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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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元熙帝從群臣的聲音里反思出了些東西。
於是不多久,宮裡傳出,淑妃薨,病逝
一個月後,江寧府的一戶商戶,姓尉遲的,將自己的小女兒送進宮。
奇了的是,這家女兒名,也叫尉遲書。
進了宮,封一品賢妃,商戶的女兒按理入宮位份極低。
但,這人不低,皇帝還特意賜了長樂宮,離皇帝的養心殿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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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書實在不喜歡頂著別人門戶的女兒,在這後宮里行走,但是沒辦法,她原來的身份尷尬。
這賢妃娘娘也是命極好,進宮就受皇帝看顧,一日三次的被召養心殿。
尉遲書真的是看這皇宮,越看越厭煩的很。
她的生活里,除了元熙帝,還是元熙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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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里,元熙帝從這次剷除韓黨有功的大臣里挑選一兩個秀女,當對功臣的犒賞,結果選定了左相楊明鑫的女兒,楊素素,也封了淑妃,賜宮殿,居。
這楊淑妃來的第一晚,皇帝去了她居住的景和宮。
也是賜的新宮宇,一下子變成後宮炙手可熱的人物。
於是,這後宮就更熱鬧了,三位一品夫人,貴嬪,嬪位也不少。
早起,去貴妃宮裡請安,尉遲書也見過了楊淑妃,性格像火一般熱情,尉遲書屬於很悶型,就挺羨慕這吃得開,混的開的性子。
皇帝一連三日宿在景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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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書覺得有楊淑妃吸引後宮的眼睛。
自己終於能歇下來。
她也的確沒歇下來過。
韓家的仇一直刻在她的心上,她雖然覺著這不是元熙帝的錯,但誰讓她又生為韓家的親眷,這是不得不面對的痛。
一瞬間,難以抉擇。
她想去看皇后,皇帝也允許她去看皇后。當一連三日,皇帝未踏入長樂宮,尉遲書帶著墨棋,兜里裝著些吃食,去冷宮。
再見著皇后,尉遲書差點認不出。
皇后的臉的顏色本青白,有些血氣不足,此刻成了蒼白,而年齡不過二十二三,卻頭上已經生了白髮,身上沒有燦爛奪目的鳳袍,變成了青白素縞。
「欣姐姐。。我對不起你,欣姐姐。。」
尉遲書對著面前的人一把跪下。
「你打我吧,打我吧。。」
就在冷宮房門青灰色的台階上。
已經斑駁了的失了紅漆的老木門吱呀吱呀響。
韓月欣定神看了來人一眼,隨即將門丟開。
「我打你幹什麼,你那麼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
「欣姐姐,我對不起你。。」
「都怪我。怪我。。」
韓月欣惱怒又辛酸
若不提還好,一提滿滿都是怒氣
她覺著一股氣竄到背脊,但最終壓了下來。
有什麼用呢,現在。
「皇帝對你好么,書兒。。」
韓月欣進屋,裡面是一張布滿薄薄灰塵矮矮的小桌,挨著牆面有個小交椅,皇后就在那把交椅上坐下。
因為那扶手處磨的亮亮的,尉遲書推測那是皇后每日坐的地方。
尉遲書不解
「為什麼這樣問,欣姐姐。。」
她不能說皇帝對她好不好,每次跟他在一起,她只感覺滿滿的屈辱,她在討好皇帝,並不是出於真心愛皇帝。
「書兒,找機會,殺了他!」
皇后說『殺』字,眼裡迸發出強烈的恨意。
尉遲書搖頭
「不。。書兒不敢」
她是真不敢,以前不知道元熙帝可怕,現在知道了,只怕她還沒出手,就被看穿了。
若真被察覺弒君,她想保住的那些人,一個都活不了。
「書兒。前來。。」
尉遲書從地上起身,一步步朝皇後走去,她看見皇后青灰色的臉,那眼裡散發出狠戾的精光。
尉遲書只覺得身上一陣顫慄
「那不是人,是禽獸啊,是畜牲。。。」
皇后青白著臉怪叫。
「欣姐姐。。」尉遲書蹲下,手握住韓月欣的手「欣姐姐,我怕,欣姐姐。。」
「書兒。你知道他怎麼待我嗎。。」
一思從前,皇后的眼渙散無光,一雙似死魚的眼珠。
「就因為我犯了兩次錯,他讓那男人來寢宮,然後再帶人來抓姦。。」
「我就犯了兩次,韓家後來那般,我就再不敢,怕太后發現,怕他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只是默而不宣」
「書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皇后的指甲深深陷入尉遲書的手臂,劃出一條血痕。
「後來,韓家失勢,他竟然找人來我宮中,然後再帶人抓姦」
「書兒,這個男人心思狠毒,城府極深」
「至現在,他不讓我死,還派一個老太監照顧我,話是照顧,實則羞辱。。」
「他讓我跟老太監處在一室。。書兒。書兒。。」
「那麼那老太監欺負你了嗎,我幫你宰了他」
尉遲書站起來。
「余中實則對我挺好的,冷宮就我們兩個人,只是,元熙帝居心不良」
這尉遲書就有點鬱氣了。
說那老太監羞辱的是她,說對她不錯也是她。
「書兒。我會讓他死。。讓他死。。。」
韓月欣激動著頭一直晃著。
尉遲書讓墨棋放下吃食,然後不一會兒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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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難過看韓月欣這般,但又看不得韓月欣這般。
她當然恨元熙帝,但凡她有殺元熙帝的本事,她還淪落現在這般境地。
韓月欣這般,太為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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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書帶著墨棋,從冷宮出來,穿過長樂宮前那一片池塘。
巴掌大的鵝卵石,鑲嵌在池塘四周。
夜晚,這條路添了宮燈。
「娘娘,你踩這鵝卵石,可滑腳了。。」
想著這會兒晚上,原本也沒人的,恰好這又是長樂宮的地方,尉遲書想著放肆一些也沒關係。
而且,她在這皇宮完全沒有歸宿感,過一日算一日罷了。
墨棋便先跳上去。。
尉遲書穿著繡花鞋,薄薄的鞋底,恰好踩在鵝卵石,滑下去,腳趾擠在一起,有些難受,又有些好玩。
裙擺有些長,她不得不用手提起。
知道皇帝今晚不會來長樂宮,又見了皇后,知道她還好,尉遲書心中放心了許多。
「墨棋,你等等我。。」
小時候,她們也曾這般做過,調皮過,但是陽王爺說這不是淑女所為,然後尉遲書就放棄了。。
「墨棋,我超過你了。。」
尉遲書提了裙擺,一轉頭,看墨棋的臉色有異。
尉遲書驚疑的轉頭,她的面前就是一蹲巨石,面卻是平整的。
一雙黑色錦靴在那裡。
往上。。
夜風中,尉遲書看見他明朗的面孔上看不清情緒,夜風中的黑髮飛揚。
夜晚這荷塘太黑,恰好元熙帝站的位置,讓人不太能看出來。
所以她和墨棋剛才都沒察覺。
「皇上」
「去哪兒了。。。?!」元熙帝聲音涼的可怕
「臣妾。。。」
尉遲書會想著說實話可能元熙帝並不喜歡聽,然則,不講實話,萬一,元熙帝眼線眾多,明明就知道她們去哪。
說了謊話,更惹的他發怒
「臣妾。。」
她蹲著想了想,還是說實話
「臣妾去冷宮看望被廢的前皇后」
「嗯。。」皇帝悶悶一聲。
尉遲書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個意思
「回宮」
尉遲書愣了愣,只得規整的跟了上去。
池塘上面,兩丈高的地方就是長樂宮。
剛才尉遲書就在想皇帝的回宮,是回哪裡。
結果看見那錦靴大踏步的往長樂宮,尉遲書腦袋裡,兩個字,完了。
長樂宮就著八寶閣旁的紫檀大圓桌上擱著燭台。
下面放著一本紅色的面的賬本
元熙帝來后就捧著賬本看。
尉遲書給墨韻使了眼色,誰把宮內賬本這種東西放桌上,裡面是長樂宮每個月收入和支出,有錢銀和物。
皇帝賞的,各宮賞的,宮裡開銷的各項,算是非常私密了。
一般是墨棋墨韻在管。
不知今日被誰來擱在桌上,元熙帝一來就看見。
尉遲書並不舒服,她並不想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在元熙帝眼下。
但是皇帝已經在看了,也不可能誰上去硬奪下來
墨韻又捧了一盞燭來,墨棋添了茶。
元熙帝看那長樂宮的賬本津津有味。
終於,皇帝放下賬本,又去長樂宮書房,尋了一本書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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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魏林請賢妃娘娘去花間軒。
尉遲書去時,元熙帝在那裡,天青色的海棠芭蕉凍石杯,蜜色酒壺。
「昨日見了前皇后,感想如何,之前那件事,你是不是有很多困惑」
「今日,你若想問,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為什麼皇上今日要跟臣妾講這些」
「與其你聽別人講,不知真偽,不如朕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朕以後不想你再去跟旁人打聽這些」
「朕一早就知道天機樓韓宴與那名名叫芍藥女子的事,璟溯是我的人,當日,璟溯是奉我的命,對李心遠出手的」
「朕這樣做,是為了挑起左相和右相的矛盾,然後拉垮韓家的勢力。」
尉遲書一凝
元熙帝拍拍手。
須臾,一個七尺來高,穿著灰白短褐的一看就是僕役的男子,從台階上來。
「他就是璟溯」
元熙帝道。
「奴才璟溯給娘娘請安」
尉遲書彷彿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視線偏轉過去。
「你是璟溯」
尉遲書彷彿很用才問出這幾個字。
璟溯跪在地上。
面不改色的回道
「奴才璟溯」
「你還活著。。」
「奴才一直在皇上身邊替皇上辦事」
「李心遠不是韓宴叫你殺的」
「回娘娘的話,奴才是皇上命令跟在韓公子身邊,奴才的任務是利用芍藥姑娘,芍藥姑娘有癔病,挑起韓公子對李公子的怒氣,恃機動手」
「那麼你一早就知道韓宴心儀的是芍藥姑娘」
「回娘娘的話,奴才並不知道,奴才只是奉皇上命,跟在韓公子身邊,就是要尋找韓公子是軟肋,韓公子對芍藥姑娘還有水仙姑娘在奴才看來,並不一定是心儀,而是愛護」
見尉遲書凝神。
「下去吧」元熙帝淡淡的語氣。
「朕再給你見一人」
元熙帝又拍了拍手。。
突然,從岔路上出現一個身影,身材瘦長,身長玉立。
甫一再看,卻是一身白衣,那身形,尉遲書看著眼熟。
只待那來人走近后,尉遲書再定睛一瞧。
臉忽的變色。
「你應該不是第一次見他了」元熙帝淡淡語氣道
她吐字沒力氣,但是那一刻,卻手撐在石桌面,人差點站了起來。
而那人看看他,眉梢眼角並無波動。
「奴才山休給娘娘請安」
「你是山休,你不是尋真么。。」
那人道「奴才本名山休」
尉遲書腳一軟,跌坐在地。
元熙帝揮手讓人退下去,山休又行了禮,才退下。
「你和韓宴也是受朕挑撥,但是,朕知道,你對針對韓宴並不是因為尋真」
「顓孫拓,你對本宮幼年到底知道多少。。」
尉遲書惱怒。
元熙帝喝著酒,空氣里清冽的酒氣
「尉遲書,整個大周就你這般敢直呼朕的名諱」
尉遲書氣勢短下來
元熙帝的語氣忽而軟下來「知道你的幼年?!不多不少,的確知道一點」
否則,他為什麼要受盡苦果,一再心軟,就是為了她。
尉遲書,儘管你姿容清麗勝芙蕖,雍容華貴似牡丹,終究不是想要為我綻放。這樣的美麗,在她四歲進宮他就已經見識過了,那日在御花園角隅的杏樹下,他的不經意路過,遠遠的看見了她,正值春末,百花盡殘,那片杏林新葉綠的鮮亮,金黃的陽光,一身粉紅宮裝背對他在陽光下站著,水藍的披帛清揚,也是這樣的髮髻,縷縷青絲垂下來,秀美脫俗,自有一股輕靈之氣,當下他疑心是誰,這裝扮不似公主,再說宮裡的幾位公主早已熟悉,亦不是宮女,更不是妃嬪,大臣的子女不經傳召不不能入宮的,正思慮著,有嬤嬤急沖沖的靠近那一抹粉紅的身影
「郡主。叫奴婢好找,陽王妃陪皇後娘娘述完話不見你,甚是著急,此時正著人四處尋您呢?」
一個轉身,他看到她絕色容顏,清麗勝過夏日河上盛放芙蕖,一彎淺笑的眉眼,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
「母妃尋我了么,嬤嬤且帶我去吧」
聲音清婉如玉,她背對他離開,那抹粉紅的煙霞在他的視線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當初的他在她面前自然抬不起頭,而他卻享受她虛與委蛇的奉承他。
是啊,儘管他知道她一心不願意,而他,就是這般也很滿足。
「朕從七歲知道自己會被選為太子,以後會繼承帝位,也知道弘德太后並非生母,朕知道自己以後可能只是傀儡,雖在最尊貴的位卻由人擺布」
「朕的舅舅,表哥,他們任何一個人在母后的面前說的話比朕有分量」
「所以,朕要做的這些事,早就醞釀好了」
「韓宴不是帝王的材料,他被捧的太高,就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公子,朕苦心耕耘」
「拉攏同宗勢力,依靠太傅,朕與各個兄弟都交好,目的是讓他們各盡其用,朕知道,因為朕沒有依靠,所以才必須抓住一切可依靠的。」
「所以韓宴刺殺是假,三次刺殺,是皇上自己一手策劃的吧」
「是」尉遲書終於得到答案。
「飛虎堂本來是五哥和朕一起成立的,當初,那不過是我們下學堂后隨便玩玩的,結果五哥卻找了不少人加入,因為他外祖家是朝州望族,五哥就委託他在朝州的外祖幫忙,後來,韓宴為五哥的陪讀,十六歲時,五哥暴斃,所以,他經營的飛虎堂只能交給我了。」
「韓皇后,她貴為朕的皇后,但她欺朕,羞辱朕,朕又如何善待她」
雖然尉遲書對元熙帝沒有好感,但是她不得不承認,他今日倒挺坦白。
「韓太后,她小看朕,朕一直蟄伏,在她自以為她建立的韓家權勢很穩固時,朕就那麼一推,就倒了,這些年,先帝留下輔佐太子的老臣早就對韓太后擅權不滿,朕最後將權力踏踏實實掌握在自己手中。」
「朕就算三次策劃被刺,那時,韓宴也沒有口為自己申辯,因為左相反目,他已經不得太后支持,或者說,太后自顧不暇,也沒有力量給他援助,而他固執的要逞英雄,保護那兩姐妹,想要千機樓再維持下去」
「皇上今日可真坦白,皇上不怕。。」
「尉遲書,你以為在朕眼中你能翻出多大風浪」
「而你,連朕的掌心都翻不出,你以為你能如何」
「尉遲書,你是朕的珠寶,朕一再容忍你,從沒有過的耐心,但勸你也別盡耗費朕的耐心」
尉遲書怔了怔。
「臣妾知道了,臣妾告退」
元熙帝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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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書回到宮內,實則,她既懼怕元熙帝也不懼怕,她不怕元熙帝的威脅,因為她覺著她是了解元熙帝的,他大約要做什麼,但是對自己的尺度,如他所說,一再的容忍,尉遲書雖然不覺得元熙帝對自己容忍在哪裡,但是近來有樁事卻讓她深深不安。
她覺著她一向比較準確的月信推遲了。
她不敢隨便請太醫,因為她腦袋裡一直轉著一個念頭,那就是,她現在跟元熙帝的感情,是在討好他,虛與委蛇,她實在沒想過會跟他有結局。
她終究是想離宮的,離開這四面紅牆。
甚至,她想去塞外北上,去尋找自己被流放的父母。
她渴望回到父母身邊。
就算曾經的尉遲書再不懂人事,現在也懂了,嬤嬤也整日教她。
侍寢后是可能懷孕的。
如果她現在京城有她的牽挂,又必須她要做出妥協犧牲的東西,但必然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如此,便是她一身的牽絆和束縛。
她對元熙帝其他想法很多時候都是猜的准,有預感,唯獨自己的事上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