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悶郁閬風

二 悶郁閬風

天又暗了,用完晚膳,西日昌帶我回寢室后沒有像往常一樣動手。他率先邁過門檻,一手解開盤扣鬆了衣襟,接著拔下發簪,叮咚一聲,簪落案上。旋身,長發浮動,目色幽然。

西日昌一展衣擺,洒然而坐,沉聲道:「姝黎,有件事兒要託付你。」

我正視他道:「陛下請說。」

西日昌道:「花重無法當大杲的官員,他借病留住盛京,往後就由你聯絡了。」

我應下,等他下文。

「此人極不尋常,出現得不尋常,話說得不尋常,目的必然也不尋常,但我欣賞他。據我估計,他到了蘇府,肯定深居簡出甚至足不出戶。你有空去他那兒走動走動,能問出葉疊與他的關係最好,問不到也無妨。」

我再次應下,不想西日昌立時翻臉,一把扣住我手腕,捉了過去。

「南越笛仙,你們就一個個維護他嗎?」

我心一驚,剛才那是西日昌首次提出葉少游的名字,而我依然沒有反應。腕上的握力加劇,西日昌盯著我的眼問:「如果在天一訣和葉疊之間做一個選擇,你選什麼?」

我另一手慢慢摘下面紗,答:「我選陛下。」

西日昌凝視我半晌,后無聲地攬我入懷。我貼在他胸前,心下沉思,這人絕不似當日說的那般大度,他其實忌諱葉少游。

一切如西日昌所料,蘇世南後來的稟告,都是花重安靜地待在宅院里,每日看書休憩,偶爾與左荃珠說說話。而我在一日午後出宮拜訪了花重,再次為他奏了一曲后,他從書架上取了本書遞我。

那書名叫《花間語》,是早年花重自己的詩集。我詫異地翻開后,看見了書中夾的一封信。收信人是花重,落款為少游。但當我打開信封,卻發現裡面是空的。

花重道:「這信是少游身在唐洲所發。」

我問:「信呢?」

花重離得我很近,近到我清晰看到他眼角的笑紋。就在我打量他的時候,他忽然一手搭上我肩,我驚得猛退一步,就這個動作,險些撩倒了他。

「先生請自重。」我冷冷道。

花重直起身輕輕笑道:「西門大人,這世上除了陛下,任何男子觸碰你,你都這個反應,你就該做個了斷。」

我回過神來,他這是試探我。

「請教先生,什麼了斷?」

花重道:「你既無法割捨一身武學,那就把心思全放在陛下身上,不要想著自己報仇,把你能交給陛下的全都給他。這樣,我才能救少游一命。」

我盯著花重,他的話與西日昌逼問我的選擇,異曲同工。

花重的眼眸依然清澈,但言辭卻尖厲,「你害了少游,雖怪不得你,但少游若死,必是死在你手上。」

他沒有說錯,西日昌的逼問,我真正的答覆是天一訣,而絕不是葉少游。我已經交給西日昌的太多,全交給他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你和他究竟什麼關係?你為何為他做到如此地步?」我沉聲而問。

花重的臉色柔和下來,他緩緩坐下道:「有機會你聽他親口說吧!我說不清楚,什麼都不是,可是,卻很重要。」

我垂首凝思,恰好看到打開的《花間語》中的一段詩詞:

花非花,葉非葉,道是花紅不是,道是葉綠不是。紅紅與綠綠,恰似看朱成碧。

非常奇怪的詞,但更奇怪的是,我竟有觸動。花重或許寫的是他與葉少游之間的關聯,可我覺著這段詞更似我與葉少游。

我們都是樂師,樂音上,我們有共通之處,更有鮮明的不同,這不同正如我們的執念,恰好一黑一白。葉少游是能理解我的樂音,但他是不贊同的,可到了最後,他也被我的天一訣音武拖下了水,一曲無名笛曲,睡倒一干追者。

黑白能混淆嗎?我也不清楚。什麼都不是,卻很重要。我隱隱覺著,對花重而言,葉少游也是他心底的一道陽光。

冬季的來臨帶走了落葉,樹榦盡數都禿了。我年初所受的內傷似已痊癒,當演武場上我締結手印,散開渾身氣勁擊倒所有木樁后,沒有侍衛再懷疑我的修為。我步入了准武聖的行列,而冬季出生的我剛滿十九歲。木樁在我離開演武場后,酥倒成齏,一地的沙塵木屑,風卷塵囂。

這年冬天,唐洲三城被董舒海治理得井井有條,原是西秦的百姓有口皆碑。稅率的降低,各式從大皋腹地運來的廉價物資,令三城的百姓恍然覺得他們的錢不僅夠用,還花不完了。而西秦內部,遭受蠻申水災最嚴重的傣荔得到了來自大杲樂師貴族邱芬的援助。這兩件大事,我認為大杲沒有掏一文錢。

南越的葉道人接到了蘇世南的回信,據說氣得當場撕了信箋。而萬國維請期,南越王定下來年初始。據傳即將遠嫁的丹霞公主徐端己年方十五,美若天仙,性柔內斂,極得南越王寵愛。公主的畫像千里送達,西日昌在偏殿案上看了很久,而我走近時,他隨手取了本奏摺,掩蓋了公主容貌。

一切似無變化,一切又微妙地改變。陳雋鍾開始籌備帝皇的婚禮,大杲宮廷各處洋溢喜慶,周懷夢每日苦著臉大把大把地花出銀子。

除了胥嬪身鎖昌華宮,後宮佳麗們紛紛聚攏於柳妃身側,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要特殊安排柳妃宮的侍衛。一日上午,柳妃乘左右無人,對我道了句:「小八,要堅持住。」

我一怔,她果然早認出了我,她喚我小八,這是當年錢后初次見我的戲稱。西日昌身為昌王時只有七側妃,錢后套我近乎初見就嚷小八,而柳妃此刻喚我小八,卻是認我自己人了。

柳妃彷彿什麼都沒說,宮裙逶迤拖地,和善地迎上了來訪的妃嬪。

能在西日昌身旁這麼多年依然風光的女子,我數來數去,柳妃是頭一位了。我出柳妃宮的時候,撞見了孫文姝,她老遠見著我就微微躬身。以現時孫嬪的地位,比衛尉不知高了多少,何況她還頂著陛下獨寵數月、秋狩也帶著的榮耀,她想向我示意也不敢顯眼。而孫文姝身旁的宮人盡數是胥紅的舊人,待我走近,她們禮讓並尊稱一聲西門大人,可見孫文姝頗會治下。

旁的妃嬪和她們的宮人大多行注目禮。當時錢后沒了,她們每個恨不能挖洞打道,鑽進昌華宮來討好我,現在皇后的寶座被南越公主定了,再來搭訕一個可能丑得見不得人的女衛尉,就沒什麼必要了。其實我也無所謂,尊貴不是旁人給的,何況她們原本討好的就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帝皇。

柳妃從來沒有爭寵之心,但也不意味著她不想獲取西日昌的寵愛。柳妃不爭寵,是因為她是個明白人。以前她不想當昌王正妃,現在也不想為後,只因她始終只想做個不被離棄的妃子。她喚我小八,即划我同她一類。確實我從來無心后位,只是我不同於她,以前我連妃命都無心,但現在我分不清楚,弄不明白。

西日昌在我身上埋下了期願,種下了情蠱,將我牢牢地束縛於他手上……我踱步到閬風湖畔,冬日的湖面看似泛著明烈的陽光,粼粼閃閃,其實水是冰涼的。夏季的圓葉清蓮只剩幾點枯乾,掙扎於水岸邊緣。曾埋葬「中正九天」的湖水,流動到玉殿水榭,分了波。只感慨,波瀾千頃珠沉水,沉水。

依舊是午後多任,依舊是晚間勤練。帝皇的側面,君王的背影,依舊風流洒脫,那雙丹鳳斜長,依舊看不透日暖夜寒。

炭火香片煙冉冉,夜半冬風嘯獵獵。宮寢簾垂四面,探梅又晚。表面上無半點不同,內里卻極其微妙。西日昌的求索增加了,傷愈后的我倒也能勉強承受,只是他讓我覺著我們回到了三年之前,回到了最初。他開始更顧及他自己的感受,但卻掩飾得極好。

他心裡想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床上,誰都騙不了誰。

古來君王都多情,古來君王亦無情。明君重情更重江山,單戀一枝花的只有兩種男人,一是只有一枝花可折,二是真正的情種。西日昌吃一盤菜吃得夠久了,我想他應該膩了。見到美女,哪個男人不動心?即便是見多了美女的帝皇,也難以抗拒殊色的吸引。

心底始終不變的或許是我,慾望是能被壓制的,情感是可收藏的,反正本來也不多,所以我坦然地一次又一次接受了他。解下衣裳,展開懷抱,然後等待落幕。

我們錯身,但我想,我們卻一個也沒有錯情。

我只有些許遺憾,已經吃不下了,為何不罷手?已經騙到如斯地步,為何不騙到底?這樣懸著,這樣放不下又拿不起,何苦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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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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