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鶼鰈情深,歡若平生
水意濃想起,墨君狂有一個兒子,大皇子墨子白。
這日,她吩咐宮人去傳他到澄心殿。
午時,他踏入大殿,見殿內沒有人,便站在一邊等候。膳桌上擺著三碟香氣四溢的精緻糕點,雖然他很餓,卻只是看了一眼。
她站在寢殿觀察,雖然他身穿錦衣,卻是樸素無華的衣袍。一年多未見,他長高了些,面容少了一些稚氣,是名副其實的少年了。然而,他渾身上下縈繞著一種有別於少年的老成、穩重。
墨子白不得父皇的喜歡,住在宮中最偏僻的地方,只有兩個宮人服侍,沒有榮華富貴、身份地位,徒有皇子虛名罷了。可以說,墨君狂對他的漠視,令他在宮中自生自滅。
說起來,墨子白倒和拓跋泓年少時的遭遇相似。
午膳時辰已至,他肯定餓了,看見桌上有糕點,卻不流露出半分想吃的神色,可見他的定力非比尋常。
這個孩子,「自生自滅」的這幾年造就了他的堅韌不拔、獨立自主與睿智穩重。
水意濃走出來,墨子白看見她,立即行大禮,「兒臣拜見母后……」
眼見她似有不悅,他立即改口,「兒臣拜見皇后。」
「坐吧。」她示意他坐在膳桌前,吩咐宮人端上午膳,然後對他道,「這些糕點剛送來,如果喜歡,就嘗嘗吧。」
「兒臣不餓。」他的目光落在糕點上,卻不為所動。
「不餓也可以吃。」她捏起一塊,遞在他面前。
墨子白接過糕點,慢慢地吃著。
不多時,宮人端上六碟菜,水意濃笑道:「今日你父皇不回來用膳,大皇子便陪本宮用膳吧。」
他默默地點頭,雖然臉上沒有笑容,卻再沒有戒備之色。
她一邊吃一邊觀察,他沒有爹娘管教,卻做足了宮中的禮數,或者說,他本就是懂禮、守禮的孩子,加之寡言少語、行事沉穩,令人覺得,他是一個小大人。
用膳后,她摸摸他的頭,「以後就叫本宮『母后』吧。」
宮女捧著三身衣袍從寢殿出來,水意濃微笑,「日前本宮讓宮人裁製了三身衣袍,大皇子不嫌棄,就拿回去穿吧。」
墨子白跪地行大禮,「謝母后賞。」
「以後閑了就來陪陪母后,知道嗎?」
「兒臣謹記。」他唇角微動,似有笑意。
「好,去吧。」她慈眉善目地笑。
他接過衣袍,屈身一躬,轉身,邁步。
踏出大殿的那一刻,有淚滑落,滴落在精綉錦袍上。
這一刻,他感覺到了被人關懷的感覺,那是一種叫做溫暖的感覺。
這夜,水意濃對墨君狂提起大皇子。他問:「為何忽然提起他?」
她說了今日傳他來用膳的經過,「我覺得大皇子懂禮知禮、睿智沉穩,無論是性情還是頭腦,都很像你,是可造之材,是儲君之選。」
「我還沒駕崩呢,這麼早就為我想後繼之人?」他面色一沉。
「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嘛。」水意濃狡黠地笑,「雖然你正值春秋鼎盛,但那些臣子總是以我沒有子嗣為借口,勸諫你廣納妃嬪。如若我收大皇子為子,就能堵住他們的嘴。」
墨君狂不語,若有所思。
她看出他動搖了,繼續勸:「君狂,雖然你不喜歡他的生母,但你也不能這麼對待一個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既然你生了他,讓他留在宮中,就要承擔養育他的責任。」
他捏捏她的臉蛋,「只要你喜歡,我都依著你。」
也罷,意濃收養墨子白,不是壞事,反而可以堵住那幫朝臣的嘴,還可以讓她有所寄託。
水意濃欣喜地笑,「君狂,謝謝你。」
三日後,墨君狂下詔,封大皇子墨子白為睿王,賜居睿思殿。
與所愛之人廝守在一起,日日相見,夜夜相伴,柔情蜜意,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此。
無法生育所帶來的痛,慢慢地壓入心底,水意濃漸漸想開了,將全副心思放在睿王身上,尋訪名師為他講課授業,請莫七教他武藝、騎射,每日監督他的功課。
還有一件事,令她心中惴惴。
之前,夢中那團白光說,她完成兩個神聖的任務后便能回到二十一世紀。現在,她和墨君狂在一起,沒有紛爭,沒有傷害、痛苦,過著寧靜、幸福的日子,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完成了那兩個任務?她是不是會在某一日、某一刻忽然靈魂出竅、飛回二十一世紀?
可是,那團白光也說了,必須找到一對鴛鴦扣,才能開啟時空之門、回到二十一世紀。
那麼,鴛鴦扣在哪裡?
如果,上蒼真的讓她找到了鴛鴦扣,她會義無反顧地回去嗎?她捨得離開墨君狂嗎?
想到要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就要離開他,再也見不到他,她的心很痛、很痛。
她應該怎麼抉擇?
終於,有一夜,她又在夢中見到了那團白光。
確切地說,那團白光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肥肥白白的小男孩,全身光裸,還縈繞著一圈耀目的金色光流,繞著他的身子緩緩流動。
小男孩說她已經完成兩個神聖的任務,她錯愕不已,問那兩個任務究竟是什麼。
原來,第一個任務是化解墨君狂的暴戾之氣,令他不再濫殺無辜,心存仁厚。第二個任務是,墨國、魏國、秦國,三足鼎立,戰禍頻扔,而從今往後,因為她是墨國皇后,魏皇不會揮軍南伐。如此,天下太平,至少維持二三十年的安定,三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水意濃總算明白了。
小男孩問她想不想回二十一世紀,她說還沒找到鴛鴦扣。
「墨君狂送你的那對鴛鴦扣便可開啟時空之門。」
「你之前不是說不是嗎?」
「那是因為當時鴛鴦扣還沒經歷過火劫。鴛鴦扣被火燒過,便具有靈性,可開啟時空之門。」
「那首詩又是怎麼回事?」
「我忽悠你的。」小男孩嘻嘻地笑。
水意濃氣結,恨恨地瞪他。
小男孩蹦跳起來,「若你想回去,我便告訴你回二十一世紀的方法。」
她想了想,堅決地搖頭。
因為,她愛的人,在墨國。
他苦惱地皺眉,「你在這裡,一生無子,若你回去,二十一世紀醫學昌明,看看婦科,也許還有機會生養。」
她怒道:「是你們這些人故意玩我的,你們賠我孩子!」
「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小男孩不情不願地說道,「我可不想當你的孩子。」
「你當我的孩子?」水意濃驚愕。
「是啊,我師父說上頭這麼決定的,讓我鑽入你的肚子……」他用手抹眼,嚶嚶地哭泣,「人家才不要當你的孩子,人家要當自由自在的神仙……」
「不要……」
她猛地驚醒,冷汗涔涔。
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
可是,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噩夢,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平淡、幸福、甜蜜、寧靜的日子就這麼一日日地過著。
水意濃有時覺得,這一日日的過得太快了,有時又覺得很慢。
這種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每日清晨,她為他穿上龍袍,目送他走入清冽的晨霧中去上早朝;每日黃昏,她站在夕陽餘暉下的殿門前等候他歸來一起用膳;每日夜裡,他擁著她入睡,恩愛纏綿,十年如一日。
的確,他做到了,十年如一日。
這十年來,他沒有納妃,身邊只有她一個妻。
這便是墨國人所說的「帝后鶼鰈情深」嗎?
那幫臣子勸諫他廣納嬪御,他不是不予理會,就是大加斥責,絲毫不給重臣顏面。
久而久之,那些臣子也不再提了,所幸已有子嗣繼承帝位——太子墨子白。
在睿王十八歲那年,水意濃提議,墨君狂冊他為太子。
墨子白天賦極高,也很上進,文武功課都勤奮學習;因此,短短几年,他就學全了旁人十年所學的。墨君狂見這個兒子這般勤奮好學,性情、膽色、頭腦與風範極像自己,便漸漸地喜歡他。
冊立他為太子之前,墨君狂特意考他,他的表現極為出色,無論是文史詩詞,還是騎射武藝,都出類拔萃,比自己十八歲的時候還厲害。
如此,他才不再猶豫,冊立墨子白為太子。
卻沒想到,在與意濃相守十年後,上蒼終於賜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有時想起,水意濃不敢相信,竟然和墨君狂相守了十年。
這十年,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沒有第三人插足,始終恩愛如昔。偶爾吵架,偶爾有過彆扭、不愉快,但到了夜裡,不是她先妥協,就是他先哄她,便又和好如初,如膠似漆。
因為,他們做到了坦誠相待、彼此信任。
光陰如水,從指尖流過;光陰似風,從指尖飛過;光陰似箭,從指尖擦過。
不知不覺的,十年就這麼過了。
水意濃在想,這十年,他們形影不離,下一個十年呢?還能像現在這樣恩愛嗎?
很想相信他的定力,卻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一切都很完美,只有一個遺憾:不能為他生兒育女。
每日,御藥房都送來湯藥,早晚各一碗,她堅持服藥十年。
每當她想放棄,墨君狂就溫柔地勸她,甚至要陪她服藥。如此,她只能打消念頭。
徐太醫說,她的身子很好,只是要看天意。
於是,他們互相寬慰,上蒼會可憐他們的。
這日,徐太醫照常來請平安脈,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便覺得不太一樣。
水意濃見他眉峰一動,以為自己病了,不由得緊張起來。
正巧,墨君狂回澄心殿,見他面色凝重,便問:「意濃身子如何?」
徐太醫站起身,面龐緊繃,抱拳道:「恭喜陛下、皇后,皇后是喜脈。」
二人不約而同地驚愕,面面相覷,好像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說什麼?」墨君狂眉宇緊皺。
「皇后已有一月的身孕。」徐太醫欣喜地笑。
「當真?」墨君狂欣喜若狂,像一個孩子似的,激動得手足無措,「意濃,我們有孩子了!」
「徐大人,真的嗎?」水意濃不敢相信,這怎麼可能?不是說無法受孕嗎?怎麼調養了十年就懷上了?太不可思議了。
「若皇后不信,可傳其他太醫來把脈。」徐太醫笑道。
墨君狂又開心又興奮,手舞足蹈地笑,「太好了……意濃,我們有孩子了……」
徐太醫道:「陛下莫高興得太早,皇后的鳳體調養了十年,不過頭三月至關重要,要謹慎安胎。」
墨君狂握著她的手,無法剋制得子的喜悅,「徐愛卿,朕的孩兒便交給你了,你務必保住意濃腹中的孩兒,直至孩兒安然出世。」
徐太醫領旨,笑著退下了。
水意濃獃獃愣愣的,仍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意濃,我們有孩子了,這是上蒼的賞賜。」墨君狂像是患了躁動症,興奮地走來走去,「意濃,你說我們的孩兒是男是女?我要好好想名字……好好想……」
「陛下,我腹中……真的有孩子?」這個喜悅來得太突然,她難以置信。
「是!我們終於有孩子了!」他握著她的臂膀,縱聲大笑,「意濃,我們等到了!」
她開心地笑,感謝上蒼:老天爺,你終於不玩我了。
他摟著她,「意濃,這一生,圓滿了。」
二人相視而笑,得子的喜悅與幸福在四目中流轉。
分娩的痛,幾乎讓水意濃喪命。
因為,誰也沒料到,她生下一個男孩之後,腹中還有一個嬰孩。
然而,第二個嬰孩胎位不太正,生產困難,徐太醫使勁渾身解數才保得母女平安。不過,雖然平安了,水意濃失血過多,身子很虛,卧榻靜養三個月才慢慢好轉。
一舉得龍鳳胎,墨君狂樂壞了,拋下國事、政務,整日陪著她,抱著一雙兒女轉悠。
一雙兒女出世僅十日,他就迫不及待地賜名、封賞。
兒子,賜名墨敬歡,封燕王。女兒,賜名墨歡歡,封昭陽公主。
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名字,水意濃正在飲茶,差點兒噴出來。
歡?
「陛下,這『歡』字不太好吧。」
「為何不好?我覺得挺好的。」墨君狂抱著女兒,「歡歡,歡歡樂樂,多好。」
「歡樂是好,可也讓人想到另外的意思,比如……歡愛之類的。」
「你想多了,一般人只會想到歡樂。」
她無奈,好吧,女兒就叫歡歡吧,可是,兒子絕對不行。她又道:「男孩子要取一個有氣勢的名字,比如太子的名字,子白,就挺好的。這『歡』用在男孩的名字上,像是女的,小家子氣。」
他笑眯眯道:「這『歡』字,還有另一個意思,意為歡歡、敬歡是你我相愛才有的兒女。」
水意濃反駁道:「可是,男孩用『歡』當名字,會被人取笑的。」
墨君狂板起臉,「我的兒子,誰敢取笑?」
她無奈了,他堅持己見,非要用這個「歡」字,她只能隨他了。
他派人找了四個奶娘給一雙兒女餵奶,安排八個有經驗的宮女照顧他們。宮人稍有疏忽,不是被杖責,便是被遣去別殿做粗活。如此,剩下的奶娘、宮人戰戰兢兢,不敢再有絲毫馬虎。
她看得出來,他很愛、很愛這雙兒女,寵得無法無天。
三個月後,水意濃可以下床了,便去看望一雙兒女。
宮女正為兒子沐浴,她站在一旁學習、觀看,卻發現,兒子的後背、右肩好像受傷了。
她立即上前察看,卻發現,兒子右肩處的青痕好像不是受傷。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讓敬兒摔著了?」她厲聲問。
「不是,皇后容稟。」宮女驚慌道,「殿下自出娘胎便有了,奴婢仔細瞧過,殿下右肩的青痕不是傷,是胎記……」
水意濃仔細地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兒子毫無反應。
如果痛,兒子會哭的。
這青痕不大不小,好似一枚銅錢那般大,呈扇形,有五爪……她心神一震,這是……龍爪……
敬兒的右肩怎麼會長著深青色的五爪龍爪?君狂可知道?
龍爪是真龍天子的象徵,敬兒的右肩長著龍爪,那是不是預示,他將是未來的墨國皇帝?
那墨子白怎麼辦?
她問宮女,陛下可知道敬兒背上這青色胎記,宮女說知道。
那麼,以君狂對兒子的喜愛,日後一定會廢太子、冊立敬兒為太子。
如此一來,墨子白甘心嗎?那時會不會發生什麼驚濤駭浪的事?他會不會像當年的墨君睿那樣,密謀殺害,永絕後患,以殘忍、狠毒的手段登上帝位。
水意濃心慌意亂,不敢再想下去。
想了幾日,水意濃終究對墨君狂說了這件事。
他引以為豪,「我仔細看過,敬兒右肩的青色胎記有五爪,形似龍爪,該是龍爪。待敬兒大一些,那胎記便會大一些,便能看得清楚。」
她問:「陛下覺得,敬兒背上這胎記有什麼深意?」
「敬兒自出娘胎便身帶龍爪,這不明擺著敬兒是真龍天子嗎?」上蒼賜給他一個將會繼承他的帝位的兒子,他沾沾自喜。
「可是,子白已是太子。」
「那又如何?待敬兒長大,我改立敬兒為太子。」
水意濃直言道:「陛下想置敬兒於死地嗎?」
墨君狂愕然,好似被潑了一桶冷水。
她語重心長地說道:「子白已是太子,以為自己會繼承帝位,執掌江山。到頭來,你聖旨一下,令他希望破滅,他能甘心嗎?他怎會心甘情願拱手讓出帝位?」
他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放心,我自會為敬兒鋪好這條路,讓敬兒順利坐上帝位。」
「只怕不會如你意,安定郡王便是前車之鑒。」她眉心微蹙,「君狂,我想過了,讓太子繼承你的帝位,敬兒永遠是親王,肩背的龍爪不會有人知曉。只有這樣,你我百年之後,敬兒才能一生平安。」
「敬兒是真龍天子,這是天意,我們怎能逆天而行?」墨君狂沉沉道,「縱然太子有心染指帝位,圖謀不軌,也不會得逞。因為,天意便是天意,不會更改。」
多年來,他們第一次爭執得面紅耳赤。
水意濃楚楚地看他,柔聲懇求:「君狂,這次聽我的,好不好?」
他堅持己見,「不是我不聽你的,而是,我不想違背天意。」
她不再勸了,孩子還小,還有很多機會勸他。
看著孩子成長,是最幸福、最快樂的事。
很快,敬兒和歡歡長牙了、走路了,會叫父皇、母后了,小小的人兒招人喜歡。
敬兒身子略高,英姿威武,那雙濃眉形狀完美,那眼瞳深黑若淵,與墨君狂如出一轍;歡歡身形嬌小,肥肥白白的小臉清秀玉致,五官酷似水意濃,玉雪可愛。
偌大的皇宮,因為有了這兩個小小人兒而熱鬧許多,他們廝守的日子也添了許多樂趣,開心與苦惱相伴,多了幾分尋常人家的俗世快樂與幸福。
而敬兒肩背上的深青胎記也大了,那五支龍爪清晰可見。
水意濃早就警告奶娘、宮女,若有人將燕王肩背上的胎記泄露出去,死罪難饒,還會獲及家人。
如此,除了這些人,都不知道燕王身上的特異之處。
如果墨子白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會怎麼想。
她觀察過他,他很喜歡年幼的弟妹,時常抱他們,逗他們玩,而他心中怎麼想的,只有他知道。他是否擔心太子之位被奪?是否忌恨敬兒?
她不敢胡亂猜測,只能命宮人、侍衛萬分謹慎,不許發生任何意外。
然而,再怎麼謹慎,意外總會發生。
這日,水意濃正在吃午膳,偏殿的宮女匆匆奔來,面色驚惶,「皇后……不好了……」
「怎麼了?」她的心猛地揪緊,難道是敬兒、歡歡出事了?
「公主……」宮女急得哭了,「公主……快不行了……」
水意濃心神一震,飛速奔向偏殿。
歡歡,千萬不要有事……歡歡……
正巧,徐太醫來請平安脈,見皇後面有異色,連忙趕過去。
水意濃奔進寢殿,但見女兒躺在床上、粉玉似的小臉兒泛著青黑之氣,心神大震,「歡歡……歡歡……」
宮女跪在地上,惶恐地哭,「奴婢也不知怎麼回事……小公主餓了,奴婢便喂米粥給小公主吃……這碗米粥吃了一半,小公主就哭鬧起來……奴婢哄了一會兒,小公主還是哭鬧,面色變了……奴婢不敢耽擱,連忙差人去稟奏皇后……皇后,是奴婢伺候不力,奴婢不知為何會這樣……」
水意濃慌亂地察看女兒,歡歡還有呼吸,只是好像已經昏迷了。
適時,徐太醫快步進殿,立即為歡歡診治。
她緊張地握拳,向天祈禱,歡歡不能有事……歡歡不會有事的……
診視片刻,他匆匆走向大殿,寫了一張藥方,吩咐一個公公火速去御藥房煎藥,還催促公公儘快回來。
然後,他回到寢殿,取出銀針,為小公主施針。
「歡歡是不是中毒?是不是很嚴重?」水意濃忍不住問,心慌意亂,雙眸含淚。
「確是中毒。」徐太醫在歡歡的頭上、手上等穴位上施針,「小公主已昏迷,能否醒來,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
這四個字,猶如晴天霹靂,擊中她,她懵了……歡歡竟然這麼嚴重?
歡歡……
徐太醫拿起床榻邊案上的半碗米粥,用手指取出一點,仔細地聞了聞,再用舌頭舔了舔。
有人奔進來,水意濃轉過頭,淚落如傾,「陛下……」
墨君狂箭步走來,攬住傷心欲絕的皇后,看向床上那好像沒了氣息的小人兒,擔憂地問:「歡歡怎樣?」
「小公主吃的這碗米粥被人下了不少夾竹桃粉。」徐太醫道,「如若大人誤食夾竹桃粉,嚴重者會中毒身亡。而嬰孩體弱,一旦誤食,只怕……」
「只怕怎樣?」墨君狂顫聲問道,心好似被插了一刀。
「小公主吃了不少,如今昏迷不醒,只怕……難以回天。」徐太醫語聲沉重,「微臣施針希望能抑制毒性的蔓延,但也只是希望。」
「意濃數次中毒,你都有法子救活意濃……夾竹桃並非劇毒,你有法子救歡歡的……你快想想法子……」墨君狂蹲在床邊,撫著女兒的額頭、小手,哀痛不已。
「雖然夾竹桃的毒性不如其他劇毒,但誤食過多,也會致命。」徐太醫道,「小公主昏迷,面泛青黑之氣,說明毒氣已蔓延至五臟六腑,微臣儘力而為……」
「朕命你一定要救活歡歡!」墨君狂悲痛地吼。
徐太醫不再說什麼,唯有竭盡全力救治小公主。
水意濃哭倒在墨君狂懷裡,悲痛欲絕。
不久,公公端回來湯藥,徐太醫趕緊將湯藥灌進小公主的口中……然而,根本灌不進去,因為,小公主已經沒有了氣息……
他再次察看,確診小公主已走,於是悲聲道:「陛下,皇后,微臣無能,小公主……已經走了……」
墨君狂震駭,痛徹心扉……水意濃聞言,一口氣提不上來,雙眸一翻,昏厥了……
醒來時,水意濃髮現自己躺在寢殿的龍榻上,感覺做了一場噩夢。
對,那只是噩夢,歡歡沒有中毒,歡歡好好地活著……
然而,當她來到偏殿,驚呆了——墨君狂坐在床邊,懷中是昏睡的歡歡,一動不動,好像已經僵化。
從他悲痛而獃滯的神色就知道,那個噩夢是真的,歡歡已經死了。
她一步步地走進去,雙腳似有千斤重……歡歡,你來到世間不過一年,還沒長大,剛剛會叫父皇、母后,你就這麼離開父皇、母后了嗎?歡歡,是不是父皇、母后不夠好,是不是不喜歡這裡,才離開我們?
歡歡……
她淚流滿面,撫觸歡歡青黑的小臉兒,手顫得厲害。
歡歡,是母后不好,沒有保護好你……是母后的錯……
「或許歡歡不喜歡帝王之家,或許歡歡與我們無緣,才會離開我們……」墨君狂沉聲道,悲痛欲絕。
「歡歡……」水意濃將女兒抱過來,淚珠滴落。
墨君狂的近身公公帶著一人進來,她訝異,為什麼帶端柔公主來?
端柔公主是李昭儀的女兒,當年,李昭儀數次謀害水意濃,墨君狂查出真相,當著眾人的面,賜李昭儀絞刑。當時,端柔公主年僅四歲,與母妃見了最後一面,便被宮人抱走。
時隔多年,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嬌美綽約的少女。
她靜靜地站著,身著一襲雪白的衫裙,好似一尊精緻的雪雕,面無表情,寒氣逼人。
那公公稟奏道:「陛下,皇后,奴才查到,端柔公主在小公主的米粥下夾竹桃粉,毒害小公主。」
水意濃震驚,竟然是她!
墨君狂豁然起身,「啪」的一聲,摑了端柔公主一掌,氣得臉膛緊繃,「朕白養了你這個女兒!」
「小公主死得好。」端柔公主玉秀白皙的臉上漾著冰寒嗜毒的微笑,「父皇當兒臣是女兒嗎?」
「歡歡年僅一歲,你竟然對她下如此毒手,你蛇蠍心腸!」他怒斥,黑眸染了血,紅得嚇人。
「若論蛇蠍心腸,有誰及得上母儀天下的墨國皇后?」她盯著水意濃,眸光怨毒,飽含仇恨,「欠債還錢,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水意濃明白了,端柔公主恨自己,是因為她的母妃因自己而死。
那年她只有四歲,但與母妃的生離死別讓她永遠記住那段血海深仇;即使她不知道,李昭儀的近身侍婢也會告訴她。
墨君狂也明白了,「你母妃是朕殺的,與皇后無關,你要怨就怨朕!當年你母妃數次謀害皇后,賜她絞刑已是格外開恩!」
端柔公主赫然打斷他,狠毒道:「兒臣不想聽!兒臣只知道,母妃是被她害死的!母妃死了,父皇也不要兒臣了,兒臣孤苦無依,孑然一身……這一切,都是拜她所賜!她殺兒臣的母妃,兒臣就毒死她的女兒!」
「你喪心病狂!」他氣得雙臂發顫,「你母妃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不能怪旁人!」
「父皇自然是維護她。在父皇眼中,無論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殺人也是對的……」她聲嘶力竭地吼,臉漲得通紅。
「端柔公主毒害小公主,罪無可恕,杖斃!」墨君狂厲聲道,「拖出去!」
端柔公主並不怕死,被押走的時候,狠毒地瞪水意濃。
他跌坐在床上,余怒既消,剩下的便是傷痛——竟然是大女兒害死了小女兒,這是他造的孽,為什麼要報應在歡歡身上?
水意濃仍然抱著歡歡,心情平靜了些,「陛下,饒她一命吧。」
「為何?」墨君狂低緩地問,好似很疲倦。
「算是為歡歡和敬兒積福吧。」她淡淡道,看著歡歡寧靜的小臉,心中柔軟。
他愣了須臾,攬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好。」
墨君狂下詔,端柔公主毒害昭陽公主,貶為庶人,逐出金陵。
由於歡歡夭折,水意濃傷心不已,抑鬱了大半年才慢慢好起來。他使盡法子開解她,終於讓她走出喪女的陰霾。
為免重蹈覆轍,他命人肅清宮中的宮人,將那些年老、可疑的宮人逐出宮。
敬歡健康地成長,有父皇的寵愛、母后的疼愛,有最好的服侍,有最尊榮的身份、地位,萬千寵愛集於一身。
小人兒一日日長大,越來越像父皇,墨君狂溺愛得無法無天,兒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即使是天上的月亮也要設法摘下來給他玩。水意濃多次勸說,都是無果。
敬歡三歲時,坐在肩輿上,宮人抬著他逛皇宮,每經過一座宮殿,他就說出這座宮殿的名字。比如,這是清寧殿,這是鳳棲殿,這是睿思殿,這是澄心殿……
四歲時,他已經會背上百首詩詞,莫七教的一套劍術,他也耍得有模有樣。
他時而霸道蠻橫,時而乖巧懂事,時而口齒伶俐,時而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令大人回答不上來,時而將大人反駁得啞口無言……總之,他太聰明了,才智高於一般的四歲小孩,朝中大臣美譽為「神童」。
擁有這麼一個神童兒子,墨君狂引以為傲,恨不得無時無刻帶著兒子,向所有人炫耀。
秋冷來襲,一日,敬歡睡醒了,見寢殿里無人,便去找父皇、母后。
可是,大殿、寢殿都不見母后,他想了想,便去母后經常去的浴殿找找。
浴殿里暖光迷離,。
墨君狂曲起她的腿,沉聲問:「意濃,這麼多年了,為何我總覺得你身上還有我尚未發現的神秘之處?」
「哪有什麼神秘之處?」水意濃眸光迷亂,右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撫過他的后腰,繼續往下……
「我這便開始尋找。」
「父皇,母后,你們在做什麼?」敬歡奶聲奶氣地問,一雙晶亮的黑眸骨碌碌地轉。
他們震驚地僵住,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
兒子站在不遠處,身上沒有穿外袍,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眸無辜地望著他們。
「敬兒乖,父皇與母后正在……做運動……」水意濃急中生智,尷尬地笑。
「做運動?運動是什麼?」敬歡歪著頭,小臉布滿了迷惑。
「是……」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了。
「敬兒乖,母后與父皇正在練劍。」墨君狂乾笑,仍然雄姿勃發,不願就此停住。
「父皇騙人,練劍為何不穿衣袍?」敬歡指著父皇,英眉緊蹙。
「那敬兒覺得,母后與父皇在做什麼?」墨君狂呼出一口氣,以退為進。
「父皇,你欺負母后。」
「父皇沒有欺負母后。」
「還說沒有?父皇壓著母后,就是欺負母后。」敬歡正氣凜然地說道,「兒臣要保護母后!」
話畢,他揮動著小胳膊小腿走過去。
他們吃驚,墨君狂連忙道:「敬兒乖,不要過來。」
敬歡走了三四步,總算止步,「為何兒臣不能過去?」
墨君狂頭疼不已,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四歲小男孩可不罷休,又要走過去,「父皇與母后練劍,兒臣也要練劍,兒臣要與父皇、母后一起練劍。」
水意濃急急道:「好,父皇、母后陪你練劍,不過你沒穿外袍,會著涼的。不如這樣,你先回寢殿穿外袍,父皇與母后在這裡等你,好不好?」
敬歡看看他們片刻,終於點頭,「好,兒臣先回去穿衣,父皇與母后要等兒臣哦。」
見兒子走了,他們大口大口地喘氣。
墨君狂還要繼續,水意濃推開他,含笑睨他,「稍後敬兒還會來,你想再來一次驚魂?」
他起身穿衣,「咱們這兒子,長大了可不得了。」
「瞎說什麼?他只是小屁孩,懂什麼?」
「咱們敬兒絕頂聰明,比尋常小孩聰明百倍,會記在心中。」
穿戴完畢,他拉著水意濃的手離開了浴殿。
五歲時,敬歡開始學習文史,六歲開始練拳腳功夫,九歲時已是文武雙全的神童。
每當看著兒子又長高了一截、文武功課又進步了,水意濃就很欣慰。
這幾年,她的身子每況愈下,每日都要服藥調養,卻總也無法痊癒。
徐太醫說,那年生養龍鳳胎,失血過多,傷了身子;雖然此後精心調養,但是她的身子已被掏空,只剩幾年壽命了。
聞言,墨君狂如遭雷擊,悲痛不已,命他不要告訴她,好好調養她的身子。
然而,近來這兩年,水意濃感覺得到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痛,不是心慌氣短,就是小腹不適。總之,渾身不舒服。
雖然徐太醫沒有明說,但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相守一二十年,夠了,她得到了一代帝王的深情、痴情,得到了墨君狂唯一、完整的愛,她還奢求什麼?
這一生,圓滿了。
這年,敬歡十歲,她四十歲,他們已經相守二十年了吧。
二月,春光爛漫,她卧榻不起,墨君狂悲傷難抑,讓太子監國,陪她到「杏花春」靜養。
十餘年前,他下令在東郊建造一座遊冶園林,名為「杏花春」。如此,他們便可拋下國事、出城遊玩,享受悠閑、寧謐的獨處時光。此後,每年夏季,他們必到「杏花春」避暑。
從春日到秋日,水意濃日漸消瘦,忍著病痛,努力地活著,希望多陪他幾日。然而,終究會有那麼一日,她再也堅持不了了。
這日,她說想去花苑看看那些嬌艷的奇花異卉,於是,墨君狂抱她來到花苑的水榭。
碧空如洗,琉璃似的日光妝點著繽紛盎然的花苑,爛漫璀璨。一池碧水驚秋,倒映著藍天白雲。水榭四周種滿了奇花異卉,紅的,白的,粉的,黃的,五彩繽紛,芬芳隨風飄遠。遠處有幾株燒得濃烈的紅楓,宛如幾簇火焰炙烈地燃燒,又如數朵燦爛的晚霞,訴說著落日的孤單。
他抱著她,她靠在他懷裡,輕輕地喘,「好美啊……」
「往後每日我都陪你在這裡賞花、賞景。」墨君狂低沉的語聲壓抑著悲痛。
「好。」水意濃的小臉呈為灰暗之色,沒有光澤,眼梢的微笑卻仍然美麗動人,「陛下,我不想敬兒步歡歡後塵。」
「這麼多年了,為何提起歡歡?」
「陛下可否答應我,我走了之後,不要改立敬兒為太子。」
他的心柔軟而疼痛,卻不願流露得太多,「好。」
她輕緩道:「我只希望,敬兒平安長大……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當皇帝……未必能得到幸福……」
墨君狂柔聲道:「我明白。」
水意濃的小手本是被他握著,忽然翻手握在他手背上,「這二十年,陛下一心一意待我……我很快樂、很幸福……」
「我亦快樂、幸福。」
「想起當初你利用我、傷害我的那些事,竟覺得好笑……」
「那時候,我並不知男女之間的情愛如此痛苦、又如此甜蜜。」
「陛下為什麼……喜歡我……」
「你流落青樓,堅強不屈;你天不怕地不怕,竟有膽量挑釁我;你聰明有主見,特立獨行……其實,我也不知何時喜歡你,只覺得,任何人都不能得到你,只有我才能享有你的美……」
她唇邊的輕笑隨風散去,「陛下好霸道。」
墨君狂語聲纏綿,「意濃,若有來生,我還是這麼霸道,你還是這麼美麗聰慧,你我相遇、相愛,恩愛一世,可好?」
水意濃莞爾道:「好。我等你來找我。」
花苑靜寂,幾個宮人站在遠遠的地方,等候傳召。冷澀的秋風掃過,一枚紅楓飄落枝頭,在風中飛舞,輾轉飛到碧池邊,飄落在碧水上。
一碧一紅,極致的濃艷。
然而,這一切的美好,在她眼前慢慢模糊……
「陛下,當初為什麼出宮去邀月樓找我……」
「有一日,我聽宮人在牆根下嚼舌根,說邀月樓將有精彩的歌舞表演,還打著幾句語氣狂妄的話:最震撼的歌舞!最神秘的女子!絕對美妙的饗宴!絕對精彩的體驗!我起了好奇心,問容驚瀾是否真有其事。那夜,我出宮,與容驚瀾、皇弟前往邀月樓。沒想到……」
墨君狂緩緩說著,感覺到她的手輕輕滑落,這個瞬間,他心中劇痛,熱淚湧出,滑落臉龐。
然而,他不能停,悲聲壓抑著喪妻之痛,「沒想到,那歌舞很是新奇、有趣,容驚瀾打聽到這些歌舞是一個女子編的,便讓邀月請來那女子……」
敬歡練完劍,想與母后說會兒話,卻見父皇哭了、母后雙眸閉合,隱隱地猜到母後走了,嚇得哭了,「父皇,母后只是睡著了,是不是?」
「你母后累了,要好好地歇息,不會再醒了……」墨君狂到底忍不住,痛哭出聲。
「為什麼母后不會醒?」敬歡拉著她的手,輕輕搖著,「母后,醒醒……母后……母后……」
「敬兒,不要這樣,你母后真的累了……」
「母后,不要丟下兒臣……嗚嗚……」敬歡嚎啕大哭。
墨君狂摟著兒子,淚流滿面,痛徹心扉……
魏國,洛陽皇宮。
秋夜深沉,昭和殿沉在濃重的夜色里,只有寢殿透出一點昏光。
其實,時辰還早,拓跋泓卻已醉倒,斜躺在龍榻上。
一個宮裝女子輕步進殿,眼見如此,連忙和近身侍婢一起扶陛下躺好,為他蓋好錦衾。
「貴妃,陛下隔幾日便飲酒,這麼不愛惜龍體,這可如何是好?」近身侍婢愁苦道。
「那麼多人勸,陛下都不聽,只怕陛下是借酒消愁。」宮裝女子是蕭貴妃,近幾年頗為得寵。
「咦,案上有幾幅畫像。」近身侍婢道。
蕭貴妃走過去,拿起畫像,蹙眉看著。
這幾幅畫所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這畫中女子或清媚、或俏皮、或妖嬈,千姿百態,千嬌百媚,姿容姝麗,是一個大美人。
她忽然想起什麼,心神一滯。
後宮得寵的妃嬪,無論是神韻還是眼角眉梢,無論是神態還是嘴唇臉型,多多少少都與這畫中女子相似。
這麼說,陛下真正愛的女子,是畫中女子?這畫中女子又是誰?
想到此,蕭貴妃的心一分分地冷涼。
原以為,所得的恩寵是因為陛下真心喜歡自己,卻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替身。
陛下的心中,從來只有這個畫中女子!後宮妃嬪,都是替身!
她頓感失落,心隱隱地痛,手一松,幾幅畫像飄落在地。
夜風越窗而入,吹起畫像,幾幅畫像便散落各處,滿地都是。
「誰讓你進來的?」
一聲怒吼,好似平地起驚雷。
蕭貴妃嚇了一跳,驚懼地轉身,手足發顫。
拓跋泓快步走過來,匆忙撿起宮磚上散落的畫像,然後站起身,二話不說就摑了她一巴掌,厲聲怒斥:「朕的寢殿,你也敢進來?朕的東西,你也敢動?」
蕭貴妃看著他眼中、面上的戾氣,懼怕地畏縮著,不敢爭辯。
這時,一個侍衛進來,「陛下,卑職有事稟奏。」
「還不滾?」拓跋泓冷酷道。
「臣妾告退。」蕭貴妃福身行禮,然後退出寢殿。
「何事?」
「陛下,墨宮傳出消息,墨國皇后薨了。」
拓跋泓呆了一呆,緊接著,像有一柄長劍刺入心口,劇痛侵襲,蔓延至四肢百骸。
意濃死了?
年僅四十,怎麼就死了?墨君狂,你怎麼可以讓意濃就這麼走了?墨君狂,你混蛋……
他緊緊抓著幾幅畫像,慢慢走向龍榻,好似難以負荷這樣的悲痛,很慢,很慢……最後,他坐在榻下的宮磚上,看著畫中女子,痛哭流涕……
意濃,你就這麼走了嗎?
自那年離別,本以為也許還有相見的一日,卻沒想到,你竟然就這麼走了……
意濃,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拓跋泓劍眉緊擰,淚水不斷地湧出,心痛得喘不過氣……
蕭貴妃並沒有走,站在大殿一處隱蔽的角落。她聽見了侍衛的稟奏,聽見了他悲痛的哭聲。
原來,陛下痴愛的女子是墨國皇后。
聽聞,墨國皇后水氏,乃墨國水大將軍長女,曾為墨國首屈一指的舞伎,跳過幾支獨樹一幟的舞,曾有人想學,卻怎麼也學不會。後來,亦鍾情於她的墨國晉王,為了她弒兄奪位,當了數月的皇帝,帝位再次被墨皇奪去。此後,墨皇冊封她為皇后,為了她廢六宮,待她一心一意,二十年如一日。
天下人皆知,墨國帝后鶼鰈情深。
就她所知,墨國皇后水氏,是一個傳奇。
水意濃薨逝半年後,墨君狂駕崩。
這二十年,他勤於政事,身子並不好;喪妻之後,他萬念俱灰,覺得枕邊人已經不在了,了無生趣,情志不舒,肝氣鬱結,久而久之,身子每況愈下,只熬了半年,追隨愛妻而去。
迴光返照之際,太子和敬歡都在龍榻前,哭成淚人。
「不要哭……」他摸摸小兒子的頭,「人總有一死,父皇只是去陪你母后,因為你母后很孤單。」
「父皇,不要丟下兒臣……兒臣要父皇、母后……」敬歡悲傷地哭。
「子白,朕把墨國江山交到你手中,你務必勤於政事,當一個萬人敬仰的皇帝,不要讓朕失望。」墨君狂囑咐太子。
「兒臣不會讓父皇失望,兒臣會以父皇為榜樣,當一個好皇帝。」墨子白已是三十齣頭的男子,與其父有三分相像。
墨君狂欣慰地笑,「好,好孩子……子白,朕還有一個心愿,望你為朕完成。」
墨子白落淚道:「父皇請說,兒臣必定竭力辦成。」
墨君狂將兄弟倆的手放在一起,「朕希望,兄友弟恭。朕走了,你們兄弟倆便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做兄長的要愛護弟弟,做弟弟的要敬重兄長。」
墨子白道:「父皇放心,兒臣會護著弟弟。」
墨君狂眼睫輕眨,了無心事,黝黑的臉龐漾著輕淡的笑,彷彿看見了愛妻。
慢慢地,他緩緩闔眸,手臂滑落……
「父皇……」兄弟倆異口同聲地哭喊。
「太子殿下,當務之急是安排陛下的葬禮。」莫七悲痛地提醒。
墨子白轉過身,拭去眼淚,「父皇自當與母后合葬永陵,七日後出殯。」
莫七問:「太子殿下何時登基?」
墨子白目光堅定,「稍後本太子與朝中大臣商議此事。」
五日後,墨子白於大行皇帝梓宮前登基。
越二日,大行皇帝出殯,與皇后水氏合葬永陵。
出殯這日,敬歡隨送葬隊伍去永陵,再也沒有回京。
早在太子登基那日,莫七就問他:「殿下有何打算?」
母后、父皇接連過世,年僅十歲的敬歡無法承受,卻不得不承受。
縱然悲痛,也要咬牙挺過去。
兄長登基,他是燕王,今後怎麼辦,他真的不知道。
「殿下,皇后薨逝之前,吩咐卑職一件事。」
「何事?」
「皇后說,陛下駕崩后,殿下不宜留在金陵,可去揚州邊境找水大將軍。」莫七明白皇后的顧慮,只有遠離金陵,燕王殿下才能保全一命,「皇后的意思是,若殿下有興緻,可從軍。」
「既然母后做了安排,本王便遵從母后的意思。」敬歡也明白母后如此安排的深意。
出殯這日,入夜,墨子白收到了侍衛送來的辭呈,也收到了宮人送來的辭別信。
莫七辭去了禁軍統領一職,敬歡在信中說:
皇兄,父皇、母后相繼辭世,臣弟悲痛難抑,只恐在傷心之地無以自拔。今前去揚州邊境,從軍報效朝廷。勿以為念。
墨子白站在城樓上,望著夜色下的皇宮、金陵城,朝著揚州的方向,望著黑如墨的蒼穹,目光悠悠。
皇弟,其實你不必逃往揚州,母后待朕不薄,朕怎會恩將仇報?
夜色籠罩下的官道上,二人策馬疾馳,馬蹄聲響徹九霄。
前路茫茫,天地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