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片帆猶逐暮雲迷 一 竊玉偷香
我前後琢磨了一番,隱約覺出些什麼,卻又把握不到事情的脈絡。身上的男人也不容我多思,壓著就順勢做他最喜歡的事了。
次日我渾身酸軟,省了早餐,用了午膳后又賴回床上。我思來想去仍舊想不明白,只清楚了一事,西日昌極其反感我與別的男人交往,哪怕只是萍水相逢。
午後剛過,房中除了桃子味,另有宮廷御香的淡淡芬芳。雖說不困,但熏出了睡意,我開始有些迷糊,但隨後猛地驚醒。我房間里如何會點御香?就是西日昌也不喜歡,他只有在祭祀或重要場合才焚香。
我將口鼻埋入絲被中,也只能稍作阻隔。睡意加重,我掐著自己的胳膊,卻毫無作用。在我昏睡過去前,我終於明白自己錯了,我該放聲呼喊才是。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更不知昏睡了多少次,每當我醒轉就再次嗅到異香,跟著繼續昏睡,甚至連思索的時間都沒有。但挾持我的人沒有料到我的身體狀況很糟糕,離了皇宮的太醫調治,斷了平日的葯養,我身上好不容易長才出的肉消失了。
「她怎麼了?」迷糊中我聽到了花重的聲音,花重彷彿很生氣,「你們想要她的命不成?」
「讓我看看。」這是左荃珠在說。
一隻柔軟的手在我手上、面上、身上各處停留了會兒,「葯重了,不能再迷倒她了。她的身子遭受過重創,現在還不如個尋常人。」
我被轉手到左荃珠懷裡,知覺開始恢復。我似乎在一架馬車內,車上還有一人,應該是一直害我昏睡的傢伙。
「西門大人。」左荃珠摸著我的臉道,「受苦了,誰讓你那麼厲害,手下的人一點都不敢大意,倒差點害死你!」
我慢慢睜開眼,左荃珠笑了,「大人,不要怪我失禮,我還是頭一次真正看見大人的容貌。昌帝將你藏得太好了……」
「水……」我打斷了她的話語,花重遞來水,左荃珠仔細餵了我。
潤了喉后,我沉聲問:「我是怎麼被弄出來的?」
左荃珠望了眼花重,後者點頭,她這才解我疑惑。
「從皇宮地道帶出昌華宮,靖王寵幸了公主的侍女,昌帝許了靖王帶走侍女。這會兒估計昌帝已經猜到了,但他只有跺腳捶胸的份兒。」
左荃珠的神色間幾分得意,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看到了那個差點害死我的人,其貌不揚,個頭矮小,不像主子,十足的奴氣。
「這是小魯公公。」左荃珠介紹道,「大人請放心,以大人的金貴身份,是不會讓閑雜人伺候你的。」
我的目光停留在花重面上,從來看不透的平靜面容這會兒我看透了。他很為難,他一直都很為難,包括現在。他無法不保持平靜的外表,他所謀划的每件事都既大膽,又要命。
「花先生有什麼要對我說?」我輕聲問。
左荃珠笑容一滯,卻依然牢牢抱著我雙肩。她仿似在提醒我,現在我落到他們手裡了。
花重垂首道:「花某人只要苟活一日,就護大人一日。」
我合目不再言語,昏睡了不知幾日的腦袋開始飛速運轉。花重的一句答覆是我醒來后聽聞到的最重要信息。我為何被南越人冒著巨大風險偷運出宮廷,花重為何要將自己與我捆綁在一起?我敢肯定,花重肯定為難。反觀左荃珠的言行,顯然她並非花重手下,卻以花重馬首是瞻。
花重啊,花菊子,你究竟在謀划什麼,為難什麼?至於地道如何被南越人得知,起初迷倒我的人是不是小魯公公,那倒不重要了。
人總是在危急時刻爆發潛力,可我的氣勁、武功修為彷彿一去不復返,只有腦袋精進了。
左荃珠有意無意地又提及一事,她指繞我的髮絲,讚歎道:「其實也要多謝昌帝,若非他將大人的貼身隱衛杖罰到下不了地,我們如何能輕易得手呢?」
我心一驚,隨即明了,這是西日昌做了件蠢事。那位隱衛必然姓慕西,他在月照宮替我擋了徐靖未,卻也失職離了昌華宮。西日昌杖罰他,只因他跟我太緊。
但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從大杲皇宮把我偷出來,很容易嗎?以西日昌的心思縝密,即便思有遺漏,也不至於令我漏到南越人手裡。
我不急於下判斷,每日豎耳聆聽車內三人言談。花重言語最少,多是左荃珠與小魯在對話。從他二人的言語中,我揣測真正的左荃珠在選秀入宮前早被偷梁換柱,而將我偷出皇宮,南越人是倉促的,暴露了埋伏於大杲的暗線。
這麼三日過去,我的身子經過左荃珠調理,稍見起色。後者不無遺憾地道:「大人何時病弱至此?比花先生的身子骨還糟糕,倒叫我不敢胡亂下藥!」
我只冷笑一聲,若我好著,估摸少不了再嘗一回類似落霞丸的毒。
左荃珠扶我坐起,掀開窗帘,景色依稀見過。他們倒也聰明,不往潯陽不走西秦,打算行順平郡蠻申江水道運我往南越。也是,有花重坐鎮,能不聰明嗎?現在花重和左荃珠也離了盛京,與我一般都見不得光,西日昌必定封鎖大杲所有邊境,嚴查出境人員。
順平郡最南端,黃圍渡口。我看著石碑上「黃圍」二字無語,如此明顯的化名提示,已證實黃圍確實來自南越。
渡口前順平官吏設卡,查得很嚴。大約百來名軍士均勻分佈在渡口沿岸,披堅執銳掃視著過卡人員。
小魯公公先扶了花重下車,左荃珠跟著攙我下車。我們四人跟在排隊過關卡的商旅身後,左荃珠在我耳畔輕聲道:「大人,我不想把你弄昏,而且昏了,你就看不到好戲。」
「什麼好戲?」我也正思忖著如何引人注目。
一男子忽然在我們身後道:「我來了!」
我一驚,回頭看見黃圍那張方正的黑臉。怎麼會是他?果然從來都沒有巧合,南屏山遇見黃圍絕不是碰巧。
花重冷淡地道:「那就開始。」
我原本不信這些人能輕易帶我出卡,只有兩個能打的,要帶走三人談何容易?但事實卻容不得我不信,只因他們有花重。
我們身後新來的兩隊商旅不知何故起了爭執,而後有人扭打起來。打鬥的範圍很快擴大,導致很多人逼讓。我被黃圍勾住了腰,他順勢往卡口退。軍士們趕了上來,疏散調解。
黃圍乘我們身後的軍士上前,一手摟我一手抱住另一旁的左荃珠,飛身彈起,躍到附近的一艘船上。我在空中尖喊一聲,瞬間被封啞穴。小魯公公提著花重落到了我身旁。
雖然渡口嘈雜,但仍有軍士聽到我的呼喊,可是當他們轉頭看的時候,卻見花重一把抱我入懷,拍著我的後背道:「不怕,不怕,我們不去大杲了。」
我在這個瘦弱的胸膛里嘆息,這人太聰明了!黃圍也好,小魯也罷,都是後退彈身,帶人躍到船上。顯然花重已做過安排,當軍士發現我們一行人時,由於看到我們是正面對他們,就仿似剛從船艙里出來打算下岸。
「不去了,夫人受驚了。真掃興!」一身丫鬟裝扮的左荃珠嘟嘴道。
我就這樣被花重摟入了船艙。
船緩緩離岸,黃圍解了我啞穴。花重放開我,賠罪道:「對不住了!」
艙內所有人都注視著我,有興奮的目光,有喜悅的,有驚嘆的,也有始終平靜的。他們成功地劫持了大杲昌帝的寵妃,而且順利出了黃圍渡口,如何不歡欣雀躍?
過了片刻,我開口道:「我的要求不高,每日三餐,要有靈芝核桃粥,萊菔杏仁湯;茶水三選其一,荷花月季茶或千日紅野菊或三七菊槐茶;午後點心茯苓餅吧!就這些簡單的,繁雜的我自己也記不住,更不知廚子做得正不正。另外,再來些蜜桃。」
左荃珠點了點頭。以醫術而論,她的造詣遠不如蘇氏父子。
黃圍一句話立刻暴露了他的身份,「照她說的吩咐下去。」原來他才是管事的。
我欠缺與他們說話的興趣,冷淡地道:「我累了。」
黃圍面色立時一沉,花重道:「讓她休息吧。」
我被左荃珠送入一間精雅的船艙。我倒頭就睡,左荃珠不語,在我身旁坐了很久才離去。等她離開我才真正入睡,可睡夢中依然有被人審視的感覺。
黃昏前我睡醒,黃圍親自送來了晚膳,卻不見左荃珠相陪。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舉筷拿勺,我對著黃圍提來的一籃桃子發獃。
黃圍坐在桌上,用小刀削了一隻桃的皮,又切成數塊,放在碟中。他自己隨手捏起一桃,張口就咬。
「在想什麼?不吃嗎?」他邊吃邊問我。
我回過神來,取筷扒飯,再不看桃。
黃圍注視著我的每個動作、每個神情,等我吃完一小碗白飯後,又為我盛了一小碗湯。萊菔杏仁湯總是有股苦味,這次尤其苦。我慢慢喝完,他遞來絲帕,我沒接。他的手僵了片刻,就收了回去。
黃圍嘆道:「大杲帝妃,落到別人手裡,就不能放放身價?」
我舉袖,輕拭唇邊,黃圍竟屏息看了。
我放下衣袖,平聲道:「南越靖王倒是時常放低身價。」
黃圍笑了聲,起身而出,當他再走回船艙,方正的黑臉被徐靖未說不清道不明的面容取代。
「你如何看破的本王?」他略有好奇。
我望著窗外夜色下滾滾東流的蠻申江水,淡然道:「我只是隨口說的。」
徐靖未再次笑出聲來,「隨口就能說中嗎?」
當然不是隨口說的,徐靖未用的控音之術同羅玄門的異曲同工,所以一樣有跡可尋。只是我並不確定,猜測而已,他卻認了。
「想當日,你我一個扮醜婦一個裝蠻漢,邂逅於南屏山下。後來南屏事了,本王卻一直在尋思,一個丑到不堪入目的女子,為何叫本王念念不忘?」
我皺眉。
「容貌極丑,身姿卻極美。」徐靖未似在回憶,「飛燕遊龍,鳶飛魚躍也不足以形容,而當你停下身法,低頭回顧,那一刻,本王竟心如搖旌。」
我只記得他攀山留下的大力指洞,旁的早忘了一乾二淨。再說,當時我哪有閑情胡思亂想,只一心前往忘憂峰。
「你如何認出我來的?僅憑身形嗎?」
徐靖未盯著我道:「當你道出你姓西門,本王即知你乃大杲皇宮的西門衛尉。只是本王怎麼也沒料到,你竟然還是西日昌的寵妃。丹霞公主和田乙乙都被你騙了,本王初見你也信了,西門只是位貌丑技高的女侍衛。可當本王潛入月照宮再見你的時候,本王就覺著哪裡不對了。面紗后的面容不似南屏所見的丑容,眼見為實,本王就扯了面紗看個清楚。這一看,所有疑團都有了答案。」
「黎貴妃,貞武皇后,西門衛尉,都是你。」徐靖未眼眸閃閃道,「難怪王妹入宮多時看似風光,卻不受寵,而西日昌幾乎不召妃嬪侍寢,答案都在你身上。」
我假裝動容,頭腦卻在思索,他潛入月照宮撞見我是個意外,但這意外正如西日昌所言,過於巧合。
「絕色的容貌,令人驚艷,但更令本王動心的是……」徐靖未突然施展身法到了我身前,一手順著我的肩往下撫,我掙扎了一下,就停止了掙扎。現今的我還不如花重,而徐靖未已有了防備,我憑什麼掙脫。
徐靖未的手握住了我的小臂,離得那麼近,他的氣息叫我反感。徐靖未道:「本王抱走你的時候,忽然明白了昌帝的感受。」
我冷冷盯著他,道:「王爺請自重。」
他笑了笑,鬆開我的手臂,我後退一步,聽他悠悠道:「把你弄出宮,是本王親手給你換的衣裳。」
我心頭立時泛起噁心,難以想象這人這雙手在我身上摸索。
「換了本王是西日昌,本王也照樣要將你藏得嚴嚴實實,不僅如此……」徐靖未曖昧地道,「還要將你時刻置於身旁!」
「夠了!」我怒道。
徐靖未大笑起來,「西日昌有沒有說過,你生氣的樣子也異常動人?」
我再忍不住胸腔里湧上的噁心,偏頭,吐了。徐靖未急忙撫我後背,卻令我更噁心。
「別碰我……」
徐靖未收了手,呆立片刻,而後急轉出艙,喚來了左荃珠。
我吐過之後,倚在床榻上喘息,左荃珠替我收拾了。
「你,給我叫花重過來。」我平息后,沉聲道。
左荃珠當即站直,冷笑道:「大人還以為這是在皇宮嗎?」
我挑眉道:「即便在南越皇宮,你也不夠資格與我說話!去,叫花重來!」
左荃珠嘲笑道:「大人且候著,等花先生空了自然會來見你。」說罷,她揚長出艙,關門聲很大。
左荃珠走後,我安靜地盤坐床上。剛才一陣噁心,嘔吐過後,我竟感到了體內回來了一絲氣勁。在西日昌身旁愉悅的日子裡,我的修為似在沉睡,封鎖在難以企及的淵底,這會兒被徐靖未一噁心,一激怒,沉睡淵底的氣勁有了動靜。
我為何走上武道?我為何走上不同尋常武者的武道?除了仇恨,除了不甘,還有同蓼花當日一樣的心情,我不想任人宰割!不想做一個弱者由人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