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 一 金戈飲恨

第五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 一 金戈飲恨

一枚銀元,依然是一枚銀元。這是我所獲得的第三枚銀元,第一枚我拋了,第二枚我掉了,第三枚又送到我手邊。它將兩個不同國家的男人連在一起,也解釋了其中不為人知的隱秘。它曾讓我覺著溫暖,覺得畏懼,而現在它讓我覺著冥冥中似有一隻無形的黑手,嘲弄著擺布了我的命運。

它彷彿是西日昌的眼,閃著幽火之光審視著我。它彷彿在對我說,這一次無須感激也不必驚慌,它將承載我的一切只要我將自己獻祭。

我指捏這枚銀元,掐住,握緊,銀元漸漸被揉扁。

多麼可笑,所謂的西秦名將得勝歸朝威風不可一世,不過是瞞天過海的權謀。多麼戲劇,他隨手援我的一枚銀元,在不經意間就買賣了我的自由。屠千手是西秦的姦細,李雍則是大杲的姦細。一個不過是沒有實權的太醫,一個卻是手握兵權的將軍,西秦與大杲,孰優孰劣,兩相立判。

我將銀元捏成齏粉,手鬆開,銀粉散落,窗外吹來的寒風將粉塵捲走。冬夜的風獵獵作響,猶如壓抑的鬼哭狼嚎。

陳風來過的次日上午,我終於等到了葛仲遜的召見,一頂小轎將我帶去了他在京都西郊的莊園。

冬景蕭瑟,石冷木凋,只有幾點梅花稀疏枝頭,救活了一庄風光。我身穿西疆服飾,著竹編鞋,外套一件單薄的寒磣棉袍,一路往庄內走,只見著兩個風燭殘年的老僕。我沒有覺著意外,沽名釣譽的權臣太多,也不多葛仲遜一人。

接應的侍從停步於青石階前,我抱著「妃子血」邁入拱門,見著了坐於庭院曬日頭的西秦國師。

葛仲遜膝蓋西疆毛毯,雙手交握金琉暖爐,他的鬚髮根根銀白,消瘦的臉頰上布滿皺紋,雙目似開似合,看上去就像一個尋常的老人。我仔細地打量他,一點不錯,正是當年屠我全家的仇人。

腳下竹編鞋聲聲清脆,手邊「妃子血」琴弦觸手可及,我離葛仲遜越來越近。

目下我的樂音三尺以內必殺,但三尺的距離被稱為安全界,別說葛仲遜,尋常有警戒的武者也不會叫人輕易接近,而作為武聖即便在安全界內被偷襲,也絕對能反擊。死我不怕,我只怕他不死。

這一次我沒有像淼珍湖那晚那般緊張,我的氣息平靜,雙手沉穩,日光下,葛仲遜的面孔越來越清楚。唇角往兩旁下垂,勾出的嘴線襯托兩片無情的薄唇,乾癟的薄唇翕動,「黎姑娘,你再走近些!」

我口中稱是。這可是你要我挨近的。

葛仲遜雙目忽然睜開,垂垂老矣的面容立改,他沉吟道:「羅玄門的匿氣?」

我道:「是。」

「江山輩有才人出。」葛仲遜笑道,「放開你的氣勁,讓老夫瞧瞧羅玄門的厲害。」

我不敢大意,停下腳步散開氣勁,庭院內風聲一緊。

「好。」葛仲遜贊道,「羅玄門果然了得,看你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修為竟同熙元一般達到了乘氣後期。」

我口中虛詞,心下卻驚,連匿氣之術都能看破,這便是武聖的實力嗎?

「只是那羅玄門為大杲武宗一支,黎姑娘乃我西秦人氏,如何學了大杲的武學?」

我凝視他道:「早年飛來橫禍,隨家人逃難離境前往大杲,無意中拜師羅玄門,今年方回。」

葛仲遜漫不經心地問:「西疆黎族?」

「是。」

葛仲遜嘆曰:「舊年黎族一事老夫也算耳聞目睹,難得黎族百年出一個武聖,卻被這武聖牽累禍害了一族人。」

親眼看著罪魁禍首佯裝無事人,欷歔感嘆自己犯下的罪孽,我的呼吸仍舊沒有一絲變化。

「後來老夫前往黎族領地,那慘絕人寰的場面至今歷歷在目。為了一本絕世秘籍,整個西秦武界甚至他國的武界都出動了。黎姑娘,老夫要跟你說聲對不起,老夫身為西秦國師卻不能佑護一方太平,令你們黎族幾乎滅族。」

我將早編排好的謊言道出:「國師自責也於事無補。黎此次返西秦,只為尋找失散族人,順便在江湖上打探,天一訣下落何處。我黎族為它付出了慘重代價,它應屬於我黎族。」

葛仲遜眼中精光一閃,「姑娘可知天一訣是如何落到黎安初手中的嗎?」

「願聞其詳。」

葛仲遜沉默半晌,而後無奈道:「天一訣是黎安初從家師墓中盜取的。」

我一怔,隨後冷笑一聲。

「黎姑娘定是不信,想那黎安初也尊為武聖,如何會盜人墓穴?但當日看見他出沒家師墳地的有三人,一位便是琵琶大師王靈運。」

我暗罵,無恥也不至到葛仲遜的地步,栽贓之後還找個死人為證。

「當時老夫見他走出也沒疑心,前往墳頭上香才驚見墳冢大開,棺槨朝天。」

我不吭聲,只聽他道。葛仲遜頓了頓后見我無反應,又道:「老夫在棺蓋上看見先師留字,這才知曉先師多年研修天一訣不得神髓,又顧慮此書一出江湖塗炭,便帶入了黃土。不曾想黎安初哪裡得來的消息,竟做下了不敬神明的醜事。因果相循,黎安初最後也沒落好下場,只是連累了黎人。」

我靜默了許久,才問:「不知國師是否修習過天一訣?」

葛仲遜一愣,長吁道:「家師命我專精一藝,因而無緣窺視。」

我心中有數,道:「還請國師援手,助我尋得天一訣。」

我成功演繹了一個一心求武的黎族武支女子,葛仲遜將信將疑地道:「老夫只知黎安初被群雄圍捕緝殺,身負重傷后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存了心思想將天一訣留給自己的族人。你黎族當年出了個神童,名曰黎容,又稱容哥兒。黎安初千里迢迢殺回黎族就是想將天一訣交到容哥兒手上,可惜卻令容哥兒一家及整個黎族象齒焚身。據傳容哥兒因此身死,他的家被掘地三尺,卻沒有人找到天一訣。依老夫猜測,天一訣不在黎族手上,就是落入黎族領地附近的西疆人手中。你可前往西疆暗查,順便尋回離散的族人。」

「國師所言極是。」我往前一步,自我一路進莊園,就沒看見過侍衛,也沒察覺附近有高手隱蔽。此刻就我與葛仲遜二人,只要能近他三尺,我就有機會。至於退路,我從來沒想過,刺殺一國國師之後會有退路嗎?

「黎姑娘,你的琵琶彈得極好,不知大杲哪位樂師有本事教出你這樣的琵琶?」葛仲遜放下手中暖爐,拍了拍手。

不過須臾,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出現在葛仲遜背後。我眯起了眼,能躲過我的感知,此人應是准武聖級以上的高手,看來我要重新謀划。

葛仲遜示意那人遞上「中正九天」,深深望我道:「熙元驕狂不羈,極少求人,那日卻求我給他『中正九天』。以姑娘的樂音造詣,姑娘的修為,還有姑娘的品貌,這把『中正九天』再相配不過了。」

我搖頭沒有接受「中正九天」,這把足以令所有琵琶樂師垂涎的名器。手捧「妃子血」,我淡然道:「慣手才使得。」

葛仲遜勸道:「若姑娘不接『中正九天』,只怕這世上再無人能受。自王靈運沒了后,它已沉寂多年。縱然是絕世的樂器也需絕世的樂師才能彈奏出最美妙的樂曲,姑娘不信的話,且靜下心來聆聽,琵琶也會心碎。」

我一手舉起「妃子血」,反問:「國師可見我手中琵琶?」

「是啊,一把顏色極其妖麗,樣式卻簡陋的琵琶,它有何特殊?」

我抱回琵琶,俯首溫柔地道:「『中正九天』會心碎的話,那它就會流血。」

葛仲遜默了片刻,令手下收器而退。

「姑娘果然不比常人,不知老夫今日是否有幸,能聽姑娘一曲流血琵琶?」

「請指教。」我靜靜地佇立,接近正午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有一點暖意。比起寒風的恣意,陽光無疑更令人鬆懈。

葛仲遜讚許地注視我。我一直站到有人送來黃梨木椅,這才坐下,坐下后又半天紋絲不動,只拿眼望天際。

我們都很有耐性,他在等一曲絕世之樂,而我在等一刻絕佳時機。我離他七尺,遠是遠了些,但還在能攻擊的範圍內。

乘氣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後是准武聖,而後才是武聖。三階的差距,若我與他正面較量,毫不誇張的結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敵。

我深吸一口氣,手觸琴弦。沉重的樂聲響起,一曲《漢陽古意》彷彿推開了蛛絲密布的厚重巨門,昨日繁華的都市再現。白馬香車大道連斜,鳳吐流蘇龍銜華蓋,誰家的嬌小樓前相逢,鶯啼燕呢口氛氳。

嘈雜喧鬧的第一折令葛仲遜稍感意外,與所有初次傾聽「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難相信那麼一把粗製古怪的琵琶能憑藉沉啞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樂音,且動人心扉。葛仲遜凝視著我的手,想必也識破了羅玄門另一項密技,確實沒有手速的造詣,難使「妃子血」聲樂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彈「妃子血」的時候,也只能轟奏俗音。

《漢陽古意》進入了哀艷的第二折,細柳青槐羅帷朱被,姬人紫裙俠客闊劍,晝夜不休的燕歌趙舞,春去秋來在不知不覺中年華老去,桃花猶在紅顏衰,曾經比目空夢徊。

粗重的斷音聲聲點點化簡於繁,如畫藝的留白,簡潔和空隙帶出餘韻濃濃。每個人都有過往,都有年少,即便是個大奸大惡之徒,也一樣會懷念兒時的光陰。而葛仲遜是個老人,老人都愛追憶。有的人一老就愛嘮叨往事,有的人卻越老越寡言,實際上後者更緬懷舊日,絕口不提只為永遠儲存心底不願與人分享。

我看著葛仲遜合目沉浸於樂曲,手印暗結,放出一絲氣勁彈響了第三折。他立時睜開雙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詭譎曲調調高。霎時,樂境大變。斜月西沉江水凝滯,秋風入關徵人望鄉,冷箭風騷霜破四壁,漢陽城岌岌可危。排兵點將,征伐討逆。我一絲不苟地奏出緊密變化繁多的樂章,同時緊繃心弦。葛仲遜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殺絕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陽光仍然白亮,寬解人的衣裳確實需要暖煦,若依著寒風的性子,只會添人厚衣。

漢陽古意切切錚錚後進入了最後一折,葛仲遜又緩緩閉目。樂音中流露出氣勁,他的徒兒也會,並不稀奇。荒涼的曲調平鋪伏陳,勾勒出戰後的漢陽景緻。

城樹崔嵬英魂悲色,春風又綠舉目無親,翡翠屠蘇歌卻復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滾滾江河東去水,漢陽無情賴月明,婉轉典雅的樂音溜出指間,一片若有似無的氣勁,彷彿與溫亮的日光合為一體,悄然圍繞住了葛仲遜。

樂音繞腕,氣勁垂縷,我屏息靜氣地捻彈尾樂,手心已濕心似滿弓。五弦裂帛一聲后,一滴血啪嗒濺落琵琶,跟著是一口血。我只覺胸口氣悶,血氣倒涌,還未爆出絕音,我已受了內傷。我算計著他,不曾想他也在算計我。當我專註於凝發氣勁,蓄勢待發的時候,他同樣也暗使氣勁反過來鎖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遠勝於我,使我以為周遭微玄的氣場全是自己的,於不知不覺中著了他的道。

「果然是流血琵琶。」葛仲遜感慨,「破絮藏秀,粗器別樣,一曲值千金。王靈運猶在,也只能愧對『中正九天』。」

我低頭捧琴壓抑著問:「為什麼?」

葛仲遜換了語氣,「你連傷熙元兩次,害他修為倒退,若非他以死相脅,你以為你還有命坐在這裡彈琵琶嗎?」

我暗自調息,無比失望地聽著。

「說起來你倒與熙元般配,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但就你那點微末伎倆,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葛仲遜笑了笑,「好在你還算個明白人,也就試探,不然就不是受點傷那麼簡單了!年輕人哪,總不安分,天縱奇才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黎族容哥兒的下場,神童都是早夭的。」

我強壓心底被激起的恨意,有一點他沒說錯,天縱奇才確實不怎麼樣,即便我一出生就到武聖的境界,可他卻早在這個境界很多年了,我需要更強大的武力。

「其實老夫很欣賞你,不知羅玄門哪位能人能調教出你這樣的弟子,修為、心性、膽色無不都是上上之品,更難能可貴的是,你還如此年輕。唉,我是老了,看到你就想到昨日,想當年,老夫亦意氣風發,劍嘯江湖。」

我穩了氣息,重抱「妃子血」。是的,我還年輕,還有機會,不怕死不意味著白送性命。

「國師的指點,黎會牢記心底。請國師保重,黎還會再來討教。」我起身,緩緩道。葛仲遜你不能死,你還不能給我老死,你要等著我取你項上人頭,你要等著我割開你的血管,償我黎族的血債。

「黎姑娘留步。」葛仲遜喊住了我。我與他對視,除了冷漠和空洞,我再找不出其他表情來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

「國師還有何指教?」

葛仲遜笑問:「姑娘還未回答老夫,師從羅玄門的哪位?」

我沉吟道:「只知家師姓蘇。」羅玄門我一共只知道三個人,唯一能扯來用的只有蘇堂竹,藥王杜微和大杲昌帝的名號都太過驚世駭俗。

不想葛仲遜捋捋鬍子,道:「老夫很意外,蘇世南的資質平庸,卻教出你這樣的弟子。」

我心想,蘇世南,或許是蘇堂竹的老爹,看來我扯對了。

只聽葛仲遜又道:「黎姑娘,老夫奉勸你一句,此地乃西秦都城,與大杲朝廷有關的事最好不要牽扯。蘇世南雖然可能是你授業之師,但他心在仕途,你若繼續師從他,長久以往修為上恐難再有長進。」

望著葛仲遜閃爍的眸光,我知他在誘我橄欖枝。略思片刻,我不亢不卑地道:「國師可能猜錯了,羅玄門下姓蘇的或許不止蘇世南一位,黎再謝國師指點。」

葛仲遜深深地凝望我,武聖的眼光鋒芒漸露。忽然,他放開氣勁,鋪天蓋地的強者氣息改變了莊園氛圍,遮蔽了正午光芒。我只覺身子僵硬,腳若鉛石,竟再無法移動分毫。我的氣勁不足以抵抗他的威壓,深藏的憤恨和潛意識中的畏懼交織難分。

這就是他真正的實力?摧枯拉朽瓦解我的氣勁,直逼我屈服。但是,我屈服個什麼呢?我可以對西日昌低頭,但絕不向葛仲遜低頭。西日昌欠的只是我一人,葛仲遜欠的卻是我滿門。

我的氣息再次紊亂,嘴角再次溢出鮮血,在強大的氣勁壓迫中,血滴得很慢,很慢。血墜落「妃子血」琴弦,因巨壓而生的沉重,令血打動了琴弦。咚一聲,振出餘韻。

葛仲遜默然收手。我一手抱著「妃子血」,一手抹去了嘴邊血跡。

難平的呼吸,瘋狂的雜念,叫囂於體內嘶吼於血脈,險些令我不顧一切衝上前去。

「很像……」葛仲遜低低嘆息,「熙元傷了兩次,你也傷了兩次。現在,你可以走了!你若需老夫助你尋找天一訣,只要到淼珍湖上夜彈一曲即可。」

我長笑一聲,轉身離去。敗得稀里糊塗,傷得一塌糊塗,雖然不甘心,但天壤的差距橫隔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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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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