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昆崙山地處偏僻,少有外敵進犯,城池並不雄偉,守門的也不是精神抖擻的將士,而是昏昏欲睡的衙役。
城外平地有無數面黃肌瘦的流民擠在一處,縮在破爛帳篷底下瑟瑟發抖,抱團取暖。
女扮男裝的白衣少年郎打理得恁般齊整,要進城自然不會被當做流民趕出去,但也被道難題卡住了。
年輕的衙役問道:「什麼名字,打哪兒來,來我們這兒做什麼,要留多久啊?」是日常盤問,原本還應該趁機撈點兒油水,不知怎麼的,對著這個乾淨清爽的小公子,竟沒能說出來半個字。
白衣少女想了片刻,衙役也沒催。
只是身後還有一些人在等,不好耽誤人家。
她在腦中急急過了一遍,力求尋摸個合適的:
——花無缺?
不好,之前那小姑娘對這名字心生疑惑,聽起來確實挺奇怪的,不像個真名。
——朱九真?
不行,雖然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人,但頂著這名字,就算不被人當做女鬼,也易生事端。
——鐵心蘭?
雖然依稀記得自己姓鐵,但畢竟不確定……何況這明明是個姑娘的名字嘛!自己一身男裝,也不適宜!
少頃,白衣小公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在下名叫鐵心男,自海外無名島而來,想找一位喚作花無缺的姑娘……家父說,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自小指腹為婚的,就住在這昆崙山腳下。」
——這聽起來,是不是稍微有億點點的扯淡?
沒等那衙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又嘆了口氣,連忙繼續道:「唉……這人海茫茫顛沛流離,若找不到佳人芳蹤,只算是我們有緣無分,在下便死了心回去了……我,會永遠將她看作是唯一的妻子的!」
最後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雖則衙役小哥跟圍觀群眾潛意識覺得這白衣小公子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在身上,但因其過於理直氣壯坦然自若,最後竟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哭著哭著又忍不住鼓起掌來。
常言道:急中生智。
就在剎那間,為了圓這一個大謊,她已想到了無數個新的小細節:
從年幼時第一次聽說自己居然有個未婚妻,是如何的一臉懵逼;到稍大的年紀翹首以盼想著未婚妻是美是丑有才無才,被爹爹一巴掌拍腦殼教訓說有德才是最重要的;再到聽說未婚妻父母暴斃還剋死了弟弟失去了蹤跡,周遭人都勸著說另尋淑女,奈何他、偏、不、要!於是拿著娘親準備的盤纏遠洋千里又徒步走到了崑崙……唔,目前已身無分文。
她甚至將自己的名字「鐵心男」是誰取的,什麼時候去的,為什麼取的……都想好了,可謂是趣味叢生,還想跟人比劃比劃增加可信度。
然而衙役小哥隨便在登記冊上畫了個鬼畫符,連是「男」還是「南」都分不清楚。哦,原來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好一個重情重義的公子哥兒啊!一看就決非池中之物……老夫也有個女兒待字閨中,你若不棄……哦,若是沒找著人,不妨來城南蘇記米店尋我!」
說話者是個富家翁的模樣,在這亂世少見的大腹便便,身旁還跟著兩個小廝。似乎是特地擠開人群進來的。
「在下心中實在已認定了她,只能辜負老丈的抬愛了。」白衣少年郎表現出十動然拒的誠懇姿態,又引發了新一輪的熱議。
「——小公子快些進城去吧,那姑娘興許正等著你去尋呢!便是城裡沒有,咱們也會幫你四處問問的。」
一位頭戴布巾的老婦抹了把淚,將鼻涕擦到了老伴兒身上。老伴兒頭也沒低地大聲叫了一聲「好,好男兒!」,反嚇了她一跳。
「多謝,多謝,謝謝各位的熱心……沒想到在這人身地不熟的地方,還有那麼多好心人……唉,在下銘感五內,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為了不辜負眾人的殷切期盼,少年郎邁著又活潑又莊重、又莊重又活潑的步伐走進了城門。
「——祝二位璧人早生貴子哦!小公子就在咱們這兒成婚吧,新娘是誰其實都行,多娶幾個那就更妙!只記得多發幾個紅雞蛋給小的們沾沾喜氣哦!」
最後起鬨的是一群流民,離得老遠,還能聽清楚他們淳樸的夢想,以及探討如果喜蛋不夠要怎麼分的霸氣爭吵。
就在這一日,崑崙腳下的這座城,掀起了一場尋找「花姑娘」的浪潮……傳到最後,連起因是什麼都以訛傳訛講不清楚了。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整座城竟已充滿了久違的、快活的氣息。
代價僅僅是某位無缺公子一夜沒能睡好。
夢裡有位鐵姑娘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問道:我娶你好不好?
夢中人穿著雪白的衣裳,烏髮柔散滿肩,身量高挑又纖細,楊柳細腰盈盈一握。然那芙蓉面卻如霧裡看花不甚明晰,只瞧得見她水波瀲灧的杏眸似滿含希冀地瞧著自己……
他隱隱已知曉自己身墜幻夢。
只需張口,便能喊破這個離奇古怪的夢境。
那少女也不氣餒,又輕笑道:
「——無缺,那我嫁予你好不好?」
聲音又嬌又軟,像根羽毛似地撩撥心尖。
鬼使神差的,他險些便要應出一個「好」字。
……
他在夢中一言不發,
到底沒吐露出半分心事。
待真正醒轉,環顧四周,清俊側顏定定地注視那天光慢慢攀爬進窗柩,灑落一室光輝。沉默中,又因這迷離綺夢如朝露般消散而悵然若失。
花、無、缺……
念著自己曾經的名字,恍若隔世。
頓了頓,忍不住將一張壓到了案上最底下的宣紙翻揀了出來,那紙的邊角已微微泛黃,上書「鐵心蘭」三個字,筆鋒行雲流水似早熟稔於心。
「——你當真……願意么?」
白衣公子微微垂眸,薄唇微抿。只有攥緊的右拳上迸起的青筋,昭示了主人此刻不平的心境。
*
卻說昨日鐵心男進了城,頂著身後眾人幾可化為實質的目光久了,到底還是有點心虛的,拐了幾個彎總算是鑽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接下去,還是得換掉這身男裝才好。
然後尋個賺錢的活計,好歹先養活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很有幾分古怪,不像個正常人:
刀槍不入可假稱是少林鐵布衫這樣的神功大成;穿著料子算不上厚的布衣卻不懼冷,也能當作是奇特內力護體;但……居然能夠讓物品恢復?這就教人摸不著頭腦了!
之前告訴那對母女說自己將鐵鍋修補好是在變戲法,實在是因這能力匪夷所思,不管她們信不信,她也只想得出這個說辭了。
將那鼓吹包辦婚姻的破系統趕得太急,別的都沒來得及問個清楚……唉,罷了,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自己絕不後悔就是了。
回憶結束。
*
正巧銅鑼敲響,這是下工的時候到了。
有個動作快已領了倆窩頭並一碗粥的黑瘦漢子用胳膊推了推身旁的同伴:「嘿,你看那小子,年紀小真好哇,我剛來時候,搬了半天,手都舉不起來了,他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我看不行,他骨架子太細,臉也白得跟個姑娘似的,一看就不中用。」
同伴望了鐵心男一眼,搖了搖頭:「這小伢子分明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娃娃哩,瞧著不像我們這種逃難來的,若是早生些年趕上科舉,興許還能……可惜了。」
「咱們不過是辛苦些,至少有東西吃,撐不住了也只是被管事的趕出去換別人來。那些到深山裡捕獵的,那才是真的要沒命……」
前頭那人聲音低了些,絮絮道:「那臉上有疤的漢子你可還記得?他帶的隊伍每回都死傷大半,但偏又總能滿載而歸。這回他卻是自個兒也遭了殃了,回來時那半邊兒屁股不知被個什麼咬掉了好大一塊肉,回來求神醫救命時真只剩下了一口氣!」
「那人不是個好的,我可不敢跟他一起賣命。」同伴眼裡絲毫沒有同情的意味,不屑道:「那種人,神醫也肯救么?」
「架不住人家家底殷實,他老婆正是武大小姐手下的嬤嬤,喚作『風大娘』的。聽說這女人先是一通哭天搶地,神醫沒鬆口,又咬咬牙說願意捐出大半錢財來救濟災民,神醫這才肯治的……」
兩人又嘆息了一陣這世道,再未多話。
得養好了力氣,下午還要繼續做工吶。
距離較遠,常人本該聽不清的對話,卻一字不漏通通傳到了鐵心男的耳中。
她換了身粗麻布,又搬了半天磚,早變得灰頭土臉。除了髒了點兒,別的倒也沒壞處,至少不扎眼了。
也沒挑剔,徑直坐到了一疊高度適宜的紅磚上,想等著衝到粥棚排隊的人少些了再去。臉上木獃獃的面無表情,正如這貧瘠亂世里的每一個艱難求生的流民。
——也不知道他們所說的神醫是什麼樣人?
少女心神放空,腦海里冒出了一個花白頭髮但精神矍鑠的老學究模樣的醫者,想著要是能去當那般受人尊敬的能人手底下的學徒也好。
不是她沒出息,只怕這樣的打算也是奢望。
先前,她將自己的白衣裳偷偷跟一位少女換了身質地要差許多的女裝,然後高高興興拋棄了之前編造的找未婚妻的痴情小公子身份滿城找活計。
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
別說什麼識文斷字的文雅事,什麼酒館店面連個小廝都不招,菜市場那爛菜葉子都會被小乞丐撿回去……她又不想動用那種奇奇怪怪的能力整個胸口碎大石什麼的,逛了一圈竟也沒找到什麼合適的活。
中途倒是聽說那什麼衛璧公子跟武青嬰姑娘婚期將近,預備在原屬於朱家的紅梅山莊舊址造起新房來,需要許多人手,管兩頓飯,干滿三天還給一小袋米。
待遇聽著挺苛刻的,至少如何也算不上豐厚。
但每一日都有流民拼著搶著要跟管事走,然後沒過兩日又撐不住回來……為了那一口吃的,真是要命。
彼時她一邊感嘆著,一邊換了身更破的男裝,束起了頭髮畫粗了眉毛,然後靠苗條的身材擠到最前面報名,開始了在此地兢兢業業的搬磚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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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缺:「……?」
罷了,老婆說什麼是什麼,終歸我是蘭蘭的人。
如果非要回答一個字,我會說好。
如果非要加一個期限,那一萬年也略微嫌少。
我想了很久很久,蘭蘭剛進城能幹點啥子養活自己。
我滴個老天爺鴨,想了半天居然只能去搬磚,哭遼,再這麼下去,蘭蘭可能需要靠狗子捕獵養家糊口了【目瞪狗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