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人間無計是情傷
慈頤宮內,張德見人都來齊落座,輕輕擊掌,示意可以開宴。
幾個小宮女手捧著各色菜肴魚貫而入,不一會兒各人面前的檀木矮几上便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宮廷菜肴大多造型精美,這一桌子的奼紫嫣紅,甚是好看。韓太妃舉箸撿著身邊最近的一盤萬年金枝魚嘗了一筷,卻皺起了眉頭。
「太妃娘娘,可是用的不如意?」翁氏坐的近,一眼便看到太妃的神情。
韓太妃有些歉疚的搖搖頭,口中卻笑道,「人老了,總是會想念小時候家鄉的飲食。這些菜肴雖然豐盛,卻反而吃不慣了。」
「宮裡可是沒有好的朝鮮廚子?」翁氏奇怪道,「如果是這樣,兒臣去民間幫太妃娘娘留意看看,如果有好的朝鮮廚子可以尋來。」
張德在旁眼珠一轉,諂媚的插口道,「說起來,寧妃娘娘前幾日進的炙煮,很是合太妃娘娘的口味,那天還多用了兩碗黍米飯。」
韓太妃被張德提醒,笑著看向嫣兒,道,「那炙煮很是美味,寧妃宮中還有這樣巧手的廚子。那天便說要好好賞賜寧妃的孝心,哀家老糊塗了差些忘了。不知道那廚子今日可還能來做一份炙煮?」
嫣兒張口結舌,心中盤算不定,正欲站起身來找個理由推辭。忽聽殿外一個熟悉的人聲說道,「炙煮?兒臣也想嘗嘗這味道。」
韓太妃聽到這聲音,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還和小時候一樣。一聽到有好吃的便往太妃娘娘這兒鑽了。」
嫣兒和翁氏姐妹聽到這聲音都是一驚,不免一喜一憂。抬眼望去,身著絳色倭緞縐綢團龍袷朝袍,氣宇軒昂的走入殿來的,不是裕王是誰。
夜漸漸深了,鳳花依舊獨自坐在青雲宮內,忽聽輕輕幾下叩門聲響,一片寂靜中卻顯得振聾發聵。她心內一陣慌張,挽著包裹便匆忙奔去打開殿門,卻見是張居正站在門外,身後還有一個垂著頭的宮女,雖然看不到容貌,但見她身材窈窕,卻很是眼熟。
「你是……」鳳花細細向那宮女看去,猛地發現居然是曾經和自己曾同住過一屋的春蘭。那宮女聽到她的聲音亦是一驚,抬起頭來,眼中含淚,只叫道,「鳳花。謝天謝地,可算又見到你了。」
「怎麼會是你?」鳳花又驚又喜,自從分別之後一直頗為惦記著這個好姐妹,一直以為她早就嫁人去了,卻不想還能再見面。
張居正也未曾想到她們會識得,倒是一怔,也不便多做解釋,只是輕聲道,「那邊宴會怕是開始了,抓緊時間走吧。「
鳳花看向春蘭,見她一副宮中侍女的打扮,看來今日入宮來頂替自己的宮女便是春蘭了。她心中有千百個問題要問春蘭,卻聽春蘭催促道,「你快些去吧,一切張先生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
忽聽遠處一眾人的腳步聲嘈雜。三人都是一驚,回頭看去,只見雪中過來一隊人影,都打著燈籠,正朝青雲宮走來。鳳花臉上霎時變色,深更半夜為何會有人來這裡,心中只道是被識破,便欲拉了春蘭進去藏身,卻見張居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打著手勢示意讓她正定下來,見機行事。
她手裡挽著包裹,焦急不安的等著,抬眼只見張居正眼中墨色如故,並無異常,心中略有幾分安心,再看身邊的春蘭,亦是神色平靜,容顏清秀如舊,只是眉間多了幾分滄桑空茫之感。
那雪中的一行人終於走了過來,鳳花借著燈光看清,領頭那人便是下午來過的張德,心中更是忐忑,不知是否嫣兒那邊出了什麼差錯。卻說張德抬頭卻也是愣住,未想到青雲宮門前竟然站了三個人,一個穿著裕王府侍女的衣衫,一個卻是宮中侍女的打扮,還有一個年輕的青衫書生,沒有穿戴官服,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級來頭。
裕王妃與翁嫣兒是親姐妹,宮中有往來也是常事,張德只當是裕王府來送東西的宮女內侍,也不敢得罪,朝他們一躬身行禮,點頭笑道,「咱家打攪了。敢問哪位是鳳花姑娘?太妃娘娘有旨意現在便傳過去。」
鳳花臉上色變,抬眼便向張居正瞧去,卻見他不動聲的微微頜首,臉上神情如故。張德話音剛落,只聽春蘭向前站了一步,黑暗中瞧不清神色,只是聲音異常平靜:「我就是鳳花。」
眼見春蘭隨著他們愈行愈遠,黑夜中漸漸光影消沒,張居正輕輕拿過鳳花手裡的包裹,聲音中多了幾分暗啞道,「走吧。」
筵席上觥籌交錯,一片歌舞昇平如舊。嫣兒心中卻多了幾分忐忑。算起來張居正帶著那王府侍女該是見到了鳳花,可不知張德現在去傳旨,又會帶回誰來。若是帶回鳳花還好,若是帶回的是個陌生宮女,到時候不知道姐姐和裕王會有如何反應,萬一事情敗露,嫣兒簡直不敢想下去,明代宮廷規矩甚嚴,宮女無故不得出宮,一旦發現宮女外逃,無一例外行刑仗斃,便是病死也須病死在宮內的治所中。
裕王不動聲色的向嫣兒斜覷了一眼,頻頻向韓太妃舉杯敬酒,口邊卻是噙著笑道,「孫兒三年未來看望太妃娘娘,這第一杯,是孫兒的自罰。」
韓太妃聞言眉開眼笑,說道,「三兒小時候與哀家最是親近。哀家如今再看到三兒,仍然未脫小時候的模樣。」
裕王一飲而盡杯中佳釀,卻又給身邊的翁氏滿斟了一杯。翁氏受寵若驚,回眸望他,卻見身邊從來對自己不假辭色的男子,不知何時竟然輕輕攜起了自己的手,一併拿起酒盅道,「這第二杯,是孫兒夫婦一起敬給太妃娘娘的,」裕王說著微微挑起了眉,神色仍是淡淡,「孫兒的這段好姻緣也是太妃所賜,如今我伉儷第一次來見太妃娘娘,這杯如何能不敬過。」
殿上所有的人都是一驚,人人都知裕王夫婦不睦,這段姻緣「怨」多「諧」少已非秘事,便是翁氏自己也吃驚不小,她迫著自己演著夫唱妻隨的戲,卻不免飲完酒後輕輕低下頭去,眼角浸出淚來。聽裕王如此說道,韓太妃一愣后倒是最先反應過來,笑的頗有幾分不自然,只說道,「哀家入宮已歷兩朝,人老了半截入土,也別無它願,最想看到的,便是你們這些小兒孫們和和睦睦……過去三兒這些年不來慈怡宮,哀家只道是因為茗兒的事有怨於……」
「這第三杯,」聽到韓太妃提到這個名字,裕王驀的瞳色變深,輕輕鬆開了翁氏有些僵硬的手,語氣更見冰冷,「孫兒要為了…..」
「鳳花姑娘到了,」匆匆走進殿來的張德大聲的稟報道。他抬起頭時,卻發現周遭靜的可怕,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他茫然的環顧一番,只見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憐憫、有慶幸、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求援的向中間的韓太妃望去,卻見一片寂靜之中,韓太妃輕輕的頜首,表情中卻多了幾分不為人知的解脫,「宣她進來。」
夜色深沉,宮裡熄盡了燭火,一個人影也無,天邊的孤月早已隱入濃厚的雲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撞撞跌跌的奔走在深深宮闈中,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彷彿是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中,深深淺淺,彷彿踩在雲里。
要離開,一定要離開。
她的腦海中劃過許多畫面,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受重傷,第一步踏入這座宮殿,這一年的日日夜夜如電視劇般在放映,她的眼前閃過許多張面孔,似喜似嗔的嫣兒、天真開朗的阿保、永遠陰沉的嘉靖、淡淡哀愁的春蘭、一臉失望的朱三……她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只是要出去,哪怕拋棄一切,只要離開就好……
某個瞬間,當她抬頭看到不遠處城門的光亮時,感覺竟是那樣的不切實際,伸手便可扶到的的宮牆,如同在夢中。一種真實的刺痛忽然從腳心傳來,她霎時立住。
「怎麼了?」他立刻驚覺的止步,有些焦急的回頭去看她,卻瞧不見她的顏容。黑夜中只感覺握著的柔荑掙脫開,他瞬時心中一緊,竟有半刻彷徨不知所措。
「痛…..」鳳花輕聲道,強忍著疼痛慢慢蹲下身去,去摸扎在腳底的東西。
「該死。」他驀然醒悟,趕忙摸出懷中火絨點燃,借著火光已是看清,一枚細細的鋼針半截露出鞋底,光影中寒芒逼人。
「你忍著點,」他皺眉道,伸手輕輕握住鋼針露出的一截,微一用力,很快的便拔出那根帶血的鋼針,不知何時,他後背冷涔涔的全是汗,「這是錦衣衛弄得玩意,在神武門這帶的宮牆附近埋了許多,說是為了防盜用,卻不知傷了多少宮人…都是我的錯,今夜竟然忘了此節……」
「你可還能走么,」他輕輕的扶起她,言語中全是心痛。卻見她顫顫巍巍站立不住,繡鞋踏過的雪地上,一絲刺眼的殷紅漫開。
「還有多遠?」
「就要到了。前面就是神武門了,過了這道門,便是宮外……」他柔聲道,輕輕握住她的腳,望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痛惜。
「只要出去了,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去開個炙煮店,去遊歷各地山川,去你說過的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郡主也好,宮女也好……只要是你想過的生活,我都會陪你去……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他的聲音陡然熱切起來,溫熱的氣息淡淡縈繞在耳邊,她瞬時覺得有些暈眩。
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有些期待的想,唇邊淡淡浮起一絲笑意。
「你忍一忍,我這就背著你出去……」說著,他便躬下身來,心中莫名多了一絲緊張。
「如果春蘭被發現了,會把她怎麼樣?」她依舊站立在原地,卻閉上眼,不忍自己敲醒這綺夢,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冰冷刺骨。
他眼中閃過一絲局促不安的神色,略一滯澀,仍是輕聲說道,「仗斃……不過嫣兒會儘力救她,你也不用太擔心。」
仗斃。她艱難的擠出一個苦笑,回頭向身後望去。
高高的宮牆,隔住了兩重世界。不遠處的神武門高大巍峨,隱約可見門下守衛的兵士腰間配劍赫赫反光。
隱約可以聽見宮外轟響的爆竹聲近在咫尺,火樹銀花漫天。
那是城外平民百姓的慶祝吧,彷彿還能聽見孩童歡快的笑聲。這樣的除夕的夜裡,本是家家團圓的日子。
也許只有十米,五米,便可出了那道宮門,離開這座沒有一絲生氣的地獄。
她背倚著高高的宮牆而立,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我不能走,帶我回去吧。」
「奴婢鳳花叩見太妃娘娘。」立在殿下的女子蓮步輕移,輕輕上前幾步,款款拜倒在地,鬢間珠翠碰撞作響。燈影闌珊中,坐在殿上的人只能遠遠眺見她玲瓏的身段,卻瞧不見她的真面容。
「抬起頭來,」韓太妃略一蹙眉,溫言吩咐道,心裡竟有一絲緊張,秦福的密報是否是真,即可便可見分曉。
嫣兒的心亦是提到嗓子眼,偷眼向對座望去,姐姐眼角的淚痕早已拭去,卻換上了一副漠不關心的面孔,一眼也不往殿下瞥去。只有裕王,打從女子進殿起,便緊緊盯著那人的身影,眉頭深深擰起,待聽到那女子的聲音后,他驀然回過頭,眼鋒狠狠的向嫣兒掃去,目光中全然是震驚與猜忌。
嫣兒手心發涼,筷箸「啪」的一聲掉到桌上,在這空蕩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脆。她努力鎮定的回望裕王,目光交匯的剎那,卻滿是哀懇與請求。半晌,裕王輕輕點點頭,不再向她看去,低頭輕輕晃著杯中的酒。
衣袂輕輕揚起,那宮裝女子緩緩抬起頭來,亦是一張春曉芙面,只是眼角眉梢銜著一抹淡淡的幽涼哀徹,眉目間全然不似那人。看清面容后,韓太妃的目光黯了下來,淡淡的失望,卻又帶著幾分慶幸,心內長長舒了口氣,不是就好,倒省去了許多麻煩。
她和言道,「你的炙煮進的不錯,傳賞。」不多時,便有內監捧出捧出兩匹宮緞,當中還盛著幾個金錁子來。
韓太妃有些倦意的起身便欲離去,只對小輩們說道,「哀家近日倦怠的緊,要早些歇下。你們年輕,且多玩一會子,不必急著回去。」
眾人都是起身恭送,離席躬身時,嫣兒只覺得裕王的目光直向自己逼視,耳邊低低道:「你且莫走了,與本王說的清楚些。」
「你要二妹說清楚什麼?」翁氏站的近,聽了個清楚,見韓太妃去的遠了,便直起身來,抬眼隱有一絲譏誚的瞅著裕王。
「與你無關。」裕王態度依舊冷淡,嘴唇緊緊閉著,不願多說半個字。
翁氏臉色一變,怫然不悅的起身離去。
慈怡宮外,雪勢依舊未緩。見翁氏黑著臉出來,早有機靈點的隨行的侍女過來撐傘相扶。她平時最講究排場氣派,便是進宮也帶了足有數十個丫頭奴僕。
「張先生怎麼在這兒?」翁氏一眼瞧見張居正站在台階下,倒是意外,壓了壓心中怒意,勉強點點頭道,「適才見你未進殿去,還以為先行回府去了。」
「微臣只是外臣,怕萬一有什麼吩咐,便在外殿候著。」
翁氏漫不經心的說道,「不過是陪老太太吃個飯說說話罷了,能有什麼大事,還勞先生這樣等待。」
張居正微微寬心,看來春蘭入殿並未揭破。他見翁氏不經意的還是往殿內瞧,便問道,「適才在殿外瞧著王爺也在,娘娘不等著王爺一起回去?」
「等他作甚,」翁氏聽到王爺兩字就來氣,瞬時怒氣又湧上來,說道,「走,趕快回府。」說著快走幾步,便往宮門方向走去。
張居正不動聲色的回過臉,朝隊伍之末微微點頭。
裕王和嫣兒並肩立在檐下,看著遠處翁氏一行浩浩蕩蕩的遠去。
「現在該可以告訴本王,你把她藏到哪了?」黑夜中,他早已壓低了聲音,卻透著一絲不耐。
「王爺何必要知道這個。」嫣兒不動聲色道,「她已經離開了,連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這個答案王爺可滿意么。」
「你……」裕王胸中一悶,驀然怒氣升騰,鐵鉗一般抓住了身旁女子的手腕。
「王爺難道要拿我問罪?」嫣兒毫不懼怕的直視著他,冷笑道,「有些人在身邊,你卻不知珍惜,偏偏要尋那些水月鏡花的。我雖不知王爺為何對鳳花苦苦不舍,但她心中若是沒有你,再如何強求,也不過是徒增苦惱罷了。」
本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然而他卻放開了她的手腕,黑著臉只是默然。忽然他的眼光掃過檐下的雪地里深深淺淺的腳印時一滯,快步奔過去,撿起一物,抬目望著嫣兒,眼中全是震驚:「適才她來過這兒?」
嫣兒盯著他手中那塊玉佩,看著很是熟悉,似乎是鳳花帶過之物。怎麼會在這兒,她心中卻是茫然,不免眺望著遠處。
遠處雪地里,依舊腳印錯雜,然而黑漆漆的夜色中再也不見蹤影,想來翁氏一行人早已去得遠了,這會兒怕已出了宮門了。
裕王不可置信的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心中如萬馬奔騰,再難平靜。
「三年前,你姐姐嫁入裕王府來,雖然正妃之名未定,但父皇命我在五鳳樓朝儀迎親,嫁娶半分不差皇妃之禮。那場婚事,當年很是風光……」半晌,他恢復了平靜,聲音中有一絲淡淡的倦意。嫣兒聽他回憶往事,亦想起了三年前,那時的自己還未及笄,只記得站在門廊中牽著小妹,一起目送著大姐出嫁的情景,那時候大姐身著大紅的鳳陂霞冠,就算是蒙上蓋頭依舊光彩照人。
「其實當年原本嫁來的,並不該是你的姐姐。而應該是當年的韶茗郡主……」
「韶茗郡主?」嫣兒模模糊糊記得,曾聽誰提起過這個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
「三年前你還小,未必進過幾次宮,不識得韶茗郡主也是常事。」他語音一轉,唇邊淡淡浮上一絲苦笑,「不過那時,你的姐姐,卻是認識她的。」
車輪聲滾滾,黑暗中一輛大車從宮門外啟程,一刻也不停歇的向東奔去。
「腳上的傷好些了么?剛走了那麼久的路,仔細傷口又要裂了。」
女子臉色雖然蒼白,行動卻依然利落,輕輕解開腳上裹得厚厚的布帶,仔細看了眼傷口,雖然鮮紅的傷口依然有些糝人,可血卻止住了。她笑道,「還好還好,沒有發炎。」
「發炎?」這次輪到張居正怔住了。
女子呆了一下,心中迅速想過解釋的麻煩,便岔開話題,說道,「春蘭在宮裡應該沒事了吧。」
「你都親耳聽到王妃的話了,還不能放心么。」
鳳花點點頭,適才都快跑到宮門了,到底磨著張居正送她回去,兩人等在慈怡宮外許久,所幸天色已黑,她穿的又是王府侍女的衣服,混在人群里倒也不被發現。凍得人都快麻木了,不管張居正好說歹說,總之聽到春蘭真的無事了,才答應按原計劃出宮來。
一出宮門,便有預先準備好的大車停在宮外,神不知鬼不覺的,載著二人遠去。
裕王立在檐下,看著滴滴答答的水珠往雪地里鑽,彷彿想起了許多經年的往事,「我六歲那年,母妃生了一場重病。那時候載圳剛剛出世,他的母親盧娘娘很得父皇寵幸,於是宮裡人人都去賀賞,我孤零零的在宮裡守著母妃,等著父皇來看,可是父皇一次也沒有來過,也沒有太醫來看母妃一眼。」
「夜裡母妃發了高燒,連我也認不出來,抓著我的手迷迷糊糊的只叫父皇的名字,我聽得又是害怕又是難過,就想幫母妃把父皇找來。我一個人跑到了永壽宮,大聲叫著父皇,可是過了一會兒只有盧娘娘出來了,她很兇的對我說,父皇不想見我們母子,讓我快些回去,還說我再不走,就是我母妃管教不嚴,要叫內侍去把我母妃抓起來。」
「這盧靖妃真是可惡。」嫣兒恨恨道,想起在宮中曾經見過這位景王的母親,總是賠笑的跟在張淑妃身後,一頭烏絲早已花白,當時只覺得是個不起眼衰老婦人,卻不想當年曾經在後宮也是叱吒風雲。
「她那時候得寵,又新添了個皇子,也怪不得她囂張,」時隔多年,這些仇恨早已瞧得淡了,他續道,「母妃生了重病,怎能再被人抓走,我心裡很難受,卻不得不離開。後來我終於想出了個辦法,只有方皇后能壓過盧妃,便去坤寧宮求方皇后。」
「方皇后是信佛的,從來不出面管宮闈中的事。我在她宮中苦苦求了很久,她卻只是閉著眼,也不說話,彷彿入定了一樣,只低聲念著佛號去捻佛珠,就像全然沒有聽到一樣。」
嫣兒聽得瞠目結舌,嘉靖通道,方皇后崇佛,這夫妻倆當年還真是絕配。
「我見苦求無用,不免灰了心,心想我娘定然沒救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忽然聽到有個女孩清脆的聲音說,『羞也不羞,這麼大了還哭。』」聽他細聲細氣的學小女孩說話,嫣兒聽得忍不住一笑,卻見裕王不知何時,嘴角也有淡淡笑意。
「我止了哭聲瞧去,卻見方皇後身邊,坐了一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紅色衣裙,眼睛大大的,很是美麗可愛……不過當時,我卻不覺得她好看,只覺得她和這宮中所有人一樣可惡,都瞧不起我和母妃,就惡狠狠地回瞪她。」嫣兒從不知曉,裕王竟有這樣灰暗的童年,不免心下有些同情,低聲道,「這小姑娘,想必就是方皇后的養女韶茗郡主了。」
裕王點點頭,說道,「那小姑娘也不害怕,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轉身去拽方皇后的衣袖,說了一番我也想不到的話來…..她說,『母后,你是菩薩轉世,心腸最好,這個小哥哥的娘親生了重病,為何不請大夫給她瞧病呢。』這些話她說來奶聲奶氣,聽在我耳中,卻如佛音天籟一般。那方皇后聽了,也睜開了眼,說了聲阿彌陀佛,就吩咐醫官去給母妃瞧病了。」
嫣兒贊道,「韶茗郡主年紀雖小,說的話卻句句都在要害,能想到方皇后是信佛之人,要自然慈悲為懷。這樣的伶俐心思,不輸給大人。」
裕王輕輕頜首,臉色卻一黯,說道「後來醫官來了,給母妃下了藥房,母妃好轉了幾日,但她心氣鬱結,漸漸病情惡化、不能起身,拖了不到半年,就過世了…..母妃過世后,我終日悲痛難抑,那是茗兒已和我熟識,終日陪著我說些玩笑話分神,我們便常常在一起玩耍,就似青梅竹馬的玩伴一樣……」
「再後來方皇后也去世了,茗兒不過十歲,也得被送出宮去。當時我求過太妃娘娘好多次,不要讓茗兒走,太妃雖然疼她,但宮中規矩卻不能違背。出宮那日,我在東宮前送她,發誓說,下次她再入宮時,定是我風風光光的娶她回來。」
見嫣兒吃驚的望著自己,他澀然笑道,「十來歲孩子的話,聽著可笑是么。可我心裡從未違背過這個誓言,直到今日也是。
「你是如何認識春蘭的?為何會是她入宮頂替我?」鳳花聽著車輪碾在雪上的聲音,忍不住問道,這個疑問在她心中彷徨了一夜,如何能不問個清楚。
「春蘭是被我所救,」張居正淡淡說道,一壁小心的把傷藥粉末撒在鳳花的傷口上,「前些日子,我往京郊回龍寺去,下山時恰看到有個婦人吊在樹上,我解她下來時,她已是快斷了氣,後來我帶她去寺里,用了幾味猛葯,才救得她性命,著實有幾分兇險。」
「究竟是何人把她吊在樹上?」鳳花聞言大急,忍不住潸然淚下,細細講述了當日蘭為了救自己被趕出府的經過。
「她醒來后絕口不提此事,連帶來歷也未曾說過,我也不便多問。」張居正搖搖頭道,「後來調理了幾日,見她漸漸能下地行走,就留她在寺中住在居士客齋,做些打掃除雜之用。前幾日嫣兒托話出來說要尋個頂替你的人,我想她倒合適,就問她可願意進宮。她一口答應,卻不想你們倒是認識。」說著,他亦是皺眉,「原來她從前是裕王府的人,我倒是沒有注意過。不過她怎會不認得我……」
「她一直在後院服侍著老太太,沒見過你也是正常,」鳳花推想半日,也不得要領,「我們當日情同姐妹,後來以為她出府嫁人去了,想不到,她卻受過這樣的苦。」
張居正沉吟半晌,心中隱隱覺得一絲不妥。十指仍是忙碌,小心的替鳳花包好傷口,卻只是笑道,「以後嫣兒會照顧她的,莫要再擔心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
雪一夜未停,漸漸掩埋了地上的腳印,還有深深地車輪痕迹……
這是嘉靖三十九年的最後一夜大雪了。除夕夜的爆竹依舊響徹這座古老的城市。
待到明日,這便又是一片潔然無暇的景象。
這般大的風雪,於是可以封凍住一切煩擾,一切喧囂,甚至於,這世間的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