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雨與共,謀逆弒君
水意濃覺得,有雄心豹子膽炸死魏皇的人,必定抱著破釜沉舟之心。
這夜,她如期等到了拓跋泓。
「你不去追查承歡殿炸案,來我這裡做什麼?」
「今日差點兒被炸死,怕嗎?」他的目光深沉、怪異,好似眼中藏著什麼秘密。
她搖頭。
他握住她的手,眼眸深黑如寒潭,語氣篤定,「我不會讓你有事。」
這句話好似大有深意,她更懷疑了,他是狂妄自信有能力保護自己安然無虞,還是早就料到承歡殿會突然爆炸?當時,魏皇和她在承歡殿,他及時趕到,救了他們;如果,他稍晚一步,他們就會被炸得粉碎。他撞見一個公公從承歡殿形色匆匆地出來,就聯想到有人在寢殿放了硫磺粉,真的是巧合嗎?
屋內昏影綽綽,寒氣不知從何處鑽進來,襲身刺骨。
水意濃問:「承歡殿突然爆炸,王爺有頭緒嗎?」
拓跋泓自若地笑,「暫無頭緒,不過我相信,只要做過,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那人既有膽量謀害你父皇,應該不怕死。」她知道,他應該心中有數,只是不想告訴自己。
「世間的人皆怕死,倘若真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便不懼死。」他斜斜地勾唇。
「王爺覺得,這件事和韓王、衛王有關係嗎?」
「你以為呢?」
她失聲冷笑,「我怎會知道?」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漫不經心,「我倒希望是二皇兄、三皇兄。」
水意濃打探不到口風,便又問:「查到幕後主謀,王爺覺得陛下會怎麼懲處?」
拓跋泓的目光漸漸冷沉,「炸死父皇乃圖謀不軌、犯上謀逆的死罪,若有真憑實據,父皇不會姑息養奸。」
她打趣道:「那意圖炸死你父皇的人,可真是破釜沉舟。」
他深深地注目她,「眼下宮中看似波瀾不興,實則波濤暗涌,也許過陣子會出現驚濤駭浪的一幕,你怕嗎?」
她淡淡一笑,「就算怕,也要往前走,不是嗎?」
他緊握她的手,堅定道:「縱然身陷險境,縱然生死一線,我總會握緊你的手,風雨與共,攜手並進!」
水意濃不語,心道:與我風雨與共、攜手並進的人,只有君狂,不是你。
越兩日,水意濃端著山藥枸杞粥來到御書房。
安順不在,她徑直進了大殿,卻空無一人,想著也許魏皇在暖閣歇息,便走向暖閣;卻見麗貴妃正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的脖子,親他的唇。魏皇好像不太有興緻,任憑她上下其手,她依偎著他,嬌軀綿軟得化成了水,行止頗為大膽,渴望得到他的寵愛。
然而,魏皇無動於衷。
「陛下好些日子沒去臣妾那兒了,不如今日讓臣妾好好服侍陛下……」她的嗓音低啞而嬌媚。
水意濃趕緊往後退兩步,猶豫著要不要先退出御書房。
魏皇眼尖,看見了她,揚聲道:「翾兒,進來。」
迫不得已,她步入暖閣,屈身行禮。
麗貴妃的眼風綿綿而來,綿里藏針,唇角含著淡笑,「來得可真是時候。」
「那是什麼?」魏皇推開她,龍顏冷肅。
「回陛下,是山藥枸杞粥。」水意濃恭聲答道。
「你回去吧,朕有些餓了,吃粥之後還要批閱奏摺,晚些時候再去看你。」他對麗貴妃道,一半是哄,一半是命令。
麗貴妃不情不願地起身,面上依舊嬌笑如花,「陛下莫食言哦。」
經過水意濃時,她橫過一抹眼風。
那眼風,似有清冷的笑意,又像有陰刻的恨意。
水意濃上前,將一碗山藥枸杞粥端出來,「涼了就不好吃了,陛下吃吧。」
魏皇朝她一笑,津津有味地吃著,好像吃的不是一碗粥,而是幸福。
她在他吃完、擱下青花瓷碗時,忽然問:「中宮虛位已有二十餘年,陛下為什麼不冊封皇后?」
他一愣,怔忪道:「在朕心中,只有婉兒才有資格當朕的皇后。中宮之位,無人可以竊取。」
果然如此。
她猜到了他的心思,由此可見,他對娘親的情意並不膚淺。
不過,也許對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這二十餘年,朕寵愛過不少妃嬪,但朕從未真正喜歡過她們,朕唯一愛的只有婉兒。」魏皇苦笑,多年前那段情緣,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追思與美好的回憶。
「雖然她早已千古,但她會知道陛下對她的深情。」
「朕也嘗試過忘記她,可是怎麼也忘不了。凡是長得與婉兒有點相像的,朕就會納為妃嬪,然而,朕亦知道,其實她們只是眼神、鼻子、嘴或者某一處跟婉兒有點像罷了。」他的眼中點綴著一點點傷。
水意濃恍然大悟,怪不得總覺得麗貴妃、喬淑妃的眉目之間似曾相識,因為,她們的容貌不是與華婉心有一點點神似,便是五官與華婉心相像。而她與娘親容貌酷似,自然就覺得她們在某一處與自己有點像。
都說帝王薄情寡幸,可是,魏皇對華婉心如此情深意重,二十餘年來未曾變過,令人感動。
從御書房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水意濃沒想到麗貴妃在宮道上攔截。
「你是御前紅人,如此大禮,本宮可不敢當。」麗貴妃陰陽怪氣地說道,眼風輕慢。
「貴妃是枝頭的鳳凰,奴婢再怎麼討陛下歡心,還是奴婢。」水意濃莞爾道,「奴婢一向胸無大志,也不是富貴命,貴妃大可放心,貴妃擔心的那一日永遠不會來。」
寒風凜冽,揚起麗貴妃的緋色斗篷。她領上、袖口的一圈雪白兔毛迎風飛轉,柔軟順滑,婉然可愛。緋紅與雪白,極致的對照,極致的惹眼,襯得她雍容華貴、美艷無比。
她來回撫摸袖口的兔毛,以不屑的口吻道:「宮人最是刁滑。」
她的近身侍婢道:「可不是?前年便有一個宮女,姿容甚好,迷惑陛下,得了一夜恩寵。起先,那賤人也對貴妃說不會再迷惑陛下、不會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那一日,豈料過了半個月,那賤人一躍成為賢妃。」
水意濃暗自冷笑,「奴婢說得出這樣的話,就不會食言。貴妃不信,奴婢也沒法子。」
「本宮不敢再信那些不知根、知底的宮人了。若要本宮信你,你得讓本宮看到你的誠意。」麗貴妃的美眸在寒風中微微眯起。
「實話與貴妃說,奴婢已有心上人。」水意濃低眸道。
「你的心上人……」麗貴妃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什麼似的,「既是如此,本宮今日不為難你。不過,本宮會時刻盯著你,若你不安分守己,以美色迷惑陛下,本宮絕不輕饒!」
「貴妃放心,奴婢定當安守本分。」
「這天寒地凍的,手足冰寒,回去烤烤火。」
麗貴妃轉身走去,那緋紅的身影漸漸嵌入灰暗的天色中。
這夜,水意濃正要睡覺,卻聽見低低的敲門聲。
打開門,她驚詫得瞪大眼睛,「秦大哥,你怎麼……」
慕容燁往外看了幾眼,閃身進來,關上房門。
她見他身穿夜行衣、神色有異,心中更是詫異,「秦大哥,怎麼了?你為什麼闖入宮?有沒有人發現你?」
雖然早已知道他是秦國皇子慕容燁,但她已經習慣叫他為秦大哥,便沒有改。
「意濃,若無急事,我不會夜闖皇宮來見你。」他惶急道,眉宇之間憂色重重。
「什麼事?」
她心中一緊,難道是君狂出了事?可是秦大哥並不知道君狂被囚禁的地方。
慕容燁急急道:「這些日子,我住在齊王府,齊王待我還算客氣,不過若我外出,便有人暗中盯著我。不得已,我在夜半時分外出,終於查探到墨君狂被關押的地方。」
水意濃又驚喜又愕然,「你找到了關押君狂的地方?」
以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快如閃電的輕功,出入禁宮如履平地,想必沒有幾個人能發現他。
他頷首,「那座宅院就在洛陽城內,前日夜裡,我去了一趟,發現他的病情不容樂觀。」
「君狂怎麼了?高熱不退,還是咳得厲害?」她焦慮道,洛陽比金陵冷多了,如今天寒地凍,他是階下囚,怎麼可能過得好?
「這只是小病,重要的是他的左腿,若不及時醫治,只怕左腿就廢了。」慕容燁擔憂道。
「他左腿怎麼了?被魏國太子打傷了?」
「不是,是當今墨皇派去追殺他的人打傷了他的腿。拓跋泓沒有找大夫醫治他的腿,腿傷引發高熱,因此,他的風寒症無法痊癒。」
水意濃又自責又懊悔,與他相見兩次,竟然沒有發現他左腿受傷。
不行,她必須儘快去看看君狂,讓拓跋泓找大夫醫治他的腿傷。
她的心早已飛到墨君狂身上,眼中布滿了憂慮,「秦大哥,謝謝你冒險來告訴我。」
慕容燁道:「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意濃,你在宮中可好?你當真為了墨君狂替齊王辦事?」
她無奈道:「除了這條路,我還有什麼選擇?」
「其實,我可以……」他真的不願她為齊王辦事,與齊王糾糾纏纏。
「對了,秦大哥,現在你就帶我出宮吧。」她起了這念頭,興奮道,「你輕功那麼好,帶我出入禁宮,一定不會被人發現。」
「我一人出入禁宮的確不會被人發現,可是帶著你,只怕……」他猶豫了,因為,他可以冒險,卻不願她因為冒險而有任何損傷。
「不會有事的,秦大哥,你帶我出宮吧。」水意濃央求道,拉著他的衣袖,眉目之間楚楚動人。
慕容燁禁不住她這般懇求,答應了她。
當即,她披上一襲黑色大氅,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卻驚震地愣住。
門口赫然站著一人,面如寒鐵,眸似黑潭,墨氅的黑使得他的臉孔暗黑得令人心驚。
慕容燁看見拓跋泓,心知必定是他的下屬跟蹤,否則,他不會這麼巧地出現在這裡。
終究,還是太大意了。
水意濃驚了片刻便回神,轉身回屋,知道今晚無法出宮了。
「王爺,我擔心意濃的安危,夜入禁宮看看她,王爺莫多心。」慕容燁從容不迫地解釋。
「意濃的安危,自有本王照應,你無須擔心。」拓跋泓語聲冰冷,面罩寒霜,「禁宮守衛森嚴,你速速出宮。」
「我在宮中很好,秦大哥不必擔心我。你一人在外頭,萬事小心。」她叮囑慕容燁,送他出門,對他眨眨眼。
他消失在寒凍的夜色中,她關上房門,冷冰冰地問:「王爺有何貴幹?」
拓跋泓的眼中浮現一縷薄怒,「你對他溫柔淺笑、細聲慢語,對我就這麼冷言冷語?」
水意濃覺得好笑,自己還沒發火呢,他倒計較這些芝麻蒜皮的事。於是,她質問道:「你明明知道君狂左腿有傷,為什麼不找大夫醫治他的腿傷?」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語氣,他體內的怒火嗖嗖地上竄,「我為什麼要醫治他的腿?我救他一命,對他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
她氣死了,死死地瞪他,恨不得用目光殺死他!
忽然,拓跋泓明白了,「是慕容燁告訴你的?」
「你膽敢動他一根汗毛……」
「我為何不敢動他?」
「那你就試看看!」水意濃咬著牙,從齒縫一字字地擠出來。
「你能怎麼樣?」他被怒火燒昏了頭腦,掐住她的嘴,「落在我手裡,你還能怎麼樣?」
「玉……石……俱……焚……」
他的手勁很大,掐得她的嘴很疼,幾乎變形了,她硬是擠出這幾個字,帶著絕烈的意氣。
拓跋泓明白這四個字的深意,她和墨君狂、慕容燁落在他手裡,已無其他生機;如若他逼人太甚,她寧願不要那唯一的生機,將他所有的陰謀告訴魏皇,玉石俱焚。
兩兩相望,四目相對。
水意濃的眼中燃燒著怨恨與決絕,他目眥欲裂,眼中翻騰的戾氣猶如龍騰虎躍,似要噴出來吞噬人一般。
就這麼對峙了半晌,他寒酷的臉孔不再緊繃如弦,漸漸回暖,神色也不再那麼可怖。
拓跋泓終於鬆手,急促的鼻息緩了一些,「莫再挑戰我的耐心!」
她美眸微眯,「彼此彼此,你也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他忽而笑起來,低沉魅人,「你的底線是什麼?」
「我要見君狂!現在就出宮!」水意濃義正詞嚴道。
「莫非這就是你的底線?」
「他左腿受傷,我要看看他。」
「他左腿受傷,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縱然你去看他,他的腿傷也好不了。」
「我現在就要出宮看他!」她語氣堅決,一副誓不罷休的任性模樣。
拓跋泓的面色急劇冷沉,「你想前功盡廢嗎?」
水意濃只好退一步,「今晚我可以不去看他,但你明日一早必須派人找大夫去醫治他的腿。不然,明日我就要出宮!」
他沉聲道:「明日我要向父皇交代承歡殿炸案。」
她淺笑,「如果王爺不找大夫醫治君狂的腿,明日我就對你父皇說承歡殿炸案是齊王所為。」
他眸色陰鷙,「無憑無據,父皇如何信你?」
「如果你父皇知道了我是婉兒的女兒慕容翾,依王爺之見,你父皇會不會愛屋及烏,對我言聽計從?」她笑吟吟道。
「你有本事。」拓跋泓恨恨地瞪她,不甘心屈服於她的威脅,可是又能如何?
「後日,我要出宮。」水意濃乘勝追擊,提出另一個要求。
「我會安排。」
他咬牙答應,她心繫墨君狂,他無可奈何,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翌日黃昏,御書房。
安順站在御案一旁,魏皇慵懶地坐著,齊王則站在下方,正要稟奏承歡殿炸案的查探結果。
拓跋泓恭聲道:「父皇,三日前承歡殿突然爆炸,臣暗中查探,已有眉目。」
魏皇神色慵然,一副並不太想知道真相的表情,「何人主謀?」
「待兒臣慢慢稟奏。」拓跋泓並不急著揭開謎底,從容得有點緩慢了,「承歡殿爆炸前一日,兒臣看到一個公公從承歡殿出來,所幸兒臣找到了那個公公。此人叫小林子,每日皆在承歡殿打掃,他招認是他在承歡殿寢殿的鎏金狻猊香爐里放硫磺粉,硫磺粉上是一層父皇喜歡的安息香。小林子很聰明,在安息香中埋了一根燈芯,在父皇前往去承歡殿之前點燃燈芯;待燈芯燃盡,下面的硫磺粉便會燃起,瞬間爆炸。」
「原來如此。」安順又驚怕又感慨,「這小林子當真如此聰明?是否有人教他?」
魏皇不置一詞,不露任何情緒。
拓跋泓繼續道:「兒臣也覺得應該是有人教他這麼做。不過,兒臣怎麼審問、逼供,小林子始終不肯供出主謀,寧願撞牆自盡也不說。」
魏皇冷冷道:「如此刁滑,死不足惜。」
「兒臣不信線索就此斷了,便找了幾個與小林子相熟的公公問話。」拓跋泓不緊不慢道,「這幾個公公都說這幾日小林子沒什麼特別之處,也沒見過什麼人。」
「那不就斷了線索?」安順擔憂道。
「就在兒臣無奈之際,一個做雜役的宮女求見兒臣,交給兒臣一封家書。」
「呈上來。」魏皇的臉龐平和得令人詫異。
安順從齊王手中接過一封書函,呈交給陛下。
拓跋泓朗聲道:「這封家書是小林子寫給鄉下的家人。他對家人說,他在宮中一切都好,如若有外地人找他們,便立即搬走。尤其是韓王派去的人,務必藏身、躲避,小心性命。」
安順驚震道:「王爺,小林子在家書里這麼說,言外之意是,吩咐他辦事的人便是韓王?」
家書一目了然,魏皇早已看完,似乎不信這個真相,「是韓王?」
拓跋泓的語氣淡定而謹慎,「二皇兄行事沉穩、才幹卓絕,是父皇的左右手,兒臣也不信二皇兄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不過據那宮女招供,在承歡殿爆炸前兩日,小林子去找她,把這封家書交給她,囑咐她,如若他出事,在他出事後寄給他的家人。」
安順不解地問:「這宮女為何沒有把這封家書寄給小林子的家人?」
拓跋泓研判著御座上那人的神色,「父皇,這宮女叫做小冬,就在殿外候著,父皇可親自審問。」
魏皇頷首,安順便揚聲道:「傳小冬。」
片刻之後,一個粗布衣袍的宮女低著頭走進來,跪地行禮,「奴婢小冬拜見陛下,拜見王爺。」
「你為何沒有把小林子的家書寄給他家人?」魏皇陡然怒問,寂靜的御書房瞬間變得嚴肅。
「你知道什麼,一五一十地稟奏父皇,不許有半句虛言。」拓跋泓冷沉地告誡。
「回陛下……奴婢與小林子是同鄉,素有交情……小林子交給奴婢一封家書,奴婢覺得奇怪,便多嘴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說,奴婢也沒法子……前日,奴婢聽聞小林子死了……奴婢覺得他的死有蹊蹺,應該與這封家書有關……奴婢找到王爺,將家書交給王爺……」小冬結結巴巴地說道,顯然畏懼於龍威。
「當真如此?」魏皇喝問,不怒自威。
「奴婢不敢有半句虛言,陛下明察。」小冬強自鎮定,身子卻仍然發顫。
拓跋泓道:「父皇,小冬是做雜役的,出身低賤,只怕也沒有膽量編派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魏皇揮手,安順便讓小冬退下。
忽然,一個御前伺候的小公公匆匆奔進來,「陛下,葉姑姑不見了……」
安順訓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葉翾好好的,怎麼會不見了?」
小公公焦急道:「葉姑姑在小膳房煮粥,奴才想跟葉姑姑學一兩手,就在一邊看著。不過奴才去了一趟茅房,回來時葉姑姑就不見了,找遍了整個小膳房也找不到葉姑姑。」
魏皇心神一緊,起身問道:「其他地方找過了嗎?」
小公公道:「奴才擔心葉姑姑出了什麼岔子,不敢耽誤事兒,趕緊來稟奏陛下。」
拓跋泓尋思道:「父皇,如若葉姑娘當真不見了,此事……怕有蹊蹺……」
魏皇下了御案,眼中略有急色,吩咐道:「安順,立即派人去找。」
安順領旨,匆匆出了御書房。
「父皇,葉姑娘是御前紅人,方才在小膳房,想必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父皇無須太過擔憂。」拓跋泓寬慰道,神色恭謹。
「但願如此。」魏皇目光銳利,似在尋思著什麼,「翾兒怎麼會無緣無故地不見了?」
「倘若父皇擔心她的安危,不如出去瞧瞧。」拓跋泓沉沉道。
魏皇點點頭,往外走去,拓跋泓立即跟出去。
天色陰霾,寒風呼嘯,應該要落雪了。
安順躬著身子一陣風似地走過來,「陛下,葉翾不在小膳房。」
魏皇的臉孔如覆寒霜,憂色深重。
找遍了御書房附近和承思殿,都沒有水意濃的蹤影。
拓跋泓在寒風中不動聲色地站著,魏皇越來越焦慮,問安順數次為什麼侍衛還不回來稟報。
「父皇,已過兩盞茶的時間。」拓跋泓低聲提醒。
「陛下,奴才以為,都這麼久了,葉姑娘怕是出了意外。」安順亦擔憂不已。
這時,一個侍衛匆匆走來,稟奏道:「稟陛下,卑職已找到葉姑姑。」
魏皇面露喜色,緊張地問:「現下何處?」
侍衛道:「葉姑姑被兩個公公帶走,在清風台。」
安順斥罵道:「糊塗東西!為何不把葉姑娘救回來?」
「陛下,那兩個公公以葉姑姑的性命要挾,卑職不敢輕舉妄動。」
「父皇,不如去瞧瞧。」拓跋泓並無著急之色。
魏皇邁步前行,墨色大氅隨風飛揚而起。
拓跋泓等人緊緊跟上,在寒風中疾行。
清風台位於御花園西北角,高七丈,遠遠望去像是一座金碧輝煌、雕樑畫棟的高塔。在塔頂登高望遠,可將整個皇宮、整個洛陽城收盡眼底。
抵達清風台,拓跋泓遠遠地望見,塔中間的外側,水意濃懸挂在半空,衣袍隨風飄揚。
如此一幕,驚心動魄。
魏皇心魂大震,抬頭仰望那纖薄得隨時皆有可能隨風飄走的女子,驚惶得嗓音微顫,「速速去救翾兒。」
他們匆忙奔上清風台,一口氣登上去。
高高的塔上,水意濃被粗繩綁著,整個身子被吊在外面,凜冽的寒風掀動她的衣袍,噗噗地響。
當時,她正在小膳房做粥,忽然被人擊暈,醒來時便在清風台,手足被綁,兩個公公將她吊在欄杆外。她嚇得魂飛魄散,卻也知道應該不會掉下去,因為這兩個公公這麼做必有內情。
在魏皇一行人來之前,韓王來到清風台,見她被人吊在外面,頗覺有趣,笑眯眯地看她,好似在看一場好戲,沒有救她的意思。
當她看見魏皇等人,心中豁然開朗。
魏皇被這一幕嚇得心膽俱裂,擔心她的安危,厲聲怒喝:「混賬東西!還不放人?」
兩個公公見陛下駕到,不敢造次,畏懼地跪地,被侍衛押住。
拓跋泓和安順一起去救她上來,她剛剛站穩,魏皇就走過去扶住她,面上溢滿了關愛,「翾兒,身上可有受傷?他們如何對你,你告訴朕,朕絕不輕饒!」
「奴婢沒什麼事,陛下不必擔心。」水意濃的心終於落回原位,那種懸挂在半空、腳下虛空的感覺太可怕了。
「回頭朕讓太醫給你把把脈。」魏皇拍拍她的手,目露憐愛之情。
「二皇兄……為何在清風台?為何不救葉姑娘?」拓跋泓問韓王,語氣中略有責備。
在父皇來到之時,拓跋滔就覺得事有蹊蹺,覺得哪裡不對,現下終於想明白了。他連忙解釋道:「父皇,兒臣剛來,正想救她上來,父皇就來了……」
魏皇語氣森冷,「是嗎?」轉而問水意濃,「韓王當真剛來?」
她如實道:「韓王來此已有一些時候。」
拓跋滔慌了,立即道:「父皇,不是的……」
拓跋泓質問道:「二皇兄知曉父皇最喜歡葉姑娘,為何不看在父皇面子上救她?」
一時之間,拓跋滔不知如何回答,驚惶之色從眼中一閃而過。
恰時,幾個宮人上來掌燈,宮燈在寒風中飄搖,橘紅的光芒影影綽綽地灑了一地。
夜色如幕,籠罩了皇宮。
魏皇坐在雕椅上,龍威赫赫,明黃色龍袍在光影的映照下,尤顯得刺目。
「混賬東西!你們為何擄劫葉姑娘,還不從實招來?」安順見陛下目色寒沉,便代為喝問。
「奴才……回陛下,奴才縱有千百個膽子,也不敢擄劫葉姑娘……」一個公公戰戰兢兢地說道,面有慌色。
「拉出去斬了!誅三族!」魏皇的眼中浮現一縷殺氣。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奴才怎有膽子擄劫葉姑娘……」兩個公公磕頭求饒,嚇得目泛淚光,指向拓跋滔,「是王爺命奴才把葉姑娘綁到清風台……」
拓跋滔目色一變,驚震地怒道:「胡說!本王何時命你們綁人?」
一個公公急得流淚道:「王爺,若非您吩咐奴才辦事,奴才賠上賤命也不敢綁人吶……陛下,奴才奉了王爺的命,伺機將葉姑娘綁到此處,將她吊在外面……」
水意濃看向拓跋泓,心中冷笑,原來如此呀原來如此。
他面色如常,不露絲毫情緒。
拓跋滔著急了,辯解道:「父皇,他們血口噴人,兒臣沒有吩咐他們辦事……兒臣冤枉吶……兒臣為何將葉姑娘綁到清風台?兒臣明明知道父皇喜歡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綁她?兒臣真的冤枉吶……」
「陛下,小林子在家書中提到韓王……倘若當真是韓王,那韓王命人綁了葉姑娘,會不會是以她要挾……」安順不敢接下去說。
「父皇,兒臣以為,承歡殿炸案已水落石出。二皇兄欲弒父皇、心術不正,命小林子在承歡殿的鎏金狻猊香爐里放硫磺粉,功虧一簣。他得知父皇命兒臣暗中追查此案,擔心陰謀敗露,被父皇重懲,便一不做二不休抓了葉姑娘,以她的性命要挾父皇。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拓跋泓冷沉地分析。
「老四,你血口噴人!」拓跋滔怒道,氣得臉孔緊繃,「父皇,兒臣不知什麼小林子,也不知硫磺粉,更沒有綁人,四皇弟這是誣陷兒臣,父皇明察。」
「父皇,兒臣只是據人證、物證推斷,對事不對人,還請父皇聖裁。」拓跋泓從容道。
「父皇,兒臣真的冤枉……兒臣縱有狗膽也不敢犯上……」拓跋滔語聲焦急,眼色急劇一轉,「定是有人栽贓嫁禍,置兒臣於死地……」
拓跋泓不再開口,魏皇臉孔沉靜,瞧不出喜怒,眼中的寒色卻越來越重。
忽然,他轉向水意濃,「翾兒,你怎麼看?」
她淡淡道:「奴婢一介女流,實在不知如何裁斷。不過此事關係到奴婢,奴婢覺得,無論主謀是誰,都可以用法理情來看待。」
魏皇濃眉舒展,朗聲道:「法理情,的確如此。」他看向拓跋滔,龍目沉沉,「韓王弒父犯上在先,擄綁翾兒在後,大逆不道,心術不正,罪無可恕。鑒於罪證確鑿,貶其為庶人,發配涼州,永世不得回京。」
拓跋滔沒想到會有如此下場,哭喊道:「父皇,兒臣冤枉……兒臣什麼都沒做過……父皇……」
安順揮手示意侍衛將他押下去,他不肯走,激烈地掙扎、反抗,兩次差點兒衝上來,但終究被兩個侍衛押走。
水意濃不禁心想,魏皇視韓王為左右手,甚為器重,今日就信了那些所謂的罪證而貶他為庶人?
拓跋泓昂然而立,面不改色,好似巋然不動的石雕。
雖然拓跋泓說已請大夫醫治墨君狂的腿,但水意濃覺得不靠譜。
這日,他帶她出宮去看望墨君狂,一進廂房,就把他隔絕在門外。
墨君狂仍舊躺在床上,聽見聲響才翻過身,睡眼惺忪,瘦削的臉孔病色分明,看來精神不佳。他慢慢坐起身,語氣中含著薄責,「意濃,你怎麼又來了?」
她二話不說地掀開床尾的棉被,察看他的左腿。他的左小腿腫了,一大片的瘀紫,看來傷得很嚴重,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筋骨。
他拉好棉被,猜到了秦仲將自己的腿傷告訴她,「小傷罷了,你無須擔心。」
「下來。」水意濃半是命令半是請求。
「做什麼?」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拉著他的胳膊,攙扶著他,強硬地要他下床。
墨君狂猶豫了須臾,便依著她了。
她讓他站在床前,自己往後退六步,一本正經道:「走過來。」
他終於明白她的意圖,失聲笑道:「腿腫了,自然不良於行。意濃,你放心,過幾日就痊癒了,不會跛,也不會瘸。」
她堅持要他走過來,他逼於無奈,唯有走向她。
可是,劇痛難忍,他走得很慢、很慢……在這寒冬,他竟然身上發熱,猶如踩在刀尖上……他好像蹣跚學步的嬰孩,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走著……只要再堅持一會兒,就能走到終點……就在他以為終於抵達終點的時候,她又往後退了幾步……他只得繼續走……
他疼得錐心刺骨,後背冒出冷汗,但無論如何也要堅持。
只要再堅持一下,她就不會總記掛著自己。
忽然,他往左摔倒……水意濃立即上前,將他扶到床上,越來越憂慮。
「我真的沒事……」墨君狂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她親昵地拍拍他的臉頰,開門出去。
拓跋泓在隔壁廂房避風,聽到開門聲,立刻出來;本以為她要回宮,卻沒想到不是。
「勞煩王爺派人去請一個擅醫腿傷的大夫來。」水意濃冷冷道,很不客氣。
「又怎麼了?」見她記掛、關心墨君狂,他就心煩氣躁。
「你到底有沒有找大夫醫治君狂的腿,我不追究,現在,你馬上派人去請大夫。」
「我當然請了,你就這麼不信我?」他面有急躁之色。
「好,就算王爺請了大夫,可是根本沒治好。勞煩王爺再去請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她不想跟他浪費唇舌,只想儘快醫好墨君狂的腿傷。
拓跋泓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怒火高漲,卻無處發泄。
終究,他派人去請大夫。
水意濃面無表情地說道:「勞煩王爺吩咐下去,我要一桶熱水、半桶冷水、一隻木盆和兩條棉巾,儘快送到房裡。」
他猜到了她的意圖,卻不敢相信,「你想做什麼?」
她譏笑,「王爺天縱英明,竟然猜不到我想做什麼?」
他的臉膛更黑了,黑如焦炭。
「還請王爺儘快吩咐下人,否則耽誤了回宮的時辰,那就是王爺的事了。」她有恃無恐道。
「來人!」拓跋泓怒氣如火,從眼中噴出來。
見他吩咐了下人,她邁步離開,卻被他拽住皓腕。
他將她拉進懷中,怒目而視,「不要得寸進尺!」
她反擊道:「雖然他是階下囚,但也有尊嚴!」
話畢,她掙脫開來,回到墨君狂的廂房。
墨君狂靜靜地看她,眸光越來越深沉,她猜不到他的心思,竟有點心慌,「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意濃,也許你的歸宿在魏國。」他語聲如水,泛著憂傷的漣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水意濃撫觸他的臉,眼中溢滿了柔情,「就算你變成乞丐,就算你不在人世,我總會在你身邊,風雨與共,不離不棄。」
「意濃……」他欲言又止。
「嘭」的一聲,房門被人用力地推開,拓跋泓走進來,臉上意氣縱橫。
跟在他後面的兩個下人提著木桶、一隻木盆進來,將兩條棉巾放在桌上就退出去。
她看著他,下頜微揚,目光放肆,好像在說:勞煩王爺迴避。
拓跋泓坐下來,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無視她的「命令」。
水意濃不再理他,調了半盆溫水,為墨君狂擦身。
墨君狂心中甜蜜,既覺得歡欣又覺得悲酸,卻握住她的手,「我自己來。」
「乖乖地坐好。」她柔聲道,用溫熱的棉巾擦他的臉。
「意濃,我又不是廢人……」他知道,她為自己擦洗,拓跋泓會吃味的。
她嬌蠻地瞪他,他不再抗拒了,任由她擺布。
在這冰寒的日子,溫熱的棉巾擦過每一寸冰冷的肌膚,那種暖心、幸福的感覺無法形容。而且,是心愛的女子為他擦洗,他的心滿滿的、熱熱的。
不知多久沒有洗浴了。從前,他每日都要沐浴,自從離開皇宮那日起,他的人生就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他變成了逃亡之人,變成了階下囚,連最基本的溫飽、洗浴都無法保證。
這一刻,他的身、心流動著幸福的熱潮。
水意濃舉止溫柔,擦了他的上身又擦下身,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角落。
如此賢妻,夫復何求?
拓跋泓越看越覺得胸悶,五臟六腑被高漲的怒氣壓迫得揪在一起。
當墨君狂煥然一新、容光煥發的時候,拓跋泓眼中的寒氣與怒氣交織、翻湧,意欲噬人。
然後,她為墨君狂梳發。
看著魏國齊王憤憤不已的神色,墨君狂不由得擔心起來,他會不會對意濃髮脾氣?
不多時,大夫來了。拓跋泓依然坐著,緊繃的臉龐鬆了一些。
水意濃焦慮地問:「大夫,他的腿傷要緊嗎?」
察看腿傷后,大夫道:「他左腿傷勢不輕,若再延誤,這左腿便廢了。」
「是否傷到筋骨?」
「不算嚴重,倘若仔細調養,能痊癒。」
「那勞煩大夫一定要治好他的腿。」她鬆了一口氣,「若大夫方便,可否每隔一日來複診?」
「方便,只不過也不必……」
「那就勞煩大夫了。無論用什麼上好的藥材、花多少銀子,都不要緊,齊王會如數付診金。」
聽到後面一句話,拓跋泓稍稍下降的火氣又升上來,恨不得立刻弄死墨君狂,眼不見為凈。
大夫走了之後,水意濃看向拓跋泓,「王爺都聽到了,大夫每隔一日來複診,診金、藥費可不能少,不然就丟了你齊王的顏面。如果君狂的傷勢沒有好,唯你是問。」
拓跋泓恨恨地看她片刻,拂袖離開。
站在門檻外,他背對著他們,寒聲道:「時辰已至,速速回去。」
她坐在床沿,墨君狂握她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不要胡思亂想,黑暗的日子總會熬過去,等著我們的將是黎明。」水意濃給他打氣,也是鼓舞自己,堅定信念。
「為了我,付出這麼多,值得嗎?」他疼惜她,又自責連累了她。
「倘若被囚在這裡的人是我,相信你也會像我這麼做,是不是?」她的美眸溢滿了似水濃情,「你我之間,沒什麼值得不值得,只有愛。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墨君狂緩緩地擁她入懷,黑眸輕闔,一行清淚滑落。
心痛,如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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