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華薄愁
新年和喜慶的氣息日漸濃厚,宮裡彷彿每一個人都歡欣期待著,甚至連一向木然的陳風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溫情。
我的房牆終於修好了,但每天夜裡,我都回不去。只有等到清晨,曙光射入宮廷,西日昌上朝之後,我才能慢慢走回自己的寢室。
冬日的晨風凜冽,縱然頭戴風帽身披厚裘,也叫我覺著寒冷。我不知道,為什麼頂風而行,步伐卻透出慵懶倦怠,為什麼虛弱困頓會令我渾身一輕?還是快走吧,回到自己的房間。
按部就班,循規蹈矩,每日白天我重複著自己的事情。管轄好皇宮的侍衛,或看書或修行或彈曲,偶爾也會被傳去,在西日昌身旁站一會兒。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只有最近我的胥紅討好道:「雖然看不著大人的面容,但大人穿著一身銀狐裘衣從我身旁走過,我真覺得大人就像話書中說的狐仙,好像轉眼就會消失,那身影真是輕緲極了!」
我道:「話都是騙人的,這話休要再提。」
胥紅應下了,遞上茶水道:「大人,吃藥時候到了。」
我支走了她,將茶水潑到燒得正旺的炭火上,刺啦一聲,火滅了,青煙縷縷。瓷瓶的葯昨兒已經吃完了,有,也不想再吃。我無病無痛的,好著呢!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為何吃藥,而到現在我也不需要明白了。
坐到窗下,我捅破一格窗紙,風從洞里吹進,吹到面上,彷彿清醒了不少。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會兒,許久不見的蘇堂竹來了。
「小豬啊,你這屋怎麼這麼冷?」蘇堂竹一進門就道。
我問:「你怎麼來了?」
蘇堂竹脫了外套屏風上一擱,從懷中取出瓷瓶放桌上,「給你送葯啊!這回的葯更方便,三五日吃上一回就好。」
「哦,費心了。」
蘇堂竹走到炭爐旁,捏住鐵鉗翻弄了幾下,「我說怎麼回事,熄火了你都不管,真懶!」
已滅的炭火奇迹般在他手下復燃,真不愧為成天與葯爐打交道的。我瞅著,不禁道:「以前沒爐子也照樣過冬,現今兒有爐子反倒冷不起了。」
蘇堂竹弄著火,笑道:「咳,我給忘了,小豬可厲害了,聽師兄說你到准武聖了,我都還在乘氣上爬著呢!咱們修武者其實也不怕凍,但能暖和著,誰找罪受……」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房間里越來越暖和。我聽著聽著想到了別處,西日昌在我面前,對我晉陞到准武聖隻字未提,卻對蘇堂竹說了,估計是想激蘇堂竹上進。
破洞的風在我背後吹,蘇堂竹沒有發現,撂下一籮筐廢話走了。我看著桌上的瓷瓶,始終沒有動手。
晚上對練的時候,我的身法歷經長時間的磨礪,終於有了突破。雖然依舊狼狽穩居下風,但西日昌想要抓住我卻不再容易,即便抓到我也俘虜不了。當他揪到我的時候,我總軟了身子泥鰍一般滑脫他的手掌。我們二人疾奔亂飛於寢室,情形成了他主動追趕我,我拚命逃竄。
他的身法詭異,出手極快,利用一切室內條件,阻擋糾纏。我則滑溜如油,每每從他掌緣掠過,不時還趁機踢上一腳。踢不到便借力彈身更遠,被接住就化泥入水,以逃避他天羅地網一般的手速。
打不過為何一定要正面交手呢?史上無數戰役,即便是英雄人物,打不過照樣跑,而在跑路中,弱勝了強,劣轉了優。
可惜最後我還是失手被擒,轉頭望他,他第一次喘息著,髮絲散亂,眸色隱於陰暗中,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當他再一次喘息的時候,已是深夜。他伏在我背上道:「從明兒起,你住清華池,屋子已經給你收拾好了。」
我沒有應聲,沒有氣力。我只覺得我空空蕩蕩,飄浮於烏黑的夜空。前後都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周遭點綴著稀疏散淡的灰點。我漂身於夜,無風相送,漸漸才發現,飄浮的並非我,而是夜。我始終在原地,夜輕柔地帶我入夢。
胥紅沒有跟我出昌華宮,她收拾著我那為數不多的幾件衣裳,一邊問我:「為何不求陛下留下大人呢?」
我道:「不要多問,你留在昌華宮小心伺候著就是了。」
胥紅嘟囔了聲,說得很輕,但我聽得一清二楚,「就算公主進宮,也是住鸞鳳宮,跟大人有什麼關係?」
我指點她腦門,她啊了聲。
「少說話!」我搖頭,心思,就她這樣的能混到嬪還真是奇迹!
「知道了!」她捂著腦門,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看看!」移開她的手,見她腦門上一點紅印,分外好看。我嘆了聲:「我出了昌華宮后,你自己多長几個心眼。平日少與人說話,差事完了就立刻回房。悶是悶了點,等到陛下新婚後,估摸你就能出來了。」
胥紅一個勁點頭。
陳風已走到門口,我抱了琴盒,他取了我行李,默然送我出昌華宮。巍峨的宮廷,肅穆的景緻,第一次讓我覺著恰如其分。
一路無言,風冷日暖,越近清華池越暖。水汽隱顯,路面漸濕。我的新居位於清華池僻隅,與尋常宮人的住所並無不同,只是依然掛著衛尉官名的我,受到了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熱情迎接。
當年那兩位體態豐腴、服侍昌王的宮女死了一位,存活的另一位卻成了清華池品級最高的女官。三年的歲月磨損了艷麗,臃腫了身材,卻使她穩重謹慎,言行舉止無不謙恭得體。從其他宮人對她的稱呼上也可得知她的變化,他們喚她婉娘,而婉娘真正的名字叫方婉,依照宮廷規矩,應該稱她為婉姑娘。
婉娘言,清華池興許是宮中最閑的地兒,一年之中只有冬季有事,所以清華池沒有品高的宮人。身為衛尉的我能住在清華池,是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福分。
我沒有接話,只問了宮人的名姓,一一記上心頭,而後便入了自己的新舍。
我的白日開始空閑,除了每日上午慣例去下演武場,整個午後都待在清華池,西日昌再未傳召我,我也不想挪步去書院或別的地兒。
晚上則空了。我胡思亂想著,或許我的身手已到了不需他再指點的地步,又或許沒有必要再練了。我的武道和武學走的都是音武,學了羅玄門那麼多龐雜的武學,也夠了。業精於專,武也一樣,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西日昌的殺手鐧是什麼。在此問題上,他與我一樣,都留了一手。
我修天一訣時間越久,就越覺著天一訣的外篇更深玄。它的總綱彷彿是根粗大的主幹,外篇則是一條條難以窺視無法揣摩透徹的枝條,枝條的方向我漸漸能感知,但離把握還差得很遠。而學了羅玄門大部分武學后,我隱約還有另外種想法。這天下最深的武學和天下最雜的武學,是有共通的。一個是無窮無限的衍生武學,一個是海納百川的包羅萬象,一個叫人思難明,一個令人學難全。換而言之,一個由簡至復地延伸,一個鋪張廣面地匯攏,頗有些兩個極端的意味。
晚上也該空了,我住到清華池沒過幾日,西日昌便出了盛京迎親。他把宮廷交給了我和蘇世南,帶走了半朝的臣子,場面宏大地去迎接他的新后。
一日午後,我在昌華宮偏殿布置鸞鳳宮守備的時候,在鸞鳳宮宮圖下,終於看到了丹霞公主的畫像。
我也看了很久,畫像中的少女確實國色天香,但更令人動容的是她的嬌嫩,冰肌玉骨吹彈得破地可人。大杲後宮不缺絕色,但徐端己卻是絕色中的殊色。集南方女子的嬌柔,南越公主的瑰麗於一身,連身為女子的我看了都移不開雙目。這樣的少女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飛了。
「大人……」侍長道。
我放下畫卷,展開了鸞鳳宮宮圖。
出偏殿,回了清華池,我開始彈「永日無言」。沒有用氣勁,更不談匿氣,只是隨性撥著平淡的曲調。
這一折《慶清朝》,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樂聲共水流雲斷。那一折《十二曲闌干》,歸雲一去無蹤跡,水作琴中聽,風催景氣新。
冬日高懸,清華水流,最終融為晨鐘暮鼓,咚咚的琵琶,索然的樂音,倒是不用心亦手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