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萬象之局
一早,陳風敲門,送來了西日昌的朝服。我親手幫他穿了,曙光穿射窗格,投影於斑駁的玄金朝服。他的長發極其柔韌而潤澤,一手抓不住,千絲萬縷柔滑順暢,我幾次握住卻沒抓牢,長發順著指間滑出掌心。他在銅鏡前微微笑,我一把抓狠了,他彷彿不吃痛,面色絲毫不變,由我揪住綰上,發簪插過。
戴上朝冠,他起身。我佇門前相送,他就跟著陳風大步而去,頭也不回,也不道一聲「我走了」。我自嘲了一下,何時心軟了,對他依依不捨?
我關上門,這禍害禍害我了。
上午匆匆而過,下午卻過得無比漫長。羅玄門的唐長老帶了我半日。我沒有帶上「永日無言」,月照宮裡若傳出琵琶聲的話,宮人會以為貴妃的鬼魂來了。
唐長老沒有與我比武切磋,也沒有探討武學武道,他居然讓我陪他下了半日的棋。我雖會下棋,但棋力極弱。開首第一局沒落几子,唐長老便瞭然了我的棋藝。他攏了棋盤,重分黑白,而後和藹地對我道:「我們下另一種棋。」
我應聲,心思羅玄門的武學也有下棋的嗎?
聽了唐長老接下去說的另一種棋規則,我覺得額上彷彿淌下汗來。這所謂的另一種法子根本不是下棋,而是賭子。
首先唐長老用白棋在棋盤上搭了個圓,但這個白子大圈在賭棋中,我很長時間都沒看明白,似乎就像擺設虛晃一招。跟著唐長老與我分別抓九枚黑棋,在雙手內搗鼓,然後互相猜測對方手中幾枚棋子。
第一回,我們都沒猜中。我猜九他猜無。第二回我依然沒猜中,但他猜中了,五枚。我停了停,心想,最初我們選擇的分別是最大和最小,那按照正常思維順手便捷,第二回次大和次小及居中就最有可能。
唐長老已經抓好了第三回,我思來想去,再次抓了五枚在手。結果我再次猜錯,而他微笑道:「五!」
唐長老取了一枚白子放中間,兩枚白子放右手邊,標記輸贏情況。一和二負,我。
我覺得有些古怪,跟著又連錯三把,而唐長老右手邊的白棋數增為五枚。
時間流逝,轉眼一個時辰過去了,唐長老案前中間的白子只增加了十枚,而他右手邊的白子卻幾乎傾空了棋盒。至於他左手邊,一枚都無。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我一回都猜不中,他卻老猜中?只聽唐長老道:「日頭西下之前,你還不能猜中一回,那麼今晚就到未央閣上站一宿反思。」
他還笑得溫煦,但我覺得這笑和賭棋一般莫測高深了。為什麼他總能猜中?而我一直猜錯?
又猜了幾回,我仔細觀察他,發現他不時瞟一眼白圈,又偶爾嘴唇翕動。我暗思,難道說,這緣故與白圈有關?賭子能計算的嗎?
時間又過了半個時辰,我發覺,若我胡亂放子,唐長老就百分百猜中,刻意為之,還能偶爾不被他料到。而唐長老除了盯白圈,還盯我的眼神。這樣想來,他必定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算計我的棋數。
我分心二用,手上胡亂動著棋子,眼盯著白圈,他依然接連猜中。
我再次停頓,倒想起剛才幾回被他猜中的數字,這才猛然驚覺,白圈絕不是個幌子,它應該是個計算工具。
唐長老擺放的白圈用棋子不多,恰是十枚。若將組成這個圓圈的每枚棋看作十個數字,那麼將我先前的幾個數字依照對應的位置連起來,就能構成無數條線。單一的直線組成無數三角,繼而演變無數的圖形。再往下想,我頭大了。要從中尋出規律,談何容易?
唐長老忽然放下掌中棋,對我微笑道:「看來你已然發覺了。」
我詫異地凝視他,只聽他問:「氣發丹田,氣出尺關、肘寸——你知道氣勁有多少種運行方式嗎?」
到此時,我終於明白他要教我什麼。
若能預料對手的氣勁運行方式,便可百倍重創對手。加之我天一訣所修特殊的音武,幾乎可一音滅敵,料精準了,任憑對手修為再高,也是絕殺。若習得唐長老這門絕技,即便再遇上葛仲遜,我也有放手一搏的資本,並且極可能出其不意,重傷他甚至殺了他。料敵制先,西日昌、蘇世南,他們都會,應該多少接觸過唐長老這門絕學。
我隱隱興奮起來,但唐長老一語潑醒了我。
「你能看出白圈的用意,說明你能學這門心法。但這門心法不僅難修,還不屬武技。你願學否?」
我頓時猶疑起來,不屬武技的心法,修了對天一訣音武毫無幫助,但它又是那麼獨特,學會了它可增加自身立於不敗之地的砝碼,世事果無兩全。
賭棋,果然是賭。賭武道修為,賭成敗。
考慮半日,我沉吟道:「修個大概可否?」
唐長老反問:「若對敵之時預料錯了怎麼辦?」
我笑道:「那還不是跟平常一般打?」料錯了是會吃虧,但相比一點摸索不到對方的氣勁運行方式,能料就不吃虧,料准了就賺便宜,這其實還是賭。
唐長老一直微笑的面容僵住了,我疑惑地望他。但見他忽悲后喜,嘴中振振有詞,「是啊,多麼簡單的道理,只要本身修為足夠,對方氣勁料錯了又有什麼關係?我怎麼這麼多年想不透?哈哈……現在明白也不遲。」
我啞然。若說唐長老沒有智慧,那不可能,只是聰明人有時最會鑽牛角。長年隱居,不與人交往的唐長老一味想著精修自己的絕技,可世間哪有百發百中的絕對預測?老想著全准,全勝,太過保守。即便這門絕技練到頂,在遠勝自己的強大武力面前,料准又有何用?
唐長老笑罷后,對我道:「西門,你的音武不拘形式,平常打也與我們這些拿慣刀劍的不一樣,所以並不在意對敵料錯中吃虧。老朽若早點遇見你就好了,這麼多年也不至於白白耽擱了……」
以唐長老的年齡和身份,對後輩能做到如此坦然,令我心生敬意,然而聽了窮他畢生心血的心法后,我更是五體投地。
人的智力是有限的,當一個人將有限的所有智力和生命傾注於一件事上,那他就能達到一個領域的巔峰。
唐長老的心法名為萬象訣。萬象訣一半基於算術,而唐長老精通的推測算術,光種類就上百,難怪他道這門心法難修。除了繁複多種的演算方式,此心法還詳細概括了氣勁的修鍊基礎、修行方式、施展過程和運用效果。
聽到這裡,我不得不再度感嘆羅玄門之博雜,也只有羅玄門人才能創研出萬象訣。想到此,我立時聯想到西日昌的手印,便問道:「那陛下當年修鍊過萬象訣嗎?」
唐長老感慨道:「他倒是借了我的筆記,看一日後歸還,說是無暇修鍊。」
果然如此。我哦了聲,卻聽唐長老又嘆:「西日門主是位奇才,任何武學看過之後,他都能學,就是修不修的事了。」
我心一驚,原來禍害是個極厲害的模子,見什麼就能刻什麼。這麼一想,確實合他性情,想變什麼就變什麼臉,想做什麼人就什麼人,武功也一樣。而最關鍵的是,禍害也沒有選擇浪費大把時間在萬象訣上。可嘆的是,他卻沒對唐長老明言,導致這麼多年唐長老拘泥於萬象訣狹小又廣義的圈子裡。
唐長老開始正式說武,我正聽得興頭上,陳風受命而來,西日昌召我入昌華宮。
跟著陳風去了,還未入昌華宮偏殿,就聽著西日昌在罵人。
「她當她什麼人?正宮娘娘?太后?還是太上皇?跑大杲宮廷撒野,都到朕地盤了,小命都捏在朕手心,什麼東西!」
蘇堂竹怯道:「師兄,就改個地階,要不我們就改了吧?犯不著氣,現時湊合湊合算了。」
西日昌冷冷道:「什麼叫小人?小人就只會得寸進尺。你讓著哄著,她蹦得歡。你凶她,她馬上給你滴幾滴眼淚,好像委屈到天塌了,你再一哄,給她台階她也不會下,只會蹦得比先前更歡!小竹你凶不出來,我換個人去對付。」
陳風走到殿門口就止步,我獨自入內。西日昌緩了面色,低聲道:「算了,你說得對,犯不著跟小人唧唧喳喳,咱們等著瞧!你去吧,與陳雋鍾說下,把鸞鳳宮的地階改下,只要她們在鸞鳳宮,就算把殿頂拆了,都照辦。」
蘇堂竹領命而去,我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對我點點頭,我來不及示意,他已經過去了。
我走到西日昌身旁,禍害已經換回人畜無害的面容,拉著我的手道:「你來啦?」
我微一皺眉,這是句廢話,顯然他心境還沒平。我緩聲問他:「怎麼啦?生哪個氣?」
他眉一挑,答:「俗話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徐端己是個軟柿子,但她帶的那貼身侍女比鬼還難纏。成天挑三揀四,要這個要那個,要到了還說她南越的好。我叫蘇堂竹天天陪著逗她們玩,這不,今天玩到要把鸞鳳宮的地面都掀了,換成她南越的木地,好叫妃嬪們都脫了鞋光著腳進去覲見。」
我不禁搖頭,確實過分。
西日昌薄唇浮出一抹冷酷,「我倒是玩得起,她拿什麼玩?」
我心道,暗地裡除掉不就得了?而這想法令我覺得自己可怕。那人干我何事?當下,我再次搖頭,問道:「你這時候喚我來,什麼事?」
西日昌的冷笑變暖,騷著我的手心反問:「你說呢?」
我極正經地道:「吃飯?」
西日昌笑出聲來,「好,先吃飯。」
果然是吃飯,只是吃著吃著吃出別的味兒。他摘了我的面紗,與我對坐,眸光不時晃來瞟去。我裝作沒看到,吃我自己的。酒是溫的,飯是熱的,菜是香的,人是好胃口的。因為,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