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未央泣曲
我被關入了皇宮地牢,單獨的一間乾淨囚室,裡面一應俱全。月照宮也好地牢也罷,對我來說都是囚籠,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侍女隨侍,只有「妃子血」傍身。
每過十二個時辰,會有人進入囚室,在我身上下禁忌。不過那人的手法和氣勁,不能同西日昌相提並論,他只能在我身上下六道禁忌。我沒有急於衝破禁忌,我想突破清遠期后再一舉沖解禁忌。我艱難地修行,只有禪練完全不受禁忌的影響。天一訣的神秘無法以世間的語言來形容,至今我只看懂皮毛。
「四時更迭,萬物循生。一盛一衰,生殺經綸。若物內外,何倪貴賤?一生萬象,品物流行。」
僅是天一訣的首綱,我便參悟了數年,而至今我也沒從天一訣上琢磨到「天」的意義。若一是初始,那天在何方?我所經歷的歲月和人事,只告訴我,沒有天,即便有天,也是黑暗的。
炎夏倏忽飛至,那每日來下禁忌的人,偶爾我能聞到他身上散發的血腥味。有一日,我看見他的腰際上掛著一條染血的長鞭。也許是我盯得久了,那人轉身冷笑道:「看什麼看?很快就輪到你了!那小子雖然皮細肉嫩,可也比不上你。哼,貴妃娘娘。」
我知道我沒多少時間了。這段日子西日昌對我不聞不問,應該是對付那皮細肉嫩的人去了。等那人完了,就該我了。他要天一訣,他要我老老實實地把天一訣和我自己全交給他。可是,我決不。
腳步聲遠去,我立時開始沖禁忌。天一訣特殊的氣勁運行,使我始終有一絲自由氣勁可供使用。被封幾月的沉寂內脈,在這一絲氣勁的帶動下,逐漸有了微瀾。
「傷疾乘剛,貞而不死。白刃交頸,視死若生。」這是我最喜好也是修鍊最勤的天一訣剛強篇。以足夠的剛強,烈士的勇果,可抵禦傷害,破除所有邪封。
氣勁逐漸在體內徐行一周,一周后封鎖的氣脈有了起色,血行加速,以前曾未有過的霧氣從頭頂冉冉升起。約莫一個時辰,兩道禁忌破堤,氣勁從丹田洶湧直上,我感到汗珠逐一沁出肌膚,這同樣是上次沖禁忌不曾有過的狀況。很快我便知曉了答案,衝過心房奔流向四肢的氣血讓我周身充滿了力量的提純感。汗水淌落,禁忌又破兩道。
最後兩道禁忌尤為難破,它們封的是雙手的氣勁,武者無法使用雙手形同廢人。雙手的封穴看似簡單易解,它非力量源泉也沒有臟腑那麼繁雜細密的阡陌脈絡,可正因為此,一旦禁錮后,既不能從本源衝破,也無法根據周圍連接的血脈情況判斷,所以最難突破。武者雖然可以帶著這兩道禁忌逃跑,但輕身功法會大打折扣。我位於皇宮深處,無法完全施展輕功,就根本不可能逃跑。
漫漫長夜,我頭上霧氣漸漸消弱,身上汗水漸漸風乾,直到黎明破曉,我才輕吐濁氣,雙手一翻,手印再現。原來我一直不知曉,於傷病中於禁忌下,我的修為早就悄悄突破了清元後期,這武者修行中第一難關。
手印按在兒臂粗的鐵欄上,鐵欄無聲擴張,扭曲變形。帶著乘氣期的力量,我扭身鑽出了囚禁我幾月的牢房。足尖輕點,我輕身似燕,往前掠過,在兩排牢房間留下一道殘影。
我的記憶力素來強悍,沿著押解進來的路,我飛快地在半空中移形換位,避開看守,往地牢口而去。
在過最後第二道甬道前,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等等!」
我空中半折身子,輕盈落到一間牢房前,一個人趴在鐵欄后,枯爪染血的雙手緊抓著鐵欄,奮力睜眼仰望著我。
蘇堂竹!
即便他的臉布滿血痕我還是認出了他!
「小豬……」
蘇堂竹已被折磨得不似人形,但語氣還如當日那樣堅定,「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
我以為他要說帶他走,但他卻字字泣血道:「等你武藝大成,幫我殺了我師兄!切勿手下留情!」
我一怔,而後含怒問:「是他害的你?」
「別問了,天快亮了,你記得我的話,趕緊走!」
這當頭我若多帶一個累贅,必然不能離開皇宮,當下我一咬牙,對他行禮后,道:「今日一別怕是訣別,我只問你最後一句,他為何加害於你?」
蘇堂竹只是搖頭。
「你是他同門師弟,沒道理他害你,除非……」我走近,他卻縮手掙扎著爬回半步,遠離鐵欄,壓聲道:「不要管我,立即走!」
剎那間,我從他眼底看到危險、陰謀,但同時也看到了一份期待一絲溫情。
我退後,在這冷情的世間,溫情比危險更兇險。
蘇堂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我在幽閉期間想過無數次。他是杜微門下,西日昌的同門師弟,他出現在南屏山下,抱著藥王鼎來到我身邊,接連三日辛苦配藥又引我往臨川陷阱,最後關口送我往對岸道明身份。
而眼前的蘇堂竹哪裡還有當日青澀毛躁的少年影子?除了血污還是血污,皮開肉綻的他連站都站不起身。
我飛身而走,聽到身後一聲短吁,仿似他放下心石。
可我還是回來了,須臾后我打暈一個看守拖進死角,扒了衣裳后重新出現在蘇堂竹面前。
「小豬……」他眼中閃過晶瑩,又迅速黯淡,「你回來做什麼?我只會拖累你!」
「男人少婆婆媽媽!」我翻手印拉開鐵欄,鑽入牢房給他套上衣裳。他身上的傷觸目驚心,鞭傷、烙傷、夾傷,幾乎體無完膚。
背上他,我重又出地牢。
天剛明,輪值的皇宮侍衛還未換崗。我蔽身於迴廊后,左右尋思后決定不逃出宮外,在宮內覓個安全隱蔽的地兒等風聲過了蘇堂竹傷勢恢復些再出去。
「小豬,你不怕我是姦細,是師兄故意把我弄成這樣,留下來困住你的?」他在我肩上輕聲問。
我聽到左側來人,飛速轉位,閃到了女牆下。
明媚的夏日陽光散發越來越高的溫度,我背著蘇堂竹東尋西找,最後潛入了浣衣房。輕放下他,我轉身看見他眼睛紅了,這一路縱然我儘力不牽動他的傷處,但他卻始終在我背上戰慄。
「很疼嗎?」
蘇堂竹嘶著聲道:「小豬,你怎麼這麼蠢?同樣的苦肉計你還吃第二次?」
我當做沒有聽見,只細細檢查他的傷勢。這一查,我倒吸一口冷氣。除了一身的外傷內傷,他經脈盡斷,修為全失,已是個廢人!
「好狠!」世上如何有這樣的苦肉計?
「你帶著我,永遠都離不了大杲!當日我叫你往南越去,你為何不聽?」蘇堂竹幽怨道,「我師兄的手段和心計都一樣毒辣,他覬覦你的神功,硬逼軟誘,無所不用其極,你有多少能耐能逃得了,藏得住?」
我心思,他既是藥王門下,繼承藥王鼎的人,難道就沒有治好自己的可能?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小豬!」
我一怔,默默地望了他許久。淚混著血從他臉上流下,也許是天氣熱了,我第一次感到大杲的皇宮是溫暖的。
「究竟是為什麼?」我伸手渡他氣勁,為他鎮痛,舒他內傷。他竭力掙脫,但已是廢人的他如何能掙開我?
蘇堂竹合眼,胸膛起伏片刻后,低低地說了一段。原來早在奪權篡位前,西日昌就已從多方線索中判斷出我身懷的絕技正是當年風傳的天一訣。他自知從我身上難以硬取,就遣蘇堂竹來騙。蘇堂竹信以為真,而我確實見他危難而不救,殺人手段殘忍而血腥,直到臨川河道旁我放馬舍他而去。
憐憫馬的我讓蘇堂竹見到了真實的我,因此他背棄了西日昌的命令,策馬救下我后道破自己身份放我南行。
「那日你我臨川分手,我不敢回去見他,師兄的手段我最清楚不過,我沒能完成他交代的事情,他不會輕易放過我。我只得帶著藥王鼎躲入深山,本想過安穩的隱居日子,師兄卻以為我得了你的天一訣,找地方潛心修鍊。他捉回我后嚴刑拷打,可我哪有天一訣給他!恩師仙逝前交代他好生待我,可他……」說到此,蘇堂竹已哽咽。
我握緊了拳頭,「他就這樣待你!」
浣衣房來了人,我抱起蘇堂竹躍上橫樑。蘇堂竹合著眼,等來人離去,他依然合著眼。
「這地方不清凈!」可是,我該帶他去哪兒?
上午的光芒逐漸直射,宮女們將洗滌后的衣物懸於浣衣房附近不遠的空殿,由一根根竹竿搭成的晾架上。
我背著蘇堂竹鑽入了晾架之間,穿越了外層,來到裡間,裡間晾架上曬著的都是冬季衣被。我們坐在一床鴛鴦戲水的被單前,這裡暫時可以待到太陽落山前。
「蘇堂竹,若我能續上你的斷脈,以你藥王弟子的能耐,有幾成把握恢復功夫?」
蘇堂竹震驚地睜開眼。
我盤腿合掌,淡然道:「天一訣被譽為當時第一秘籍絕非虛傳,其中有一篇『照曠』,可治癒世間傷苦、昏默和邪失。贈我天一訣的黎族前輩,他一人同時遭遇上百位高手伏襲,身上所受致命之傷不計其數,千里追殺下他依然能回到黎族的領地,憑的便是『照曠』!你與他當日景遇不同,雖然你經脈全斷修為盡失,但你的傷勢卻不如當日我黎族前輩。」
蘇堂竹眸中閃起一道光。我暗嘆一聲,單手開始結印,「照曠」並非攻擊武技,結印時間很長。
「我們時間不多!能治當治,不能治我立時了斷你性命,好過給那禽獸折磨!」
「好!」
我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在一代藥王杜微的弟子面前施展了天一訣「照曠」篇。每一招手式的變化,我都竭力緩慢動作。精妙無比的單手印在綠水錦繡的被單前帶出一個海碗大的螺旋氣勁,神秘的單手印飛速倒轉,將之前所有演示的變化逐一倒推。螺旋氣勁瞬間極速旋轉起來,它轉得越快,手印上締結的螺旋就越模糊,到最後成了淡淡的一個影像,消融於手印。
蘇堂竹如痴如醉地凝望著,我另一手托腕,二指橫點蘇堂竹眉心,他猛地清醒,咬牙瞪圓眼。我知道他會很疼,但我既然開始就不會停手。捻指,攢指,掃掌,滾手,順著蘇堂竹一條條經脈由上往下而去。我甚至不看他的神情,直接以自己的手印來感知。
蘇堂竹的經脈是被外力強行催斷的,確切地說,他斷的是武者修鍊的氣脈。我以天一訣引發他自身氣脈的生機,讓本已毫無聯繫的氣脈再建一絲藕絲。只要有一絲相連,能繼承藥王鼎的他想必會自行調理,逐漸恢復。但可惜,只是恢復一條最主要的氣脈,也就是說,他以後要從固氣期從頭修行。
時間悄然溜走,經過了炎炎日頭的大汗淋漓和午後悶熱的濕衫重身,到了傍晚,「照曠」才戛然而止。我啪一聲,手撐地面,大口喘息,又熱又餓全身疲乏到極點。
蘇堂竹哀傷地望我。氣息平復下來后,我微笑地道:「你不必這樣看我。」
「小豬……」他張口欲言,卻只能喚我的名而說不下去。
「了卻你師兄的心愿后,還是遠遠地離開他。」我站起身道,「他要不到天一訣,是不會死心的。我把總綱念一遍於你,你能記多少就記多少。」
蘇堂竹的眼淚流了下來。
「不是為你,這是為了我自己。」我笑著,將總共兩百餘字的天一訣總綱徐徐背了三遍。
「希望這天下絕學,能助你師兄弟再上武學一個台階。」我笑得自己都覺得有幾分殘忍,「加上剛才我施展的『照曠』,分篇共計十二篇,卻沒有一篇分篇真正屬於正經武學,就跟羅玄門的奇術一樣,類似旁門左道,我便不傳授你了。以你們本身所學之雜,也不會在意這些個的。」
我起身,腰后的「妃子血」比初展的晚霞還美上幾分,「我該走了。」
「為什麼……」蘇堂竹撲倒在地,「你明明都清楚,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天一訣?」
我沒有答他,消失於一片紅被綠單中。
很小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很聰明,我的聰明害了我,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不怨那個給我天一訣的人,我只恨自己,天一訣被虛榮和浮名引來。
傾城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很冷靜,始終冷眼旁觀嘲諷人性醜陋,從來沒把自己真正當做這世間的一分子。我太相信自己的冷靜,我被自己的冷靜所騙,而後被人所騙。
西日昌的身邊從來沒有巧合沒有偶遇,並非我變聰明了我看通透了,也非我不信蘇堂竹——事實上我真的願意相信世間總會有朵花是香的,有滴血是熱的,有份情是真的——但這無法包括杜微門下二弟子。既然西日昌始終念念不忘,那我就給他。我不想再看到蘇堂竹為難的神色、痛苦的表情,還有凄慘地挨打。我知道他始終掙扎在兩難之間,斷定了這還是西日昌的陰謀,比之前更殘忍的陰謀,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死要天一訣,我死不給也沒有用,那麼各退一步,我給他總綱。只是我不清楚這一步退了,他能否真的放我一馬。
我溜進一座宮殿,找了果子充饑。隱隱聽到來人,我迅速隱於屏風后。
翟嬪的聲音響起,「姐姐,裡面請。」我這才知道我潛入的是翟嬪的宮殿。她口中的姐姐也是個熟人,錢妃,現在的錢后清冷地道:「翟沅霖,本宮擔不起這聲姐姐。」翟嬪脆聲笑道:「皇後娘娘,您莫非還怨妹妹沒能幫上您,拔了您的眼中釘心頭刺嗎?」
「姝黎一日不死,你能安心,本宮可忍不下去。」
我心默動,因我沒能留下錢氏一脈香火她怨恨於我?只聽翟嬪又道:「娘娘再多等幾日,只要胥氏那丫頭聰明點,抓穩陛下的心,何愁姝黎不死?這些日子雖然我們不能進地牢動手,但陛下也沒再見過她一次,只要陛下的心離了,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我嘴角浮起冷笑,誰的死期到了?翟嬪當日密告我落霞丸解藥便不存好心,只是至今我不明白她為何害我,西秦公主當真是為西秦嗎?
錢后惡毒地道:「只要她落入本宮手中,必叫她生不如死!」
翟嬪附和道:「是啊,死了還便宜她!我已買通地牢的守衛,兩日後輪他看值,乘姝黎被下禁忌無法動武,娘娘您只需帶個強壯男子進去即可!」
錢后陰陰而笑,「好主意!」
我動了殺機,趁著堂下無人,二女私會早支開了宮人,我悄然出現在翟嬪身後,翟嬪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錢后驟然驚恐的表情,仍舊悠悠道:「女子的容貌比貞節更重要……」
一雙利手撕開了翟嬪嬌好的面目,她慘叫一聲疼暈過去。她要毀容我便給她!
錢后白著臉勉力站在我面前。「你殺吧!」她竭力挺直身板。
我聽見遠處奔來的腳步聲,侍衛們正趕來。
「你這女魔頭!來呀!殺了本宮啊!」她提高聲音。
我盯著她道:「我也曾飽嘗過家人一夜被屠,世間只剩我自己一人的滋味。」
她瞪著我。
「仇恨叫我拚命活了下去。但你,似乎該恨的人不是我!」說完,我飛身而走。
錢后默了片刻,在我身後尖厲地喊道:「不!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奪走了我的所有……」
我帶著「妃子血」,奔的方向不是宮外,而是未央閣。聽過了兩個女人的陰毒談話,我萌生了一個瘋狂念頭。皇權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豪賭,命運何嘗不是一場攝魂勾魄的豪賭?只有平庸怯弱的人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步伐,並非他們賭不起輸不起,而是他們缺乏勇氣。
自天一訣落入我的手中,我就被剝奪了當一個普通人的資格,而從我落入西日昌手中,我就再無法以正常的腳步邁進。
我甩開宮廷里的侍衛、宮人,登上了夜色初降的未央閣。夏夜的風正揚起,送來草木的淡淡氣息。
答喜佇立閣下,空蕩蕩的衣袖,將所有趕來的侍衛擋下。
我飛身躍至未央閣亭頂,抱起琵琶,「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這是琵琶名曲《琵琶行》的開場。「妃子血」的鬱郁音色,仿似傾盡平生不得志。
我本是西秦黎族的貴族少女,衣食無缺年少聰穎,父愛母慈生活安逸,卻因一本武學秘籍成為孤女,先淪落為乞后墮入風塵。
輕攏慢捻抹復挑,弦弦隱嘆催斷腸。春花去了夏艷濃,草木無心不求折。
我本與大杲毫無干係,被西日昌強行劫掠,強顏歡笑又或抵死頑爭,卻從來沒對上他半點上風。
閣下風吟花間語,幽咽泉流冰下難。盛京西望無來路,臨川東流聞慟聲。
未央閣周圍氣勁突變,我知是他來了。按弦切音,聲停弦顫韻不絕。我默默地望了他一眼,雙手於琵琶前結印,他面露驚色,大喊一聲:「停手!」隨後他加速身法,徑自而沖。
緩慢的手印,凝集駭人的氣勁,這是我首次展示我真正的武器。不錯,琵琶才是我六年間唯一專練的武器。
我別轉臉,一手滾彈,錚錚密集如銀瓶破,又似刀劍鳴,轟然震響皇城。我素來引以為傲的堅利指甲於這一刻斷裂,十指逐一破血。
無翻江倒海之力,無脫胎換骨之神,有的只是說不盡道不完彈不休的傷悲。騙我,傷我,辱我,折我,寵我,忍我,憐我,護我,為的究竟是什麼?費盡無數心計,使盡種種手段,我知他心中確實有我,只是不知是我還是我的天一訣。
指指泣音,妃子血滴,積恨幽生。傷者以心為上,無形勝殘身。
西日昌已到我身前,在充滿氣勁的音曲中,他的長發已亂,衣袍鼓起,帝王因我動容。
「一生萬象,品物流行。其始無首,其卒無尾;一隱一現,一仆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
這是我對天一訣的領悟,沒有比樂聲更貼近它的描述。我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在我那位黎族武聖眼中,天一訣是什麼,但當日我讀它的第一感受便是無聲磅礴的天地之音。
與其說我的手印締結了氣勁、氣場,倒不如說我利用了風和自然的力量,糅合氣勁製造釋放出音波。
音能短長,能柔能剛,變化不拘形式。它能填滿山谷,也能使人靜守心神。它可悠揚悅耳,也可高亢明亮。它無法目視,傾聽之上又有幾人能神會?動無方,形空虛,行流散涉。
八歲多的我被天一訣吸引,沉醉其中悄然忘飢,也忘了時間,當我趕回家,一切已無法挽回。若我遲一日翻開它,我的感受必不會是樂音,我會同世上大部分武者一樣,想到刀劍,想到登峰造極的無敵心法。
以音而築,也許在所有天一訣的修鍊者中,我是唯一一位。我的修為其實還未到能自如操控琵琶,十指指頭殘破,幾根指頭已露出白骨,透支的氣勁令血氣翻騰,使我的臉忽白忽紅,白若抽去魂靈,紅似能滴出血來。
西日昌進入我的氣勁範圍,他一觸及無形的氣勁,風刀便割開了他的衣袍。
「罷手!」他喝道。他沒有繼續往前,他若展開氣勁硬闖,他將受到更強勁的攻擊,而我若被破了氣場,除死無他。
我抬首,不需言語他便明白我在做什麼,我想要什麼。
他要的我已盡數給他,甚至包括浸透我族人鮮血的天一訣。
我在賭,賭在他心底,一位帝王的心底深埋的一絲情愫。傾城苑的媽媽說,男人會因情事上獲得的愉悅而付出情感,縱然西日昌的心機深不可測,縱然他身為帝王,但他也是一個男人。在大杲宮變那日,他放我於明景堂那個看似危險的地方,卻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我傷病期間,他什麼都不問,只是久久地凝視。他殘忍地在蘇堂竹身上索取天一訣,卻始終沒有動我一分一毫。
點點指血,滴滴散珠,我的手式一頓。弦停韻繞難言訴,此時無聲勝有聲。
他抑聲道:「朕許了。」
聞言我毫無解脫的舒展,只有更深的哀傷。贏了他,何嘗不是輸了自己。我的淚輕輕滑落,濺在「妃子血」上。這把他親手為我制的琵琶,來日我能用它傷他嗎?
「三年。朕許你三年時間。」
氣勁一散,我虛脫在他懷中。我翕動乾枯的嘴唇,他卻道:「別說話!什麼都不要說。」
他帶著我飄然落地,我看見跪倒一地的侍衛,而答喜佇立其中,淚濕羅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