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別的強壯許多的漢子們在瑟瑟寒風中,手腳凍得紅腫,卻出了滿身的汗,她卻面不改色氣不喘。
要不是監工總盯著瞧怕她偷懶,確確實實親眼瞧見了此人並未停過,甚至比旁人搬得還多些,這副拍掉滿身灰就跟睡了一覺起來的模樣,大概連午食都領不到。
「小哥,好好乾,你很有前途。」中年男管事特地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拿了個碎的白煮蛋放到木碗里權當鼓勵。
少年郎笑了笑,露出兩顆大白牙。
特別憨厚特別淳樸,跟同事曾阿牛學的。
管事滿意地走了,心蘭把那顆蛋轉贈給了旁邊同樣孤零零一個人坐著的曾姓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多吃點兒,我看你比我有前途。」
「這怎麼好意思?鐵小哥,你剛來不曉得,平日里這雞蛋咱們可分不到的,我不能要你的,好賴算個葷腥呢。」曾阿牛是個老實人,連連推拒。
又攤開左手數著,小聲解釋道:「每日攏共十個定額,管事自個兒總會拿三個煮了吃,再給他那遠方親戚朋友加個餐是兩個,剩下五個說是給我們打在湯里,就當騙自己嘗到味兒了吧。」
鐵心蘭覺得曾阿牛這人特有意思。
他身量雖更高,蓬頭散發還蓄了鬍子因此看不清面容,但年紀說不準還比她小個一年半歲呢。
說他呆吧,是挺呆的,人人都曉得偷懶耍滑,他從不,默默地在最累最冷的風口處搬磚,不然也不至於跟她這樣的新人一處。
說他精吧,他又好像真的什麼都懂,心裡明白著呢,方才有人想撞掉他手裡的食物,這廝一個閃身讓對方跌了個狗吃屎,還熱心地要把人家拉起來,笑得憨厚極了。
「吃吧,別客氣了,都冷掉了。」心蘭眨了眨眼,又道:「我初來乍到摸不清這地界兒,你要真不好意思,不妨為我解答些許?」
頓了頓,曾阿牛默默剝殼,將雞蛋盡量一分為二。
他瞧來只是個粗陋的山野村夫,卻能將這件事做得無比細緻。除去原本磕到的破損,白凈的蛋身一點兒划痕也沒有。
他將蛋黃多的那半又放回到她碗里,自己張嘴吞了另一小半:「鐵小哥你儘管問,我若知道,都說與你聽。」聲音原本便粗嘎低聲,如今更因咀嚼吞咽而有些含糊不清。
心蘭想了想,發覺自己還真有不少疑惑想知道。
她隨口拋出了當下最好奇的事:
「——你,聽說過朱九真這個人嗎?」
曾阿牛愣住,握著碗的手緊了緊。
掩在髒兮兮頭髮后的黑瞳,倏地放大了。
少頃,他先是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而後乾巴巴地答:「聽說過,也曾遠遠見過……不過我這種人,哪裡會跟紅梅山莊的大小姐有什麼接觸?」
是這個理,但心蘭敏銳地察覺眼前這小少年語氣有些微妙,好似隱瞞了什麼。
她也不以為意,又笑問道:「那你看看我,有人說我跟她的模樣有幾分相似,你瞧著如何?」語氣輕鬆,更似閑聊逗趣。
「約摸……是有那麼五六分相像吧。」曾阿牛瞅了她兩眼便低了頭,緩緩道:「你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子,本也沒什麼可說的。且她……她也早已死去了。」
心蘭清了清嗓子,一臉正色:「正是這麼個道理,我其實是擔心自己相貌長得太像個姑娘家,那實在太有損男子漢的氣概啦!」
曾阿牛沒有抬頭。
又像是勉強克制住了,心裡實在亂得很……
當年他一見鍾情,年少痴心,「九真姊姊」勾勾手指,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願。
然而朱武連環庄這些人不過是看穿了他「張無忌」的真實身份,一步步做戲,甚至自己燒了莊子,都是為了騙取他的信任奪得屠龍刀罷了。
朱九真外表美艷動人,內心卻陰狠毒辣,她喜歡的人是她的表哥衛壁,對自己這個傻小子連一絲情意也無,只想要自己的命。
蒼天可憐,教惡人的奸計敗露,他寧可跳崖尋死也不願落到他們手裡。不想,最後卻是與朱九真的爹朱長齡一起墜了崖。僥倖未死,反而另有一場奇遇……
后朱長齡惡有惡報,默默咽了氣。
自己千辛萬苦從崖底上來,又聽說朱九真竟也墜崖而死,竟不知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了。
張無忌一時也分不清,身邊這人到底是不是朱九真。
倘若這人是她,她既沒死,又為何要女扮男裝來這裡做活?哦,是了,這兒是她的家……她想回來看一看,或是還有什麼事想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若果真是她,她到底認出我來了沒有?
她說這番話,莫非是想試探敲打我,免得我吐露其身份,壞了她的計劃?還是覺得我蠢笨好騙,還是當年那個傻小子,仍舊想利用於我……才假惺惺地要分個雞蛋給我?
「……她嘴角邊有一顆小黑痣,你沒有。」
張無忌暗自思忖半響,面上卻是淡淡。
心蘭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
她既已知曉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自然不希望自己是什麼「借屍還魂」……佔了別人的身體難免覺得歉疚心虛,哪怕是個壞人的,也終歸不好。
——可之前那流民首領怎這般斬釘截鐵認定我是朱九真了呢?還有將軍,犬類的鼻子最是靈敏,它又怎會認定我是它的主人呢?
少女只覺心中有無數謎題,礙於已將那破系統趕跑了,只能自己胡思亂想。這回逮到了一個稍有些了解的人,自然還要繼續追問。
「曾小哥,你可知那朱姑娘生前是不是養了許多惡犬……喚作『將軍』的?」
曾阿牛慢吞吞道:「方圓百里的人都曉得,朱大小姐愛養惡犬,且每一條都喚作名目不同的『將軍』……後來不知怎麼的,她爹爹將那些狗都殺死了,又分予山下的平民們吃了。」
他說的這番話,一半是自己親身經歷,另一半則是從偶遇的村女口中得知的。
那村女樣貌醜陋,說自己生父不要她,自己又將生母害死了,沒法姓父母的姓氏,要化名曾阿牛的張無忌稱呼她為「丑姑娘」。
但他瞧得出對方本不是這個模樣,應當也是個很好看的姑娘。只是性子確實也有些潑辣,彼時還叉著腰大罵朱九真是個賤丫頭,那群惡犬跟犬主人都死得太便宜了!
張無忌其實剛上崖沒有多久,聽聞朱九真後來又養了群狗,但在她莫名其妙身亡后,那些狗便被武青嬰命人殺了。
此地百姓幾年裡白吃兩回狗肉,不曉得多開心。
簡直恨不得朱九真起死回生,做個養肉狗大戶。
但這些話他覺得有些殘忍,便沒繼續說。
雖曾被朱九真縱犬所傷,但他天性不願記仇,這時竟有些可憐起那群聽話的狗了……只是人都吃不飽的時候,狗的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念及此時,他輕聲道:「你要是……要是不想吃東西了,還是放起來罷。」環顧四周,不少賣苦力的漢子們從方才起便羨慕地遠遠注視過來。
順著少年的目光望過去,心蘭微微愣住。
見她回望過去,便見之前閑聊的那兩人移開了視線,其餘人也閉目養神的養神或是轉頭活動筋骨。但因吞咽口水而滾動的喉結,還是出賣了他們。
頓了頓,她沒再繼續問別的。只是沉默地將冷掉的雞蛋跟剩下的半個黑面窩頭塞進嘴裡,一口口吃了乾淨。
——這個世道當真很艱難。
說來有幾分可笑,目前她連自己都只是勉強能養活,卻突然很想做點兒什麼事。
這種心情是如此迫切,連帶著下午搬磚都充滿幹勁。
中途想到這是在朱九真家的舊地,建武青嬰跟衛璧這倆未見其人早聞其名的未婚夫妻新房,又有些不得勁兒。於是挽起袖子走路帶風,超額完成個人任務,提前蹲在了做飯的大鍋灶旁休息。
然後趕在了頭一個領好熱騰騰的食物,又替曾阿牛領了——這曾小弟脾氣太好,被人插隊也不紅臉,永遠也吃不上一口最新鮮熱乎的。
有管事的看著,倒也沒說不允許。
曾阿牛吶吶道了謝,卻不趁熱吃飯,說有人來等他,急著要先回去了。
心蘭朝他招了招手告別。
有些好奇地望他的去向,便見一個身著荊釵布裙,面容黝黑浮腫的鄉村貧女在山腰處的大樹下等著,見他腳步一瘸一拐,還單手叉著腰催促。
說是夫妻不大像,說是兄妹也不大像。
但在這亂糟糟的世道,有個相互依靠願意等待對方的人,總是令人覺得心生暖意的。
少女聳了聳肩,沒再去多想。
將製做粗陋的兩個燒餅包在油紙里,腳步輕快地往另一條道路走去,徑直朝著深山進發。
她也是,有一位「家人」會等的呀!
※※※※※※※※※※※※※※※※※※※※
曾(張)阿(無)牛(忌):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幾分像從前?
朱(鐵)蘭(九)蘭(真):
小老弟你咋回事鴨???
宋(花)青(無)書(缺):
我的出場又被插隊了是嗎???
罷了,等了幾年了,不差這會兒了。
那個鄉村貧女是蛛兒,不過這倆表兄妹不會是CP的。
[熱知識]:原著中,朱九真是張無忌初戀,她勾勾手指要他去死都行的那種,那時5G哥哥年少無知,少男情懷總是詩,被壞姐姐騙得可慘了。後來僥倖未死,化名曾阿牛。
幸好這是花花的蘭蘭哇⊙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