第17章 蘇州
第十八章蘇州
夜色濃郁,寒風從林間呼嘯而來,嘩嘩作響。半截蠟燭已燃到末端,一灘小小的蠟油凝在地上,將灰黃的地暈成深黑色。菊若早已進房睡覺,杜蘭德雙臂抱膝坐在門口,將薄薄的毯子緊緊裹在身上,雙眼漠然掃視四周。一片枯黃的樹葉打著旋,落在他腳邊。
杜蘭德撿起那片樹葉,放在手心細細端詳。葉片保存得很完整,乾枯的脈絡在黃色的葉片中根根分明。葉片兩邊的邊緣處有弧度相同的微微捲曲,彷如出自最為嚴苛的工匠之手,帶著一絲不苟的對稱美。
這樣的美讓杜蘭德想起盧浮宮外那座玻璃金字塔,透明、對稱,全年無休地倒映著巴黎的天空。每每經過它時,他都會被金字塔的恢弘和純凈驚艷到。他想,胡蝶一定會喜歡那座建築。
離開教會時,胡蝶說過等戰爭結束后,她會去法國看望神父,玻璃金字塔好像是20世紀80年代落成,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呢?
戰爭結束……
杜蘭德在腦海中回想起一路行來菊若的一舉一動。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證明菊若的可疑,但他卻不想再相信她。亂世之中,提高警惕總是沒錯的,即便對方跟他一樣來自百年之後,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他甚至沒有找菊若求證嘉興相對安全一事是否由她告訴尼克。因為不論是不是她,他能得到的回答都會是否定的。
不論如何,嘉興是不能去了,他們只能選擇調頭去揚州,希望能在陷落前通過揚州,儘早趕到南京,進入國際安全區。可是要怎麼跟梁家人和胡蝶的病人們說?
開始堅持要去嘉興的是他們,現在反悔要去揚州的還是他們。怎麼解釋他們一天之內態度180度大轉彎?
黃葉在夜風中搖搖晃晃,如一直展翅欲飛的蝴蝶。
胡蝶。他想起一張溫婉堅韌的臉龐,或許不用他操心,她肯定能說服其他人跟他們一起走。
杜蘭德手掌微微傾斜,枯葉在滑落的瞬間被風托起,起伏不定地飄向遠方。
他抬腕看了看錶,時間是6點整。天空依舊漆黑一片,沒有要亮的趨勢,但時候差不多了,該叫大家起床趕路了。要折回揚州必須儘快動身,否則要麼無法趕在淪陷前到揚州,要麼與日軍攻打揚州的部隊正面碰上。
不論哪種都絕非幸事。
蠟燭已經燃盡,杜蘭德把毯子收起來疊好,走進房裡將尼克搖醒,指了指手錶,睡眼惺忪的尼克揉揉眼睛,接過毯子塞進背包里,打著哈欠站起身。雖然還是很困,但他知道如今不是睡懶覺的時候。等回現代了再睡個三天三夜也不遲。
兩人將其他人一一叫醒,除了孟大爺因為有些頭暈稍微耽擱了幾分鐘,其餘的幾乎是立刻就清醒過來拿好隨身物品準備啟程。
待眾人都準備好后,杜蘭德將昨日遇到的事大致說了下,他沒有說的太明白,只說昨日抓魚時遇到從嘉興逃出來的人,對方說日軍正在大肆轟炸嘉興,那裡也不安全,因此還是決定掉頭回蘇州,從那邊去南京。
遇到質疑是一定的,尤其是孟大爺和安太太。
安太太抱著還在熟睡的孩子,一臉不高興:「當初要取道嘉興是你們,如今說要改道的還是你們。到底有沒有一個準信?」
孟大爺揉著太陽穴,無奈道:「原本胡小姐帶著我們就是要去蘇州,是你們說嘉興更安全,我們才走這邊,這都走了一天,現在又要轉頭去蘇州?如今到處都兵荒馬亂,時間多寶貴,就這麼平白浪費一天?」
倒是梁家人沒有太大異議,梁太太和梁老太太都沒說話,梁志成表達出自己的看法:「我們怎麼樣都可以,聽杜先生做主,這一路受你們照顧良多,我相信你不會害我們。」
胡蝶也站出來替杜蘭德說話:「沒人料到嘉興戰況會如此激烈,據說鬼子好幾個團的人都在攻打那裡,飛機也在不停地丟炸彈,我們去只是白白送死。如果我們快點的話,趁鬼子沒打下蘇州城前進城不就好了。蘇州離南京更近點,說不定我們能早點在南京找到庇護所。」
為免菊若起疑,胡蝶隱去了自己聽說到的嘉興戰略地位的事。
孟大爺和安太太雖然依舊不快,但顯然很聽胡蝶的話,在她勸說下也同意了掉頭回去的提議。
菊若的反應很平靜,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只說聽大家的。
如此一來,勉強算是全票通過折返回去的建議。
天際出現第一片灰白色時,眾人踏上回蘇州的路。只是前日里尼克耍寶逗趣才提升起來的氣氛顯然又重新回到原點,不單是因為戰爭的壓抑,還因為出發前的那場爭執。
誰都不知道回到蘇州后,會面對什麼局面。
興許是因為大部隊都已開赴南京,因此即使偶爾離開山林,穿梭在城鎮中,他們都沒有遇到日軍,只有大片荒廢的房屋和散發著腐臭味的屍體。
孩子們被大人抱在懷裡,捂緊眼睛,擋住那些慘絕人寰的畫面。成年人們捏著鼻子,皺眉從殘垣斷壁中穿梭而過,還要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腐爛的屍體。
胡蝶將衣服撕碎,讓眾人當作口罩捂在嘴上。即使是冬天,如此多腐爛的屍體也很難保證不會傳播瘟疫。他們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沒有足夠的物資,萬一感染疫情,只能等死。
雖然杜蘭德不覺得這樣一層布能起什麼作用,但總歸是聊勝於無,可以充作安慰劑。從表情來看,尼克和菊若與他的想法是一樣的。
他們一路晝行夜伏,沒有遇到日軍,也沒有遇到流民,終於在11月21日到達蘇州城外。
此時,蘇州已經淪陷。
半塌的城門上有濃郁的黑色瘢痕,那是被炸彈轟炸后的印記。城門口,難民背著大包小包,摩肩接踵地如洪水般衝出去,中間還夾雜著十來輛手推車、馬車。幾架汽車在人流中艱難前行,顯然是哪個富貴人家在逃難。奈何人流太多,即使司機加大油門,甚至伸出頭怒喝都沒辦法衝出一條順暢的路。
尖叫聲、哭喊聲、推搡的咒罵聲和汽車鳴笛聲混雜在一起嘈雜不已。人們的臉上帶著絕望、驚恐、慌張、惱怒……彷彿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爭先恐後從潘多拉魔盒中湧出,附在擁擠的人群中,唯獨沒有希望和笑容。
有與孩子被人流衝散的母親在哀嚎著呼叫孩子的名字,有不慎跌倒被他人踩踏之人的慘叫,還有有錢人家的打手推搡平民的叫罵……
遠遠的,有日軍的呼喝聲傳來。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好不容易從城門口擠出來,頭也不回地沖向城外,將站在一旁的胡蝶撞了個趔趄,幸好杜蘭德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使她免於摔倒在地。
「胡小姐,沒事吧?」尼克抱緊背包,生怕被人群衝散。
「沒事。」胡蝶搖搖頭,伸手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強笑道。
「這裡太亂了,還有日軍在掃蕩,我們先去城外避避風頭吧。」杜蘭德皺眉道。
眾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同意杜蘭德的提議,現下的狀況沒人敢進城。大家隨著湧出的人流朝城外跑去。
杜蘭德在城外的山林里給大夥找到一片相對隱蔽的地方藏身,其餘跑出來的人早已四散開來,各奔前路。
一路行來大家早已又累又餓,找好休息地方后,相繼靠著樹榦昏昏欲睡。
胡蝶立馬著手開始做飯,尼克照舊擔任挖無煙灶的任務,菊若斜靠在一旁,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杜蘭德則去附近收集柴火。
柴火很好解決,冬天的樹林里到處是落葉和乾枯的樹枝,隨手一扯就能扯下一大根,沒多久他就收集了一大捆。
杜蘭德抱著柴火回來時正好看見胡蝶面有難色地站在大鍋前,鍋里是寥寥可數的米粒和大半鍋水,幾片野菜葉子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顯然不夠這麼多人吃。
胡蝶望向杜蘭德,咬著唇說:「隨身攜帶的大米已經見底,沿途採集的野菜也所剩不多,年輕點的餓個兩三頓沒事,但我們中還有老人和孩子,我怕……」
她的目光瞟向孟大爺和小安子等人,言下之意很明顯,糧食不夠,她怕他們撐不下去。
杜蘭德環視四周,大家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孟大爺靠在樹榦上,胸膛微微起伏,嘴唇乾裂得泛出灰白的顏色,小文雙目無神地蜷縮在爺爺身邊。梁老太太在兒子和兒媳的簇擁下,有氣無力地喝著水囊里為數不多的水,喝了一口,又將水囊推給自己的小孫女。小安子餓得哭的力氣都沒有,雙眼微闔躺在母親懷裡。安老太太靠著樹榦,似乎已經在飢餓中睡著。
「待會我潛進城看能不能弄點吃的吧。」杜蘭德長嘆一聲,「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再不弄到吃的,大家撐不到南京。」
「可是城裡很危險,鬼子在燒殺搶掠,你不能以身涉險。」胡蝶看著他,溫柔的雙眸中溢滿憂慮,「如果你一定要去,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更方便,足以應付得來。你和尼克就留在這裡,照顧大家。」杜蘭德不容置喙地說,又壓低聲線,「你留下來,幫我盯著菊若,我不放心她。」
胡蝶面上一怔,隨即點點頭,算是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