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撥雲見日

三 撥雲見日

請我入彀的還有西日昌,前往憩月宮路上,我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穩定的後方也包括他的後宮。先後排除了西秦、南越的暗樁后,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消除大杲後宮本身的不安定因素。現在發生的兩件事兒,他正求之不得。

他並非不愛他的皇子,平日他疏遠他們,這次不看望他們,都是在為將來謀划。按他的話說,現在他們吃苦,可免將來遭罪。不寵,是一位身為帝皇的父親對兒子的愛護。身在帝王家,即生在人心叵測中。經歷過年少的挫敗,可造就日後的堅韌,這也是西日昌的親身經歷。

我發覺身邊的胥紅到了身後,越近憩月宮,她走得越慢。

「怎麼了?跟上。」

紅撲撲的臉已被風雪吹白,胥紅快步上來,對我輕聲道:「是去憩月宮嗎?」

她不安的樣子讓我想了片刻。

「王才人?」我問。

她點頭。

我笑了笑,道:「沒事。聽我的。」我離開宮廷隱居南屏的兩年半內,大杲後宮里她和王才人爭寵,結果是她升為嬪,王才人生了三皇子。很多人都不明白,無出的胥紅被提升品級,該母憑子貴的卻始終是才人。我以前也不明白,現在則清楚了,那是西日昌不喜歡王才人。他甚至可能也不喜歡三皇子,他讓人覺得他最喜歡三皇子。他若真喜歡,為何不敕封王才人?

「有三句話,你可以用很久。」我微笑道,「第一句是,『不敢』;第二句是,『大人,你說得對』;第三句最簡單,就是『是的』。如果這三句都不能用,你就閉緊嘴巴。如果對方還要追問,你就從三句話里挑一個比較妥帖的。」

胥紅沉重地點頭,「我都記下了,多謝大人。」

後半路無語,我們安靜地進入了憩月宮。我請見邱妃,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侍女才回稟,邱妃今日抱恙,不見客,有事可找王才人。我謝過她,道不必了。其實即便見到邱妃,我也沒什麼話多說,在這節骨眼上,她不見我倒很明智。就是不知她是嫌我而不見,還是得了消息不見。

從正殿走出,胥紅似放下心頭重石。長長的空蕩迴廊上,我問:「王才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胥紅答:「跟我差不多吧!」

迴廊曲折,兩旁風景倒素潔。雪停了。眼看還有丈余要穿過內門,我耳畔卻響起了慕西雁的聲音,「前面有位宮女等著撞大人,她手上有燙物。」

我沒有停下步伐,轉面對胥紅道:「你知道田乙乙為何遭人厭惡?」

「不知……難道不是她品行不端嗎?」

「她潑了婉娘一身。」頓了頓后,我道,「我最討厭鬼祟小人。」

我帶著胥紅進入內門,一捧茶盤侍女與我們擦肩而過。她低著頭,茶碗在盤上發出輕微的顫聲。胥紅回頭多看了一眼。

我們走遠后,我問:「剛才那侍女你認識嗎?」

胥紅答:「認識,是王才人的寶林。」

我立時明白,慕西雁誤解了,那人要撞的是胥紅。王才人現在的品級比胥紅高一級,生出點事端,我這個管轄侍衛的衛尉處置不了後宮的女人事,她好趁機奚落胥寶林。估摸她也沒多大能耐,頂多下下胥紅面子,糟蹋身衣裳。而看剛才那寶林的樣子,就知主子是什麼德行。欺軟怕硬,小人嘴臉罷了。

接下來的幾宮,我就順路去了,都沒大的收穫。我不能把話挑明了說,只能扯些宮廷的侍衛守護周全不,影響主子們平時作息不,諸如此類。各宮的妃嬪回應態度不一,有的拉攏,有的平淡,還有少數倨傲。期間我與胥紅在孫文姝那兒用飯,再加上蔣瓊英,倒也溫馨。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再次步入瓊樹宮。瓊樹宮內,宮人面色都不好看。我等了很長時間,白妃才在侍女相扶下蹣跚而來。

「大人,你又來了。」白妃的語氣很倦,聽不出怨,只有憂。

我仔細詢問了早上的情形,白妃道二位皇子只跑離侍衛視線一會兒,就出事了。二皇子西日雲庄說沒看見人影,只覺背後一陣風,腿就折了。他一呼喊,大皇子西日士衡回頭,跟著就倒地不省人事。

「我想見下二位殿下。」

白妃凝望我半天,才點頭。她身旁的侍女斜我一眼,扶她起身。

我跟著白妃先見了二皇子,蘇堂竹正在陪他說話,見我來了,蘇堂竹道:「二殿下足傷養個半月就可下地。」

我點頭,他意思是二皇子傷得不重。與二皇子客套幾句后,我隨白妃去了大皇子房裡。臨走前,蘇堂竹對我微笑著揮一揮手。

西日士衡房裡是蘇世南,我們進房后,他不發一言佇立床旁。白妃問情況,蘇世南依然沉默,白妃就哭了。

我一直望著西日士衡,清楚地看見他睫毛顫動了一下。當下我全然理解了西日昌的話。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西日士衡分明清醒著,卻要裝昏迷不醒。

「白妃娘娘,可否容我單獨查看下大殿下?」

白妃一愕,她的侍女忍不住道:「就是西門大人走後,二位殿下才出的事,西門大人的好意,只怕又給殿下惹來災禍。」

「住嘴!」白妃喝止,「還不給西門大人賠罪。」

侍女不甘不願地道聲不是。白妃低低對我道:「西門大人,我把士衡交給你了。」

我微微驚訝,她愁苦道:「我其實知道大人是個好人……」

「不敢。」

我身後的胥紅點頭,正現教現用著。

「我們都出去吧!」一直沉默的蘇世南忽然開口,「讓西門與殿下獨處下,或許殿下就好了。」

一干人隨後而走,我嘆了聲,白妃和蘇世南都話中有話。一個意思是相信我沒有害她兒子,一個則讓我喚醒大殿下。

坐在西日士衡床畔,望著少年酷似其父的面龐,我輕聲道:「我知道你聽得到。現在我給你說個故事,關於你父皇的。」

西日士衡毫無反應,呼吸不變。

「很早以前,當陛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與明帝兄弟倆一同登月照宮的未央閣。明帝走得又快又穩,陛下則小心翼翼,由此炎帝以為明帝有膽魄,陛下怯弱,從此寵愛明帝,不喜歡陛下。可陛下真的膽小嗎?陛下從來不膽小,他走得慢走得小心,是因為那時候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大杲的重要皇子。」

「陛下度過了不受炎帝寵愛重視的年少時期,養成了堅強的性格。既然不被看好,就要努力積蓄來日被重用的力量。相信在那個時候,連陛下自己都無法確信他的明天。陛下能一步步走到今日,除了不懈的努力,還有時世的因素。沒有人從小就知道將來會做什麼,會成為什麼樣的人,要想力挽狂瀾首先得學會順勢而為。」

西日士衡依然睡著,但呼吸稍有變化。

「殿下和陛下很像,雖然到此刻我只見了殿下兩次,但卻覺著你們不僅面容像,性格也接近。不輕易信任,不放開胸懷,在沒有獲得足夠的力量前,擅長保護自己,掩飾自己。」我頓了頓,苦笑道,「其實我也是,但我沒你父皇那麼聰明,他不輕易信任旁人的同時,還會適應周圍的人事。很多人以為他無情,可一位無情無義的君王如何能獲得那麼多臣子的愛戴?我也是逐漸明白,他心裡裝的東西太多,淹沒了情感,讓我誤以為他很無情。陛下是你的父皇,也是所有大杲臣民的君王,尋常的情感流露對他來說何其珍貴,因為珍貴,所以我們看不到,只能一點一絲感受。」

西日士衡又顫了下眼睫。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的母妃為你和二殿下擔憂……」

「滾!」西日士衡忽然咆哮一聲。

我黯然起身,看來我是失敗的說客。

當我走到門口,西日士衡卻低聲道:「請回來。」

我走了回去,西日士衡已坐起身來,盯著我的眼道:「西門衛尉,有人想害你。」

我溫和地問:「殿下如何知曉?」

西日士衡道:「那人一踢斷雲庄的腿,我就知他不想取我們性命,但我不想也斷條腿或胳膊,就假裝嚇暈了。」

「殿下當時做得很對。」我又問,「那殿下有沒有看清來人的臉?」

西日士衡深深地望著我道:「沒有,她是個女的,和你一樣,面上蒙紗。」

我笑了笑,「多謝殿下。」

西日士衡驚異地望我,「你能明白?」

我收了笑,正色點頭,「殿下不醒,自然不會對任何人說看見一位很像我的兇手。」

西日士衡喃喃道:「說了又有何用?說了反倒被人當棋子,我討厭被擺布。」

我低聲道:「殿下做得很好,我誤解了。」

西日士衡變了眼色,同他父皇一樣,斜挑的丹鳳射出一股狠勁,「要我相信你也沒那麼容易,把面紗摘了,我要看你的臉。」

我凝視他片刻,笑道:「這不重要。」

「重要!」他當即道。

我緩緩道:「年初我從南屏重傷回宮,至今提不上氣勁,修為不在,別說踢斷二殿下細腿,就是悄然潛進瓊樹宮都做不到。」

西日士衡定了定,然後凝眸道:「這未免太可笑了,堂堂宮廷衛尉,失了一身修為?」

我們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西日士衡其實知道那人非我,他只是想替白妃看看我長什麼樣。

入夜時分,我與胥紅回到昌華宮。破天荒的,西日昌首次一併留下胥紅用膳。胥紅動作僵硬地吃了會兒后,恢復平常。

主席邊上置著一條長几,上面堆滿了文紙,在我們回前,西日昌就在看那些。

「西門啊,外頭冷嗎?」西日昌邊吃邊扯話。

「冷。」

「朕看你們倆出去還打傘了,路上難走嗎?」

胥紅呆了呆。

我頓了頓,坐直身子,恭敬道:「為陛下著想,請陛下吃完飯後再言語。」

胥紅手中的筷子跌落席上。

西日昌笑道:「好吧!」

一頓飯我吃得很舒坦,胥紅換了筷后又動作僵硬,西日昌則吃得很慢,且一直吃著面前最近的一碟菜。

宮人收拾完席上諸物,我們漱了口,面前換了清茶后,西日昌指了下身旁長几,道:「你們過來看看。」

胥紅跟在我身後,並不動手翻閱。我信手拈起最近的一疊紙,紙上所書的內容立時吸引住了我。這是憩月宮的回饋。我上午發付陳風的事,他已辦妥。隱衛們記載了今日憩月宮宮人的不少言談,最後一張紙上記錄的是上午我在憩月宮的說話。

王才人一事,正如我所料,她只是想叫胥紅難堪。

胥紅替我搬來椅子,我坐於長几旁,一張張文紙仔細觀看。我不知胥紅何時離去的,看到半途,西日昌已挨到我身旁。他捉著硃筆,在紙上勾了一個又一個紅圈。

「你圈出那麼多?」我放下手頭文紙,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一個又一個朱紅的圓圈,每個圈裡都勾著一個人名,圈圈紅紅,連綿不絕,「哪來那麼多不安分的宮人?」

「這些人……」他還在畫圈,「都是安分的。」

我一手掩面,被他耍了,他這是在報復我請他吃完飯後再說話。

笑了聲,我移開手,繼續看。

這些隱衛夠厲害的,只半天工夫,整出那麼多,估摸陳風發動了整座宮廷的所有隱衛。這樣想著,我忽然放下了文紙,盯住那隻還在塗鴉的手。

「怎麼啦,我的西門大人?」他沒有轉身,繼續畫著圈。

從手往上看,看到肩膀夾衣上的一圈黑狐毛,脖頸上幾縷鬆散慵懶的長發,掩映風情又難以琢磨的側面。

「你知道是誰踢傷了雲庄!」我靜靜地道。

他畫了那麼多圈,太不合情理,大杲的帝皇哪有時間記住後宮一干宮人的名字?

西日昌停下筆,轉面輕笑道:「不要當我那麼神……」

我盯著他,他微笑道:「有個大概吧!」

西日昌解釋了他的安排。他讓我走訪各宮,一方面讓我進一步了解後宮諸人,另一方面則趁機讓隱衛搜集情報。我的到訪,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水面,在各宮裡波動起漣漪。

「你以為丹霞公主徐端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說了一半,忽然問道。

我皺眉反問:「莫非她有問題?」在我印象里,徐端己就是被呵護寵愛的少女,又具備一國公主的莊重賢淑。若她有問題,我倒是走眼了。

「其實我們都被她蒙蔽了。」

「啊?」

西日昌丟開筆,捉了我的手道:「不止我們,還有田乙乙,還有很多人,都被那張嬌美明麗的面容矇騙了。她是很動人,也很年輕,身為南越的公主,身份也尊貴無比。可是,西門你想過沒有,南越王寵愛丹霞公主,僅僅因為她的美貌嗎?」

「你的意思是?」我看著硃筆染紅一疊文紙,心想,他果然都知道。畫圈,畫圈,就是與我鬧著玩兒。

「生在帝王家,越受君王寵愛,就越遭人嫉恨,丹霞公主的生母出身貧寒,沒有士族背後支持,憑什麼她一直被南越王視為掌上明珠?」西日昌低低道,「我也希望不是那樣,但花重親口告訴我,這位美麗動人的公主不是尋常少女。前一陣我特意去查了,田乙乙是徐端己得知自己將嫁入大杲后,請求南越王調給她的。」

我沉吟道:「那麼說,流言是從鸞鳳宮流傳出來的?」既然徐靖未見過我的真容,那麼徐端己也一定知道了,而我一直居住昌華宮是事實並非流言。她只消煽風點火,流言就水到渠成了。

西日昌嘆道:「田乙乙說徐端己無能,估計徐端己做夢都在取笑她。西秦的翟沅霖鋒芒太盛,而南越的徐端己卻慣常使軟刀子,讓人不知不覺就著了道。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我無語。西日昌摟我肩,在我耳畔道:「我動手缺乏趣味,你需要立威,而且用的不是武力。」

我抬頭,他眼波柔和,「丹霞公主能利用的,姝黎你也能,還會比她更高明。」

我猛然從他懷抱掙脫,直言道:「我討厭這些事兒!」

西日昌盯著我道:「今日若非慕西雁提醒,你就會被人濺一身燙水。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嗎?這宮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幾個會真心待人,能與你說上幾句貼心話?你現在已經不是當日那個司劍,你早就身居上位,身為上位者,是必須威懾下人,威懾眾人的。」

我凝視他,他又轉了柔聲道:「我知你不喜歡,討厭暗地裡算計來算計去。可是姝黎啊,現在算計周全了,來日就不用費神。再說你不動手,換個人做,你忍心嗎?」

我別轉臉去,捏起最後一疊文紙,悶聲道:「讓我先看完。」

西日昌無聲而笑,歪身倚我肩上。

「重。」我一手推了推他,推不動。

他換了虛靠,淡淡道:「這是兩條線,兩件事,很巧妙地集中於你一人身上,但又不是動你,而是動我大杲根本。皇儲之爭,歷來都陰謀四伏,風詭雲譎。只是這些人看到了其一,看不到其二。為了各自利益,各懷鬼胎,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期待我大杲未來的儲君,強過西日士衡,強不過那就是天意。」

我一怔,那疊紙最後正是我與西日士衡的對話。

「孩子的能力與才幹,有一部分來自母親,只有足夠優秀的母親才能教養出才華橫溢的孩子。我的母后很強,所以她的兩個兒子都不差。」

我笑出聲來。雖然他沒有說錯,但自己往臉上貼金,總很可笑,不想他跟著委婉道:「我要多謝你,在士衡面前給我臉上貼金。」

我放下文紙,摟住了他。

「今晚三次如何?」

話有歧義,不過我已經適應他的說話方式,也明白了為何這世上那麼多人喜歡繞彎彎。不把話說明白,是樂趣,也是麻煩。聽得明白是樂趣,聽不明白就會想破腦袋。歧義,還有可能被誤解。一誤解,說話的人就樂了,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當西日昌在我身上徒勞地努力三次后,他累得喘氣,像頭被打倒的老虎,攤開四肢仰倒床上。

「不行了,你的氣脈還是不開。」

我也被整得渾身酸軟,俯卧在他身旁,弱弱地道:「別試了,浪費你氣勁。」

他以不純的天一訣氣勁疏通我的氣脈,他費勁我也不好受。變為尋常人的我,經脈雖經改造,但氣勁唯有丹田的一絲。蘇世南說,天一訣變異的同時,在原本通暢的氣脈里製造了無數堵塞的障礙,建議嘗試外力打通。而蘇堂竹的意見剛好相反,他認為堵塞氣脈運行的障礙可自然消融,外力無法作用。但二人又一致認同,用緩和的外力疏通,對我身體不會產生負面的影響。

西日昌覺著可以一試,於是便隔三差五地收拾收拾我。被他通脈的滋味,類似渾身上刑法,一根根筋被挑出來,滾一遍燙油。

我出了很多汗,三次也是我能承受的極限。

平息后,西日昌一手撫過我濕漉漉的背,搭在腰上,嘆道:「你說你這身子……」

我一動不動趴著。他轉過身,用指頭捅捅我腰窩,我不得不翻身,埋入一個溫濕的懷抱。其實不舒服,濕漉漉的皮膚,散發肉香的汗味,頭髮一絲絲都黏在身體上。

他的手在我身上溫滑撫摩,「這兒不大……腰倒一直那麼細,但下面不夠大……」

低沉曖昧的聲音這時候比所有催眠都管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終為我蓋上被子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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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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