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宮闈潛流
遷居大杲生活的西秦人經常在邊境走動,不久后,唐洲三城陸陸續續有富賈商戶舉家搬遷,這讓納蘭大人更令人同情。他攔不住,也不會動武,上報西秦京都,反饋的卻是一紙調令。西秦西境去了個中用的文臣,換了個辣手的武將。武將沒別的本事,就愛以強制手段鎮壓。上千名三城人氏塞滿了三城的監獄,民憤被激化。在這樣的時候,西日昌對外下旨,拯救了這位武將的仕途,緩和了邊境局勢。
大杲昌帝取消了唐洲三城的貿易邊稅,但僅限三城的原住戶。三城的所有商鋪商人、經營商品及交易額度早被董舒海記錄在案,這個舉措一時間令西秦所有商賈、權貴眼紅起三城人。
昌帝的第二項對三城的舉措更得人心。在得到唐洲三城新治守、武將龍嘯天的同意后,邱芬在唐洲三城委西秦人籌辦了書院對百姓免費開放,技工類學徒還有微薄的收入。
這樣一來,三城邊境逐漸恢復平靜。龍嘯天保住了官位,西日昌又收了把民心。各國民間的輿論好評如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嚴冬飛雪之晨,我帶著陳風拜訪了一位重要人物,白妃白守真。邱家的得勢意味著白氏的危機。我不明白西日昌為何命我前去,按理這事該他出面。
當我踏入白妃的瓊樹宮,在偏殿上見著二位皇子后,我掩藏在面紗后的臉抽了下。十二歲的西日士衡,西日昌的長子繼承了其父的美貌。兩道斜眉丹鳳流彩,假以時日,又是個禍害。十歲的西日雲庄,臉廓似父,眉宇隨母,文靜溫潤,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兩位皇子在侍衛的陪伴下,靜候白妃召見。見到我二人入內,兩雙明亮眼眸雖好奇,卻很快轉了回去。
白妃的侍女顯然沒有料到我的突然來訪,只道白妃剛起身,請我稍候,跟著她迅速入內前去通報。
兩位皇子都站著,我也不能坐下。他們尊敬母妃,而作為衛尉的我也得遵照禮數。我的目光過多地停留在西日士衡身上,可以想象,少年的禍害就是這個樣子。歷來帝皇傳位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子肖其父。西日士衡與西日昌長相酷似,又是長子,著實具備了太子的條件。
白妃很快趕來,看得出她睡得不好,有些憔悴。兩位皇子行禮,我和陳風行了侍衛之禮后,各自入座。白妃先與我寒暄,陳風將西日昌賞賜的禮物奉上。一副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白妃只看了一眼便命人收起。
「西門大人來得巧,今兒剛好士衡他們來見我。」
我再次端詳西日士衡,越看越像,「二位皇子我也是第一次見上,沒帶什麼見面禮,還請白妃不要見怪。」
「大人客氣了。士衡、雲庄,來,見過西門衛尉。」
西日士衡不動聲色地口道:「見過大人。」西日雲庄同樣說了句,聲音卻很輕。
當著我的面,白妃沒有與兒子親熱,我越待越不是味兒,便借故告辭。出殿後,我聽到西日士衡問了句:「母妃,西門大人現在還是父皇的隨侍嗎?」
白妃幽幽道聲是。
「來得正巧……」
後面的話我聽不著了,回西日昌身邊后,氣勁又只剩一絲,修為全無,無法察聽遠處的對話。我瞟了眼陳風,後者一怔,隨後道:「我也不知今日二位殿下來見白妃。」
我垂下眼帘,停下腳步,「他們在說什麼?」
陳風回過神道:「在論大人的容貌。」
我點點頭,繼續前行。一路上我發現宮人看我的目光有些微妙,來瓊樹宮時不覺,回時宮人多了,才略有感觸。
「他們在說什麼?」走過迴廊后我又問同樣的話。
這次陳風停下了腳步,沉臉道:「他們竟敢非議陛下和大人。」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緣由,西日昌不去鸞鳳宮,不去旁的宮,不宣妃嬪侍寢,那麼一直住在昌華宮的我就成了閑人的談資。也是,後宮生活無聊乏味,西日昌能命侍衛殺嚼舌根的,卻杜絕不了人心的空乏。
世上大多數人,活著只單純活著,一日三餐,傳宗接代。尋常百姓的日子就是吃飽想吃好,穿暖想風光;而尋常後宮宮人的生活衣食無缺,除了伺候好主子往上爬爬,旁的只剩攢點錢財,絕大多數光陰空度。皇宮內禁賭,也不能好男男女女那回事,除了西日昌,和任何人沾染上那事,就是找死。於是聽聽新鮮事兒,扯些富貴用度便是尋常宮人的主要樂趣了。別宮的宮人沒有昌華宮那麼多忌諱,偶爾嚼舌根也未必被聽到,未必受罪,但我還是覺得疑惑。非議我的容貌倒很正常,可牽涉到西日昌,那必然古怪。人人都珍愛性命,如何會有好幾位宮人胡亂言語君王,儘管他們扯的大致沒錯。
「你找幾名隱衛,去各宮探聽下,流言從何而出。」
「是,大人。」陳風毫不猶豫地接下了。
我倒有些奇怪,陳風解釋道:「這屬於大人的職權範圍。除了陛下的直屬隱衛,宮中所有侍衛大人都有權調用。」
我凝視陳風,這木瓜臉竟難得地一笑,隨後又低下頭去,「有慕西大人跟隨,我先去交發大人的任務。」
「去吧!」
他轉過身,我又道:「多笑笑,五六年了,難得見你高興。」
他抖了下肩,快步走了,我目送他消失於漫天白雪之中。其實我想說的是,他認識我的時間最久,從我初入昌王府至今。我們打過架,一起並肩戰鬥過,他因我吃過杖罰。他的武力在宮廷中不高,身份也不高,但他和他父親卻是西日昌最信任的心腹。他的每句話都有分量,他的表情更重……或許他等我發布司令已經很久。
我學他抖了下肩,我以為,這個肢體語言代表著他確實很高興。銀白的裘袍雙肩落下幾片未及積累或融化的雪花,明兒再雪天,還是多帶把傘。這麼想著,我走回了昌華宮。
我可以斷定,今天命我去送禮是西日昌要我看看他的兩位皇子,他以為是時候讓我見了。
經蘇氏父子的再三確診,蠻申江一事,我突發的氣勁沒有造成身體的損傷,落下毛病。雖然當時我覺著身體透支,彷彿會壞死,但碰上蘇堂竹及時行針,緩了過來,實屬幸運。
蘇家父子推來究去,得出一個大膽的猜測。我在傾城苑那幾年自修的進展緩慢,應該打下了天一訣牢固的基礎,而我開頭所基的武道就同尋常武者不同,每次武力的晉陞都離不開情緒的激化,我的修鍊進展陷入了不傷難以提升、不遇難提不高多少的怪圈。我渴望著無上的武力,而肉體已難以負荷,這種情況,引發了天一訣對我身軀氣脈的重塑。被徐靖未一擒反倒成了好事。回到盛京后,我除了體虛血虧,人又瘦了一圈,修為又無影了,身子骨反倒強了幾分,精神也好多了,這診斷令一個男人喜出望外。
當我安睡時無意識地將手搭在他身上,腿壓在他腿上后,我們的關係更親密了,所以他讓我去了瓊樹宮。
步入昌華宮正殿,我解下裘衣,宮人接過。殿堂里炭火正旺,殿堂上龍座空空,倒是我回得早了。
我坐在偏席等了會兒,然而等到的卻是西日昌陰沉的臉。
「出事了!」他解下外袍,大步向我邁來,「士衡和雲庄一個昏迷不醒,一個摔斷了腿。」
我大驚而起,「怎麼會這樣?我剛從那兒回來。」
西日昌走到我面前,盯著我道:「就是沖你來的。」
我也盯著他反問:「你不去看他們嗎?」
他卻鬆了神色,柔聲道:「一會兒你自己過去看一下就明白了。我這兩兒郎現在吃些苦頭,總比日後受罪強。」
我聽得莫名其妙。他又道:「出事當時,幾個侍衛都不在邊上。這大雪天的,哪有下人不防著主子腳深腳淺?」
我越發覺得怪異,想了想,道:「那我先去瓊樹宮看看。」
他拉我手坐我身旁,笑道:「不著急。有些事還沒問你。」
他果然問了我發付陳風的事,我將疑慮一一道來。他聽后沉思良久,竟推翻了之前的判斷,「或許我想錯了,這事不是對你。」
問他緣故,他卻打發我替他弄個明白。「你多去幾處地兒,最後再去瓊樹宮。」
「哦?」
西日昌詭異地笑道:「原本打算讓西門衛尉升升職,換個太保、侍中的官職,如今就看西門大人你自己願不願意了。」
我立時瞭然,他打的是讓我教二皇子武藝的主意。他自己事多,見我閑著,一年半載也練不回修為,就找個文縐縐的教武活計讓我溫溫。
「看看再說。」我起身道。
「早些回來,還有。」他眸光一閃,「帶個人一起去。」
他讓我捎上的是個廢材,胥紅欣喜地跟我出了宮。
這回我多帶了兩把傘,胥紅將自己裹得跟婉娘似的,戴著毛皮手套執傘跟我身後。
「我都記不住上回出宮是什麼時候了!」胥紅說的是出昌華宮。
我嘆了口氣,到底是西日昌仔細。這女子再關昌華宮,怕是會憋出病來。
「一會兒你沒我吩咐,休要開口。」
胥紅應下,謹慎地問:「我們要去哪兒?」
我答:「不去鸞鳳宮。」
胥紅放下心來,只要不去鸞鳳宮,她就不怕。
我與她邁過積厚寸余的雪地,穿過各處銀裝素裹的宮殿,先去見了柳妃。柳妃見到我二人,略有驚訝。她屏退宮人後,我將非議及二位皇子之事簡單地提了幾句。柳妃變色,我身旁的胥紅也嚇白了臉。前事倒罷了,后一件事,恐怕也只有那位當父王的跟個無事人似的。
柳妃琢磨了很長時間,開口卻道:「小八,姐姐得感謝你。」
我怔了怔。
「歷來後宮傾軋,妃嬪爭寵,但小八你卻是個例外。」柳妃頗有感觸地道,「女子們哪個不望自己的夫君寵愛,明面上一團和氣,背地裡生事使絆。你能信任我,今日與我說這些,顯見沒把我當外人。」
我也第一次對柳妃說了真心話,「向來都覺姐姐聰察,而我更信陛下的眼力。偌大的後宮,也都是姐姐操持。明景堂上,我一日看清所有妃嬪的面目,她們之中,唯有姐姐值得信賴。姐姐於我的真情,我一直銘記心內。」
柳妃動容,不過當她看到胥紅的表情,就轉了微笑。以柳妃的察言觀色,她已看出我身旁這女子不明就裡。
「西門。」柳妃馬上換了稱謂,「過去的事不提了。你說的這兩件事,我覺著除了牽涉到你,還有白、邱二妃。皇子遭遇意外,是宮廷大事,但我也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你需暗訪。」
我稱是。暗訪我已委陳風進行,而柳妃給的提醒更重要,她不愧為大杲後宮真正的當家,一語點明事情的關鍵。邱妃的妹妹及邱氏現在風頭正勁,已然危機到白氏。無論此事背後真正的暗鬼是誰,他或她利用的就是白、邱兩家的間隙。
出了柳妃的宮殿,胥紅按捺了許久,還是問道:「大人,如果是那兩位暗中較勁,扯上大人有用嗎?」
我停下腳步,望了眼她紅撲撲的臉蛋,微笑道:「你看,已經把我拉了進來,你說有用沒用?」
胥紅似懂非懂地點頭。
「走吧!」我與她並肩行走於飄雪中,雪似乎小了些。現在我不覺得她一無是處了,她沒追問柳妃為何稱我小八,倒問暗中之人為何牽拉我,確實又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