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傾覆(五十四)周太后
六月里的梔子開的正盛,那樣冰魄般的涼香並著雨水尚不及沖刷乾淨的血水的腥臭,纏繞在空氣里,刺激著人的鼻端,叫人忍不住作嘔。
連腳下石板上春恩常在這樣歡喜的字眼都蒙上了垂死前掙扎不定的烏沉沉的氣息。
皇帝的步伐沉緩,似乎饒有興緻的欣賞著夜色:「你的封地在江南最富饒之地,年節下賞賜也不少,朕自認對你也算不錯,到不知十六何時生出這樣的雄心來?」
李岩的目色似有一瞬沉傷,旋即澹澹道:「可臣要的是什麼,陛下難道真的不知么?」
「我這個不得寵的皇子,十歲前備嘗世人冷眼,活的小心翼翼。十歲時被你遣出京,在封地過了十一年算不錯的日子。可這樣的太平心思正是斷在你手中的,陛下忘了么!」
他的語調揚起里被壓著巨石:「我來求你賜婚,可你卻把她從我手裡搶走,然後眼睜睜看著她和孩子死在白氏和沈緹的手裡,連娘家人都被牽連!」
皇帝腳下的步伐微有一頓,用力想了想他口中的那個「她」。
大抵是過去了太久,只記得有這麼個女人,卻已經想不起她的模樣。
「朕聽說你與楚王妃恩愛不疑。」
李岩迎風而吁,笑紋淺淡:「陛下不也獨寵了白氏二十年么!」
都不過做戲罷了。
這個理由讓皇帝額角的青筋蠕動了一下,桃花眼微微一斜:「所以,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他的姿態讓李岩覺得刺眼,冷嗤道:「你連沈氏嫂嫂這樣一心為你的妻子都可以隨意廢棄,她這個眉眼裡幾分相似的替身,死便死了,自不覺得可惜。可於我不能。」
「決不能原諒!」
這世上人的野心都有不同。
有人喜歡權勢,便樂在算計里披荊斬棘。
有人喜歡銀子,便高興做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終日流連在珠算噼啪之間。
而有的人,一生所盼的不過是有一心人在身畔,有一抹溫暖在心底,恩愛相守,兒女繞膝,度過平凡而寧靜的一生。
權勢、銀子,亦或是溫暖,都是執念。
一旦執念被打破,那麼迎來的是失望沉淪,還是魚死網破,便是誰也無法預料的了。
而生在皇家卻不曾得到重視與溫暖的李岩,在二十一歲之前,不敢奢想過去抓住權勢,不過是想求娶一個喜歡的女子,在封地安安穩穩的做一個平安富貴人。
可皇帝輕易的奪走了女子帶給他的那抹溫柔,又毫不在意的將她斷送白鳳儀和沈緹的手中。
他的仰望,他的執念,最終化作了對皇帝的恨,成了他的心魔。
望著墨藍天空里星子,清亮而清孤,像極了記憶深處的那雙眼眸,皇帝眸色微微閃動:「看來等這一天,你等了很久啊!」
李岩不置可否:「或許吧!」
風拂過通往壽安宮路上的一湖池水,宮人早早將各處的燭火點亮,搖曳在宮殿的各個角落,將銀光粼粼的湖面點亮了一浪又一浪漣漪。
那樣的豐艷,有著玉碎塵沙的破碎姿態,每一點光芒都帶著鋒利的刃。
默了許久,皇帝忽然轉了話題道:「四叔和六叔有鎮撫司護著,定國公府和其餘大員的府邸十六又安排了誰來看顧?」
李岩對他的試探倒也不做遮掩,斂起了所有的情緒,戴上了一副平和面具:「陛下放心,巡防營路堯大人會替陛下照應好定國公和太夫人的。」
皇帝面上霜色微澹:「路堯從潛邸時便跟著朕,你能說動他,倒也算你本事。」
李岩意味深長的睇了他一眼:「路大人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自來忠君不二,這些年為了陛下南征北戰亦是功勞不小。只不過,當年替陛下在奪嫡之路上勞心勞力的大臣都沒什麼好下場,路大人怕自己如蘇仲垣之流一般,沒個好下場。」
「自然了,更是怕陛下被奸佞讒臣欺騙,以致和貴人之流妄圖以庶民之子頂替皇室血脈,來搶奪李氏江山。」
壽安宮的門口守著禁軍,見到李岩與皇帝緩緩而來,推門去讓門內的宮人去向太后稟報。
皇帝的長吁如嘆似悶熱晚風裡,徐徐而來的一絲屬於夜晚的涼意:「巡防營、三千營、禁軍投了你,鎮撫司被絆住,一個五軍營左支右拙,難怪了,朕今日也落得被圍困的局面。」
李岩輕笑:「臣知道陛下不會毫無察覺,可陛下未必知道臣的后招在何處。」
皇帝微微垂眸,夜幕下難以看清他的眸色:「那就拭目以待吧!」
腳步一抬,一暗青一緋紅,衣緣曳過暗紅門檻,進了壽安宮。
周太后一身暗紅色的五鳳曳地袍服,靜靜坐在臨窗的九鳳尾交椅上,借著燭火與明珠的光線慢慢翻看著手中經書,耳邊是宗室耆老與老臣們竊竊的議論聲。
夏日的窗紗委實有些薄,字眼兒便一個個的鑽進耳中。
宗親氣憤先帝竟把嗣天子寶交給一介女流,大員們猜測著皇帝是否和她這個嫡母有什麼陰謀與防備,嗡嗡聲一片。
靜女官端莊的容色里有深深的不滿,皺眉道:「這些臣子簡直放肆,入夜了也敢這樣闖進壽安宮!」
周太后連眼皮都不曾掀一下:「逼宮都敢了,闖個老婆子的宮殿又有什麼不敢的。」
許是等的太久了,那些人開始急了,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或明或暗的意思里,便是今日一定要把嗣天子寶從她這裡拿走,絕對不給她以玉璽干涉朝堂的機會!
淡淡一笑,周太後放下了手中的經書,慢慢撫平業角,方不緊不慢的出了暖閣。
在正殿等著的皇帝與楚王聽到一陣竹簾清脆,抬眼望去,便見周太后拄著烏木龍頭拐杖,踩著漫地雲中仙鶴的地毯,一步步,緩緩而來,拐杖己在地毯上有一聲又一聲沉悶的聲響。
莫名似擊打在心口。
周太后全白的雲鬢高堆之下只簪上幾朵簡單的深翠色簪花,在灼灼明亮的火光下,如青山唯一光暈慢慢沉澱,袍服上昂首的鳳舒展著美麗的翅,隱隱似能聽到鳳鳴九霄。
她的容貌在漫長歲月里已經漸漸老去,再也尋不出年輕時的清麗秀美,然而歲月又賦予了她雍容與寧和,挺直的背脊里是她身為中宮正位的氣度。
縱然形勢詭譎,那雙明亮的雙目里的沉靜與鎮定,未有半分猶疑。
中宮的威儀,哪怕權柄下移,哪怕垂垂老去,不顯華貴卻依然雍容奪目。
皇帝不得不承認,這是沈緹在二十多年權柄獨裁里也無法聚攏起的威勢。
或許,真的是氣度決定了一個人的氣勢罷!
燭火在夜風裡晃動的須臾里,皇帝恍惚的想著,若是周太后的太子未曾英年早逝,或許他的皇位將會坐的很穩,他的後宮也將是和睦的,後嗣也會更為繁茂吧!
周太后越過兩人,在鳳座坐下。
將拐杖交給靜女官。
摘了腕間的碧璽珠撥弄了兩圈,珠子相碰間發出清脆之聲,似乎能安定人心。
良久后,方緩緩道:「今日陣仗倒是大。」松下的眼皮兒微微一抬,「岩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那一聲「岩兒」讓李岩的呼吸有一瞬如溫泉的柔暖。
他的生母無福,生下他沒幾年就死了,那些孤獨的歲月里,很遙遠了,記憶已經模糊,但這樣溫和的輕喚卻一直清晰。
除了生母,也便只是周太后了。
有無數個日子裡,他都在羨慕著李郯,可以被當時還是正宮皇后的她養在膝下,得到溫柔而雍容的她所有的寵愛,過的那麼肆意而快樂。
那時候他太小,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皇後會照拂他,卻不肯收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