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突發變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頭一次聽到他自我介紹時,兩人都還是乳臭未乾的稚子,那時她正不情不願的鬧著彆扭,得聞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麼名兒?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臉微微漲得紅,「琇,是『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的琇,拂,是『春風一拂千山綠』的拂。」
見他如此正兒八經的解釋自己姓名的來歷,她覺著頗為有趣,「你說話怎麼那麼像我們府上的教書先生,字正腔圓,老氣橫秋的。」
他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這是褒是貶。
她終於沒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個妘婛。」
***
一霎時,箱子宛若沉了千鈞,雲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該想到的。將近十年的光陰,他怎麼可能還沒有成家?這是四年前的報紙了,喪偶五年,哪怕是伉儷情篤,續弦也是無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來就無她,一開始就沒有把她當成他的妻。
雲知以為自己不再留戀過去。
可當真的親眼見到報紙上的合影,心還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經的童言無忌,是她太當真,這興許是她的過錯。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過的、盼過的時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視作從未有過?
照片里的女子捧著厚厚的書本,長發時髦的捲曲及肩,看去既有學識又洋氣十足,果然是他會喜歡的類型——是不論前世、不論今生都與她南轅北轍的那種女孩。
雲知盯著多看了幾秒,突然覺得有些刺眼,正要給那疊報紙翻面,忽然聽到伯昀問:「是不是太重了?」
雲知方才回過神,「沒,沒有。」
說話間重新抱起紙箱,伯昀看見了面上的報紙,「咦」了一聲,「他……居然結婚了啊。」
她順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們國家物理界新興的人物啊。」伯昀捻起報紙,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興奮,「這位沈先生十三歲時就考取了清廷游美學務招考的首席,留美時主修數學,輔修物理,康奈爾大學啊,我十八歲的時候申請了兩次都沒過。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老師曾拿他在學術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做範例呢。你相信么,當時,我的那些同學在聽說那篇文章是一個中國學生寫的之後,對我都友善許多呢。」
雲知獃獃地站在原地。
她向來知道沈一拂是會念書的孩子。但在她身邊會念書、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對於他究竟多麼會念書並沒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來,她隱然對這位全心鑽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聽他頗為神往地念叨著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實感。
伯昀兀自道:「不過他不知道什麼緣故沒繼續攻讀,回國之後還一度當過天津陸軍軍營的少帥。」
她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
「對吧,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好在去年聽說他去了北京的大學執教,否則真是我們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損失啊。」
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些範例論文的事,但那些名詞太過陌生,她既聽不懂,也聽不入耳。
伯昀離開后,她盤膝坐在地上,那張《大公報》訂婚啟事的合照就放在腳邊。
如果說,看到照片時湧上心頭的是憤懣,那在聽完伯昀的話后至少有一半的情緒轉為了悵然。
其實小時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讀過上書房的課,她常常被誇讚聰慧,不論是詩詞還是算經,同齡的孩子里她都是出類拔萃的那個。
紫禁城裡有一棵比照片里還大的古槐樹,每回下課幾個孩子們會聚在那兒乘涼玩鬧,她和沈一拂則會坐在角落裡做一些先生額外布置的算術題。
沈一拂總算的比她快,她便不樂意地將樹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寧靜又清澈的,只有這種時候會流露無措的神態。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聲,逗他:「算啦,比我聰明就聰明吧,以後就可以帶我飛啦。」
「飛?」
「就是……展翅高飛,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她開玩笑的學著小鳥撲翅的動作。
他是怎麼回應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之後的一年又一年中,她被一圈又一圈的規矩畫地為牢,而那個少年,早已飛到她遙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於是即使穿上了婚服,也等不到他回家。
那封信,一開始就是一封體面的休書,是她愚鈍,後知後覺。
她摁乾眼淚。
這樣也好。
碎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能換來一絲清醒,也算值當了。
諸般心緒兜兜轉轉,不知為何,再看到那張報紙時,先頭的戚戚然不自覺沖淡了。
睡意姍姍來遲,她洗了個澡,人靠上軟軟的床就昏昏沉沉的入夢去了。
實則這一夜她睡的並不安穩,夢裡的情景千變萬化,一會兒在親王府見到了阿瑪,一會兒是處處陌生面孔的將軍府,最後居然轉到了仙居縣村屋中,她看自己小小的手用粉筆在地板上寫滿了數字方程式,笑嘻嘻扭過頭對身後的人說:「不就是DeMoivre定理么?我早就學會啦。」
雲知倏然睜開了眼。
陽光透過窗帘在她的臉上飄來盪去,夢境的尾巴仍在腦海中繚繞,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楚仙誦讀英文的聲音,她困困頓頓地走進浴室,隨手夾起劉海洗了一把淚,擠了牙膏刷牙。
鏡子里的姑娘黑黑瘦瘦的,睡了一夜的頭髮炸開,窘窘醜醜的,她用頭梳就著水過了好幾輪,才梳了個勉強過得去眼的馬尾辮。這要是以前在王府,准要讓嬤嬤摁回床上一頓收拾,綴著各式各樣的釵子才能出門。
其實馬尾辮就很好啊,輕輕鬆鬆,又顯嫩。
雲知突然發現,她不再是那個十六歲就要嫁人的五格格,而是年僅十六歲的林五小姐。
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一次,她可以試著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呢?
*****
餐桌上放著一大盤法式吐司,楚仙捧著熱牛奶專註看旁邊的課本,幼歆道:「三姐,你別磨磨唧唧的,一會兒周疏臨的車子就要到門口了。」
楚仙翻了個白眼,「你還真打算坐人家的車去上課?別到時在學校惹出什麼風言風語,回來叫三嬸一頓收拾。」
幼歆與她並排而坐,約莫是見桌上沒有其他人,不以為然「嗬」了一聲:「你說我媽啊?她現在不是圍著我弟轉,就是盯著我爸瞧,哪有閑心管我的事?再說了,我們和周疏臨家本來就離得近,順道而已,誰要敢亂說閑話,我擰她嘴皮子!」
「那你就去唄,何必要拽上我?」楚仙挑起眉毛睨過去,「你不會是打著我的名號吧?」
見被識破,幼歆立馬擠出笑臉來,一把攬住她,「我的好姐姐……」
「不去。」
「昨天大伯還交代你要好好看顧我呢……」
「那是要我們騎車,不是蹭車。」
幼歆撅起嘴,「哎,可惜了,本來周疏臨還說有『那個人』的最新行蹤要說呢……」
楚仙聞言抬眸,「你糊弄我的罷?」
幼歆露出了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於是,當雲知走下樓時,看到的是自家三堂姐麻利地將桌上的課本收入書包,一聲招呼也沒打,拉著四堂姐風風火火往外走的畫面。
雲知瞄了一下壁上的掛鐘,離九點還有一刻,餐桌擺著些喝過的玻璃杯,看樣子家裡好些人都吃過早飯了。
小樹拿著空托盤從廚房裡出來,見到雲知便問:「五小姐想喝牛奶還是豆漿?想吃煎蛋還是……」頓了頓,眼神瞄到後邊,「咦,大少爺?您怎麼還沒有去學校?」
伯昀從樓梯上下來,捂著臉打著哈欠,「昨晚熬了通宵,睡過了。小樹,給我泡一杯檸檬水,牛奶要熱一些,煎蛋和烤腸各來一碟。」
「我也一樣。」雲知附和了一句,等桌上的空杯碟被收走,伯昀拾起一份報紙坐下,「難得今天最後一個出門,這麼慢悠悠吃早餐,感覺還蠻舒服的。」
雲知問:「大伯母她們平日都是這麼早就出門的么?」
「三叔的百貨公司最近新開業,三嬸是學會計的,不時會抽空去看看賬,我媽呢經常會去教堂唱詩班那兒幫幫手,一般中午前能回來。」
「大伯母是唱詩班的么?」
「算是吧,我媽媽在教會學校工作過,本來結婚後就在家中操持,後來……我大姐出事了,她每天就跟抽走精神氣似的,後來實在是沒有法子,我爸爸就想著找點事讓她做,這兩年她同教堂里的信徒在一起,的確好轉了不少,習慣也就養成了。」
他的語調逸出一點點沉重,雲知心領神會,不再多問,伯昀繼續翻看著報紙,「你呢,接下來有沒有什麼計劃?」
「計劃?」
「雖說可以免試入學,但滬澄是全上海第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學,課題難度都挺高的,你不事先準備準備,要是會考連續不及格,也是畢不了業的。」
雲知對這些學制一無所知,原本來到上海也沒幾天,心裡始終是雲里霧裡的,但經過昨夜,她也有了一些想法:「我應該先在家裡自學吧?」
「自學么?」伯昀想了想:「你不妨買幾套中學的教材回來,試著做做題,看看目前的知識儲備量到什麼階段,如果差距不大自學也行,要是有什麼特別不擅長的學科,也可以考慮請個家庭教師做個私人輔導……」
雲知本想問問都有哪些科目,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那些教材該上哪兒去買?」
伯昀託了一下眼鏡,「買教材的話,我們學校旁邊的書局算是齊全的了,要不這樣,一會兒吃完飯你就同我一起坐車過去,書買完我讓司機接你回家就是。」
雲知眉梢一喜,「可以嗎?」
伯昀說:「有什麼不行的?我宿舍有舊衣服昨天忘記拿了,你還能順道能幫我捎回來。」
一個鐘頭后,雲知站在盧家灣這棟三層高的書舍前,看著琳琅滿目的書籍,一時不知從何下手。書店的店員稍作詢問幾句,把她帶到一塊陳列區,介紹說:「上海本地的學校,還是以中華書局發行的教科書為準,基本都在這兒了,小姐準備讀哪個階段,是需要初等的還是高等的呢?」
雲知掃了一眼柜上的幾何、代數、物理化學以及外文等,遲疑片刻,道:「要不……各來一套?」
大南大學的鐵闌干外,有一片水泥路專停外來車輛,司機老張下車透氣的檔口,看街頭對面的五小姐用手推車來推書,差點沒把叼嘴邊的煙頭噴出來,一邊上前搭把手,一邊說:「小姐,您一次買這麼多書,看得過來嘛?喲,夠沉。」
雲知財大氣粗道:「沒事,我屋裡柜子多,擺得下。」
老張呵呵兩聲,把兩箱子書扛上後車,雲知胳膊里另夾著兩本大開的編年史,看車廂塞了個滿,就順手放後座上,問:「大哥還沒出來吧?」
「他們宿舍樓離大門有一段距離,應該沒這麼快。」老張見她眼神一直盯向校園裡頭,遂笑道:「五小姐要是好奇,不妨進去轉悠轉悠,別走太遠就成。」
大南大學的校門,無非就是丈把高的大柱配上棕櫚樹,遠不如國子監來的氣派,但來而又往的學生們朝氣蓬勃,無形之中倒是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機。
雲知被入門處的櫥窗欄所吸引,上面貼著各色設計感十足的手繪海報,諸如話劇社、法語社、攝影社、國文辯論會、機械工程學會等,實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看了好一會兒,肩膀叫人一拍,回過頭,看是伯昀來了,身旁還站著個金髮男人,那洋人一見到她,「哇唔」了一聲,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道:「這是你說新來的妹妹?Wow!tresbeau!」
雲知當然沒聽懂,「他說什麼?」
「他說的是法語。」伯昀笑了,對那洋人道:「夏爾,誇中國女孩子可得用中國話。」
夏爾真誠道:「五小姐真是與眾不同的漂亮。」
雲知乾咳了一聲,瞅那人神情不像諷刺,想來是來自異域的不同審美,「謝……謝啊。」
伯昀手中拎著一個牛皮袋,看著不輕,雲知自然要去接手,他擺了擺手,言下之意是要自己來。
誰知剛踏出校門,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喚他們:「伯昀,夏爾!你們可讓我一頓好找啊!」
一個書獃子模樣的年輕人奔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們不會忘了今天新任系教授要來的事吧?整個系的人都到齊全了,就缺你倆了!」
「不是說十一點前到就行了?」
書獃子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不到十分鐘了。你身為咱們小組組長,可不好卡著點去吧?」
伯昀「啊」了一聲,低頭道:「是我的錶慢了,你等一下,馬上。」
他將牛皮袋塞入雲知懷中,說:「回家之後先放我屋裡,和小樹交待一聲,就洗裡頭的衣服,其他的別動。」
雲知點了點頭,「放心。」
伯昀被拉走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透過鐵柵欄見妹妹上了車,方才安心一路往回奔。
***
雲知闔上車門,回想了一下伯昀的舉止,能猜出這袋子頭裝的不止是衣物,但他不願多說,做妹妹也沒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她將牛皮袋抱在懷中,正要抬頭吩咐司機開快些,忽地愣住了。
這人不是家裡的司機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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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的年齡是16,前面第二章寫錯了。
衣服哥是17+9=26。
明天就。嗯。你們懂。
紅包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