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紅太陽大隊從上到下都覺得讀書沒用。
只接受掃個盲。
按他們的話講,「認幾個字兒就行了,掃盲班還不要錢的,多好,專門把人送去讀書,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莊家以前就是這個「傻子」,在人人都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把兩個兒子送去上學,老大學不進,笨,沒讀了,沒過兩年又送了老二去,一直讀到了小學畢業,聽說都考上初中了,庄炮仗出了事兒,沒讀成。
就這,庄民國就已經是他們紅太陽大隊里的文化人,都指著他以後有「大出息」呢。
結果出息是沒看到,反正最後是跟他們一樣在村裡做工,連個城裡的臨時工都沒撈著,連人劉三嬸家的大壯都混了個臨時工的位置,吃公家糧呢。
八月末的時候大壯還回來了一趟,好傢夥,騎著自行車,頭髮梳得油光發亮,腳上蹬的是皮鞋,帶的是上海牌兒的手錶,給家裡小孩買的都是一毛一根的果丹皮,還在村口跟他們打了招呼,發了煙,人家當工人的就是不一樣,哪跟他們一樣得了煙就往嘴裡送的,按劉三嬸的話,「粗魯!」
她是工人的母親,沒人覺得這話不對。
大壯抽煙是怎麼抽的呢,人是先不點煙,在點煙前,先伸出左腕,把香煙在手錶上篤上幾下,這才開始點煙,慢條斯理的,那架勢,不是當工人吃公家糧的,都做不出來。
這才是區別與他們這種窮哈哈的泥腿子有的階層。
庄民國小學畢業有屁用?他當爸的沒用,如今還準備把他兒子送去讀書給禍害了呢,也是造孽。
去讀書,反正是沒人羨慕的。
庄民國趁機跟庄玉林說,「讀書是好的,學知識呢,以後也是有大用的,他們現在都說讀書沒用,以後就知道後悔了。」
是庄民國後悔了,上輩子他老實,沒本事,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庄玉林兄弟兩個是讀了村中就沒讀了,庄民國在包工頭手底下做過小工,工錢是不少,但做工不好拿工錢,遇上過兩回上頭老闆卷錢跑了的事。
想追責,人都跑遠了的,連人影都找不到,最後也只有自認倒霉了的,找得到人的,老闆手頭有錢的,有良心的,等寒冬臘月間就把錢發了,沒錢的,一個包工頭十來號農民工就守著,希望上頭的老闆發發善心。
家裡兩個孩子要養,到處都要錢,還有他爹庄炮仗的藥費,上頭一拖,他手裡就拿不出錢來,最後只得沒讀書了。
庄民國是知道大兒子庄玉林想讀書的,他聰明,讀書也好,只是家裡沒錢拖累了他,留在了家裡等成年了,一出去也跟著他這個當爹的一樣去干過小工,發傳單,服務員,最後才說想創業,還是沒丁點跟「學問」扯上邊的,做小批發生意。
是他二兒子說出來的,「誰不想找個體面兒的好工作,誰想低人一等,人家都要高中生大學士,我們沒學歷誰要?」
等以後,那就是看學歷的時候了。
他家大兒子雖說從來沒在他面前抱怨過,但庄民國做工的時候是體會過的,那些城裡的體面人看他們髒兮兮的上車,就是保持著距離,還是不敢靠近了的,他吃過白眼,他家玉林出去也肯定走了他這條老路的。
他是想讀書的,有遺憾的。
庄民國回來這一次就打算好了,他要送兒子去讀書!
他家玉林想讀書,他就送他去讀書!
農忙秋收的時候,整個大隊都在忙,學校自然也放了假,老師、學生都參加到這場搶收活動中來,庄民國要送去的學校在大隊下頭的五生產隊,前進村,他們是四生產隊,光明村,整個紅太陽大隊下有八九個生產隊,光明村和前進村雖是挨著的,但前進村只聽這名就知道,人家前進著呢。
不提別的,前進村的高中生就有好幾個,大隊的學校就開在前進村裡。
走了二十分鐘,庄民國帶著兩兒子進了前進村,他家小二子還小,走一半路就走不動了,這會是爬在他爸背上的。
秋收過後讀書早的人家就把孩子給送了來,他們已經遲了好些天了,但這種不是沒有,學校有兩個老師,對這種情況看得多了,帶他們去繳了費,庄玉林年紀小了些,還去不到一年級,分在幼兒班,先上一年,等六歲就能上一年級了,庄民國繳了一塊錢的學費,登了名字就可以了。
「行了,明天就可以來讀書了。」老師登記完,還把課本發給了他們。
這一塊錢包含的就是課本費、作業本費。
庄民國給老師道了謝,還牽著玉林給老師道了謝,這才帶著他出來,庄玉林抱著自己的書本,先前還問為什麼要讀書呢,現在寶貝得不行,咧著小嘴笑,他還說:「等我學會了就教弟弟學。」
「行,你教他。」庄民國想他大兒玉林上輩子讀書就好,跟他相比小二就差些,讓大兒教教小二,說不定也能跟他哥一樣聰明。
父子幾個一回村裡,村裡的社員一見庄玉林手裡的書,又傳開了,說他們窮折騰,都窮成這樣了還顧著讀書。
莊家大房這邊,除了大嫂劉春枝說了幾句酸話外,庄炮仗老兩口跟庄民安都沒說話,他們要是那等排斥讀書的,當年就不會送庄民安兄弟兩個去讀書了。
這得宜於庄炮仗當年跟著打了幾天的仗,受了人家的指點,「讀書是好的,讀書明理,不用做睜眼瞎呢。」
到現在他這個思想都沒變,唯一遺憾的就是他這雙腿把兩個兒子給拖累了,不然他們莊家的造化還指不定的。
庄民國跟陳夏花的生是前後挨著的,上個月陳夏花生,這個月就輪到他了,舊曆初六,是這月月中,庄民國自己倒是沒感覺,也沒打算過生,去學校報了名后,庄玉林現在就是一名正式的幼兒班的學生了。
庄民國在家裡帶小二,上工、打理自留地,撿柴火。
秋收過了,閑是閑下來了,但生產隊還有活計呢,翻田翻土、養豬擔糞,種豆,後山的桔子、梨都要收了,他們每年都是大批送到供銷社裡,說是供銷社送到罐頭廠,生產隊副業掙的錢按社員的出工分,能抵消一部分生產隊發給他們的油糧等錢,到發錢的時候能少扣一筆,到手的就多一些。
庄民國沒刻意記,他的生就過了,還是六生產隊太明村那邊,他岳家託人送了信來,說他過生,叫他過去一趟。
他過生,去岳家?
庄民國知道叫他過去是為什麼,太明村那邊沒副業,他們光明村有副業,每年這時候,村裡把水果運到公社去,還是會留些來,每家發上幾個,叫他們甜甜嘴兒的,夏家想吃得花錢買,要女婿家的,是白吃。
莊家自己就有梨和紅棗,但他們家的是早熟品種,收的時候還算在秋收大事裡頭呢,庄民國過不去,那邊也沒法。
他沒去。
過了兩天,又叫人託了信兒來,說他岳母摔了腿,叫他去看看。
這就必須要去了。
庄民國先把兒子送去五生產隊讀書,再抱著小二去了六生產隊太明村,只抱了個人,手上沒提東西,一進村,別人就知道,夏家的女婿來了。
到了夏家,屋裡沒聲兒,只有陳夏花坐在廊下剝玉米。
「你來了。」
陳夏花扭頭跟他們打了招呼,在小兒子身上多看了幾眼,伸了伸手,又一手臟,又縮了回去,庄民國抱著人在她身邊坐下,還沒說話手裡就被塞了根玉米。
陳夏花一邊跟他們父子兩個說話,一邊剝玉米,麻利得很:「最近家裡咋樣了,我聽說玉林去讀書了,上的什麼班...」
陳夏花就是這樣的人,沒個歇下來的時候,夏家可是要比他們莊家乾淨多了,庄民國知道他那岳父兩個都是躲懶的,小舅子兩口子更是懶得沒邊了,家裡這樣乾淨都是陳夏花收拾出來的。
正說著,陳婆子從裡屋里走到堂屋,尖刻著臉朝門口一撇,放在庄民國身上,見他兩手空空,臉上更是難看了,「你跟我進來。」
陳夏花臉頓時擔憂起來。
庄民國沖她笑笑,又扭頭看了發號施令的陳婆子,陳婆子說了一句話,就轉身朝裡屋走,並不擔心女婿不跟來的。
這副做派庄民國見了不少回,他這位岳母是要給他單獨開「批評大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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