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十五章
這次林如海的出行極為風光,所過之處,受到如同接駕般的款待,然而風光伴隨著的,是風險。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朝廷如此,放在一個衙門、一個家族也是如此。
如今鹽政一塊,無論產鹽、運鹽、售鹽,理論上都是林如海一個人說了算,無論是鹽場的管事,還是鹽商,只要他願意,想換誰就換誰。
只是,事情怎麼可能這麼簡單?
當今的大潛,鹽稅一項,足足佔了全國稅收的四成,然而這樣大的比例,和前朝歷代比起來,卻僅僅是中下水平。
而足足佔了全國稅收四成的鹽稅銀子,卻又只在整個鹽業的利潤中佔了不到一成的份額……整個產業鏈的利益之豐,可想而知。
這樣的金山銀海,誰肯放棄?
若只是讓他們換一個人上供,甚至再添些份額,他們都能容忍,但若想將他們徹底踢出局,那便是他們的生死之敵!
所以換誰不換誰,換到什麼程度,是一門學問,更是一場交易。
賈玩甚至有理由懷疑,王子騰之所以會丟了經營節度使的差事,便是在這場交易中,做了犧牲品。
……
一個多月後,山東某驛站的房間里,水汽蒸騰,屏風後面卻只見桶,不見人。
「篤篤篤!」三聲,然後又三聲。
片刻后賈玩才從浴桶里冒出頭來,伸手抹了把臉上糊住了眼睛鼻子的水流:「走開!」
「篤篤篤!」又是三聲,不疾不徐。
賈玩抄起水瓢砸在門上。
「篤篤篤!」又是三聲,連節奏都沒變。
賈玩坐倒在桶里,不吭氣了。
這種情形下,還會在外面鍥而不捨敲門的,還能是誰?
「玩兒開門,」林如海溫和清雅的聲音傳來:「你洗了這麼久,水都該涼了,我進去給你加點熱水就出來。」
「不要。」
「京城送了書信過來,你要不要看看?」
「不要。」
林如海道:「你再不開門,我可就撞了。」
他等了片刻,見裡面沒動靜,又道:「我真撞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小小的,甚至稱得上瘦弱的孩子,穿著一身單薄的褻衣,赤腳站在門口。
很漂亮的孩子,比他見到的所有孩子都要漂亮,包括黛玉,而且越來越漂亮。
大約是因為剛從水裡出來,一身肌膚越發顯得通透明凈,那雙向來清澈的眸子里,不知是醞釀了水汽還是怒火,有些霧蒙蒙的,在長睫的掩映下,顯出幾分神秘的色彩。
男孩仰著頭,抿著唇,看著他,神色有些獃滯。
剛剛從水裡撈起的長發披在背上,早就將衣服濕透,並在地上澆灌出一個小小的水窪,那雙白凈的小腳,就那樣踩在水窪中。
「你……」
賈玩才說了一個字,整個人就被帶著體溫的斗篷裹住,被暖暖的檀香味兒籠罩住,然後被抱了起來。
賈玩僵硬了一下,開始掙扎。
「別動,」林如海道:「你知道師傅力氣小,你再亂動,咱們爺倆一起摔……啊,傷口好像裂開了!」
他雖是書生,卻半點也不文弱,將人抱的死緊,擺明了就算爺倆一起摔,就算傷口裂開,也絕不放手。
賈玩又氣又惱,他從來不知道,他這個謙謙如玉的師傅,竟也有這麼無賴的時候。
只好安靜下來,老老實實趴在他的肩膀上,心裡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上輩子小時候的事,他早就不記得了,這輩子他從生下來就記事,從小到大,這樣抱過他的,只有嬤嬤們。
賈府的主子,他的那些親人、親戚們,無論誰看到他和惜春,都會說一句「可憐見的」,捏著帕子抹幾滴眼淚,只從來不抱他們。
寶玉十三歲了,都還在賈母、王夫人的懷裡撒嬌,他站在一旁看了,有時候會偷偷的撇嘴,以示不屑,到身邊無人時,卻又自嘲:你到底是不屑,還是羨慕?雲落啊雲落,你是不是忘了你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丟人不丟人?
末了卻又會自我開解:現代醫學表明,人的心理和生1理是息息相關的,連愛情這麼神秘神聖的東西,都源於多巴胺、腎上腺素這些東東的分泌,他的心理年齡會隨著生1理年齡變小,有什麼稀奇?
賈玩這會兒腦子懵的很,凌亂的閃過許多念頭,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林如海帶到自己的房間,收拾清爽,塞進了被子。
林如海合上布簾,道:「好好睡一覺,我在外面坐著看會兒書,不打擾你。」
賈玩沒有吭氣,朝被子裡面縮了縮。
驛站的青布帳子,自然不能和家裡比,拉上之後,像個盒子似得把人關在裡面,光線又暗又氣悶,從外向內看不見,從內向外看不清。
賈玩側頭,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背對著他坐著,看書。
林如海坐姿端正優雅,看著賞心悅目,但賈玩懷疑他的書是不是拿倒了,就算沒拿倒,他也一定一個字沒看進去——一頁書,就那麼百十個字,他坐到現在,一頁都沒翻……
作為一個習武之人,賈玩今天很不合格,腦子裡雜念很多,一直在想東想西,亂七八糟,完全停不下來,或者說不想停下來。
你真沒出息。
他自我厭棄了一回,躺在床上,將自己關在帳子圍起來的盒子里,心緒漸漸寧靜下來。
他今天殺了人,而且不止殺了一個。
那鮮紅的或暗紅的,溫熱粘稠泛著腥味的液體,噴在他的身上臉上,糊住他的口鼻眼睛,讓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新鮮溫熱的血腥味,讓他無論看什麼,都是一片血光。
他將閃著寒光的槍尖,刺進和自己結構完全相同的軀體中,刺破他的皮膚,割斷他的血管,切開他的咽喉……當對方捂著脖子倒下時,他彷彿也感覺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他見過殺人,甚至協助過別人殺人,但親手殺人,卻不一樣的。
他會臉色發白,他會心跳加速,他會手腳發軟,他會將自己泡在水裡搓下來一層皮,他會一遍遍回想對方臨死前的表情……這和他有沒有習過武無關,和他殺的人該不該死也無關。
沒出息,你以為你真是個九歲的孩子?
他又罵了一句,然後道:「師傅。」
「在呢,」林如海回頭,就看見帳子被掀開一條縫,賈玩從裡面探出一個腦袋,雖然臉色依然蒼白,神色卻比先前清明許多,於是微微一笑,道:「怎麼?」
「我口渴。」而且沒有鞋。
林如海起身倒了一盞熱茶,遞給賈玩,又隨手挑起帳子,見賈玩臉上沒有抗拒之意,才將帳子重新掛了起來。
「師傅您別擔心,」賈玩嚷著口渴,卻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邊,看著林如海,認真道:「我只是有點不適應,很快就會好的,很快。」
再怎麼不適,他也不後悔殺人,只恨自己臨陣軟弱。
如果他出手再果決一些,也許能少死幾個人,如果他不是第一次殺人之後,腦子一片空白,也不至於讓林如海為了保護他而受傷。
林如海坐在床沿,沒有說話。
賈玩道:「這個世界,並不是太平盛世,我既然學了武藝,總不能一輩子只在自己院子里耍耍,博丫頭們一笑……所以這一天,遲早要經歷的。
「就好像書生上考場,女人生孩子一樣,該來的總會來,邁過去,就沒什麼了。」
然後總有一天,便是站在屍山血海中,也能面不改色。
「玩兒,」林如海聽著他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話,嘆了口氣,輕輕撫摸他的發頂:「還記得自己幾歲嗎?」
「嗯?」賈玩想了想:「九歲?十歲?」
「我九歲的時候,還因為逃學去小溪里摸田螺,被父親拿了板子打屁1股呢!」林如海低聲道:「早知你武藝這麼好,我不該帶你出來的。」
他寧願遇到強人時,他縮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也不願這樣一個孩子,拿著武器擋在他面前,一邊哭一邊殺人,殺的血流成河。
「玩兒,若有下次,你就待在車上,別出去了。師傅帶的人多,對那些人也早有防備,不會有事的……你還小,殺敵不是你該做的事。」
賈玩搖頭,道:「師傅,你知道我不會的。」
他又不是電視劇里的男主女主,總要等對方將「小怪」們清空了,才出來大殺四方,力挽狂瀾。
那些是人,不是道具,是替他牽過馬,幫他套過車,給他盛過飯,和他說過話的,活生生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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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親們的支持,今天收藏終於好看一點了,感動……
這章算是過度,稍稍點一點男主的蛻變,從下一章開始,出場的就不是小賈玩了,男主要長大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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