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傾覆(五十九)攻心計

第519章 傾覆(五十九)攻心計

他記得那件直裰。

阿寧並不善於女紅,這件沒有任何綉紋的直裰是她在孕期里花了大半年,一針一線不假人手,很認真才做好的。

那一日沈禎來看望數月不見的女兒。

皇帝也在椒房殿。

他看著沈禎收到這件衣服時的神色,歡喜而驕傲,彷彿阿寧做了一件什麼樣了不得的大事。

沈禎並不是一個言語多的人,那一日卻與阿寧說了好多話。

說,要等到孩子洗三禮的時候穿這件衣裳,讓孩子看看他阿娘貴為國母,卻依然那麼的孝順。

臨走前,反覆叮囑她:「家裡都給你和孩子都備了禮物,都是你喜歡的,到時候洗三禮,你祖母也要來看你和孩子的。要顧好自己,顧好了胎。」

而她,笑的歡喜而幸福,那是她冊立為皇后時也不曾有過的笑色,彷彿她已經得到了全天下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後來,過了許多許多年皇帝才明白,她,沈灼華,一個八歲喪母又被蠻橫庶姐欺負多年的姑娘,只是想擁有一份完滿而溫暖的親情而已。

父、丈夫、孩子,還有那個表面文章做的十分完美的繼母,便是她千金不換的珍寶。

權勢,從來不是她最想要的。

然而,皇帝也記得,那是他們父女最後一次相見。

直到她自焚於冷宮。

直到他不顧一切去冷宮裡收殮她的屍骨。

皇帝知道他有多怨恨,以至於這二十年裡,從未接受過沈緹的任何一次單獨召見。

可沈禎在這二十年裡,一直謹守著為臣的本分,皇帝也放心將內閣交在他的手中,因為皇帝清楚,這個沈氏一族的掌權人不會輕易放下族人的前程而不顧一切。

旁人或許不懂,可皇帝如何不明白,他在今日這樣的情形下穿了阿寧為他制的衣裳,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原來,恨意不會隨著時間而沉澱或者消弭,他只不過是在等一個機會為了心愛的女兒報仇而已!

沈禎的步伐沉穩,聽著耳邊似乎敬畏的聲音,不過淡淡覷了那些人一眼,彷彿進禁宮裡的變故不過是一場只屬於旁人生死跌宕的戲。

進了殿,不曾與皇帝和楚王行禮,只恭敬同周太后道:「太后深夜急招,臣已明白何事。」

周太後點了點頭,似有了支撐,神色鬆了下來,嘆道:「事關江山社稷,先帝將玉璽交由你我保管,哀家深宮婦人,不知如何決斷,此事還需國公來定奪。」

沈禎頷首:「微臣明白。」

李岩看了門口三人一眼。

聞國公接收到眼神,簡明扼要,將事情闡述了一番:「首輔大人若是不信,也可去外頭請了名醫來斷。」

沈禎眉目內斂,並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這並不能成為你們逼宮篡權的理由。」

聞國公虛步靠近沈禎面前,仔細觀察著他燭火下不甚清晰的神色:「首輔大人所指責的,下官不再多做辯駁。可陛下明知和貴人未曾有孕,卻堅稱那起腹中子是皇室血脈。首輔大人,李氏的江山還需李氏血脈來繼承,決不可讓人有機會擾亂了李氏大統啊!」

「您是先帝爺信重的輔臣,先帝爺甚至將嗣天子寶的保管之權交給了您,若是李氏江山從您手上被人奪走,您來日又該如何向先帝爺交代?」

沈禎淡漠的目光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呢?」

李潮一甩寬大的衣袖,章鸞錦的緞子華麗非常,繁複的刺繡里摻雜著七彩的絲線,燭火瑩瑩里有冷厲而刺目的光影弧度:「今時今日,立誰為儲,可不是你們說了算的!」

沈禎一輩子沉浮在官場里,什麼樣的刀光劍影都經歷過了,當年先帝驟然駕崩后的一日一夜裡整座禁宮裡都充斥著殺戮,從血海里掙扎出來過一次了,什麼榮耀與恥辱也都嘗遍了,有何懼今日情形。

半分眼神都不曾給到李潮,「陛下與太後面前,還請恪郡王謹守微臣的本分。」

李岩澹澹一笑:「恪郡王稍安勿躁,想必陛下和首輔大人會有最好的決定的。」

碎冰的融化吸收了太多的熱量,景泰藍的缸子外測凝起了一層薄薄的水氣,水氣慢慢貶厚,緩緩凝結成水滴,一滴一滴,映著燭火一旁矮桌上的一朵開得火紅的凌霄花,宛若泣血。

有玉碎的沉痛姿態。

皇帝站了起來,直直盯著沈禎,聲音沉重而略帶了澀意:「朕並未被欺瞞,和貴人的胎自不會有機會生下來。原只是安撫朝臣的手段。」

沈禎只是慢慢撣了撣單薄的直裰,好似精心相護的寶貝沾了俗塵的臟污,無法容忍:「陛下自己清楚自己什麼處境么?」

皇帝的眸色彷彿北方的夜,墨的發藍,幾乎壓在人的天靈蓋上一般:「朕與岳父,如今一條繩上的螞蚱。」

沈禎看著太後手邊的匣子,有一瞬間的閃神:「陛下以為楚王之子是否合適?」

皇帝蹙眉,嘴角有一縷寒徹之意:「亂臣賊子!」

眼看威脅太后和沈禎的性命是無用了,便只能從另一處打開缺口了。

魚死網破,可不是他們籌謀數載后想得到的結果!

李岩眼底的光像是穿不破陰雲的雷電,有積鬱的翻滾:「皇帝稱他為岳父,卻也不管他的死活了?你害死了他的女兒和外孫,今日還要眼睜睜看著他再因你而死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神色彷彿陰天無風的御花園蓮池的湖面:「身為臣,為國家而死,朕與臣民們萬世都會記得他的忠烈。朕是帝王,自當以國家為重,豈會因一己情意損害大周利益!」

「一己之情?」李岩似乎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語,笑了許久才停了下來,「你也會有情?」

皇帝面色難堪至極。

而李岩卻話鋒突轉:「上回進京時,臣看到延慶殿里的那盆白梅養的真好。臣記得,從前陛下總是誇讚沈氏嫂嫂清麗如梅,傲雪而開。」

「聽說當初為了這盆白梅,皇帝還斥責了當時還是皇后的白氏。這個被你的猜忌輕易放棄的女子,怎麼,如今又成了你心底無法捨棄、不能忘卻的存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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