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生
身上的傷無法快速處理好,九方淵從儲物法器中拿出大氅披在身上,堪堪遮住了血跡。
段十令帶著人緊隨其後,他雖已執掌宗門,但還未收過一個徒弟,身旁跟著的是一位內門弟子,見了九方淵默不作聲,宗門內尊卑有別,沒人覺得這有何不對,就連九方淵自己也不在意。
說起來,九方淵雖與段十令同為泰和真人的徒弟,但他並不是滄雲穹廬的內門弟子,即使是成為仙山新一代修者中的佼佼者時,他在宗門裡的地位也十分尷尬,不似表面那般風光。
泰和真人對他的態度眾所周知,宗門中其他人有樣學樣,從前是敬畏混著不屑,而今便只剩下不屑了。
「師兄先去準備其他事,等下我們一起去汀蘭苑請出師尊的衣冠。」段十令說完頓了頓,擠出一個笑,「還有之前說的事,也勞煩師弟了。」
之前說的事,只有玉鎮牌了,九方淵怔忡片刻,溫和笑笑:「好。」
九方淵時常冷著臉,如今一笑,那凝固的絕色瞬間流淌起來,旁邊的內門弟子看直了眼,只覺得潑天的顏色壓到心口,怦然難停。
段十令被人叫走了好一會兒,那內門弟子才回過神來,露出一個溫柔體貼的笑:「許久未見九方師兄,師兄從偏峰過來路途遙遠,餓不餓?要不要嘗嘗相思糕?」
相思糕是凡間的吃食,取紅豆和著桂花糖製成,九方淵很喜歡吃,自從他拜入滄雲穹廬,宗門裡便未斷相思糕,這是泰和真人吩咐的。
九方淵一陣恍惚,他在偏峰住了三年,段十令偶爾會帶東西給他,但從未帶過相思糕,他還以為宗門裡早就沒這種凡俗吃食了。
九方淵微嘆:「不必。」
內門弟子還想再勸,見他表情不虞,方才住了嘴。
泰和真人喜好蘭花,住所汀蘭苑中有一眼靈泉,旁邊養了許多盆不同品種的蘭花。
一切都保持著三年前的模樣,九方淵跟在段十令身後,打量著熟悉的院落,蘭花都放在木架子上,以前泰和真人總會讓他跪在木架旁邊的青石板上,一跪就是七八個時辰。
無緣無故被罰的事發生了很多次,九方淵能看出泰和真人對他的厭惡,這三年每至夜深人靜,他也會在愧疚之餘生出零星怨懟,既然厭惡,為什麼要收他為徒,為什麼要費盡心思為他拔除寒毒骨釘,為什麼臨死都記掛著逼他活過三年?
如今泰和真人隕落,他的這些疑惑註定不會得到解答了。
請完逝者衣冠,要前往百妖窟周圍的碑林下葬。
所謂碑林,是由無數根灰白石柱組成的,每一根石柱代表一個人,上面寫著逝者的名號,相當於棺槨,藏著仙山諸位大能的屍骨和衣冠,既作惦念之禮,又作鎮壓之用。
由宗門掌權人或逝者親近之人呈衣冠,段十令有意讓出這個機會,九方淵知道是客套話,婉言謝絕。
鎮妖林的風很大,百妖嘶吼聲不絕於耳,九方淵擰了擰眉,視線從屬於泰和真人的石柱上轉移到身後人群,是他的錯覺嗎?
方才聽到的話在腦海中浮現,九方淵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不是蠢笨之人,從前只是沒往那方面想過,如今既已起了念,便控制不住思緒,抓住一些被忽略的細節。
越想越心煩意亂,九方淵下意識緊了緊大氅,捏住了腰間玲瓏袋,裡面放著一塊小小的牌子,很硬,有些硌手。
等段十令從石柱旁回來,他已經調整好了表情,輕聲道:「師兄,我有些事想告訴你,關於你之前問過我的……玉鎮牌。」
段十令眸中快速閃過一絲狂喜,九方淵沒有露掉那絲情緒,他身後是仙山一眾修者,眾人的視線都不如段十令剛才的目光來得熱切。
九方淵胸腔里的熱血瞬間涼了,他的師兄,似乎和印象中不太一樣。
段十令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一副關係親厚的模樣:「不急,回去再說也行,宗門裡做了相思糕,我記得你喜歡吃,師兄讓人準備一下。」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肩骨上泛起疼痛,九方淵側身躲開他的手,嘆息似的閉了閉眼,語氣疲倦:「師兄記錯了。」
三年未曾帶過一次,而今卻又提起,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一目了然。
段十令不是以前的宗門弟子了,如今他是滄雲穹廬的宗主,高高在上,被人這般下面子,臉色有些難看。
耳邊是花絮棠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聲,九方淵能猜到段十令會有什麼反應,十多年的相處,他們從來都是互相了解的,也正因此,背叛顯得尤為傷人。
九方淵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仍固執地試探:「師兄,玉鎮牌其實在我這裡。」
段十令表情輕快了幾分:「哦?是嗎?」
九方淵將玲瓏袋遞到段十令面前,緩慢地解釋起來:「這玉鎮牌是師尊……放在我這裡的,當時師尊為我拔除寒毒骨釘,囑咐我隨身帶著玉鎮牌以保性命無虞,之前師兄說玉鎮牌丟失,我還疑惑不解,想來大概是師尊忘了將此事告訴師兄。」
看著段十令驚詫的表情,九方淵話鋒一轉:「我破敗之軀苟活於世,不過是苟延殘喘,佔了玉鎮牌也無法為滄雲穹廬做出貢獻,師兄將其拿走吧。」
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玲瓏袋,彷彿只是交出一個不重要的東西。
段十令微怔,他猜到玉鎮牌在九方淵身上,卻沒想過是用作吊著命的,他若接了,無異於直接讓九方淵去死。
九方淵抿了抿唇,在心裡默念,一、二、三——
「師弟言重了,師兄會尋到靈藥,讓你免受寒毒之苦。」
說著,段十令伸出手。
九方淵鬆開手,任由玲瓏袋砸在地上發出脆響,自嘲地嗤了聲:「我想了想,還是……不勞師兄了。」
說著,他緩慢向後退去,同時將腰上的佩劍往身後一拋,沉聲道:「曲有顧,劍道證心,望你他日得成大道。」
未出鞘的長劍斬斷紙折成的花,曲有顧收回手,冷冷瞧了一眼怒氣沖沖的花絮棠,平靜道:「他說送我。」
他接住九方淵拋過來的劍,摩挲著劍鞘上的浮紋,醉了酒一般放聲狂笑:「九方淵,承你吉言,你我兩清。」
修行之路禁忌頗多,尤其不能欠下因果,大殿之中九方淵的一席話,使他誤打誤撞突破劍道第九層,這是因。他因突破而獲悉段十令與花絮棠密謀之事,自當回饋給九方淵,這是果。
如今因果了結,曲有顧抱著兩把劍向後掠去,他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觀,看著碑林中的一襲紅衣,抱著兩把劍嘆了口氣。
天下之大知己難求,如果沒有洪荒秘境的變故,他一定會與九方淵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更有甚者,他們興許能成為至交好友,在這仙山各處比試切磋……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未顧及其他,段十令匆忙蹲下身,撿起玲瓏袋,顫顫巍巍地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上。
是玉鎮牌!
但……上面多了一道裂痕!
段十令目眥盡裂:「怎麼會這樣?」
發間金帶落下,九方淵長發隨風盪開,他抬手間掀起了大氅一角,赤色廣袖獵獵狂舞,衣擺上靈印浮動的淡光盪開一片金色潮瀾,將他擁簇其中。
他冷冷地注視著段十令,故意道:「就是這樣,師兄不知道嗎?你找了三年的玉鎮牌,早就被師尊毀了,為了拔除寒毒骨釘,為了給我續命。」
「師弟,你——」
「段十令,你和三年前的事有關吧。」九方淵打斷他的話,語氣篤定,「堂堂滄雲穹廬宗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今日當著師尊的衣冠冢,不是想污衊我墮入魔道,除之後快嗎?」
周遭眾人目瞪口呆,不清楚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聽到九方淵的話,悄聲議論起來。
「三年前的事,難不成是洪荒秘境九方淵中寒毒骨釘一事?」
「段宗主對其師弟可是關懷備至,怎會做出污衊之事?」
「九方淵就是個廢物,何至於段宗主費心……」
段十令聽到眾人的議論,隨即穩下心神,沉聲呵斥:「九方淵,你早已墮入魔道,本就該死!今日當著師尊的面,我身為宗主,自然要為滄雲穹廬清理門戶!」
他曾經也是天之驕子,眾人稱讚的奇才,可自從九方淵來了滄雲穹廬,他便被徹底忽略了,什麼曠世奇才,什麼天下第一公子……憑什麼,憑什麼都是九方淵!
段十令心中妒意翻騰,出鞘的劍鋒不偏不倚,直指九方淵心口。
九方淵沒有躲避,目光如刀表情不屑,明明是修為盡失之人,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好不張狂。
他本以為自己和段十令情同手足,卻沒想到這人會三番四次勾結外人取他性命,從洪荒秘境到今日往生禮,從仙門第一公子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落得如此下場,都是拜段十令所賜!
花絮棠飛身而起,同時連甩出數十朵紙花:「段十令,你答應過,把他交給我!」
紙花與劍鋒相對,花絮棠插進九方淵與段十令中間。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從石柱后閃現,停在九方淵身後。
詭秘的笑聲擦過耳際,九方淵失了修為躲閃不及,被那鬼爪直接按住了左肩,爪尖鋒利,生生刺入皮肉,逼得他悶哼出聲。
「九方淵,你的骨頭借我研究研究!」
那鬼爪的動作乾脆利落,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劃開皮肉,抓著九方淵的肩骨往外狠狠一拽,整根抽出。
迸濺的血珠如雨般飛落,在雪地開出大簇艷色的花朵。
疼痛綿密如潮,從左肩處席捲全身,九方淵的臉霎時白了,他臉側儘是被濺上的血珠,蜿蜒不斷,一直流到嘴角、下頜。
「那,那是鬼爪無雙!」
「他怎麼會來這裡?」
……
何為鬼爪無雙?
修真界有四位臭名昭著的惡人,其行蹤詭秘,姓名常年懸挂於賞金榜上,分別是鬼爪無雙,畫皮老妖,琴音艷魔,血骨春秋。
鬼爪無雙心腸歹毒,招數詭譎,手段殘忍,以一隻鬼爪橫行天下。
花絮棠一時分神,整個人被氣浪掀翻,撞到旁邊一根石柱上。
該死,簡直該死!那是他的獵物,他的漂亮鳥兒,竟然被人弄傷了!
花絮棠忘記了自己還在與段十令交手,目光凝視著那血色中心,眸底的怒火越燒越旺,久而久之,燒出一片病態的痴迷與欣賞了。
太美了……
像被折斷了翅膀,下一刻就要死去。
那是一種極端的美,讓他想起曾經拔下金絲雀羽毛時的景象,心底的慾望越來越膨脹,無法被滿足。
九方淵為什麼不會哭一下呢?
斷骨被收起,鬼爪重新覆上往外流血的傷口,細長嶙峋的指尖在傷口處不停摳挖,那指甲鋒利,略微動作幾下便將血肉攪碎。
鬼爪無雙始終站在九方淵身後,沉沉的笑聲雌雄莫辨:「中了寒毒骨釘還能活三年,奇哉怪也,不愧是仙門第一公子!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有何特殊之處!」
鬼爪無雙抓住九方淵右肩,冷鐵鬼爪緊扣著皮肉,帶著他飛身向後掠去,同時扔下了幾顆煙/霧/彈。
四周一切都在遠去,耳邊像蒙上了一層水膜,風聲、笑聲、怒吼聲、議論聲、揮劍聲……亂嗡嗡擠作一團。
九方淵眼前一陣眩暈,寒毒使感官變得遲鈍,尖銳的疼痛又迫使他清醒過來,甫一睜開眼,便看見凌冽的劍鋒破開濃煙,直衝他面門而來。
紙花緊隨其後,炸裂的金光碟機散濃煙,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像是下一秒就要兜頭罩下來。
「鬼爪無雙,井水不犯河水,你是要與我滄雲穹廬作對嗎!」
「鬼爪無雙,趕緊把人還給我!」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是段十令與花絮棠。
鬼爪無雙躲開攻擊,大笑出聲:「做完了勾結算計別人的事,轉頭就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期間不過三年,爾等好不要臉,實在令老夫大開眼界!」
段十令與花絮棠對視一眼,暫時達成了合作的共識,分別從左右兩側靠近。
鬼爪無雙雖修為高深,卻也無法抵抗二人的聯手攻擊,再加上他帶著個「累贅」九方淵,幾招之後就被逼得停下了腳步。
段十令與花絮棠步步緊逼,眼下情況處於劣勢,鬼爪無雙不禁有些動搖,只是放下九方淵這種難得的好材料,他又有些捨不得。
不知從何處蔓延出來的寒意,如同惡意與邪念在背脊舔舐,激得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九方淵下意識轉過頭,原來鬼爪無雙帶著他慌不擇路,竟然走到了百妖窟旁邊,身後不遠處就是鎮壓萬千妖魔的地方,積累起來的怨懟惡念深重,讓人無法承受。
三人仍在僵持,九方淵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即使身處絕地,他也要將自己的命握在手裡。趁鬼爪無雙思索之際,他不顧右肩被鬼爪撕裂毅然決然抽身,從桎梏中逃出,動作靈活,完全不像失去修為還身受重傷的廢人。
這變故顯然在三人預料之外,愣神的工夫,九方淵就跑到了百妖窟旁,他半身浴血,左臂全廢,右肩傷口深可見骨,紅衣獵獵,蒼白如紙的臉上儘是冷漠,連個正眼都沒給其他三人。
段十令想要玉鎮牌的力量,花絮棠想困住他,鬼爪無雙想研究他身上的怪異之處,他一個修為盡失的廢人,根本逃不出三人的手掌心。
百妖窟葬著萬千妖魔,充滿無數禁制,是暴戾與血腥的深淵,自古入百妖窟者,唯死路一條。
身前是絕境,背後是深淵。
九方淵不求死,他只是不想讓面前的人如願以償。
他像一簇燃燒的火焰,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毅然決然投入深淵。
世間獨一無二的絕色,沒有人能夠留住。
長風萬里,漫天雪落。
皆為他送葬。
*
長時間悶在被子里有些呼吸不暢,鹿雲舒抽了抽鼻子,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全文完」字樣,只覺得眼眶酸熱。
他連夜追了一本古早be虐文,主角九方淵明明該是天之驕子,卻從小受盡折磨,被腦殘師父迫害,被信任的師兄背叛,不僅修為盡失,最後還被一群變態們脅迫,寧死不屈,跳進了百妖窟,死無葬身之地。
太虐了!
作者是個神人,放飛自我無綱裸奔,前文伏筆忘了沒寫,劇情邏輯狗屁不通,唯獨發得一手好刀,文筆好渲染力足,刀刀不虛發,直取主角的命。
刀得他人都傻了!
鹿雲舒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
狗血小說令人慾罷不能,太容易入迷,他一不小心就通宵了,如今困得不行,奈何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九方淵」三個字,他心都疼碎了。
那是他的小可憐主角啊!
怎麼就那麼慘啊!
「好想抱抱他啊……」
他輕聲嘟噥著,抵不住困意,慢慢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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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淵卒,鹿雲舒熬夜猝死,全文完。(狗頭)
下章重生,寶貝兒們,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