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屏黃圍

二 南屏黃圍

皇宮地牢已比當年關我的時候守衛嚴了數倍。我一身玄衣,跟著陳風一路過關登記,才步入地牢深處。當我見到久別的葉少游時,他正在編草鞋。關押他的牢房裡堆滿了一雙雙草鞋,用的是鋪地的茅草。

陳風打開了鎖,我走了進去,他依然在專心致志地編草鞋。

「少游……」

葉少游的手僵直了,他丟掉草鞋,起身驚詫道:「黎姑娘!」

陳風退了出去,留我與他敘話。

「這些日子好嗎?」

「你在這兒好嗎」

我們同時發問,各自苦澀。我向他深深一禮,沉聲道:「我替昌帝向你賠罪。」幸而西日昌沒有虐待他,只是抓來關起來,而以葉少游的性格,天下何處不是牢籠,天下又何處不是樂土?

葉少游嘆道:「大杲皇妃,你不必向我賠罪。昌帝並沒有虧待我,只是禁我走動罷了。倒是你自己要慎重,身為帝妃,輕易不能與外人交往。」

我道是,與他說了幾句舊話,而後我問起花重,以及那封信。

葉少游眉頭一緊,遲了半日才道:「這是我平生最敬之人,也是最憎之人。敬他滿腹經綸,憎他不向正道。那日你我唐洲一別,我寫了封信寄他,托他轉給葉道人。葉道人行蹤不定,居無定所,他倒好,拿來誆你了。」

我一怔,原來南屏之約,癥結在此。我向葉少遊說明了如今花重的狀況,不想一貫言辭溫和的葉少游怒道:「哪個要他來救?我只一命,他一摻和,就不知多少性命!這人陰毒得厲害,借刀殺人,殺人於無形,他都會。」

我連忙轉了話題,「他為何如此幫你?」

葉少游又嘆一聲,道出往事。原來花葉二家是親戚。花重早年與葉少游的姐姐葉柔有過婚約,但花重總以病弱推遲,以至葉柔年過二十都未出嫁。然而這並非葉少游真正所怒,葉少游所憎的是,他少年為仕途失意的花重解悶聊話,卻發現花重與他道不同,截然不同。所謂的南越名士,心腸又毒又硬,南越國有幾條人命都與花重脫不了干係,二人逐漸疏遠。後來葉柔二十二歲病故,終生未嫁,花重心再硬,也覺得對不起葉家,對不起葉柔。心存歉疚的花重便暗地裡想方設法對葉柔的胞弟葉少游好,對葉氏一族好,這更令葉少游反感,所以他常年漂泊他國。

幾年的遊歷,使葉少游放下了憎惡花重之心,偶爾也會書些旅途見聞,投寄花重。身陷唐洲的葉少游,自覺處境不妙,便寄書花重轉給葉氏唯一武者,葉道人。信上他並沒有提及危險,只在結尾道了一句唯恐遲歸,勿尋。葉少游擔憂的是葉道人前來唐洲,與西秦國師為敵,結果花重私自拆閱書信,動身大杲。接下來葉道人收到書信,又見花重離了南越往大杲,葉道人便認定葉少游身陷大杲而非西秦,連花重都動了,一定是大事了。葉道人另找南越謀士合計,便有了南屏山之約。

以前我只覺著葉少游出身尋常南越士族,並非受器重手握權勢的風光貴族。但笛仙葉疊卻引發了南越士人階層的力量,無論花重還是為葉道人出謀劃策的幕後士人,顯示的都是南越士族的力量。相比大杲的驍勇國風,南越是柔韌不屈的士人風骨,一武一文。可惜的是,國力的發揮,起決定作用的是君王。

我親自送葉少游出宮,出盛京,陳風始終尾隨丈外。我思來想去,始終覺得不妥,便喚來陳風,問可有人暗中護送,陳風點頭。這當頭葉少游若死,或再消失,對西日昌就是打擊了。

陳風退後,我對葉少游道:「此際,你一人身系兩國武界,在見到葉道人前,一定要小心謹慎,休要心慈手軟,不殺人至少也要自己安全。」

葉少游勉強點頭。我與他也再無別話,道聲珍重,我轉身。葉少游在我背後道:「此去經年,真是別了,好自為之。」

我苦笑了下,和這人從來不對盤。

春寒料峭的時日,葉少游歸故里,花重屬盛京。我細細與西日昌說了地牢話事。早年得罪花重的小人諂臣,都無好下場,花重行事隱蔽手段高強,若非葉少游托出,壓根兒沒人想到會是花重做的。大杲帝皇思索了很久,得出的結論與葉少游一樣,花重不走正道,或者說不走尋常道,而這一點西日昌極喜歡。

我們床頭私語,他厚著臉皮在我身上邊蹭邊道:「還是我的西門厲害啊,出一趟遠門,惹出那麼大動靜不說,還送來一個花菊子。」我知道說什麼都毫無意義,現在禍害中意我,什麼都是我好。花重到底在想什麼,估摸只有他自己門清,而西日昌也不好利用。我心內感慨著,再一次好好用了禍害。

這一段時日,西日昌夜歸只有兩種情形,一是疲軟濃倦,二就是興高采烈,前者佔大多數,看來羅玄門果然沒有弱者,西日昌要打贏他們並不容易。一日西日昌高興地說漏了嘴,「打贏了我,再聽你的殺人琵琶,若連我這都過不去……」我追問,他笑換話題,「你安心先跟著答喜,答喜什麼時候說行,我們就一塊兒去南屏。」

我偶爾會去拜訪徐端己。田乙乙聰穎美貌,聰穎美貌的女子大多虛榮,給足顏面,她便安生了。

白日的大多時光,我都在月照宮跟隨答喜。某日,我忽然瞧見了有一陣未見的蔣貴人,發現她比之初入宮廷,神色安詳多了。聊了幾句,才知道自從孫文姝搬出昌華宮后,兩人走動更方便了,加之孫文姝頗有人緣,家世又好,與幾位新晉才人關係都不錯,蔣貴人多了幾位說話的,心情逐漸轉好。

與我說話,蔣貴人依然拘謹,我也不為難她了。說了陣后,就與之告辭。回到昌華宮,胥紅來見,捧了一大疊抄書的女誡。她不來找我,我都忘了。誇了她后,小女子眉間含喜,嘴上卻謙詞連連,看來她該多抄抄書。

春光明媚,我身旁的一切彷彿都很光亮,宮外的事似乎西日昌也辦妥了。大杲、南越兩國聯手,壓制住了江湖紛爭,鼓吹友鄰睦愛。此外,周懷夢又苦了好幾日,南越王遣使又贈新婚夫婦大批禮物,西日昌要回禮,回禮就要找他。

南屏山的事就此不了了之,葉少游回去了,葉道人沒道理再揪著不放,兩國的君王也禮尚往來翁婿親愛,江湖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平靜。可是,不平的永遠是人心。

與西日昌的一種說話方式吻合,一日黃昏后,我回到寢室,案上鎮著一封公文。我打開一看,方知原來這日一早,西日昌便出了盛京,他命我與陳風駐守宮廷,朝廷上的事則由邰茂業等重臣打理。

「騙子!」我幾乎撕破了文紙。他說漏嘴的話根本是謊話,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帶我去。他在平靜瑣碎的時日中,突然抽了我一冷子,自己走了。

我急急趕往月照宮,答喜也已離去。蔣貴人畏我神色,哆嗦地道:「答寶林要我轉告你,不準離宮!」

我斜她一眼,她手扶牆壁。

走出月照宮,陳風悄然尾隨上我。我恨恨地問:「陛下究竟想做什麼?」

陳風道:「大人不必擔心,照陛下的吩咐做就是了。」

我心暗咒他鎩羽而歸,嘴上卻問:「你可知陛下如何打算?」問了卻白問,陳風是一問三不知,他只知看緊我,西日昌不願我去南屏。

我又去了太醫院,二蘇都不在。陳風不問他就不說話,一直跟著我。

順著太醫院的迴廊,走過御林,穿過水榭,天色已黑。最後我佇立閬風湖畔,靜靜地思索。我究竟該做什麼呢?他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嗎?我去了是何意義?何時我如此挂念他的安危?他自己也說了,他不打沒把握的仗。

對著閬風湖,我忽然一笑。管他那些個,我姝黎何時這麼婆媽,這麼舉棋不定?想去就去了,他一句不準,就擋得住我嗎?

當斷則斷,處事要果決。再說我又不是為他去的,我就是看看他死不死,如果危險我就出手,不危險我看看戲而已。絕世高手對決啊,平日里如何看得到?遵他命不摻和就是了。

西日昌不能死,我還要靠他給我打葛仲遜。再多加一條微不足道的理由,用得好好的東西,若少條胳膊或短條腿的,以後用著不舒服。

我輕易地說服了自己,輕快地回昌華宮。陳風略有異色,但依舊不語。

回到寢室,我首先找琴盒,一拿才知裡面竟是空的。這廝做得倒絕,連「永日無言」都給我藏掉了。沒了琵琶,我另找面具,柜子里一翻查,發現他帶走了一張粉面哥兒的,別的都在。

我換了灰裳,喚來陳風,乘他不備,下了禁忌。他苦著臉道:「陛下說,大人若擅自行動,後果自負。」

我心意已決,對他冷笑道:「我趕他前頭回宮不就得了?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說了你後果自負。」

想了想,我解開陳風禁忌,又道:「這一去得好幾日,也不知宮中誰能為你解開。你也清楚,我要去,幾個你都攔不住。話我就不多說了,你留在宮裡多多擔待,等我回來。」

陳風卻不肯,死性子還跟當初一樣,拚死攔路。他比當年修為更高,但我更今非昔比,三下五除二,一掌擊暈了他。將陳風拖入寢室桌下,關門后我飄身而走。

憑著腰牌,我出宮暢通無阻,還順手牽了一匹棗紅馬。夜間盛京宵禁,我牽馬而行。燈火通明的盛京城分外絢麗,一種異樣的滋味浮上心頭。我的人生在此改變,黑夜之中,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大杲的氣息透著豪情和濃烈。

一樣戶稠人眾,寬街大道,它卻不似西秦京都的聲色犬馬。少奢華的麗街華樓,多是闊院廣廈,少胭脂膩香少靡靡情曲,多是男兒粗獷聲響乾脆。而尋常的盛京百姓質樸豪爽,面上身上大多都洋溢著富足、熱情。

走著走著,我萌生了從來未有的念頭。這也是我的城市,我的第二家鄉。如果說以前的我只為自己活著,那現在我則想為我的家鄉活著。什麼時候,我遠在西疆的家鄉能像眼前一般?

我開始有點了解大杲臣子的想法:讓天下共同得享盛京的富強,把天下交給最強幹的君王。雖然他們的君王也有點毛病,但比起另外兩個,比起前朝大多數君王,更有能力。好壞不是評價一國之君的標準,能力高低才是。

為了這一信念,大杲的臣子們接受了弒兄篡位的昌帝,為了這一信念,大杲的臣子們大多舍私為公,所有的爭論和努力都目的一致。

我在盛京南門出示了腰牌,通過城關。回望夜色中的都城,我無限感慨。需要懂得才會欣賞,需要理解才能行動。我還沒有全部弄懂西日昌的意圖,但我已然決定,自己去看個明白,弄個清楚。

出了盛京,我急趕南屏山。衛尉的腰牌很管事,驛站換馬官吏沒有半句啰唆。

越近南屏,我越覺江湖多俠士。不少大杲武者也與我一般,正趕往南屏忘憂峰。

拜醜婦面具所賜,南行一路我並不惹眼。徐端己這點倒沒說錯,江湖兒女對容貌妍丑並不放心上。

到了南屏山北面,我這才發覺鎮南將軍上官飛鴻派重兵駐守了南屏的上山要道,嚴禁大杲的武者通行。軍士們轉述西日昌旨意:我們這麼多人圍堵南越一支,忒不像話,要看熱鬧的全部山腳下待著。

大杲的武者雖然失望,卻不肯離去,住滿山腳各家客棧,等候山上傳下消息。

我也坐於一家鄉野茶寮休憩,琢磨自己該如何上山。顯見西日昌不想大杲的武者摻和羅玄門與嵩山派的約斗,動用了軍隊堅壁清野。我若想上山,只有三種法子。

一是出示腰牌,以羅玄門人的身份光明正大上去。但想到陳風轉告的後果自負,我就心凜。

二是冒南越嵩山武者之名上去,不過被揭露后,後果更嚴重。

三就是偷偷摸摸自己爬上去了。

放下三枚銅板,我欲離去。茶翁卻追來還我兩枚,「姑娘,老頭我不掙錢,回個本就成。都是咱大杲俠士,都為羅玄門助威來著,老頭咋好意思多收你錢?」

我謝過了他,牽馬時轉念一想,便去找茶翁寄馬。茶翁還不肯收錢,一旁一位粗壯漢子幫襯了句,「這位茶翁啊,茶錢你要回本,幫人養馬也得備下草啊!這錢要得!」

茶翁這才接過錢,我對那漢子點頭示謝,而後出了茶寮。不想沒走多遠,卻覺漢子追了上來。

我停下腳步,他趕到后,嘿嘿一笑道:「看你寄馬,就知你打算上山探路。怎麼樣,一塊兒去?」

我皺眉打量他,方正黑臉,一雙小眼炯炯,從面容上判斷是個外憨內精的傢伙。再看他隨身攜帶的一口九環刀,手上厚繭,細細感知下,此人修為至少到達上元初期。

「走!」不與他廢話,到了無人山壁前,我施展身法,輕盈地攀了上去。

「好!」他贊一聲,緊跟上我。

山壁陡峭幾乎垂直,我一口氣上了數丈后,便抽出腰間「細水」,往壁上一戳。嚓一聲輕響,利器入山石,我捏著劍柄,懸身半空,俯視漢子。只見那漢子身若壁虎,手似鋼爪,不慌不忙地往上攀來。凡被他抓的山壁,都留下指洞。

我放下心來,他能跟上。漢子見我望他,對我咧嘴一笑,真正的歪嘴黃牙。

我們繼續上行,漢子跟在我後頭問道:「我叫黃圍,姑娘你叫啥?這麼好的身法我走南闖北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沉聲道:「叫我西門即可。」

黃圍又扯幾句,被我不冷不淡地回了,他知我不愛語,就沒了閑話。

抵達南屏北峰前,我感知山頂上有人,對黃圍豎指示意,後者心領神會,輕手躡腳起來。

我們又上幾丈,並肩停留在山壁上——只需一個翻身,就可佇立北峰,但這個身卻不好翻。

我與黃圍的行徑早有大杲武者干過,而這些人此刻都被放倒了。一位官員正在對他們打官腔:「陛下早有旨意,嚴封各處通道,我也知各位爺一片好意,但陛下之旨,不可不遵。你們說,叫我怎麼辦?」

另一人的聲音我熟,是羅玄門的吳軒,他冷冷對躺在地上的五人道:「你們想去也成,只要勝過我!」

地上一人沉聲道:「罷了罷了,在下非你對手,就到此為止。」

吳軒出手如風,解開了說話者身上禁忌,那人告辭后被軍士接走。其餘四人遲疑片刻后,也一一服輸,先後被帶走。

官員向吳軒討好道:「多虧吳先生在此,不然讓我們當兵的出手,以多勝少,他們也不會服氣。」

吳軒並不理他,對著我和黃圍的藏身之處冷冷道:「還有兩個,也上來吧!」

黃圍聞聲而動,我無奈地跟在他身後。我們翻上山頂,黃圍即橫刀大大咧咧地問道:「怎麼比?怎麼算過了你這關?」

吳軒的目光卻停留在我身上。我蹙眉,他的眼尖,一眼盯的就是我腰牌,而我此刻身上灰裳,想必他也見過。

官員向我們打哈哈,「這位爺,這位女俠,能不動武就別動武,剛才那幾人你們也見到了……」

官員話說了一半,卻聽到吳軒道:「請便!」不僅官員怔住了,黃圍也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吳軒一展單袖,僅憑他的氣勢,黃圍就知絕非他對手。

「前路兇險,一切以你自己的性命為重!」吳軒的話再次讓官員和黃圍色變。這話里意思明擺著,我們是熟識。

我向吳軒一禮,徑自飄身向前,黃圍連忙跟上,卻被吳軒攔下。

「你不能去!」

「為何?她能上得,我卻不能?」

我已走遠,卻聽得清楚,「本不想攔你,但為了我羅玄門門主安危,閑雜人等,概不放行!」

黃圍再問,答他的就只有氣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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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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