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甘著笑向春風 一 往事如塵
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水波幽光中,可見他玄黑的身影,壓在我粉色倒影之上。我一分一寸被他提出水面,一抹奇異的笑微微浮現出水光霞色,碧波生香。我手上使勁,整個人猛地下沉,將他拉落水中。撲通一聲,水花高濺。
我一個人待在水裡太久了,他一來就想拉我走,沒那麼容易。我一個人待在淵里太久了,既然是沉淪,就不該我一個人獨自品嘗。
他的手還牢牢握著我的臂,烏黑的長髮漂浮水面上,閃閃發光,跟著他慢慢浮起,黑髮遮掩了他的面容,卻掩不住他的笑。水珠紛紛從他頭上發上身上滾落,晶瑩光華,流光璀璨。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情是無邊色,色是心頭刃,精彩絕倫的一刀,捅破心扉,汩汩血流,波及百脈,沸騰激蕩。
他順著我的臂滑下腕,握住手,牽拉我貼上他,另一手攬住我腰。我抬頭望他,薄唇輕啟,極低的聲,「妖精。」
我再次微笑,一手拂開他的發,露出他的臉。我手下的才是妖。
西日昌眸中流過暖色,卻是一把抱起我,出了清華池。路過衣架,他信手扯下我的衣裳,三兩下套住我,后又往我房舍而去。
房間里已布了酒菜,另有面大鼓。西日昌將我放下,我端詳鼓的時候,他道:「琵琶我還能給你做做,鼓就算了。」
我輕輕一拍鼓,鼓聲厚實,「為什麼?」
西日昌笑道:「你若長得跟婉娘似的,我就給你做鼓,胖墩墩的。」
我斜他一眼,他正脫衣裳,濕淋淋的玄衣下,是白色的裡衣。我連忙開櫃找了件黑紅白相間的衣裳遞給他,我可不想對著光溜溜的他吃飯。
我的衣裳勉強套上他,即便尺寸不合適,禍害穿什麼都好看。
「我要真胖成那樣呢?」
西日昌甩了甩長發,笑容滿掬地道:「知道瘦豬怎麼來的?」
一聽就不是好話,我開始沒搭腔,給他斟酒,但話開了頭,他就往下逗了。
「某村富戶家裡有很多頭豬,有一頭豬老忘宰了,結果越養越肥。富戶喜歡吃瘦肉,怎麼辦呢?」
我還是忍不住問:「怎麼辦?」
西日昌笑道:「他就派了一長工每天拿根木棍,追著肥豬屁股後面打,豬跑,人跑……你猜後來怎麼了?」
「吃到瘦肉了唄!」
西日昌鬼魅地一笑,「豬跑累了跑不動了,人也跑累了跑不動了,一豬一人就並排躺下了!」
這不是嘲我嗎?我當即將筷子擲了過去。他一手接住,話題切回鼓上,「鼓曲如何分音?」
我接過他遞迴的筷子,正色道:「那本古譜很不尋常。鼓曲的音調單一,通常以節奏來明拍。我起先看第一折,並不覺它是鼓曲,但越往下看越覺那曲譜只有鼓才能奏出樂境。」
「鼓如何分音?」
我琢磨了會兒,看到手中的筷子,靈感一閃,走到鼓前,筷子一打,跟著一拍掌,鼓發出了兩種不同音色,「還有更多種分音法子,最簡單是弄來一大批不同的鼓,音色自然不一。」
西日昌「哦」了聲,看他垂眸,我隨即道:「別給我搬那麼多鼓,我覺得那鼓譜並非要樂師分音,它更像在詮釋一個樂境。」
「什麼樂境?」
我坐回,他為我斟酒。思索了一會兒,我問:「一馬呼嘯和萬馬奔騰,孰優孰劣?」
「當然是後者。」西日昌問,「難道那鼓譜說的就是這個?」
我道:「千軍萬馬馳騁曠野,鼓聲雷動縱橫捭闔。以一鼓打出恢弘氣勢,是那本曲譜的精髓。」
西日昌眼眸頓時閃亮。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我道:「軍中也有軍士擂鼓。」
他一笑,舉杯道:「是啊。」
我與他碰杯,一飲而盡。
夜色悄然爬窗,冬風過春風起。
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匪夷所思,用完晚膳后,西日昌沒有撲倒我,而是與我對坐床榻,一五一十地向我闡述了他所練的天一訣。但禍害總歸是禍害,他解讀的天一訣總綱,也脫不了淫色。
其始無首,其卒無尾;一隱一現,一仆一起。他解讀為某樣他最喜的快活事。開始要不令人察覺,結束要意猶未盡。最好是時隱時現神龍見尾不見首,一個倒著一個就起來了……
我不知呸了他幾次,好好的絕世武學,他當陰陽雙修了。真是什麼人讀什麼書,智者見智,淫者閱淫。我真服了他的理解力和想象力,當聽他最後道:「我還真試了幾次。」我將枕頭丟了過去。他確實試過了,在我身上施展氣勁,那幾回,回回整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不太理想。」
我又踢了他一腳。他笑盈盈受了,又道:「不與你玩笑了,給你看真格的。」只見他雙手合十,極緩地轉掌翻花,些微的氣勁從他雙掌中溢出,那正是匿氣狀態下的氣勁,而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他雙手一開,一個頭顱大小的球形氣場出現我眼前——這正是我習音武前先會的手印。
淡灰色的球形氣場扭曲的微型空間,不仔細看很容易疏忽的手印氣場,在他手中飛速旋轉,氣勁隨之越來越強,風起發舞。詭異凌厲的氣場后,凌亂飛舞的長發中,他的容色無法形容。禍害是聰明的,更是了不起的。他幾乎沒有正面看過我的手印,卻憑著天一訣總綱自己悟了出來。
禍害對我淺笑,掌中球形氣場驟變,不規則的氣場如萬花筒,千變萬化,正如他的面具,他隨心所欲地操縱著,而我只有嘆為觀止。
名門大雜派的門主果然夠雜,連個手印都玩出萬花筒。
西日昌撤了手印,開始向我解釋,開頭幾句話就說到手印的重點,「這是音武的入門武技,以氣勁滲透製造空間,然後控制誘導,收為己用。」
我不禁點頭認可,他接著說他的心得,「氣場的形成和變化與各人武學心法修鍊有關,你只有天一訣的心法,所以主要以圓通為主,而我羅玄門基礎心法很多,當然不建議你再另學那些雜七雜八的,只與你說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一通,萬種心法都通。那就是不要太過拘泥於形式,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但很多武者都做不到,總以為自己的心法最正,旁的都是雜學。身為音武者的你早就明白,樂音曲調多種多樣,但音境才是根本。同樣的,武學也一樣。你認定了音武路,不妨讓自己的心去奏樂,忘卻手的存在,你本身的存在。」
這道理和我前面清華池中悟到的水之容性,鼓曲之意,有不謀而合之處。我再次點頭。他又闡述了一通,末了話鋒一轉,丹鳳流彩,「我說了這麼多,有獎賞否?」
我定一定神,慎重道:「有。」
禍害笑得燦爛,魔爪伸出,卻聽我道:「天一訣外篇,『照曠』……」那手便停住了,很快規矩地放回膝上。
我統共只說了兩部天一訣外篇,「照曠」和「無解」。前者是我所用次數最多的外篇,後者則是最特殊的外篇。此二篇的共通之處在於並非強武,而在援身。傷、邪可以「照曠」療除,絕命或許可用無解來續。說到最後,不知為何我說起了幼年從葛仲遜手下逃過一劫的往事。
「我以為我死了,『天地無窮,人命有時』,就浮現腦海。胸前劇痛,彷彿被劈開似的,但隨後心房卻流出一股說不清滋味的潛流,一時間,我覺著我被分離於塵世。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所有知覺,彷彿人世不存,天地無垠。」
西日昌正色問:「微塵感?」
我搖頭道:「毀滅感。五感俱喪,令我畏懼。世上最痛的不是割心挖肉,而是毫無知覺。我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更怕一直那樣子卻不死。」
西日昌湊了過來,摟我入懷,低聲道:「不怕了,以後有我在,一直在。」
我依偎在他懷裡,鼻間是他的氣息,身上覆蓋他的溫度,有那麼一恍神的錯覺,彷彿生來就在等這一夜這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的眼比我更冰冷陰暗,他的心更傷痕纍纍,但他溫暖的時候,猶如旭日東昇陽光明媚。
我們卧倒於床,扯蓋上鴛鴦戲水的錦被。我們緊緊相擁,交貼的胸口此起彼伏的心跳。我們似乎從來都沒那麼貼近,我們似乎第一次真正地貼近。
我第一次感到只想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什麼都不想做,僅僅黏在一起,摟摟抱抱就好。貪戀的有時不是慾望,而是那種渴望被呵護,渴望被寵溺的感受。被愛被需要,被理解被共享。我如此,不知他如何?
然而他很快以行動告訴我,男人是下半身的野獸。
我聽見了自己心底的嘆息,和他是對不上心的,只要如實地把身體交付。被子蓋過了我們的軀體,他動了老半天,忽然不動了,安靜地躺倒一旁。又過了很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平靜地道:「其實我能做到。」
他說的是他能控制慾望。我靠了過去,偎著他的臂,他臂挪開,抱住了我的肩,揉了揉我的肩頭,道:「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快成瘦豬了……」
我的嘴角浮起笑容。
「跟我說說話吧,我想知道你小時候到底是怎麼了。」
我雙手貼住他的胸膛,停了片刻,開始說起往事。
我曾有一個富庶幸福的家庭,因是幼女備受寵愛。母慈父嚴,有一位寬厚的兄長。很小就愛抖機靈,伶牙俐齒加上過目不忘的記性,除了父親會批評幾句,所有人都一味寵著我捧著我。父親每每管教我,總有母親和兄長出面維護,養我嬌縱。別人說不過我,被我說得哭笑不得,他們無奈或生氣的樣子,讓我覺著很有趣很快活。
「你是怎麼逗的?」西日昌的手順著我肩,挪攀上我的臉。
「先找出別人的缺點,或是不妥之處,然後使勁往上說。」
西日昌笑了笑,「從小就是個壞孩子。」
我感慨道:「如今回想,確實很壞。有位私塾先生分明飽學詩書,卻被我抓住把柄,硬以小知無知砸掉了他的飯碗。其實小孩子家家能說出個什麼子丑寅卯,無非是抓住一句話,斷章取義又鍥而不捨。」
西日昌摸著我的臉道:「不怪你,是那先生氣量狹隘,和個黃毛丫頭較什麼勁?」
我探手覆上他的手背,低聲道:「你是我夫君,自然說他的不是,其實我也有錯。就是看不慣那先生搖頭晃腦滿口的之乎者也,我不喜歡。當年我就喜歡野到外頭,田地里,藍天白雲下,那是多麼自由自在。何況少時又自以為是,覺得看的書不少了,該學的都學了。」
我說到這裡打住,西日昌也知道再下去就是慘的了,他低聲委婉而問:「怎麼混的乞丐?」
我答:「黎安初是充作乞丐回的西疆。」
過了片刻,我跳過慘禍,說起了一路行乞到京都的事。
我死裡逃生后,也曾向黎族同族的別家求援。但是天一訣的風聲已散播江湖,有點良心的人塞銀兩打發我,怕引禍上身,沒良心的人則覬覦秘籍,我裝什麼都不知然後逃跑了。
人情冷暖,利欲熏心,讓我的心越來越冰硬。為了活下去,為了能接近仇人,我上了京都。一路上除了我自己行乞,唯一主動給過我銀錢的就是李雍。當時我真的很感動,雖然他只是順手。
西秦重女色,所以我選擇了傾城苑。起初媽媽是不要我的,但我洗乾淨了臉,她就留下了我。我待在傾城苑裡一直不聲不響,只練著琵琶。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的容色越來越難掩飾。姬人一般十三四歲就會被豪客買去初夜,我好不容易混到十四歲。當時我想,自己跑出傾城苑不難,但一個孤女能以何種身份接近西秦權貴?最恰當的是成為名姬,下策則是尋個高枝。我不想一雙玉臂萬人枕,我選擇了李雍。若能成為李雍的妾室,我就有了一個能接觸西秦上流貴族的身份。
「後來你都知道了。」
西日昌無語,再次摟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