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無芥蒂,濃情烈愛
水意濃沒想到,墨君狂竟然重建了澄心殿。
望著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殿宇,她恍如夢中。
澄心殿承載了她與他那段充滿了傷害、痛楚與甜蜜的愛情,雖然她曾經極度厭惡這座殿宇,但後來不但不厭惡,反而有了深刻的感情。他也是如此,才會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澄心殿。
他牽著她的手,「澄心殿早已建好,只等你回來。」
她彎唇微笑。
「今晚,我們便住在這裡。」
他抱起她,旋轉起來,她失聲驚叫,快樂、喜悅的笑聲傳揚開去。
不知轉了多少圈,墨君狂終於停下來,攬抱著她。她頭暈目眩,四肢綿軟,依在他懷中,好像化成了一汪水,漫入他的胸懷。
然後,他抱起她,直入浴殿。
水意濃摟著他的脖子,由著他抱著自己踏入浴殿。
一簾簾、一幕幕的深青薄紗揚起又落下,如詩如夢,如是以前。
寬敞的浴殿鋪著厚厚的水色地衣,踩在上面,綿綿無聲。
那池瀲灧的溫泉湯水泛著粼粼的波光,映著殿內橘紅的暖光,交織成曖昧的光影,影影綽綽。
她知道,他抱自己來浴殿,是為自己洗去一路風塵。
墨君狂放她下來,「我服侍你沐浴,可好?」
「你是陛下,我怎敢……」水意濃故意用譏諷的語調說道。
話還未說完,他已解開她的衣帶,三兩下就解了她的衣物,然後自行解衣,再抱起她,步入湯池。雖然他們早已熟悉彼此,但一年未見,到底有些生疏,她窘迫得臉腮仿染燦紅的雲霞,掙扎著下來,抱胸側對著他。
他的心痛得尖銳,「意濃……分離一年,你我終究生疏了嗎?」
「不是……」水意濃連忙道,卻不知道怎麼說,「我只是……」
「無須解釋。」
墨君狂拿下她的手,緩緩將她整個人擁進懷中。
一年了,多少個日夜,她想念他的體味、他的胸懷、他的擁抱。此時此刻,她被他的強悍擁抱著,被他的愛包圍著,身、心緊緊相依,沒有微末的距離,她的心與他的心相依相偎,一起飛翔,一起飛舞,一起感受那纏綿悱惻的愛。
她什麼都不想,全身心地感受他,感受他們之間濃烈的愛潮。
他亦靜靜地感受她回到懷中的震撼與纏綿,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令他愛如潮水的了,無盡的喜悅與無窮的痛楚交織成此刻的矛盾心情。
那種痛楚,是自責,是內疚,是慚愧。
他竟然讓她在魏宮足足待了一年,竟然沒有救她回來,反而是她自己回來。
這一年,她在魏宮過得怎樣,他全然不知,也不想知道,因為,在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救她回來。
因此,他讓莫七一次次地派人潛入洛陽魏宮,一次次地營救她,可惜,派去洛陽的那些人,總是有去無回。
他知道,拓跋泓在她的寢殿布了機關和絕頂高手,莫七招募的武藝不俗的能人異士才會一次次的失敗。然而,他不氣餒,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救出意濃。
沒想到的是,拓跋泓竟然放手,竟然放她回來。
這當中的內情,墨君狂亦不想知道。只要她回來了,永遠在自己身邊,他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想知道。
他鬆開她,取了棉巾為她擦身。
水意濃沒有拒絕他的「服侍」,目光流連在他的身上。
他的前胸後背布滿了傷痕,雖然已淡化許多,卻仍然觸目得緊。
她情不自禁地輕撫他身上的傷疤,「還疼嗎?」
「不疼。」墨君狂沉沉道。
「換我服侍陛下。」
她取過他手中的棉巾,輕柔地擦他的身,纖纖素手灌注了溫柔與情意。
水意濃緩緩問:「陛下為什麼不問……這一年我在魏宮是怎麼過的?」
他保持沉默,臉孔平靜,令人捉摸不透。
「陛下是不是以為我委身拓跋泓?」
他不敢看她,目光落在別處,竟然心虛了。
心虛的人應該是她,而不是他,可是,他竟然心虛了,好像做錯事的人是他。
「陛下為什麼不問?」見他面色冷冷,她的心一分分地冷了。
「你剛回來,必定餓了,我去吩咐宮人備膳。」說罷,墨君狂欲走。
「陛下。」水意濃拉他的手,將那句在心頭翻滾許久的話說出來,「陛下嫌棄我?」
他側對著她,她看著他刀削斧砍的冷硬側顏,一時之間,心中悲酸,堵得慌。
他緩緩轉過身,雙掌捧著她的小臉,眼中浮動著徹骨的痛,「我怎會嫌棄你?」
她凝視他,雙眸盈盈,淚光閃閃。
墨君狂語聲沉魅,「無論拓跋泓如何待你,無論你與他如何了斷,我都不想知道。只要你回到我身邊,從此你我廝守一生,旁的,我不想知道。」
她追根究底,「陛下心中,全無芥蒂?」
他頷首,重重地頷首。
這樣的答案,她又開心又慶幸,他的確變了很多,胸襟也廣闊不少。
「你知道一年前拓跋泓為什麼會放你走嗎?」
「你答應跟他回去。」
「是。」水意濃寧願在這時候坦誠相待,也不願以後再糾結這件事,於是,她說起當初自願留在魏國的三個條件。
聞言,墨君狂才知道還有這事,原先還以為拓跋泓以自己的性命要挾她,逼她留在魏宮。
他的意濃,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保護了所有人,讓他得以回國,重掌墨國江山。
如此女子,如何不招人疼愛?
「意濃,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知如何……」他萬般慚愧。
「你我之間,要這麼客氣嗎?」她莞爾一笑。
他緊抱她,默默下了一個決定。
用膳后,墨君狂見她面容睏倦,便勸讓她睡會兒。
水意濃側躺在床上,「陛下去御書房嗎?」
他握著她的手,黑眸靜若深淵,「我陪著你。」
「那不如陪我躺躺吧。」
「好。」
時值午後,日光晴艷,從西窗射入,寢殿半是明媚半是昏暗,平添幾分神秘、幽寂。紫紅帷幔自橫樑垂下,一簾又一簾,漸次深入。明黃色床帷、深青幔帳籠著龍榻,他半躺著,延臂攬著她,她依在他身側,緊緊相依。
從今往後,她將每夜伴他入眠,陪他一世,廝守終身,誰也不能分開他們,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感懷的事嗎?
「陛下有幾個妃嬪?」水意濃終究問出口。
「你覺得呢?」墨君狂反問,語聲靜淡,不露情緒。
她不知道,不想猜,也不敢猜。回金陵的路上,她想過這個問題,她問自己,因為愛,便可以忍受那種與別人分享所愛之人的痛苦嗎?她做得到嗎?
也許她做不到,會妒忌,會傷心,會難過,但是,她也不願離開他。
橋到船頭自然直,她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
「意濃,我再也不會有妃嬪,只有皇后,只有你。」他的眼眸溢滿了濃烈的深情。
這一切,完美得無懈可擊。
水意濃的心頭,卻沉重如有大石壓著。
因為,一生無子。
三日後,墨君狂下詔,冊封水耀華長女水意濃為後。
此詔一出,朝野嘩然。
無論是朝野,還是金陵城百姓,人人都知,水大將軍長女曾為右相容驚瀾的二夫人,後來急病過世。如今怎麼又有一個水意濃?全城的人都在猜測,難道水意濃沒有死?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水意濃以為他會給自己安排一個新的身份,沒想到他竟然明目張胆地宣告她的身份。
「陛下為什麼這麼做?」
「我要讓所有墨國人、所有天下人知道,我深愛的女子是水意濃,我和你是堂堂正正的夫妻。」他語聲沉朗,朗如乾坤。
她明白了,他要讓自己見光,讓自己活得堂正、榮耀,讓自己載入竹帛,與他一起共入史冊。
無論朝上掀起多少反對的聲浪,無論滿城多少流言蜚語,他絲毫不懼,也毫不理會。
半月後,冊后大典如期舉行。
頭戴九龍四鳳冠,著深青翟衣,她穿著皇后冠服,與他並肩而站。
縱然文武大臣再不願意,也要朝著丹墀上的帝后朝拜。
這是他們的大喜之夜,澄心殿妝點得喜氣洋洋,紅綢張結,喜幔垂掛,龍鳳紅燭散發出亮紅的輝光,殿內流轉著昏昧的暖光。
喝過合巹酒,他們攜手坐在龍榻上,脈脈相望。
「意濃……」
「陛下……」
「只有你我的時候,叫我君狂。」
「好。」
良宵苦短,墨君狂緩緩解開她的翟衣,「為我生一個孩子,可好?」
她輕輕點頭,心中沉重,那苦澀的滋味令人慾哭無淚。
想說,卻不知道怎麼說。君狂,若你知道我不能生養,你會怎樣?是不是如我一般悲痛?
怎麼辦?
墨君狂應允她,帶她去地牢見墨君睿。
地牢守衛森嚴,重重把守,以防有人來救。
他在前面等,水意濃獨自來到牢房,看見石床上躺著一人,背對著自己。那人著囚服,髮髻散亂,是墨君睿嗎?
墨君睿半夢半醒,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突然停下來,好像停止於自己的牢房。
有人來看自己?
奇怪,這一年無人來過,今日來人又是誰?
他慢慢起身,看見了那個烙印在心中、腦海的女子,那個令自己泥足深陷、淪落至此仍然甘之如飴的女子。
意濃!
他驚喜、激動地起身,卻發現,她所穿的衣袍是皇后才能穿的宮裝,髮髻上的金釵、步搖皆是皇后才能用的飾物。
意濃已經是皇后?
所有的喜悅化成了失望,所有的激動變成了絕望。雖然早已知道她會回來,會成為皇兄的皇后,然而,他總是心存一線希望:她不會回來。
只有她,皇兄才會讓她來看自己。
可是,意濃,你回來也就罷了,為什麼要來看我這落魄、臟污的囚徒模樣?
「王爺。」水意濃低聲喚道,見他如此憔悴,難過得熱淚盈眶。
「回去吧。」墨君睿背對著她,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她知道,一年的囚徒生涯,使得他再也不是昔日俊美無雙、風流倜儻的晉王,磨掉了他的銳氣與意志。
他陡然發怒,吼道:「我不想見任何人,你走!滾啊!」
她不在意,歉疚道:「王爺,很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這一生,我虧欠王爺的,來世再還,還請王爺勿以為念。」
他沒有開口,心痛如刀絞。
勿以為念?
如若可以,我何嘗不想忘了你?何嘗不想將就、喜歡別的女子?
「當初我對王爺的心,日月可鑒,只可惜,上蒼不許,造化弄人,我亦無可奈何。」水意濃哀痛道,「王爺傷過我,我也傷過王爺,後來的是非錯對與傷害痛楚,一言難盡,也不必再追究。我只希望,一筆勾銷。」
「或許,王爺仍然可以過洒脫不羈、逍遙自在的日子。但請王爺珍惜眼前人。」
話畢,水意濃轉身離開,淚落如雨。
墨君睿轉頭望去,清淚滑落。
一筆勾銷……真好,他與她之間,從此一筆勾銷……
好像未曾識過、愛過、傷過、痛過、哭過……
她依舊那麼美,她的背影仍然美如天仙,風華絕代,可是,她的心中早已沒有他,她早已不屬於他,他早已失去了她。
或許,在最開始他拒她於千里之外的時候,他就將她推向皇兄的懷中。
這是宿命嗎?
這夜,水意濃依在墨君狂懷中,低緩道:「陛下想囚晉王一輩子嗎?」
他不置可否,臉孔冷淡。
「晉王妃一人獨撐晉王府,想必很辛苦。」
「朕吩咐下去,晉王府的月例增一倍。」
「晉王被囚,晉王妃如守活寡,不如……」她故意收住不說。
他靜候下文,眉宇淡漠。
她以為他會接下去說,卻沒有,於是只得道:「雖然晉王大逆不道,但我不忍心他終身受囚,不忍心晉王妃守活寡。」
墨君狂漠然地反問:「你要朕放了他?」
水意濃略略支起身子,誠懇道:「不如封他為郡王,讓他去蘇州或松江,無詔不得回京。如此一來,朝野上下、墨國人都會贊陛下寬宏大量,對手足仁厚。」
「若我不恩准呢?」
「陛下有什麼理由不恩准?」
「他弒兄奪位,大逆不道,理該處斬,我囚他在地牢,饒他一命,已是格外開恩。」
「終身囚禁比殺了他更令人難受。」她跨坐在他身上,強勢道,「要麼殺了他,要麼放了他,陛下選!」
墨君狂凝視她,黑眸微凜。
水意濃絲毫不懼,「我就是不想他在地牢受苦,不想他死,就算你生氣,我也這麼想。」
他盯著她,臉孔微綳,眼眸浮現一抹清寒。
她也看著他,下巴微揚,決定耍賴到底。
四目相對,寢殿的昏光好像更暗淡了,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只有瞳孔中那小小的人兒。
雖然她有私心,但是,讓墨君睿去蘇州,或者別的地方,不得回京,也沒什麼不妥呀。
因此,她不會妥協。
半晌,墨君狂臉龐微緩,唇角滑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你所願。」
「君狂,謝謝你。」水意濃鬆了一口氣,開心地吻他的唇。
「一年前,我以宮中、金陵城所有人的性命威脅皇弟,逼他退位,他不願看見屍骨遍地、血流成河的一幕,禪位於我。」他頗為感慨,「當時,你爹爹的精兵並沒有挾持朝臣的妻兒,我與你爹爹虛張聲勢而已。倘若真的打起來,我們未必會贏。」
「輸的是那些無辜喪命的宮人、百姓。」
他點頭,「皇弟心存仁念,我原也不該囚他一世。」
水意濃笑道:「那剛才陛下的臉色為什麼那麼臭?」
墨君狂乾笑,「我故意的,看看你對皇弟……」
「哦,你耍我。」她氣憤地掐他的脖子。
「娘子謀殺……親夫。」他假裝喘不過氣,「嗬嗬」地喘著。
不多時,笑鬧變成了炙熱的痴纏。
墨君狂下詔,封墨君睿為安定郡王,著其在松江安享餘生,無詔不得回京。
墨君睿離開皇宮這日,水意濃猶豫再三,終究來到那條出宮的必經之道,站在長長的廊道上,默默地凝望。
兩個公公、兩個侍衛帶領他離開皇宮。他步履沉重,一步步,走得很慢,好像在等什麼。
她想,也許,他希望自己來送行,希望見自己最後一面。
然而,她不能現身。
既然此生再也不會相見,那日在地牢相見,便是最後一面。
不是她狠心,而是不願他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
墨君睿好像感覺到什麼,轉過身,舉目四望。
什麼都沒有,只有冷冷的風,只有空蕩蕩的宮殿、宮道。
意濃,為什麼不來送我一程?為什麼這麼狠心?
水意濃望著他慢慢走遠,慢慢變成一個小點,不禁眉骨酸澀,熱淚盈眶。
三年前,她來到異世的墨國,認識了俊美洒脫的晉王。雖然她無心傷害他,但事實如此,她欠他許多。如果她的靈魂沒有霸佔水大小姐的軀殼,也許他和水大小姐就能雙宿雙棲、廝守終身。
上蒼弄人。
老天爺捉弄了很多人,也捉弄了她。最終,她成為墨君狂的皇后,在他們中間,沒有旁人,只有彼此。可是,她無法為他生兒育女,無法為墨氏開枝散葉。
這不是捉弄,是什麼?
她想了很多、很多,猶豫了兩個月,仍然無法下定決心。
這夜,水意濃躲在偏殿,待近身侍婢來報陛下已進了殿門,便讓寧雪心去大殿。
墨君狂踏入大殿,便聞到一股熟悉的淡香,只是,為何大殿沒有掌燈?
大殿雖然黑,卻依稀能看見,他正要喊人,卻有什麼東西蓋在頭上,好像是薄紗。
他抿唇笑起來,意濃想故技重施?
於是,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就看看她究竟想怎樣。
她貼著他的身子跳著、舞著,隔著薄紗吻他的臉。他任她胡鬧,覺得這樣的玩法頗為新奇好玩……
當即,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拿下薄紗,吻她的芳唇。
忽然,墨君狂覺得哪裡不對,睜大眼看她,這才發現,懷中的女子根本不是意濃。
「放肆!」他大怒,扼住她的咽喉,「你是誰?竟敢迷惑朕?」
「陛下饒命……」寧雪心又驚又懼,透不過氣,可為了逃過一命,只得拚命擠出聲音,「陛下聽奴婢說……是皇后……讓奴婢這麼做的……」
他鬆開手,「滾!」
她倉惶地逃走,進來的是水意濃和近身宮婢。
宮婢點燃宮燈,大殿亮起來,照亮了他面上的怒氣。
水意濃走到他面前,心虛道:「陛下……」
墨君狂走向寢殿,她跟過去,但聽他怒氣未消的聲音,「你不要跟我說,你這麼做是好玩。」
寢殿里,她直視他,輕聲道:「請陛下廣納嬪御。」
聞言,他震驚了。
她一向不喜與別的女子共享一個夫君,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你說什麼?」
「請陛下廣納嬪御,為皇室廣延子嗣。」水意濃語聲柔和,波瀾不興。
他凝視她,越發覺得她變了,變得令人迷惑。
半晌,墨君狂壓下心中的疑惑,問:「意濃,這是你的真心話?」
她頷首,「真心話。如果陛下信得過我,此事便由我去辦。」
他瞧得出來,她並非開玩笑,而且很認真,他猜不透她的心思,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再也不會有妃嬪,只有皇后,只有你。」
水意濃心中酸澀、悲苦,重複道:「請陛下廣納嬪御。」
「你究竟要我怎樣?」他的嗓音含了薄怒。
「陛下聽不懂嗎?」她淡漠道,「請陛下廣納嬪御。」
「你不要後悔!」
墨君狂氣得瞪她,自行寬衣就寢。
這一夜,他們同床共枕,卻背對著背,各懷心事。
次日午時,墨君狂沒有回來用膳,讓宮人將午膳送至御書房。
入夜,水意濃等了一個多時辰,他還沒回來,不禁心慌慌的。
他還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嗎?
越想,心越亂,她受不了如此折磨,差了人去御書房看看陛下是否還在御書房。
不久,那宮婢回來了,說陛下在御書房賞舞,是霓裳閣的寧雪心為陛下跳舞。
她知道,不能怪他,是自己提議的,他這麼做,只不過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做罷了。可是,她的心好像被一隻手揪著、扯著,那種撕心裂肺、持續的疼痛令人難以承受。
沒有人能體會她的心情,她明明極度厭惡與旁人共享一個夫君,卻逼著自己勸他廣納嬪御,只為了他的帝位有人繼承。她很矛盾,好像陷入一個不知深淺的漩渦,越陷越深,那種痛苦仿似溺水,憋悶,糾結,透不過氣……
御書房的公公來傳話:陛下說,皇后先歇著,不必等陛下了。今日奏摺多,陛下會看到很晚,或許會在暖閣歇著。
水意濃震怒,想寵幸那個跳舞的女子,也不必撒謊吧。
再也忍不住,她怒氣沖沖地趕往御書房。
遠遠的,她就聽見從御書房中傳出來的琴聲,而且,那琴聲漸止,想必一支舞也結束了。她加快腳步,未經通報就闖入大殿——她看見,寧雪心跪在墨君狂腿邊,雙手按著他的大腿;而他闔了眼,眉頭舒展,一臉的享受。
聽聞聲響,寧雪心轉身叩拜,「奴婢拜見皇后。」
水意濃走過去,盯著這個仍然一副陶醉相的陛下,「退下!」
寧雪心輕手輕腳地退出御書房,墨君狂睜眼,意猶未盡,語聲慵懶,「怎麼來了?」
「陛下不是批閱奏摺嗎?這就是批閱奏摺?」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乏了,便傳她來提提神。」他風流地笑,「皇後來了,不如為朕提提神吧。」
「我最恨被人騙。」她傷心道,「陛下想納妃,我不是不讓,可陛下為什麼說謊?」
「有何區別?」他冷冷地嗤笑,「你讓朕廣納嬪御,朕照你的話做,有什麼錯?你生什麼氣?」
水意濃忽覺傷心、絕望,不想再說,更不想和他吵。
罷了罷了,反正納妃是遲早的事,怎麼納是他的事,她在意什麼?生什麼氣?
若要生氣,以後有的是生氣的時候,現在只不過是開頭。
淚水在眼中打轉,她心灰意冷地轉身,卻在此時,手腕被他扣住。
墨君狂使力一拉,便將她拉入懷中,緊抱著她。
「為何傷心?」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是一種極致的蠱惑。
「沒有。」她別開臉。
「還說沒有?」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眸,立即沾染了淚水,「這是什麼?」
水意濃窘迫地低頭,沒有注意到他的態度忽然改變。
他輕吻她的眸,低聲道:「意濃,你我之間,若做不到坦誠相待,這漫漫餘生,還怎麼過?」
她不語,告誡自己,不能說,不能說……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要我廣納嬪御?」
「意濃,你折磨自己,也是折磨我。」他的嗓音低沉醇厚,令人無法抗拒,「你我經歷了這麼多,事到如今,你還要跟我生分嗎?」
「我……無法為你生兒育女……」水意濃終究抵擋不了他的追問,和盤托出。
「為什麼?」墨君狂震驚。
她緩緩道:「當初,我們逃出洛陽,在農家過了一夜。不久,我懷了你的孩子,可是,後來,我不小心踩到一顆玉珠,滑胎了……魏宮的林太醫為我把脈,說滑胎傷了宮體,我很難再受孕,只怕一生無子。」
當聽到她懷了自己的孩子,他又激動又開心;當聽到她滑胎、傷了宮體,他再次震驚。
他立即喊人,差人去傳徐太醫。
萬萬想不到,意濃三次懷了自己的孩子,三次滑胎。
老天爺,為什麼這麼殘忍?
墨君狂抱緊她,心中悲痛。
更讓他心疼的是,她獨自承受了一年。這一年來,他沒有陪在她身邊,沒有安慰過她;如今她回來了,還忍痛勸他廣納嬪御……想到此,他又自責又沉痛又愧疚,心好像被人生拉硬扯著,很難受。
他非但沒有詳細問她,反而利用寧雪心試探她對自己的心,他真該死,他是混蛋……
徐太醫匆匆趕到御書房,以為陛下抱恙,沒想到是皇后。
手指一搭上皇后的手腕,他的心一顫,大感不妙。
墨君狂見他的臉越來越凝重,緊張地問:「怎樣?意濃還能生養嗎?」
水意濃也緊張得心跳加速。
聽脈半晌,徐太醫撤了手,搖搖頭,沉重地嘆氣,「一年前,皇后滑胎,確是傷了宮體。魏宮的太醫診斷,皇后受孕的機會微乎其微,也確是如此。」
「那如何是好?」他如遭重擊,心悶悶的疼,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醫術這麼好,一定可以治好意濃……你想想法子,一定要治好意濃……」
「皇后並非不孕,但也相當於不孕,極難受孕……」徐太醫再次嘆氣。
「陛下,也許這是天意。」水意濃寬慰道,「如果上蒼見憐,自會賜給我們一個孩子。」
「皇后所言極是,這是天意,也是命。」徐太醫佩服皇后的豁達,這三年,她經歷了各種各樣的傷害,卻依然堅強、豁達,令人敬佩,「微臣自當竭盡全力為皇后調養身子,但能否受孕,還要看天意。或許,幾年以後,上蒼會被陛下和皇后感動,賜給你們一個孩子。」
話已至此,墨君狂只能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
回到澄心殿,他好似精力全失,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上布滿了倦怠。
水意濃的掌心貼著他的臉頰,希望自己樂觀的態度感染他,「徐太醫說了,並非全無機會。或許,我們不再想著這件事,幾年以後,我的身子調養好了,突然懷孕了,也說不定的,是不是?」
「但願如此。」
他微微牽唇,雖然微笑很難看,但也不願她擔心自己。
如若不是他太衝動,太粗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不會被他親手打掉;第二次,如若他警覺一點,皇弟的陰謀就不會得逞,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就不會失去;第三次,如若他沒有流落魏國,如若他沒有淪為囚徒,意濃就不會為了救他而身陷魏宮,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就不會意外沒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得不夠好,他沒有竭盡全力保護好她和孩兒,是他的錯……
這個結果,是他造就的。
也許,這一生,他殺了太多人,不少人枉死在他手中,滿手血腥,上蒼才會這麼懲罰他。
「對不起……」墨君狂痛聲嗚咽,眼眸閃閃。
「與你無關,是我自己不小心……」水意濃靠在他的肩頭。
「是我的錯……」
「不要自責,不要傷心……只要我們在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就夠了……」
「好。」他斂了痛色,淡淡一笑,「我們能否有孩子,便看天意吧。」
「嗯。」她想起日前的提議,「那是否廣納妃嬪……」
墨君狂眸光深深,「廣納妃嬪便有無窮的爭鬥、無盡的煩憂,餘生漫長,卻也彈指一瞬,我不想有人打擾我們。」
水意濃欣喜地落淚,感動得說不出話。
他擁著她,「餘生有你陪伴,勝過後宮三千。」
她心中暖熱,心滿滿的、甜甜的。
有他這句話,夠了。因為,這是他對她的心意。
縱然往後他改變了心意,納了妃嬪,她也不怨、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