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藥枸杞,舊時承歡
兩日後,水意濃順利出宮。
還是那座小苑,還是那個廂房,她再次看見了墨君狂。
他面向里側睡著,不知有人進來,睡得很熟。她坐在床邊,靜靜地看他。他鼻息微重,眉心微蹙,奇怪的是,他臉上病色分明,難道病了?
她摸摸他的臉頰、額頭,嚇得一跳,他身上發燙,正發高熱。
怎麼辦?
她立即去找拓跋泓,他見她這麼快就出來,倒覺得奇怪,「怎麼了?」
「君狂高熱,你找個大夫來,或者抓一劑退熱的葯煎了給他喝。」她尚算冷靜。
「你叫我去?」他錯愕。
「你不去誰去?」水意濃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催促道,「你到底去不去?」
「我命人好好照顧他。」
「不行!」她威脅道,「你不去,今日我就不回宮了,留在這裡照顧他!」
拓跋泓氣不打一處來,她竟然要他去抓藥給她心愛的男子服用,太沒天理了。
她再次催促、威脅,他才不情不願地去找抓藥。
回到廂房,她看見墨君狂縮在被窩裡,冷得發顫,意識模糊。
這如何是好?
水意濃上床,扶他起來一些,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幾日不見,為什麼他就染了風寒、病成這樣?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憔悴、虛弱?
頓時,她的心劇烈地痛起來,淚花盈盈。
這囚徒的日子,整日悶在房中,吃不飽,穿不暖,不病才怪。
忽然,他咳起來,咳了好一陣子才停歇。
見他咳得厲害,她的心一陣陣地揪緊,一陣陣地抽痛。
墨君狂清醒了些,微微睜眸,看見她,驚喜得牽唇一笑,儘管微笑輕淡如煙、似有似無,心卻是甜蜜的。然而,這抹微笑一閃即逝,臉龐瞬間冷沉,他推開她,「男女授受不親,你怎能……下去……」
「君狂,是我……我來看你了……你病了,正發高熱……」水意濃抱緊他,「稍後就有退熱的葯。」
「不知廉恥!」他用力地推她下床,卻扯動了身上的傷口,眉頭緊皺,沒有再推她。
她感覺他這副表情好像很痛,目光落在他的胸膛。
他看見了她的目光,立即收攏衣袍,她速度更快,扯開他的衣袍,驚呆了——他的胸膛有數道傷口,新舊都有,後背也有幾道傷口,鞭傷、劍傷皆有,刺疼了她的眼。
墨君狂緊張地拉好衣袍,羞於被人看見似的。
「是誰鞭打你?魏國太子?」水意濃悲痛地問。
他頷首,「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淚水滑落,她無語地看他,心那麼疼、那麼疼,疼得喘不過氣……
他是墨皇,是天子驕子,為什麼遭受這樣的罪?為什麼讓他淪為階下囚?
這一切,都是拜墨君睿所賜!拓跋泓也是幫凶!
她一定要儘快救出君狂,否則不知道他還要遭受什麼樣的罪。
「君狂。」水意濃跪在床上,捧著他的臉,對他承諾,也是對自己承諾,「我一定救你出去!」
「我不要你的憐憫!」墨君狂粗魯地拿開她的手,「縱然你救我出去,我也不會領情,我不走!」
她知道他有心結,沒關係,到時候他一定會跟自己走。
他的心在滴血,「齊王喜歡你,你便跟了她吧,他會給你幸福,會呵護你一生。」
她又錯愕又傷心,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卻也知道,他不願連累自己,不願自己跟著他受苦,才會這樣說。若在以前,他怎麼會說出將她拱手讓人的話?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水意濃摟住他的脖子,似有一隻手絞著她的心。
「這就是我的真心話,齊王會待你好,竭盡全力愛你、呵護你。」墨君狂不看她,嗓音冷冷。
「那麼,你看著我,再說一遍。」她再次捧著他的臉。
他再也說不出來了,心支離破碎,劇痛難忍。
天知道,他多麼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淪落至此,連累她來到魏國,以柔弱之身周旋在豺狼虎豹之間。
水意濃忍著心痛,淚水漣漣,啞聲道:「我這麼愛你,你不能不愛我,否則,你必遭天打雷劈!」
話落,她吻他的唇,輕輕的,柔柔的。
墨君狂沒有閃避,沒有推拒,正處於理智與情感的交戰之中。
應該慶幸,她對他不離不棄,還以一己之力籌謀救他,他還奢求什麼?然而,她對他越好、越愛他,他越覺得自己窩囊,對不起她,要不起她……他也想好好地愛她,與以往一樣,恩愛纏綿,可是,他不再是以往的墨君狂了,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具殘軀……
「君狂,愛我,好不好?」她喃喃地祈求。
這溫柔暗啞的聲音,這綿軟深情的暗示,令他心弛神盪,打消了他的顧慮與自卑,抱住她,吻她柔嫩的唇。
許多個日夜,他曾在夢中這樣抱著她、激烈地吻她,如今夢想成真,他體內的熱血洶湧澎湃,一時沉醉在溫柔鄉里,無法自拔。
唇齒相碰,舌尖相纏,身軀相合,靈魂相依。
身子越來越火熱,他們越來越動情,纏纏綿綿,火花四濺……陡然,房門被打開,有人進來……
拓跋泓剛要踏進廂房,手中端著一碗湯藥,看見這香艷的一幕,僵立當場。
他們竟然旁若無人地擁吻!
怒火上揚,他快氣炸了。
墨君狂默默地看他,不再吻她;水意濃背對著他,吻深愛的男子的劍眉、黑眸,流連忘返。
其實,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讓拓跋泓知道,她愛的是墨君狂,絕不會和旁人有瓜葛。
這些日子,拓跋泓總是輕薄她,她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說也說了,他一如既往、死纏著她,讓她很頭疼。若非君狂在太子和他手裡,她早就和他撕破臉了。
墨君狂推開她,她轉過身,從容地從拓跋泓手中接過那碗湯藥,讓墨君狂喝下去。
拓跋泓竭盡全力剋制住怒火,卻聽她道:「勞煩王爺吩咐這裡的人,每日煎兩碗葯給君狂服用,不謝。」
他不置可否,死死地盯著她,目光如冰如火、如刀如劍,像要殺人。
「意濃,走吧。」墨君狂擔憂不已,知道拓跋泓正在氣頭上,不知他會不會對意濃怎樣。
「君狂,改日我再來看你,你一定要保重。」水意濃叮囑道。
忽然,拓跋泓生硬地走過來,拽住她的手腕便拖著她離開。
她怎麼叫、怎麼掙扎,他毫不理會,直至把她扔進車廂,臉膛仍然冷酷如冰。
「疼死了,放開我!你發什麼瘋?」她疼得齜牙咧嘴。
「你也知道疼?」他將她拽到懷中,鎖住她整個身軀,「你就這麼不知廉恥嗎?」
「我和君狂是夫妻,是天經地義,你管不著!」水意濃憤怒地叫,「你現在就知廉恥嗎?放開我!」
他被怒火燒毀了冷靜,禁錮著她,強行吻她……
「拓跋泓,我恨死你!你再動一下,我就咬舌自盡!」水意濃威脅。
「你不會死。」他慢慢抬起頭,一雙染了欲色的黑眸蘊藏著可怕的魔力,「墨君狂在我手裡,你怎麼會死?」
「我和他做一對同命鴛鴦!」她咬牙切齒道,「你想利用我博取你父皇的信任,做夢!」
拓跋泓的眼眸略略睜大,迸射出一抹陰厲的芒色。
她拉好衣袍,難得有如此狠戾的眸色,「惹怒了我,我什麼都做得出來,包括對你父皇說你的野心與陰謀,讓你萬劫不復!」
他眼中的怒氣噴在她臉上,「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否則,我會讓墨君狂生不如死!」
水意濃一字字道:「那就走著瞧!」
幾日來,水意濃在寢室養傷,沒有到御前伺候,拓跋泓不再夜入皇宮看她。
雖然那次他們吵得厲害,可是,她必須讓他明白,她不是他可以肆意輕薄的人。
左耳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安順奉旨來看她,帶來了御賜的滋補身子的羹湯。
「葉翾,感覺如何?可有不適?」他關心地問,「陛下說了,若有不適,再傳林太醫來瞧瞧。」
「沒事了,安公公代我謝陛下恩典。」
「若沒什麼大礙,就去御前伺候吧。這幾日你不在,陛下惦記得緊吶。」
「那好,午後我去御書房伺候。」她笑道。
「那敢情好,陛下一定龍顏大悅。」
安順笑眯眯地走了。
午膳后,水意濃收拾了一下自己,前往御書房,宮人卻說陛下在御書房后苑。
她走向後苑,望見魏皇站在幾株蠟梅前,似在賞梅。
這幾日下了兩場雪,地上還有殘雪,沒有綠葉的蠟梅枝幹上凝結著晶瑩剔透的霜雪,霜風凄緊,枝椏微微抖動。他腳蹬烏皮金線綉雲龍高靴,披著墨色大氅,站在寒風中,大氅隨風輕揚,令人覺得憂傷。
她走近他,他面色沉靜,眸色深遠,好似在睹物思人。
「你來了。」魏皇的語聲那般壓抑。
「今日風大,陛下回御書房吧。」水意濃勸道。
「朕記得,婉兒離開的時候,正是蠟梅盛開的時節。」他的嗓音微含痛意。
她明白了,怪不得他的神情這般傷感,可是,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魏皇緩緩道:「婉兒最喜歡蠟梅,那日,承歡殿的蠟梅開了,婉兒在蠟梅前翩翩起舞,朕正巧去承歡殿看她,看見了那支舞……有的蠟梅被冰凍住,有的蠟梅長於冰雪之上,有的蠟梅被冰雪簇擁著……雪色晶瑩,蠟梅婉然嬌嫩,婉兒揮袂舞動,笑靨如花,影姿如梅,宛如花仙子,美輪美奐……朕永世難忘……」
水意濃聽著他對娘親華婉心的追憶,不禁對她的絕代風華心馳神往。
他的臉膛瀰漫開沉痛,寒風亦吹不散,「可是,兩日後,婉兒悄然離去,離開朕了……朕永遠見不到她了……那夜,一樹蠟梅凋零了,落滿一地……」
她不知道娘親為什麼不喜歡他,卻感動於他對娘親二十餘年的痴心、痴情,「若陛下不嫌棄,奴婢舞一曲為陛下解憂。」
「你會跳舞?」魏皇有些許驚訝。
「奴婢會一點。」
得到他的應允,水意濃上前幾步,即興跳起來。
柔美的古典舞難度不大,她舒展雙臂,揮動廣袂,輕移蓮步,翻雲覆手,眸光明媚。
他驚呆了,心潮起伏,這張臉變成了婉兒的臉……他痴迷地看著,慢慢走上前……
就是這樣的,婉兒就是在蠟梅前跳這樣美的舞。
她看見他走來,暗道不好,慢慢收勢。
魏皇拉她的手,眼眸溢滿了沉澱二十餘年的情意,「婉兒,真好……朕又看到你跳舞了……」
正巧,拓跋泓來到后苑,看見了這一幕……看見父皇緩緩擁她入懷……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父皇為什麼抱她?
水意濃看見了他,掙脫開來,低垂著頭。
魏皇看見他,面有不悅。
拓跋泓走上前,恭謹地低頭,「父皇傳兒臣來,不知有何吩咐?」
她淡淡道:「陛下回御書房吧,奴婢沏兩杯熱茶給陛下暖暖身子。」
魏皇因何傳召拓跋泓,水意濃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臨近晚膳時分,她端著山藥枸杞粥進御書房,拓跋泓還在。
魏皇聞到粥的清香,開懷笑道:「好香啊,這是什麼粥?」
「這是山藥枸杞粥,如果陛下喜歡,以後奴婢常做給陛下品嘗。」她笑眯眯道。
「朕嘗嘗。」他立刻吃了一口,回味了須臾,龍顏大悅,「不輸瘦肉粥,口味獨特。」
「父皇胃口大開,值得慶賀。」拓跋泓笑道,「兒臣終於知道父皇為何這般喜歡葉翾了。」
「安順,賞齊王一碗粥。」魏皇正歡喜著,看什麼都順眼。
拓跋泓意味深長地笑,「謝父皇賞,兒臣也有口福一嘗葉翾的廚藝。」
水意濃見他笑得得意,於是道:「陛下,不如奴婢去吧,奴婢再為陛下盛一碗。」
魏皇允了,她便去了。
不多時,她端著兩碗粥回來,將其中一碗遞給拓跋泓,眸光深深,「王爺快嘗嘗,如果不合口味,還請多多指教。」
他接過來,一邊吃一邊想著,她的話別有深意,有什麼深意呢?
吃了一口,他僵住,慢慢地咀嚼。
她有恃無恐地問:「王爺怎麼不吃了?是否奴婢做的粥不合王爺的口味?」
魏皇見他神色怪異,疑惑、不悅地問:「怎麼了?若你不喜歡,便不要吃了。朕賞給其他人。」
「風味這麼獨特的山藥枸杞粥,兒臣怎會不喜歡?」拓跋泓哭笑不得,趕緊吃了兩口。
「既然喜歡,還請王爺都吃完。」水意濃心中暗笑。
他那碗粥里放了兩大勺白糖,和原本的鹹味混在一起,味道古怪,很難下咽。
她得意地看他,心中恨恨道:看你還敢不敢欺負我!
晚膳后,魏皇讓她早點回去歇著。
回到寢房,水意濃慢慢喝茶,想起剛才拓跋泓那古怪、吃暗虧的表情,就覺得歡樂。
這茶水的味道怎麼怪怪的,她再喝了一口,更覺得怪。
有人在茶水中下藥?
這時,吱呀一聲,她震驚地看見,裝衣袍的木箱忽然冒出一個人。
喬淑妃。
她從木箱走出來,坐在她對面,衣袍單薄,髮髻凌亂,面龐冰冷,不似瘋癲的模樣。
水意濃驚詫地看她,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來這裡做什麼?
「你已中毒。」喬淑妃惡狠狠地瞪她,「本宮在你茶水中下了劇毒,再過片刻你就會毒發身亡!」
「你想毒死我?」水意濃立即屈身摳喉,把剛剛喝下去的茶水吐出來。
果然有效,吐了一些茶水。
喬淑妃揪著她的發,迫使她抬起頭,不讓她吐,怨毒地瞪她,眸光狠戾,「賤人!你害死本宮的孩兒,害得本宮遭陛下遺棄、厭憎,本宮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本宮怎能讓你如此逍遙?」
水意濃明白了,之前她失心瘋,是裝瘋賣傻,「奴婢沒有害你……奴婢害你做什麼……」
喬淑妃聲色俱厲地說道:「每個宮女都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你也不例外!你要榮華富貴,要身份地位,就以美色迷惑陛下。你成功了,卻沒有名分,你擔心陛下冊封本宮為皇后,擔心本宮當了皇后之後對付你,因此你先下手為強,讓陛下相信本宮生了一隻狸貓。如此,本宮再也得不到陛下的眷顧,甚至被打發到福樂堂,再也威脅不到你!」
「淑妃,這都是你自己的想象,奴婢根本沒有想過害你……」
「人在做,天在看。你做過什麼,心知肚明!本宮落魄至此,都是拜你所賜!本宮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你!」喬淑妃眼中滾燙的戾氣翻湧著,拿起茶壺,往她口中倒水。
水意濃奮力推她,突然,五臟六腑開始絞痛,一陣陣地侵襲,痛得她伏在桌上。
喬淑妃縱聲大笑,笑聲猖狂,「報應!這就是你的報應!孩兒,娘親為你復仇了!來世再來找娘親!」
水意濃嘔出一口鮮血,痛得四肢乏力……可是,不能死,她怎麼可以死?她還要救君狂,他還等著她……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卻被喬淑妃拽住。喬淑妃拽著她撞向牆,她拼了力掙扎、反抗,卻力不從心……
忽然,有一支手臂攬住她,她睜目看去,是拓跋泓。
他一掌擊向喬淑妃,揚聲喊人。
侍衛很快就來了,抓住逃走的喬淑妃。
拓跋泓悲傷地看著懷中的女子,心痛得眼睫輕顫,「意濃,你忍著……我抱你去太醫院……」
太醫院,燈火通明。
魏皇趕到時,看見拓跋泓在廂房裡等候,頗覺意外;但他一心記掛她的安危,便先問林太醫。
林太醫稟道:「陛下,葉姑娘所中的毒並非劇毒,也只是微量,微臣施藥令她吐出毒液,她已無性命之憂,不過稍後才會醒。」
魏皇說了個「賞」,便讓他去煎藥。
水意濃躺在床上,面白如雪,好似沒了氣息,令人憂心。
魏皇握住她的手,又憐惜又心痛。
拓跋泓見此,只恨坐在床邊的不是自己。
「陛下無須太過擔心,葉翾很快就能蘇醒。」安順寬慰道,「不過她是如何中毒的?是王爺帶她來太醫院就醫的?」
「你不是出宮回府了嗎?為何還在宮裡?」魏皇心中有疑慮,卻不動聲色。
「回父皇,兒臣出了御書房,看見葉翾往那邊走,兒臣便也往前走。」拓跋泓從容回稟,「兒臣無意中看見有一個人跟著她,起初沒覺得什麼,走了一陣才覺得不妥,跟著她的那個人,好像是喬淑妃。於是,兒臣折回來瞧瞧,以求心安。兒臣到了葉翾的寢房,看見喬淑妃拽著她往牆上撞,便上前護住她,再喊人扣押喬淑妃。葉翾吐血,兒臣覺得事態嚴重,便立刻送她到太醫院就醫,不敢耽誤片刻。」
「陛下,奴才已命人嚴加看守喬淑妃。」安順道。
魏皇相信了兒子的說辭,「這賤人竟敢裝瘋賣傻!不在福樂堂好好待著,竟敢出來興風作浪!」
安順后怕道:「托陛下洪福,葉翾總算吉人天相。」
魏皇眸色冰寒,「既然那賤人要毒死翾兒,朕便成全她,賜鴆酒!」
安順領了差事,「奴才會辦得妥妥噹噹,陛下放心。」
拓跋泓看他退出去,也道:「父皇,時辰不早,兒臣告退。」
魏皇點點頭,讓他去了。
水意濃幽幽轉醒,見魏皇在此,掙扎著坐起身。他連忙按住她,柔聲道:「你身子虛弱,躺著吧。」」
「這是太醫院?」她想起喬淑妃的狠毒,不禁心有餘悸。
「身上哪裡不適?快告訴朕,朕讓太醫給你把把脈。」
「奴婢沒什麼了,謝陛下關心。」她自責道,「陛下國事繁重,還要費心奴婢的事,奴婢該死。」
「喬淑妃下毒害你,朕不會饒過她!」他的眼中戾氣浮動,忽又溫柔地看她,「翾兒,前幾日你左耳受傷,今日又中毒,是朕連累你。」
「陛下這麼說,折煞奴婢了。」水意濃溫婉道,「是奴婢做的不夠好,才會招惹這些是非。」
「你受了這麼多苦,朕要賞你。」魏皇期待地問,「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說得出來,朕都賞!」
「奴婢能服侍陛下就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不要什麼賞賜。陛下瞧,奴婢數次大難不死,說明奴婢服侍陛下,沾染了陛下的龍氣,這條小命硬得很呢。」
「話雖如此,但一定要賞!」他頗為堅決,好似試探道,「不如朕給你一個位分,往後後宮妃嬪也就不敢隨意欺負你、謀害你。」
她心尖一跳,心念一轉,「陛下既然要賞,就賞奴婢一塊免死金牌吧。往後有人欺負奴婢,奴婢就亮出免死金牌,看誰還敢害奴婢。」
魏皇一愣,「免死金牌?虧你想得出來。」
水意濃撒嬌笑道:「除了免死金牌,奴婢什麼都不要。」
他開懷地朗笑,「好好好,朕就賞你一塊免死金牌。」
子時已過,皇宮披著一襲廣袤的夜行衣,一如墨染,沉寂如死,唯有寒風呼呼地吹。
一抹黑影從巡守的禁衛身後閃過,快如驚電,很快被夜色淹沒。
這抹黑影靠近水意濃的寢房,打開窗扇,卻打不開。迫於無奈,他來到前門,四處張望了片刻,以金刀撬門,終於進房。
房中幽暗,一盞燈燭散發出暗迷的昏光。
她睡得正香,鼻息似有似無,一隻手卻露在外面。
拓跋泓輕輕坐下,靜靜地凝視她。
如若當時他沒有心血來潮悄悄地折回來,如若當時他趕得不及時,她是不是被喬淑妃害死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他就覺得后怕。早就預料到她一人在宮中危險重重,卻沒想到如此兇險,沒想到潛藏在暗處的敵人對她虎視眈眈,一不小心,她就大有可能香消玉殞。
他輕輕摩挲她冰涼的手,心在掙扎、矛盾中煎熬……不願她身處險境,不願再利用她,只想好好待她,竭力呵護她,卻又不願放棄進展順利的計劃……他的籌謀很順利,父皇喜歡她勝過女兒、兒子,只要假以時日,她就能讓父皇對她言聽計從。
這教他如何捨得放棄?
意濃,很快就結束了,再忍耐一些時日,好不好?
意濃,到時候,我們會在一起,攜手俯瞰大魏山河!
越兩日,水意濃向安順問起喬淑妃,得到的答案是:喬淑妃已被陛下賜鴆酒毒死。
站在雪地里,水意濃覺得寒氣逼人。北地的冬日比金陵冷多了,寒氣刺骨,風雪簌簌。
一個享有恩寵、喜得皇嗣的妃嬪,就這麼因為她而香消玉殞。
魏皇真的賞給她一塊免死金牌,任何人見到這塊免死金牌,猶如見到陛下,要行叩拜之禮。安順悄悄對她說,這免死金牌是陛下命宮人趕製的,只因她一再被人謀害、吃了這麼多苦。
水意濃嘆氣,這魏皇對自己的喜歡是移情多一些,還是憐惜多一些?
寒風凜冽,寒氣砭骨,魏皇命宮人趕製了六件棉袍、二件斗篷、二件大氅,還賞賜了一些過冬的物件,著安順送來。安順對她頗為恭敬,「聖眷正隆,葉翾,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伺候陛下,莫辜負陛下的恩寵。」
看著這些經用料、做工無與倫比的衣物,想著他說的話,她心中愈發沉重。
魏皇真的想冊封自己為妃嬪嗎?她如何委婉拒絕?
這日一早,漫天風雪將整個皇宮瀰漫成一個雪白晶瑩的世界,大雪紛飛,一簾簾,一幕幕,從眼前迤邐向遠處,令人驚嘆。
她正想去御書房,卻有宮人來傳話,雪天濕滑難行,陛下讓她雪小一些再去伺候。
可是,這場雪一直下,紛紛揚揚,直至入夜才停歇。
宮人又來傳話,陛下讓她歇著,今日不必去伺候。
水意濃卻擔心墨君狂,高熱是否退了,病情是否反覆,如今天寒地凍,是否穿得暖、睡得好?
找個日子再去看看他。
次日,她去御書房,宮人卻說陛下去了承歡殿。於是,她前往承歡殿。
宮人正在鏟雪、掃雪,有的地方還很濕滑,有幾次她差點兒滑倒。終於到了承歡殿,她看了一眼這座金碧輝煌、卻被皚皚白雪蓋住鮮艷色澤的殿宇,慢慢走進去。
一個宮人也無,許是魏皇不願有人打擾,便揮退了侍衛、宮人。
經過大殿,走入寢殿,她望見,寢殿既深且廣,紫紅的紗幔一簾又一簾、一重又一重,使得整個寢殿綺麗如詩如夢如幻。
最裡面那人,應該是魏皇。
忽然,他快步走來,紫紅紗幔因為他的行走而揚起、落下。
他抱住她,嗓音深情而悲痛,「婉兒,朕終於等到你了……」
水意濃輕微地掙扎,「陛下不記得了嗎?奴婢是葉翾。」
他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痛聲道:「婉兒,你知道嗎?這些年,朕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悄然離開朕,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朕傷心了幾日幾夜,你可知朕多麼心痛?」
如此悲痛、如此深情入骨的話,令人感動。
可是,她不是娘親,「陛下對她的深情,奴婢很感動……」
「你看,當年你住過的承歡殿,還和當年一模一樣,朕沒有動過分毫。」魏皇半擁著她,讓她看這個金玉流光的奢華寢殿。
「奴婢明白陛下對她的深情,可奴婢不是陛下所愛的女子。」她耐心地解釋。
「那紫紅紗幔,那紅梅玉屏,那鳳凰羽扇,那雕鏤玉碟,是你喜歡的,朕未曾動過半分,保持原樣。」他看著寢殿的每一樣擺設,彷彿都投注了他的深情厚意,他執著她的雙手,「婉兒,不要離開朕,好不好?」
水意濃感受得到她對娘親至死不渝的愛,「奴婢不離開陛下,可是奴婢不是婉兒。」
他痴痴的目光回到她臉上,語氣倏然堅決,「婉兒,朕只要你一人。只要你留在朕身邊,朕可為你遣散所有妃嬪。」
她感慨不已,這魏皇也是個痴情種。如果娘親聽了他這番深情刻骨的話,不知作何感想。
「陛下,婉兒是秦國先皇的皇后,已經死了很多年。」她決定讓他清醒一些,「陛下再怎麼愛她、思念她,她也回不到陛下身邊了。」
「不……不是的……你就是婉兒……」他後退幾步,驚恐不已,難以置信。
也許,他不願相信華婉心已經作古,不願相信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就欺騙自己,將她當作婉兒,讓自己的感情有一個宣洩口。
水意濃見他獃獃地坐著,怔忪出神,不知在想什麼,便轉眸打量這個娘親曾經住過的寢殿。
這裡的每一個擺設、物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用度都是宮中最好的,可見魏皇對娘親的愛有多麼深。
桌上有一隻鎏金狻猊香爐,形體頗大,是常見的香獸的五倍大,正燃著香,氣味柔和、溫潤。
她不明白,當年,娘親為什麼不喜歡魏皇呢?魏皇也算文武雙全、文韜武略,不符合她理想中的大英雄夫婿嗎?
這輩子,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娘親的想法了。
魏皇好似清醒了些,苦笑道:「婉兒在這裡住了兩個多月……朕不讓她出宮,不讓她走,她鬱鬱寡歡、愁眉不展……她求朕放了她,可是,朕擁有那麼多妃嬪佳麗,獨獨愛她一人,為什麼她不領情?為什麼她非要走?」
「陛下,感情之事無法強求。過了這麼多年,陛下還是想開些吧。」水意濃勸道。
「你告訴朕,為什麼婉兒非要走?」他以受傷、無辜的目光看她,祈求得知鬱結在心二十多年的真相。
「奴婢不知。」她猜測道,「不過,也許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也許她不想與那麼多妃嬪爭寵,困在後宮過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日子……」
「你說得對,許是婉兒不願與朕的妃嬪爭寵。」魏皇好似釋然了一些。
水意濃趁機寬慰,「陛下,她在天有靈會知道陛下對她的深情,下輩子也許會來找陛下呢。」
他的眉頭略略舒展,「但願如此。婉兒不來找朕,朕便去找她。」
她鬆了一口氣,這魏皇還沒怎麼老呢,就變成一個小孩了。
忽然,有人匆匆闖進來,是拓跋泓。
她驚詫於他的莽撞,魏皇非常不悅,怒斥:「承歡殿是你能擅闖的嗎?滾出去!」
拓跋泓滿面焦急,「父皇,此處有危險,快跟兒臣出去!」
「什麼危險?承歡殿能有什麼危險?」魏皇更氣了,根本不信兒子的話。
「陛下,王爺這麼說必有道理,還是先出去吧。」水意濃從未見過他這般惶急,便幫他勸陛下。
聽她這麼說,魏皇倒是信了幾分。
拓跋泓眼尖地看見那隻鎏金狻猊香爐,「那香爐有問題,父皇,快走!」
話音方落,他一隻手拉住她,一隻手拉住魏皇,快步往外跑。
然而,他們還沒跑出大殿,那隻形體巨大的香爐便爆炸開來,「嘭」的一聲,響徹皇宮,聲震九霄,令人心驚膽寒。
三人彷彿被一股巨大的氣流衝擊到,撲倒在地。他們慢慢抬起頭,震驚地發現,寢殿、大殿已經燒起來,火勢熊熊。
水意濃心驚肉跳,火勢蔓延得很快,殿中所有東西都燒起來了。
「快,先帶翾兒出去!」魏皇著急地吩咐兒子。
「不,兒臣先救父皇!」拓跋泓拽著他的手,爬起來,再拉著她,一起逃出去。
但是,橫樑倒下來,擋住了殿門,他們要出去,必須跨過高度頗高的橫樑。
濃煙嗆鼻,她捂著口鼻咳起來,很難受。
魏皇當機立斷,厲聲道:「朕命令你,先帶她出去!朕自有法子出去!」
「不行,兒臣怎能丟下父皇?要出去就一起出去!」拓跋泓堅決抗旨。
「不要爭了,快點想法子出去!」水意濃被魏皇對自己的心意感動了,「陛下先出去,在外頭接奴婢。」
這對父子對視一眼,同意了這個法子。
於是,拓跋泓先幫魏皇跨過那橫樑,待他出去,再抱起她,送她出去,魏皇在外頭接人。
費了一番功夫,三人總算成功逃生。
宮人已在提水救火,安順見他們三人灰頭土臉,哎喲一聲,趕緊上前扶住魏皇,派人去傳太醫。魏皇望著濃煙滾滾、大火熊熊的殿宇,悲傷而惋惜道:「承歡殿付之一炬,再也沒有了……」
水意濃望著這場大火,想起金陵皇宮澄心殿那場大火,那時,她為什麼就相信君狂葬身火海呢?
林太醫為三人診治了,他們只是受了一點煙嗆,身上無傷,喝一碗湯藥便無礙。
魏皇坐在承思殿大殿的主位,披著大氅,喝著茶水,聽著宮人的稟奏:承歡殿的大火已漸漸撲滅。
安順驚怕道:「若非王爺及時趕到,救出陛下,後果不堪設想。」
水意濃心想,為什麼拓跋泓知道承歡殿有危險?此次他捨命救魏皇,魏皇還不信任這個兒子嗎?
魏皇還沒問,拓跋泓就起身稟奏道:「父皇,兒臣之所以及時趕到承歡殿,是因為發現了蛛絲馬跡。」
「什麼蛛絲馬跡?」魏皇眉頭微鎖,覺得承歡殿突然爆炸必定不是意外。
「奴婢覺得,承歡殿忽然爆炸,是有人謀害陛下。」她大膽猜測。
「父皇,昨日大雪紛飛,兒臣去永壽殿憑弔皇祖母,出宮時途經承歡殿,看見一個公公從承歡殿匆匆地出來。兒臣想叫住他,問他為何如此慌張。不過他跑得很快,兒臣想了想,就沒有叫他。不過,兒臣發現那公公走過的雪地上有一些黃色粉末。」拓跋泓有條不紊地說道,「當時風雪漫漫,兒臣急著出宮,沒有在意,便出宮了。」
「然後呢。」安順問。
「今日,兒臣進宮求見父皇。御書房的宮人說父皇去了承歡殿,兒臣便想起昨日那件事。」拓跋泓眉色凝重,「兒臣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不妥,那雪地上的黃色粉末氣味刺鼻,兒臣想了想,便立刻趕去承歡殿。」
水意濃好奇地問:「王爺知道那黃色粉末是什麼?」
魏皇亦不解地問:「是什麼?」
拓跋泓黑眸清亮,「若兒臣沒有看錯,是硫磺粉。」
安順震驚道:「硫磺粉!這玩意兒可危險著吶,是做炮火用的。如若方才陛下在承歡殿寢殿,後果不堪設想。陛下,此次齊王救駕有功吶。」
拓跋泓謙遜道:「護駕是兒臣份內之事,豈敢談及功勞?」
魏皇的臉膛不顯喜怒,倒顯得高深莫測,「此事便由你去查,限三日之內查出幕後主謀。」
拓跋泓領旨,「兒臣定當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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