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傾覆(六十)留不住
皇帝的眼角眉梢皆是如刀刃般雪亮的冷意,語調高揚里似乎帶了情意沉浮:「李岩!她在時不曾有半點虧待於你!你如今一再談論一個死去的人,半點敬意也沒有了么!」
李岩目色一閃:「她是不曾虧待過我,可若不是當年我才十歲,你能放過我?若不是阿瑤生的有幾分似她,又怎麼會被你不折手段弄進宮,最後死的那麼慘!」
他揚首輕輕吐納了一個輪迴,再側目時又是一派悠然:「李彧啊李彧,連你的生母都盼著你不得好死,這世上你還尋的出幾個肯真心為你的人了?」
「你有臣民千千萬,後宮佳麗三千人。可你還想得出任何一個肯為你的前程分擔一絲一毫重擔與兇險的人么?」
皇帝薄唇緊緊抿了抿,極力維持的傲然里已然有了破碎之勢:「朕是天下之主,自當是朕為臣民與社稷犧牲!你懂什麼!」
「哦?」李岩淡淡含笑地在他身畔踱著步:「這些年的無數個夜晚,你可曾夢見過她,夢見她為你擋劍的毫不猶豫?夢見她隨你南征北戰?夢見過她大著肚子即將臨盆的樣子?」
且憫且嘆,每一聲都是利劍直刺,「這樣人上人的孤寂滋味是你曾經的得意,後來也漸漸變成了單刃劍了吧?」
熏球里的青煙似濃霧傾倒,成了一張薄薄的輕紗遮蔽在眾人的面前。
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是目光落在他團福紋暗青色袍子上,便見金線盤起的紋路不知為何有了水波的浮動,一陣一陣,一圈一圈,似漣漪隨風而動,漾起細碎的、扎人瞳仁的短芒。
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他緊緊攥著交椅扶手的手用力到微微顫抖:「朕身為天子,承擔孤寂是必然,安享太平富貴的楚王自然不會懂。」
李岩輕輕嘖嘖了兩聲,聲音卻如冷石碎裂后的如刃鋒利,穿破了陰翳,凌空而來:「皇兄不以為這就是報應么?髮妻嫡子被你捨棄了,也註定了白氏的取而代之會讓你所有的子嗣都留不住!」
「留不住啊……」
缸子里的碎冰盡數化去,最後一抹清涼在陡然驚起的怒火里散盡,空氣又漸漸變得滯悶起來。風彷彿凝起了被雨水衝散的血腥氣,掠過火把的炙熱撲進殿中,撲向每一個人的面孔。
「你放肆!放肆!朕的事豈是你們這些人可以議論的!」皇帝如受重擊,重重跌坐在交椅里,連聲音也彷彿沾染了被烈火炙烤過的,帶了不屬於這個時節的乾澀與血腥氣,是粗啞而沉落的:「怎麼,楚王今時今日就是為了來教朕怎麼為君、為夫么?」
李岩一笑:「臣豈敢啊!」
微頓了片刻,目色往沈禎身上落了落,又低聲道:「我知道,你就是在等這一刻呢!」
皇帝一怔,握著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立時暴起,驚與怒在他的話音里有了深刻的剪影:「倒真是一直小看了你!」
李岩輕輕往空氣里嗅了嗅,微眯而含笑的神色,似乎很享受這樣滯悶而腥氣的氣息:「聞見了么,那麼重的血腥氣,你說,到底是你的人贏了,還是我的人贏了!」
白日的喧囂被夜色與肅殺徹底掩映,漫天星光與亭台樓閣間的燈火交相輝映,將宮殿的連綿屋脊映出若影若現的飛翹輪廓,本該是美麗而悠遠的,此刻卻似巨獸重傷蟄伏姿態,無法叫人生出意態閑閑的散漫來。
皇帝的目光緩緩自太后、沈禎、秦宵的面上掠過,最後落在了殿外的棕褐色鎧甲上。
語音由艱澀慢慢趨於平靜,唇角的微掀里勾起寡淡的弧度:「看來,朕的身側除了趙集,還有你的眼睛啊!那就拭目以待,最後究竟誰能活著見到明日的陽光了。」
楊修緊握著長戟,警惕的盯著任何一個靠近過去的人。
太后撥弄珠子的動作平緩而鎮定,恍惚的光線也催不動她面上任何一絲紋理。
秦宵靜靜站在皇帝的身後,挽著雪白的發著冷光的拂塵的姿態一如既往的清淡無波。
沈禎負手側身站在門口,月華如流觴,難以穿破火把的灼灼,落在身上的唯有昏黃的火把光亮的。
那樣沉靜的月牙白的直裰也被勾勒出淡藍色的光暈,朦朧的,蘊漾著,像是沉墜在半夢半醒的邊界難以清醒。
聽著他們之間的你來我往,這幾人皆不過一目沉澱到底的冷漠而已。
李岩的目光未有一刻停止過觀察這幾個人的神色,隱隱看得出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卻發現很難看透任何一個人在想什麼。
難怪皇帝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生生死死,唯這幾人始終屹立不倒。
輕輕的笑意里已有了全然不顧的肆意與瘋狂:「今日即便我們不成事,即便你能活著見到明日的太陽,朝堂之上,還有多少人是真心臣服於你的?殺一個囂張的元郡王已經激起野心浮動了,你再殺多少人也鎮壓不住了。」
「今日之後,將會有無數的宗親、權臣會來反你!你的臣民仰起頭啊,就是為了看看你這個無嗣而可憐的皇帝是如何一步步走入絕境的。」
「不得善終,只會是你唯一的歸宿!」
他們步步緊逼就是要讓他殺人!
一向能洞察一切的皇帝一旦為了鎮壓而殺人,朝中百官的心思又如何還能掌控得住?
皇帝瞳仁微震,切齒怒道:「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也配在朕面前說的那麼大義凜然!有本事今日便殺了朕,也叫天下人看看你們這些人的嘴臉有多可憎!」
李岩卻只一副事不關己的輕漫:「殺你做什麼?」慢慢跺了步子站在太后的身側,輕輕拍了拍匣子,果然是玄鐵的冰冷,「比起讓你得了痛快,我更想看你被臣民鄙夷、唾棄,惶惶不可終日。」
長長的甬道里,風緩緩拂過,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夾雜遙遙的鐵甲輕碰的清脆,貼著春恩常在的石板緩緩自壽安宮朱紅大門前游曳而過。
彷彿極致的凄厲,彷彿壓抑的尖嘯,刺激著人的神經。
皇帝眼底掠過光亮,嗤道:「讓朕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李岩側身抬手,指尖劃過他的頸項,一下下意欲割破他的心理防設:「有你在我手裡,我自可全身而退。不如,皇帝今日便隨我走,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看,你離開了朝堂,還會不會有人想著把你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