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傾覆(四十六)沈緹最後的價值
難以言喻的陰冷慢慢在血脈里滋生,太后心底莫名生出一種絕望的寒意:「彧兒……」
「太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喚過朕了。」皇帝深沉的眸底有星芒閃過,是淋漓的暢快之意:「不瞞太后,太子確實是死在李銳的手裡,不過,是朕默認的!享受了朕和灼華嫡長子的太子之位二十餘年了,也該還了。」
彷彿是冬日的冰雹急急而來,積鬱著陰鬱的天色,重重砸在琉璃瓦上,激起刺耳的迴響。
太后的一顆心似被鈍器狠狠磋磨,痛到面上病氣的蠟黃瞬間刷白:「皇帝!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他對你從來都是敬畏有加,從不曾忤逆半分!」指向皇帝的枯瘦的指,如被冬風摧殘的苦竹,「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啊!」
皇帝冷冷嗤笑:「親生?有太后這樣玲瓏的偷天換日的手段在,朕如今對『親生』這兩個字真的不敢相信了。」
「皇帝!」太后陡然高揚的聲調最終還是綿軟了下去,「她們是你的妻、你的子女啊,皇帝對她們一點憐憫與心疼都沒有么?」
皇帝的口吻是輕緩的,卻含著無可比擬的憎惡:「憐憫?誰不可憐?朕的生母不可憐?你把朕從生母手裡搶走,再在朕登基后毒殺她!朕不可憐?」
「朕一心以為你是生母,處處孝順有加,從不忤逆你的意思,到頭來你算計的一切得到手了,就將朕當傻子一般愚弄於股掌間了!真與太后的那一點母子情分,何曾比不上太后的尊榮威勢?戕害我的子嗣,害死我的髮妻嫡子!誰不可憐!」
「太后曾幾何時對朕、對那些人保有一絲憐憫!」
太後用力垂著床鋪,然而極度的痛苦與震蕩之下,未能驚起半分聲響:「那是我的錯,是皇后的錯,錯的是我們!同孩子們有什麼干係?皇帝身為父親,如何能把自己的怒氣撒在孩子的身上?」
所有的鋒利都藏在皇帝悠然的語調中:「朕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孩子死在太后和白氏的手裡,區區一個李啟,一個前朝皇室的孽種,又算得了什麼?」
太后又驚又怒,瘦的顴骨凸起有兩頰凹陷的面目扭曲成鬼怨一般,咬緊在牙關之下的訝異與憤怒溢出:「皇帝就是想看哀家痛苦,看皇后一無所有,是不是!你好狠的心!」
皇帝漫不經心的挑起一抹笑紋,冷得叫人齒寒:「太后應該清楚才是,朕的狠心,全都來自與您的教導啊!」
太后似旱澇乾涸的身子猛烈的顫抖著,她可以謾罵,可以詛咒,可她還有皇后這個親生的女兒,還有傾禾這個嫡親的外孫女要顧及。
最後,所有的怨毒、不甘,只能化為哀求:「太子已經死了,皇帝放過鳳儀、放過傾禾吧,傾禾只是個女兒,她威脅不了皇帝什麼的……」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在病中慢慢枯萎的老年女人,想起她當年與應賢妃、趙貴妃、郭惠妃生死算計時亦能平靜,如今為了尊榮,為了白鳳儀那無用的廢物,竟也能將自己的身段擺得那麼低、那麼低……
想著,皇帝的笑紋里更多了幾分得意:「行了,太后就好好養病吧,朕的庫房裡有數不盡的人蔘雪蓮,太后哪怕日日服用,也是夠的。」他起身,在殿中轉了幾步,悵然的做了一次吐納,方緩緩道:「有價值的才是棋子,才有資格活著,不是么?這是太后教導朕的。」
成全皇帝孝心的美名,是太后最後的價值。
「皇帝一心想為沈灼華平凡,到底是皇帝心裡有她,還是只是尋了個好借口來對付哀家和皇后!想把先帝的骨血都剷除!」
太后不甘的質問並未得到任何回答。
前塵往事不可阻擋的紛至沓來,像極了春日裡隨風涌動的花粉與塵埃,輕緩而無力的縈繞在身側,慢慢的滯悶了呼吸,生出無力的徹骨絕望。
等皇帝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傍晚時分。
沒人知道皇帝與太后說了什麼。
然而出了慈寧宮后,皇帝便下令讓太后靜養,不許任何人打擾。
這等同於,給太後下了禁足令。
而緊接著,內侍首領秦宵便親自帶著人去椒房殿收繳了冊封皇后的金冊金寶,廢后位,貶為謹妃,幽居長樂巷同鶴仙館中,無詔不得與任何人相見。
一句愛而不得,足以折磨一個人一輩子,那麼傾禾對白鳳儀的恨意,也將會是一輩子。
而於白鳳儀而言,搶人丈夫,害人性命,最後由妻貶為妾,子喪女怨,除了後半生有數不盡的凄楚外,她一無所有。
而去大秦和親的人選也定下來了,皇帝冊封了元郡王的小女兒為婉儀公主,和親大秦。
傾禾公主李慧則被下降到工部尚書藍庭的嫡長子。
也就是被皇后殺了兩個兒子的藍靜妃的嫡親侄子。
若是靜妃的兩個皇子都長成了,藍家如今的地位便可躋身京中豪門之列,族中的郎君也會有更好的前程,而這一切都毀在了皇后和太后的手裡。
藍家的人又怎麼會真心善待這位廢后所出的公主呢?
當旨意曉瑜六宮時,妃妾們各自站在各自宮殿里的廊下,看著即將入夏的燦爛晴光徐徐傾灑,嘴角皆是緩緩揚起了和婉而舒暢的笑紋。
皇后是太后的外甥女,自來得寵。
早年裡,有多少孩子死在皇后的「賞賜」里,又在太后的干涉下沒有了追究的結果?
若不是大皇子裝的一手平庸,三皇子又病弱,怕也活不到今日。
直到太子長成,這幾年裡才有了幾個公主的笑聲從宮殿里傳出。
是的,只有公主。
不是沒有皇子出生,而是,從未有活過三歲的皇子!
有時候明明證據直指了皇后,只要事情到了太後手里,必然會有「罪魁禍首」浮出水面。
兇手,可能是被害的嬪妃自己,因為她要栽贓皇后。
兇手,也可能是旁的某位妃嬪,因為她要栽贓皇后。
而皇帝對太后孝心有加,不過問一聲最後的裁決而已。
這富麗堂皇的宮禁,於她們而言無意於地獄!
如今。
也該讓她們嘗嘗痛苦的滋味了!
年輕的妃嬪或許不知道,但似藍靜妃、文容妃這樣從潛邸出來的妃嬪卻都看的明白,這個年輕貌美的華貴妃,不論行為習慣,還是脾性,都肖極了當年的沈娘娘。
溫婉而清冷,果然而無畏。
當華貴妃的寵愛掩蓋了所有妃嬪的那一日起,當太后的病一再拖延不愈起,年長的妃嬪們就知道,她們報仇的時機到了!
只要華貴妃在皇帝面前一日,無意於提醒著他,他是如何被迫廢棄記憶里那位永盛不衰的年輕妻子的,而她又是如何慘死冷宮的!
何況,那麼多的枕邊人,又如何察覺不到皇帝在邁過知命之年後,看著自己僅有的幾個皇子,心底早已經不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平和,不去怪罪皇后的心狠手辣呢!
只要皇后的手伸向盛寵的華貴妃,那麼所有的表明平靜都將被打破。
年長的妃嬪們有多少失去過孩子?
年輕的妃嬪又有多少被害的再無生育的可能?
她們的恨意在綿長的歲月里,只會沉澱為血色的洶湧,而不會永遠死水一片。
所以,並不需要如何串通,只要有風氣,浪便會如影隨形,將皇后死死湃在底下!
皇后出事,於太后的病勢也是一重打擊。
太后這個元兇魁首,她們自然也希望她早點歸西!
是夜。
在皇帝與妃嬪們在東宮懷揣著傷感送太子最後一程時。
有清孤而雍容的身影在內侍們的掩護下從慈寧宮的角門進去,又於一盞茶的功夫后又悄然離去。
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