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鳩學鳳曲
蹣跚著離開葛仲遜的莊園,我想到了很多細節。有三件事很重要。一,我分明傷了侯熙元三次,葛仲遜卻只說兩次,那我真正的絕殺之音他顯然不知道;二,蘇堂竹若與蘇世南有血親關係,追求仕途的親人拜倒西日昌麾下,蘇堂竹自然身不由己;三,葛仲遜與王靈運關係匪淺,但天下皆知王靈運的樂器是「中正九天」,那是誰人教出侯熙元一手好琴的?
我拒絕了來時的轎子,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回京都。傷上加傷,在別人看來嚴重的內傷,可相比我早幾年那幾次受傷,這真的算不了什麼。我只要覓個安靜之所,修鍊「照曠」即可。
步入城門的時候,我定下心來。雖然連動手的機會都沒,但我已然跳過了侯熙元搭上了葛仲遜,只要葛仲遜還惦記著天一訣,我就有的是機會,而最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泰石巷我是不打算回去了,與侯熙元糾纏不清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李雍我也不會去找他,與西日昌有關的總是血腥腥。
我抱著「妃子血」低頭在大街上走,肚子有些餓了,仇人的肉沒吃上,口袋裡一枚銅板都沒有,也許我該再去傾城苑取點盤纏。在我眼裡,傾城苑就是我的錢莊。媽媽往我身上投了幾年錢,但轉手賣我卻從李雍那兒得了二百金。我也就缺錢才到她那兒去討些利息,偶爾短個十金八金的,媽媽不會覺得。
我挪著步子往傾城苑走,走到半路覺著不對,有人尾隨。
我蹣跚著繞往僻靜的街巷,一邊艱難地將「妃子血」掛到腰后。樂音殺人一方面可能傷及無辜,另一方面則驚駭世人。
我走入死巷,一手扶牆,佯裝喘息。身後的人影再無處可避,總共四人堵著巷子,打頭一人問:「姑娘不回泰石巷嗎?」
知他們是侯府的人,我冷冷道:「我乃有夫之婦,你家公子血氣方剛,這瓜田李下的,旁人可以當做不知,覥著臉皮死賴著,我可做不到。」
四人一怔,后而惱怒。
為首人忍怒道:「黎姑娘,若換了昨日我們還不敢與你交手,但你從國師那兒負傷而回,如何是我們對手?識相的,乖乖跟我們回去,不然休怪我們動手!」
虎落平陽被犬欺嗎?我冷笑一聲,勉力運勁翻指,結了個最簡單的手印。
「敬酒不吃吃罰酒!」感知到我的氣勁,四人沖了過來。
「去!」我的手印正中第一人的拳頭,那人不過清元初的氣勁,兩相較勁,立時被我擊飛,他身後的人沒能接抱住,二人一併倒退七步方才站穩。
四人駭然。
尋常的看家護院豈有清元期的身手?當年西日昌遣人截我,出動的高手也不過清元的修為。四人想必也是侯府拔尖的,一招高下分明,便齊齊收了攻勢。
我強壓住氣勁引發的氣血翻湧,冷冷道:「擋死還是逃命,自己選!」
「小看姑娘了。」領首勉強站直道,「我等不是姑娘敵手,但姑娘也到了強弩之末。這京都城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姑娘能敵我們四人,卻不知姑娘能敵四十人四百人否?」
我懶得跟他們啰唆,徑自從四人中間穿過。四人不敢留我,卻依然遠遠吊著,我回首,四人又縮了頭去。
「早知道前面就結果了乾淨!」我低低地拋了句,但也只是嘴上說說。我確實到了強弩之末,重傷之下,就算殺了那四人,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漫無目的地穿行於京都街道,身子越來越乏力,腿腳越來越酸軟,可我不能止步,我停下了或暈厥了,只會被人拖入泰石巷。至於借宿客棧,想都不用想,前腳住進後腳就會被趕出,有權有勢的西秦宰相還擺不平區區商賈嗎?
我從心底嘆了口氣,無他,忽然想到一人。如果這裡是盛京,如果這裡是大杲的都城,也許我連上街踱步都做不到。慢慢找吧,我只需一地偏隅安靜療傷。
午後的陽光明媚,京都里行人衣袂飄香,吃飽喝足的膩香。經過一家酒家,我忽然瞄到一熟人走出店門。
「葉……葉少游!」
葉少游身旁是葉子,他們身後還有幾人我沒看清。我認出他后,殘存的氣力便消失了。
「黎姑娘!」葉少游驚喜地應聲。
我對他輕輕一笑,眼前的白亮光線消失,沒入黑暗前,一雙溫暖的大手扶住了我。他的手比當年的李雍稍小,卻更溫暖。
我很幸運,與葉少游結伴同行的有洪信,雙絕大師的修為接近武聖,兩大南越著名樂師將我帶入了京都他們的落腳地——越音坊,一家專售樂器的店鋪。越音坊門面不大,內里卻深廣,雲集了幾百南越人,多為工匠。
我不走運的是,醒來就聽見一個討厭人說話,洪璋對她兄長洪珏道:「葉疊公子也真是的,吃個飯也能撿個女人回來。」
洪珏道:「別這樣說,黎姑娘是葉公子的朋友,上回他們就一起上的七重溪。」
洪璋冷笑道:「就她?看她隨身之物就知道根本不配當葉疊公子的朋友,倒是有幾分姿色。哥,你們男人見著女子生得標緻就會放寬尺度?」
洪珏壓低聲道:「璋妹小聲說話,我怕黎姑娘醒來聽到。」
洪璋卻提高一度聲道:「怕什麼?聽到就聽到!越音坊這麼多下人,為何偏要本小姐伺候她?」
這個女人說話比烏鴉還難聽,我心道。遠處似有人走近。
「少說幾句……」
洪璋忽然溫柔起來,「葉疊公子,你來看黎姑娘啊?」
「黎姑娘醒了嗎?」葉少游問。
「睡了一宿,估摸著也該醒了!」
「有勞洪姑娘了,暫時也找不到仔細人看著她。」葉少游道。
「葉公子請放心,我爺爺說她的內傷調養個幾日也就好了。」洪珏問,「只是不知黎姑娘招惹上誰?她一個美貌女子單行江湖,總是不妥。那日見你們走在一起,後來怎麼分開了呢?」
「是啊是啊,黎姑娘究竟和你什麼關係?」洪璋跟著問。
葉少游嘆道:「我將她當朋友,只是不知她當我何人。」
「哦。」洪璋應了聲。
三人入我房中,我依然合目佯睡。三人的氣息聲我辨得仔細,洪珏修為稍高到了清元初,只是不知他為何呼吸粗了些。
洪璋默了片刻,低了聲問:「葉疊公子,為何黎姑娘的相貌與以前有所不同呢?」
葉少游輕輕道:「我初次見她她就是這樣的,後來她換了西疆服就變得普通了些。」
洪璋無語,洪珏卻道:「看來黎姑娘很聰明。」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洪璋又問:「黎姑娘的琵琶彈得如何?」
葉少游沉吟道:「很難評價。」
我暗思,我在他面前只彈過一次傷人琵琶,無曲無調,能得這樣的品評,也算不錯了。
不想葉少游又道:「她的樂音造詣不在我之下,只是凡俗中人難以欣賞。」
洪璋笑了聲,「葉疊公子,我幫你照看她,你得教我笛子。」
葉少游道:「好。」
我微微搖頭,再不醒來,只怕葉少游要對一隻烏鴉更長的時間。我睜開雙目,見著了一身雪綢的葉少游,第一感覺是衣食無缺了,恰時飢腸轆了聲,葉少游恬淡而笑。洪珏連忙道:「總算醒了,醒了就好,我給你端粥菜去。」
「謝謝。」我答謝的是葉少游,但介面的卻是洪珏,「不用謝,葉公子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
我心下頓時瞭然。
溫熱的米粥很快送來,洪璋要喂我,我哪敢受她恩德,支撐起來自己接過,慢慢吃了。
葉少游問我如何受傷,我只道遇著匪人。葉少游知我不願提,轉而問:「往下如何打算?」
我黯然道:「去西疆。」殺不了葛仲遜,就只有大杲一條路,去大杲之前,我想拜祭下家人。
半日無語,只有三雙目光凝視我。一雙憂慮一雙閃爍還有一雙忽冷忽熱,沉默直到洪信入房后才被打破。
「黎姑娘醒了?」
「爺爺回來啦!」
洪信走到我床邊,對三人道:「我有些話要單獨對黎姑娘說,你們先迴避一下。」三人依言而出。
我靜靜地望著洪信,他猶豫片刻后問:「黎姑娘,你如何惹上侯家小公子的?」
「洪大師察覺到坊外有人盯著?」
洪信點頭道:「老朽追蹤一人後探得,似乎侯熙元被你傷得不輕。」
「那侯熙元正是當日七重溪彈琴之人。」
「原來如此。」洪信嘆道,「這梁子結得不小,老朽還有幾分薄面,侯家的人暫時還不敢造次,只是日後姑娘離開此間,恐難行西秦。」
我道:「待我傷好,自行離去不成問題,這幾日就叨擾大師了。」
洪信坦誠道:「我洪信並不怕是非,但一雙孫兒皆在身旁,難以照料周全,姑娘明白就是。」
想到洪璋那性子,換了我是她爺爺,也不會放心,當下我道:「洪姑娘是養尊處優的小姐,黎不過一介江湖女子,隨便找個下人來端茶送飯即可,不敢勞駕洪姑娘。」
洪信一口應下。
洪信安排了一個手腳利落的姨娘,每日來三次。我白天休息,晚間修鍊「照曠」,三日過去,內傷好了一多半。見我好轉,葉少游和洪氏兄妹往我房裡就跑得勤了。從他們的話裡頭,我得知那日我落下葉少游后,半道上他遇見了洪信祖孫三人,葉少游與洪信約好,回了師門后便往京都,這才有了大街上與我重逢的一幕。
葉少游言語不多,倒是偶爾插嘴的葉子透露出葉疊公子並不受師門厚愛,每次回師門待個兩三天就會被打發出來。
洪璋憤憤不平道:「他們定是嫉妒葉疊公子樂音了得,自愧不如,又沒什麼好教的,只能支開了事。」
洪珏也道:「是啊,西秦的樂界已沒落,如今連大杲都能搞起臨川匯音,而西秦的新一輩人中,至今還未能出現過一個可與葉疊公子比肩的新秀,這叫西秦樂師的臉面往哪兒擱?」
葉少游連忙擺手道:「折煞葉某了,現今這床上就躺著一位西秦女樂師,葉某不才,自認樂音不及黎姑娘。」
洪璋笑吟吟望我,我淡淡道:「葉公子謙虛了。」
「不知黎姑娘能否讓洪璋一飽耳福,一聽那把紅琵琶的曲音?」洪璋笑得更甜了。
葉少游面色一變,洪氏兄妹只以為他在擔憂我出醜,卻不知在葉少游心目里,我的琵琶乃殺人利器。
我瞟了洪璋一眼,悠悠道:「日後吧,日後有機會。」
葉少游和洪珏放下心石,洪璋顯然不滿意,她又道:「為何不是今日?莫非黎姑娘有什麼不妥?」
這時候葉子接茬,「是啊,她還病著呢!你叫她彈什麼琵琶?」
洪璋一轉眼珠,拊掌笑道:「哎喲,是我孟浪了。洪璋給黎姑娘賠不是了,要不,就讓洪璋給黎姑娘吹一曲新學的笛子?」說著她取下腰上翡翠笛,葉少游攔了一句,卻哪裡攔得住。
我瞧見葉子小嘴偷偷一歪,心下好笑。
洪璋吹奏的是一曲《百鳥朝鳳》,明顯是新學的曲,起音就有幾分生硬。不過出生樂師世家的她,外加一把上品玉笛,曲子倒也能聽聽。我也不客氣,倚床合目,就當自己還在傾城苑,聽眾姬人的雜樂。
《百鳥朝鳳》最要緊的並非樂音造詣,而是樂音境界。鳳乃鳥中王者,高貴的血統絢麗的羽毛都非王者的象徵。古籍記載,鳳是一種美麗的鳥類,以歌聲與儀態為百鳥之王,能給人間帶來祥瑞。鳳的德行是美好,也只有葉少游這樣瑤林瓊樹的人,以抱素懷樸之心才能演奏出百鳥朝鳳的樂境。
至於洪璋,烏鴉耳,披上霞衣也不倫不類。
一曲終了,我嘆了口氣。這世上沒有誰比誰高貴,也沒有誰比誰高尚,只要一比,便落了下層。真正的高貴和德品是從來不比的。我又比洪璋好到哪裡?她不過口尖嘴利,刻薄心腸,而我卻是殺人如麻,心狠手辣。這《百鳥朝鳳》也不是我能彈的。
洪璋見我嘆氣,面上更喜,當我們幾人面,向葉少游討教起來。葉少游指點了幾處手法,又建議她多往山林里走走。
「不就聽聽鳥聲嗎?我聽得可不少。」洪璋如是道,葉少游也沒再往下說。
我下地后,葉少游親自送來一雙雪白棉靴,雖然我不喜歡,但還是收下了。我穿著竹編鞋自己不覺露趾之冷,但落在有些迂腐的傢伙眼裡,總是不雅。收了白靴后,洪珏跟著送來一套灰狐裘衣。房間里炭火從不曾斷過,我穿不上便擱在櫃里。
洪璋自我下地后,每日都來邀曲,我一概推諉掉了。她面上驕氣日重,我只當看不見。
在我告辭前,洪珏幾次婉言相留。他的眼神我始終反感,真不知洪信如何生出這麼對孫兒。
侯熙元雖然驕狂雖然霸道,還算個直性人,而洪珏遠不如他。洪珏總是借話暗示我他的家世他的修為,我好歹也正經過過一陣大杲皇妃的日子,所謂的富貴榮華在我眼裡還不及乞兒的逍遙自在,至於修為,二十五歲才到清元初期的洪珏只配給我提鞋。
論起追求女人的手段,終究是奸人厲害。他始終清楚我追求的是什麼,他教我奇術授我秘籍,軟硬兼施,抒情並狠毒。如果此生可以重來,如果沒有天一訣,我會選擇一個類似葉少游的男子為夫婿,但是沒有如果,我的這一生已經打上了一個男人的烙印。我恨他,但也承認,他遠比我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