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枝折得
我的房舍又恢復如初,只是被單換作了鴛鴦戲水。我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燭火閃爍,炭火在燒。這一日一夜的變故此刻想來,似夢如幻。我很想欺騙自己什麼都不要想,但是禍害的奸險也同他種下的情蠱一樣根深蒂固。
他分明是想探究地宮,不然他不會告訴我還有條道沒探察,讓我再住一陣清華池就是證明,他還會再派員深入。可一聽我說帶琵琶去,他又反口道不稀罕亡國之物。
葉道人及南越嵩山與羅玄門一戰不可避免,誰都清楚那一戰將九死一生,他卻以我准武聖的話題扭轉了氣氛,令羅玄門上下為之鼓舞。難道定下下一任門主,他們就無後顧之憂了?我不明白。
最可惡的是他送我回來,門前的那句小別勝新歡,暗示得已經夠明白了,可我真的不信,世間最美好的花骨朵就在嘴邊,他會不吃?
我搖了搖頭,想甩開這些亂七八糟,卻發現身軀還是酸軟。我長長地吁了口氣,禍害又憐惜我來著,所以今晚他走了。
沉沉睡了一覺,次日上午,我查閱了宮廷侍衛在職人數,並沒有少一人,只有兩個放了長假。又問侍長影衛狀況,侍長答:「影衛是陛下親自安排的。」我便沒再問下去。那八位死於地宮的非編製人員,意味著西日昌手頭有大把大把見不得光的人。
侍長正與我說著話,陳風跑來,送上一份文書。我打開一看,醜陋的八個字:時沐清華,晚約桑間。
也虧他寫在公文折上!
午前我回清華池的路上,逢見從鸞鳳宮出來的一行人,這回更好,除了孫文姝,大部分妃嬪和宮人只掃了我一眼。孫文姝道了聲大人,我不置一詞,與她擦肩而過。走了很遠,我聽到孫文姝的宮人悄悄對她道:「娘娘,西門大人已經失寵被趕出昌華宮了。」而孫文姝責了聲:「少嚼舌根!」世態炎涼,幼年我從西疆跑到京都的一路上,早已領略。我倒希望連孫文姝都來個視而不見,可她到底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房舍,午飯婉娘已為我備下。用完后,婉娘進來收拾碗筷道了句:「大人,上午你不在的時候,我接了旨意,說是請你每日晚間回來先去沐浴,松一下筋骨。」
我一怔,禍害連清華池也知會下去了。
婉娘道:「大人辛苦了!」
片刻后,我問:「婉娘,每日我不在的時候,是你幫我收拾屋子的?」婉娘答是。
我目送她離去,婉娘一身的贅肉藏於寬大的衣裳下,更不知還藏了多少心事。如果不是因這身材,她該領更高的品級,去更尊榮的殿堂,但正因這身材,她才能得以安享清華池的平靜日子。或許,女子失了姿色才能更看清自己吧!那我是不是該多吃點?
午後,月照宮裡,我去了半日,答喜也望了我半日。
我問:「他們人呢?」
答喜淡淡一笑,道:「今兒你隨我。」
溫暖的月照宮裡,答喜讓我躺在董后的床上。她從衣領里掏出一條銀白的鏈子,鏈上墜著一枚紫晶。我蹙眉而起,「我不要催眠。」
答喜一手按我,一邊輕聲道:「不是綠光斷魂。」
鏈子懸在她指間,我這才第一次看見她的衰老。她的容貌身段都靜止於二十上下,但她指間的僵硬,柔滑的肌膚也掩飾不住。她確實到了垂暮之年,羅玄門上乘催眠術的施展,不啻於絕世武學。答喜無疑氣勁渾厚,但細微精妙的氣勁施展,她卻很勉強了。
「我與你武道不同。」答喜詭異地一笑,「世上與你同武道的估計也沒有一個。我沒什麼可授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我微微點頭,平穩躺下。紫晶在我眼前輕顫,答喜的聲音舒緩而滄桑,「你一直很累,這累的緣故大半來自你自己……」
紫光逐漸令我感到凄美,我不知答喜究竟要對我做什麼,但她言辭間流露出的傷感,讓我感同身受。
「永遠不衰的容顏,執著武道之心,可人畢竟還是人。世人哪有不俗?脫俗了,也就辭世了。」
睡意悄然而至,在睡夢中,有一個故事溫情開場,愴然收尾。
很多年以前,有位厲害的母親,在她一雙兒子年少青春之時,分別送給他們一位侍妾。長子的侍妾美艷動人,次子的侍妾中人之姿。長子極其寵愛美貌的侍妾,次子無動於衷,只將侍妾充作宮人。半年之後,這位母親告訴二子,兩位侍妾未入宮前都定了親,也都曾與別的男子山盟海誓。二子聽聞后,長子親手殺了他的侍妾,次子卻從此開始寵愛侍妾。
次子本就生得俊美,又頗有手段。那侍妾終日內心煎熬,權勢的慾望,榮華的熏染,情愛的誘惑,讓侍妾放不開,又嚮往。最後,侍妾決定做一個類似於二子母親那樣的女人。她每日向那位母親請安問寒曲意諂媚,次子雖然不悅,卻始終縱著她。然而次子的縱容,只令侍妾更加貪婪。母親要次子殺了她,次子依然保持沉默。一年後,當次子親眼目睹侍妾背著他,斂財傷人,次子還是沒有殺她,這情形一直到侍妾有了身孕。不知發生了什麼,次子親手將侍妾淹死在閬風湖。那是一個嚴冬,湖水冰冷。次子任由侍妾掙扎哀求,抱著她一步步邁入湖水深處。次子獨自走出閬風湖,一身濕寒。
故事中的母子,自然是董后與明、昌。殘忍的董后策劃了一場悲劇,借而告示二子,世間的女子都只可享用不可信任。山盟海誓抵不上物慾的誘惑,定過親愛上旁人的女子也會變心,她說的甜言蜜語早對旁人說過百遍千次,所以西日明毫不猶豫地殺了愛妾。
董后顯然清楚,她的次子心思更繁複,所以她安排給他的侍妾姿色尋常,而少年西日昌的行徑也確實叫人看不懂。我只能確定他曾動過真情,為何而動,又到何種地步,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傾城苑當年有位名姬年長從良,她沒有選擇與她登對的才子豪客,也沒有選擇富賈權貴,而是下嫁了一位客棧掌柜。那客棧遠在山區,掌柜土裡土氣。媽媽私下問她何故出此下策?名姬答,她尚貌美又有薄資,嫁一個匹配的,不如嫁一個遠不如自己的。後來聽說她過得極好,夫君唯命是從,夫妻恩愛無間,媽媽每每提及就欷歔不已。這樣的婚嫁,基於那位名姬對自己的憐愛,勝過了世間真情。因為自身比較優秀,所以不想和同樣優秀的人廝守一生。
我想年少氣高的西日昌寵愛那侍妾,或許也出此因,只是那侍妾到底辜負了他。這打擊對他那樣自信的人而言,極沉痛。偏到鴛鴦兩字冰,讓他成年之後都銘刻五內。
這滋味既冰冷又傷感,親手淹滅自己的真情,自己的骨血,當時會有多痛?現在的西日昌可變幻任何神情,唯獨缺那一份從閬風湖走出的悲痛。
答喜不再言語,我漸漸從睡夢中清醒。這樣的往事,她無法對我直言,而是藉由紫晶恍惚,於我夢中傾訴。
見我醒轉,答喜微微一笑。我支起身問:「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答喜收回鏈子,只道:「你可以回了。」
我又問了句,她卻飄身離去。月照宮董后的寢室里,炭火已弱,一片午後陽光射入,恰是半冷半熱。迎著光頭的半邊身子溫暖,背光的卻陰寒。
羅玄門的人在月照宮後殿,我沒有過去。時日已晚,而我渾身的酸乏還沒除去,又多了一重心事。
答喜看著西日昌成長,又身為羅玄門元老,沒有比她更了解西日昌的人了。武者之心不可奪,何況她已臻至天行,暮年衰敗,沒必要為任何人說話。念及與她不多的對話,那一句好好待陛下吧,或許是她的初衷。人老了,總期望看到和美團圓,總希望後輩多些歡欣少些傷痛。可是,世事難料君心難測,豈是單方面能力挽的?更不提我自己。
但因答喜的一番夢囈,我跳了下去,跳下的是清華池。
水暖水燙,波瀾細微,卻是不停。禍害醜陋的文縐縐八字,若換俗語就是,洗乾淨了等他,當然這是曲意了。溫泉可解乏,對身體有裨益。
我安靜地徜徉於御湯一隅,燙遍全身的熱度,覆蓋包圍的綿軟。天下至柔,上善若水,清幽明澈,潤澤大地,洗滌一切污垢。前一陣可著勁兒對它音武亂髮,此刻方覺,即便我傾空這一池碧波,也改不了它的柔性,反倒是它一直在以柔克剛,任我狂音由我恣樂,它始終如一。
我從水中鑽出,輕一晃首,水珠飛濺,落入池水,漣漪重重,又復微瀾。我只覺渾身一輕,一份執著悄然遠逝。世間至柔,亦是世間最強。水,它不僅有我音武的無孔不入,更具兼容並蓄,有容乃大。柔弱細微,並非因其軟弱,無爭不奪,亦非無力抗爭。
金濤澎湃,可掀萬丈狂瀾,濁流宛轉,能結九曲連環。我的樂音不正是如此?只是我而今才明了,我光會奔涌澎湃,而不會柔茹剛吐。
熟悉的藏匿的氣息襲來,朦朧的黃昏與蒸騰的霧水糅合,我慢慢轉身。暖風起,我貼身池壁,過了一會兒,他站到我身後。無聲無息,曖昧幽生。我慵懶地伸出一臂,往上。
也算是,一枝折得,人間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