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珠沉玉殞
蠻申江中段統共只有三個渡口,由西往東分別位於三國邊境。江水因地勢高落越近南越越湍急,這也是去年水禍南越最重的原因。中段江水本就急瀉千里,加之上流蓄洪,泛濫巨災。
徐靖未的船即將抵達南越渡口。這對我來說無疑極其諷刺,當年我勇闖潯陽關單挑上官飛鴻,為的就是投入南越境內,而今我如坐針氈,滿腦子琢磨的卻是如何不去南越。
我連著三日不出艙門,以天一訣心法修行。氣勁急不出來,天下絕學固然神奇無比,但我的狀況也是極差無比。我被近距離的弩箭貫穿胸腔,老賊武聖後期的氣勁震蕩我五臟六腑,西日昌能硬拉回我一條性命已是奇迹,難怪他後來對我說,戰場不需要女人,在他眼裡,我已廢了修為。
我停下靜修,躺在床上思索。我恢復功力起碼得幾年,若被劫入南越,光看這幾日徐靖未的目光就知,他是不會放過我的。但我並不畏懼,身無修為的病秧子花重早就為我示範過如何制控強權,失了修為、一身病弱此刻恰是我得以安生的根本。徐靖未無法輕薄我,左荃珠不能對我下毒,因為他們需要我活著。
如此推想,我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落入靖王之手的我,卻控制著主動權,這是一個契機,我不趁機做些什麼就浪費了。
當晚,徐靖未又來陪我用餐,我客套了幾句,便問他:「王爺如何得知大杲皇宮的秘道的?」
徐靖未並不好騙,他微笑道:「難怪本王覺得今晚你很好說話,原來是想套話啊!」
我盯著他道:「我現在是你的階下囚,不過想做個明明白白的階下囚,王爺既然不想說那就算了。」
徐靖未低聲道:「等到了靖王府,本王全都告訴你。」
我哼了一聲,轉過面去,江水翻滾,水勢驚人,看來明後日就能到南越渡口。
「對我笑一下,或許我就說了。」
我毫不理會,徑自走到窗下。
「西門……」他忽然站到我身後,捏住了我指尖,「你很冷。」
「滾!」我抽出手來,下一刻卻被他捉了雙手。情急之中,我拔腿踢他,膝蓋撞中他下體,他號了聲,雙手捂住,我連忙往艙門跑。短短的距離,我心急卻跑不快,聽到身後他的動靜,我也顧不得顏面,大叫起來:「花重!花菊子!花……」
聲音生生被他的手堵住,我抓住他的手腕,還沒咬,人已被他扇飛。我一頭撞向桌面,沒撞上,我的雙腳被他拉住,人被拉回他懷抱。跟著我身子一軟,趴在他身上,他封了我周身要穴。
他將我放在床榻上,艙門被敲響,花重在外道:「王爺,我可以進來嗎?」
徐靖未冷冷道:「在外候著。」他開始解衣,解我的衣,我再次感到了噁心。
花重不亢不卑地道:「今晚不妥,王爺將有愧南越。」
徐靖未沒有停手,嘴上問道:「為何?」
花重反問:「王爺不覺我們一路太順暢了嗎?」
徐靖未的手停在了我半裸的胸上,我已開始無聲地乾嘔。
「西門對昌帝而言,不啻為唯一的溫情。一旦西門死在王爺手中,昌帝必然化身修羅。到了那時候,天下將不止戰亂。」
徐靖未的手離開了我,他沉聲道:「本王不會要了西門的性命。」
花重淡然道:「西門自己會。貞武可不顧自己性命,獨入西秦,單挑西秦國師等一干高手,天下誰還不知她性烈?」
徐靖未為我遮上衣裳,我猶在乾嘔。
徐靖未解我穴后,離開船艙,花重走了進來。我稍覺舒適,卻聽見艙外左荃珠的聲音,只一聲便沒了。
花重關上艙門,彷彿很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我邁來。我驚詫地見到這始終平靜的男人,眼中起了波瀾。如果西日昌在場,一定會很高興。花重在我耳畔極輕地道了句:「我們回大杲。」
「怎麼回?為什麼?」我整理著自己的衣裳,也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以花重之果決,一旦決定的事立即付諸行動,但他南下途中卻流露出為難。這為難他壓抑了許久,也沉思了許久,到今晚徐靖未非禮我而爆發。
花重沒有告訴我他打算如何走,卻答了我原委,他眼中的波瀾隱而不見,眼眸又沉靜如水。
「花菊子沒有輸給昌帝,卻輸給了靖王,輸給了南越。」
我一怔,這話太重。
花重面上浮現出極淡的笑容,「若有一日菊子亡故,請大人不惜一切代價幫菊子做一件事,那就是務必保全少游。」
我還未說話,他已搶先道:「大人不必答覆。我這身子看似風雨飄搖,可都挺下來了,我只是不知自己何時就突然走了。」
「很多年前……」花重平靜地道,「葉柔對我說,如果她死了,讓我幫她看護少游。當時她也道,不用我答覆。」
我心下思緒起伏,只見花重從懷中取出一支木製的短笛,問我道:「你會吹笛子嗎?」
我搖頭。
花重摩拭著笛身,嘆息道:「我會。少游就是我教的,但他後來吹得比我好得多。心無旁騖,質地純正的人,學什麼都快,都出神入化。」
我點頭。
「我教你一首簡單的,你仔細看著。」言罷,花重合目,纖細修長的手指按在了笛上,比尋常人蒼白的唇抵在笛口。一聲縹緲的笛音響起,第二聲第三聲都如此,輕飄而不帶絲毫人氣。單以樂音而論,花重的笛曲匠氣十足,但聽了幾聲后,我恍然發現,花重的笛曲正是當年葉少游無名笛曲的原形。
確是一首簡單的笛曲,翻來覆去只有三個音階,但卻被花重運用到極致。宮、商、羽,羽、商、宮,商商羽羽,羽羽商商。音階重疊,悠悠長長,沒有一聲急音,如同閑庭散步,又似雲遊四方,自然流動,所以,花重的笛曲是匠師級的。葉少遊學其精髓,在此曲的基礎上,糅合貫通了樂音,拓展了樂境。
笛曲只用三階,曲調循環,吹奏手法簡單易學,我早記下了花重的手法,想的卻是,這或許正是葉少游當年所吹的第一曲笛樂。音如其人,葉少游可以自由揮展樂音境界,但花重只到這裡為止。可我不得不承認,任何一首曲樂,演奏到極致,一樣通達樂音的最高境界之一,忘我。這首無名笛曲的演繹中,花重和葉少游本色顛倒,一個似不食人間煙火,而另一個出世又入世,卻一樣徜徉於無我境界。
「累了。」笛曲戛然而止,花重將笛子放我床上,「收好。」
我取過帶有他體溫的短笛,藏於懷中。花重起身,望一眼窗外,卻不走了。
「怎麼了?」我問。
花重坐在艙中桌旁,淡然道:「比我預計的還早!」
我也投眼窗外,月光下,翻湧的江水,兩岸崇山一片漆黑,並無異常。
耳畔風聲水聲嘩嘩,我道:「太靜了。」
花重提起桌旁爐上溫著的茶壺,斟了三杯茶。不用他說,我已走來入座。不多時,徐靖未奪門而入,他看到我與花重對坐,一呆后又恢復神情,正色道:「花先生,前方探哨來報,界石渡口異常。」
花重將第三杯茶遞給他,而後平聲道:「我們回大杲。」
徐靖未才喝了一口的茶全噴到地上,我也是一驚。
花重緩緩道:「此刻昌帝不僅要奪回西門,更要王爺的項上人頭,菊子敢擔保,他就等著王爺踏上南越的地界。王爺死在南越賊匪手中,與他就毫不相干,他只保證使團安全返回。」
徐靖未沉聲道:「花先生似早胸有成竹,還請先生指點迷津。」
船速放慢,花重嘆道:「王爺,一招錯手,滿盤皆輸。絕處求生不難,難的是翻盤反敗為勝。」
我一旁默然,花重究竟打算反叛南越帶我回去,還是力挽狂瀾扭轉敗局?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層謎團在花重與徐靖未的言談中剝離,露出殘酷的真相。花重只身前往大杲,以其才能吸引西日昌的注目,暗地裡卻主導著南越靖王與士族力量,葉道人及嵩山派挑釁羅玄門正出自他的謀划。結果花重不僅成功地營救出葉少游,還引發了西秦與大杲的一場明爭暗鬥。葛仲遜及西秦武者的慘敗早已註定,但花重卻沒有看到他想要的兩敗俱傷。
我單線從南屏北進入忘憂峰,看不到全局,除了林季真折於我手,實際上各處都展開了三國武者的武力角逐。西日昌不知使了什麼手法,拖住了南越人,三方勢力相持,局勢被他平衡了。
更叫我震驚的是,花重對我的設計。
「劫持西門固然勢在必行,但現在卻不是時候。要等昌帝發兵西征,在他征討途中無暇顧及也無力并行兩路的時候。到了那時候,我們不僅可以獲得西門,進一步還能讓大杲兵敗西秦。」花重微笑道,「可惜王爺沒能忍而不發。」
徐靖未黯然道:「本王錯了,太小覷大杲人了。本王應該想到,月照宮的地道入口,豈是那麼容易接近的?」
我聽得心如撞鹿,相比花重的布置,西日昌的算盤更陰險狠毒。他竟能容忍南越人劫持了我,他竟以我為餌,一舉拔除大杲內所有南越暗線,刀鋒直指靖王。身為女子,我怨恨他如此行徑,但身為他的女人,我卻知道這是我應承擔的事。
花重柔聲道:「西門,這世上有兩個男人說的話你不可盡信,也不能不信。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昌帝。」
我隨口應了聲,徐靖未忽然冷冷道:「本王確實不如昌帝,可以不顧自己最喜歡的女人落到敵人手中。」
花重卻微笑道:「其實不然,昌帝已經急了。」
我不吭聲,聽他二人繼續道。
「大杲的皇宮地道昌帝做夢都想不到我們南越人了如指掌,而王爺動作也快,次日就抓到了西門。昌帝投鼠忌器,不得不讓王爺帶著西門跑出盛京。可昌帝也不是好相與的人,他在等待機會,等到王爺以為安全,等到王爺志得意滿的時候,他就會反戈一擊。花菊子說他急了,是他過早把界石渡口拿下,暴露了蠻申江中段已完全落入他手中。」
徐靖未沉聲問:「花先生是說兩岸都已落入大杲人手中?」
「是啊。他現在也在等我們兵行險著,等我們回大杲。」
徐靖未詫異,「那先生還要本王回去?」
花重笑道:「對啊。」
徐靖未握拳聲聲脆響,花重悠悠道:「不是回去送死,是放出風聲,王爺身在大杲邊境,並沒有跟使團走。」
徐靖未問下去,花重不說只望我。於是,我被請出了船艙。
秋季的夜風吹得我涼颼颼,幾名侍衛緊跟我身後。我慢慢在船上踱步,繞到另一間船艙,卻聽見隱約啜泣聲。侍衛並不攔我,我步入艙內一看,頓時呆住了。
左荃珠來不及遮掩,她半裸的身子青青紅紅,床上一片狼藉,清晰可見落紅斑斑。
「你來做什麼?」她驚聲之後,換了怨恨,「是來看我替你受罪?」
我回過神,轉身出艙,艙內響起器物砸地的聲響。
花重沒有說錯,他沒輸給西日昌,他輸給了靖王和南越。徐靖未也好,南越其他王族也罷,估摸沒有一個能扶起的。這是花重的悲哀,是他身為一個頂尖謀士的悲哀。靖王沒能從我身上得到便宜,就轉而找了左荃珠出氣,若換了平時,他寵幸任一女子都沒問題,可現如今這節骨眼上,他這樣做實在令花重寒心。
風很涼,我望著東逝江水幽思,倘若我縱身一跳,是否這一切都與我無關,管他們爭權奪利,管他們逐鹿天下。可是我不能,也不會這樣。
我抬頭望天,黑暗的天際,星光黯淡,既然選擇了夜的黑,就必然承受夜的孤寂和清冷。禍害啊……
徐靖未出了我的船艙,對我道:「外面風大,進去吧!」
我默然走過他身旁,走入船艙,門關上后,響起了鎖聲,窗戶跟著緊閉。我驚訝地看著艙內的花重,他似乎也很意外。
「王爺,怎麼了?」花重問。
徐靖未冷冷道:「花先生,你的笛子吹得不錯,話說得也很漂亮,但可惜本王不能如你所願。」
花重變色,站起身後,又坐回椅上。
「折返,沿南越山壁。」徐靖未下令。
我凝望花重,他已恢復平靜,對我歉意道:「很糟糕,看來我不被信任了。」
我狐疑地坐他面前。事情似乎超出了花重的預計,更令我難以琢磨。
「靖王是何用意?」
花重挑了挑燈芯,艙內明亮起來。
「現在我們真是一根繩上的蚱蜢了。」花重還有心情說笑,「你與我有緣,與少游有緣,只是不知是我們連累了你,還是你害了我們。」
他一指蘸了蘸杯中茶水,在桌上寫了個「耳」字,我明白了,那是牆外有耳,之前他與我的說話被靖王手下的高手聽著了。花重已然算厲害的了,一句同樣的話說兩次,但徐靖未還是生了疑心。
「靖王打算如何?」我心思,這個總可以明言吧?
花重點頭道:「這段水域兩岸峭岩壁立,設不了渡口,但也擋不住高手。」
我低聲道:「這是先生小看自己人了吧?」
花重一笑,卻道:「長夜漫漫,可惜西門你沒帶琵琶。你的琵琶和少游的笛曲,是菊子這麼多年來所聽過的最悅耳的樂音。」
我失笑,「是啊,當日先生信口扯來,我還不知原來先生也是箇中高手。」
我們嘴上扯著廢話,手指卻在桌上飛書。
花重問我修為恢復沒,我答沒。
「高手不敢當。」花重又從懷中取出一物,我嘆為觀止,這清瘦的人身上倒能藏不少東西。他將西日昌留給他的簪子遞與我,我沒有接受。
「在西門面前,如何敢自稱樂師?」花重硬塞我手中,我只得接過。
「先生自謙了。」
花重嘆了口氣,又道:「我本不願出盛京,但因你而出。靖王的手下沒個分寸,下手重了,附近也沒個醫術高明的,看來看去,就只有左姑娘。但左姑娘一離蘇府,我還能坐得住嗎?就跟了出來。」
「這是靖王想仰仗先生吧!」我接過西日昌的簪子,就信了花重。他若對西日昌沒有心思,怎會隨身攜帶此物?但言語間,我還是佯裝半信半疑。
花重在桌上又問,離江之後我的去向,是跟他走還是回皇宮。我怔住了,恐怕這才是花重肯助靖王的緣故,他要帶我遠離。
我無法相信,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能帶我逃離,要知道現在我和他的狀況,就是一對廢人。我更加驚愕的是,原來他一開始就沒有說謊,對花重來說,世間只有葉少游一人。他對我種種,只因葉少游。
花重在桌面上最後二字,改嫁。
他微笑地等我答覆,可他哪裡知道,我不肯,葉少游也不會答應。誠然花重作為局外人,以為我這樣的琵琶樂師配葉少游那樣的笛仙,堪稱完美,而我與葉少游彼此之間也確有情分。可是花重這個局外人卻不懂,我與笛仙絲毫沒有男女之情。所以我在桌上寫了三字:你不懂!
花重依然微笑,卻帶了點苦澀。他低低道:「枉我寫了那麼多年詩詞,不如一曲。原來菊子沒有可依仗的,什麼都沒有。」
我們久久對坐,彷彿是多年的故交,又似今日才相識。
不知過了多久,艙外有了動靜。火花在幽閉的窗戶外閃了一下,倏忽陷入黑暗。我聽見徐靖未罵了一聲,又聽見左荃珠瘋狂地笑。
事態的發展早就出乎所有人意料。艙門開鎖,左荃珠被丟了進來,然後艙門再次被鎖。
花重跑過去,半跪著抱起左荃珠。左荃珠抽搐了一下,嘴角流出一道鮮血,卻是古怪地道:「先生早就察覺了吧?」
花重只嘆了聲。我走過去,定定地端詳她,顯見她是不行了。
「大人……」她注視著我道,「我恨你。」兩行淚滾落她面頰。
這一刻,我完全明白了她。
精緻的妝粉被淚水模糊,這個時候我才發現眼前的女子不是我所認識的左荃珠,雖然很像,但絕對不是那個當日計殺錢后的左荃珠。這個女子為我,也為西日昌付出了貞節,付出了性命。她應該是西日昌布下的人。因她的存在,我沒繼續慘遭葯毒;黃圍渡口前,她警示我不要輕舉妄動,其實是怕我再受傷害;船上她又借嘲諷再次提醒我徐靖未不是善茬。
她的面色越來越慘淡,又吐出一口血后,她彷彿很累地躺在花重懷中,低聲道:「聽先生說先生南越的居所,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我很嚮往。」
「別說話,好好休息。」花重握住她的手,她的聲音更低,「可我的家不在南越,在我心裡,大杲,才是世間最美麗的地方……」
我不禁動容,忍淚,淚卻模糊了視線。
她死在花重懷中,花重勉力抱起她的屍體,我搭了手,我們二人吃力地將她放到床上。花重為她蓋好了被子,艙內空氣變得極其壓抑。
花重對我道:「別難過,她其實不恨你。」
我低低問:「還要死多少人?」
花重道:「人都會死的。你已經死過,你知道的,死並不可怕。」
我握拳道:「但我不想再殺人,或見到死人。」可這話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
花重溫和地道:「都死乾淨了,就不會再死了。」
我喉嚨乾澀,花重苦笑道:「我怎麼會跟你說這個?其實我哪裡管旁人死不死的。」
我正覺著他冷酷,他卻柔聲道:「來日你能做到,讓劊子手放下屠刀。你本來就是跟少游一樣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你已經在影響昌帝了。」
我捫心自問,我能嗎?
我們疲倦地趴在桌上,桌上的油燈、桌旁的茶爐不足以溫暖兩具病弱的身軀。不知是誰先打了個噴嚏,我緊了緊領口,問道:「前面你與靖王說了什麼?」
花重走到床邊,連被帶褥子將左荃珠捲起,抽出最底下的墊被,回我身邊,為我蓋上。我又問:「你怎麼辦?」
花重抽抽鼻子,坐到了茶爐前。我想了想,也挪坐到地上,分一半被子給他蓋上。
「到了這份兒上還講究男女之防的,就只有葉少游。」我道。
花重無聲一笑,我們肩挨肩並排坐著了。過了一會兒,他道:「我讓靖王回大杲向昌帝提親,求與西門衛尉的姻緣。」
我心下一動,道:「你夠毒!」
「靖王以為很可笑。」
我嘆一聲。那是徐靖未不信任花重。這個主意聽似荒謬,實則進退有度,還外帶激怒西日昌。如何與西日昌談價,如何堂而皇之地離開危機四伏的蠻申江水域,花重都謀劃了。西日昌是個聰明人,只要靖王開口求婚,他就會明白花重的奸計。西日昌若公然擒殺徐靖未,後者即玷污我的名節,胡說八道一番,說是我落在他手裡如何如何成就好事,無論西日昌信與不信,對大杲軍士而言,我將身敗名裂。搶回一個失貞的女侍衛,不知底細的軍士們會如何作想?到時候西日昌進退兩難,他的進退兩難就是靖王的進退自如。只是靖王不敢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在大杲皇宮裡,他是客,在邊境上,他是賊。
「難怪你趕我出艙,不叫我聽。」
花重摸摸自己的臉頰,「菊子即便再無恥,也得留一層臉皮充個人樣吧!」
我默了片刻,問:「倘這世間沒有爭鬥,先生如何處世呢?」
花重道:「這話你日後可問昌帝,菊子這最後一層臉皮,就是他剝的。」
我取出簪子,在掌中把玩,「是用剔的吧?」
花重轉面望我,近在分寸,染霜兩鬢別有叫人心悸的滄桑。他很快又轉回頭去,望向床上的左荃珠。
「菊子很佩服昌帝。」
我垂首黯然,卻聽他道:「不為死了的左荃珠,而為了西門你。」
我們再不言語,窩在被子里守著愈見微弱的爐火。我只感嘆造化弄人,當年同葉少游落魄江湖,而今又與花重同陷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