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紅泥小爐添芥姜

7. 紅泥小爐添芥姜

青雲宮內,炭盆高燒。比之屋外的寒冷情景,這一室融融,恍若另一個世界。

檀木桌案上擺了許多碟小菜,青筍鮮翠,冬菇雅凈,更有牛羊肉都片成的薄薄,堆在白瓷碟中煞是紅澄亮眼,分外好看。桌案中間擺置了一口亮酲的黃銅大鍋,下面旺旺的生著炭火,此時鍋里油湯煮的半沸,鮮香味不斷溢出,著實引得人食指大動。

「鳳花姐,你有這樣的手藝,不去御膳房真是可惜了。哎喲……」阿保一壁從鍋里夾出一塊涮好的牛肉,還來不及放涼便往嘴裡塞,燙的幾乎要說不完整話來。

嫣兒慌忙給他拿熱帕子,關切道,「又沒人和你搶,吃慢些。」鳳花撇撇嘴,卻道,「這小鬼頭最是機靈,仔細燙掉了舌頭。」

阿保早已和她們主僕熟捻,此時便貧嘴道,「能吃到鳳花姐姐做的好菜可不容易,就是燙掉舌頭也值了。」

「快吃吧你。」鳳花不免破顏一笑,戳了一下阿保的額頭。嫣兒看著兩人玩鬧,笑得抿了嘴。

「可真香啊,」忽聽門外有人大聲說笑道,「娘娘宮裡在煮什麼好東西吃?」

屋裡三人都是一驚,卻見門帘被掀開,直裹著一團冷氣進來了兩個人,身著一件寶藍倭椴的夾袍,外面罩了件紫貂鴉金的大氅,不是朱三是誰。他身後跟著一人,只著一件青布棉袍,依舊頎長磊落,卻是自上次送葯一別後,數月不見的張居正。

嫣兒見是他們進來,歡喜不盡,「今日是什麼風,能把王爺和先生吹來。」阿保趕忙麻利的去搬來兩個錦繡團凳。

「是西北風,」朱三解了大氅,調侃的一笑坐下,卻一眼瞥見鳳花怔怔的呆坐在桌邊,隨手可自己斟了一杯酒,打趣道,「這位鳳花姑娘平素最是伶牙俐齒,怎麼今日反成了啞巴。」張居正撿了個座挨著阿保坐下,含笑看著眼前情景。卻見鳳花驀的兜紅了臉,結巴道,「你….真….真是個王爺?」

「那還能有假的,」嫣兒好氣又好笑的打量了她一眼,「在府里待了這麼久,你不會真連裕王爺也不識得吧。」鳳花頓時啞口無言,只撿著幾片菜葉子在鍋里涮著出神。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裕王一眼瞅見黃銅鍋里煮的熱氣騰騰,忍不住贊道,「這鍋里煮的什麼,倒真是香的緊。既然叨擾了貴寶處,天晚來欲雪,能來一碗無?」鳳花和他慣有宿怨,瞪了他一眼,只低聲道,「吃白食的傢伙。」

張居正卻是笑著解釋,「今日陪王爺入宮來給老太妃請安,剛走到臨湖軒,老遠就聞見一股香味,便和王爺一路尋將過來了。」

「這是鳳花新做的,」嫣兒給他們拿了兩個白瓷小碗,笑說,「王爺是有名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快嘗嘗看,味道可是有宮裡煮的好?」

裕王望去見那湯煮如膏脂,色如璞玉,聞之濃香撲鼻,便舀了一碗,嘗道,「奇了,這燙粘稠而不膩人,似肉羹而清爽入口,似蒓魚羹而鮮美遠甚,是用什麼做的。」嫣兒抿嘴一笑,親手給張居正盛了一碗,遞過去時卻有些紅了臉,只輕聲道:「先生也不妨一猜。」

張居正亦嘗了一匙,點頭道,「滑膩而爽口,糯甘而有味,帶著些海鮮的香滑,這湯羹倒是不同於平日里宮中所做。」

裕王頗有些興味的瞧著這兩人,笑得意味深長。一時房內氣氛有些尷尬,只有鳳花沒有察覺,冗自笑著說,「對呢,這是鰒魚魚筋湯。」

「鰒魚?」阿保睜大了眼,問道,「可是御膳房中最臭的那種石魚?每次路過御膳房,看到登州來上貢的時候,總要有一筐是鰒魚,真是臭死人了。王總管老抱怨就這一筐鰒魚還要佔一個倉庫呢,只不過據說韓太妃娘娘特別愛吃,這貢例才斷不了。」

張居正嘆道,「膠人取鰒魚,每每隆冬之際赤腳凌寒而入海上,於海中亂石之下泅水取之,最是辛苦難得。韓太妃來自朝鮮,可能會想念這種海味吧。只是每年入貢宮中也不過幾十斤罷了,鰒魚放久了會變味,臭氣難當,宮中廚子多半不會做,這樣珍貴的食才多半是浪費了。」

嫣兒聞言含笑吩咐阿保道,「你去廚房,再將這炙煮呈上一碗,給韓太妃娘娘送去,讓她老人家嘗嘗鮮味。」阿保應了一聲便去了。

「宮裡的廚子能做什麼好吃的。我去過一次登州,那裡鮮燜的鰒魚可真是美味無比,那滋味我至今可記得。」裕王一壁吃著鍋中涮出的肉片,一壁搖頭晃腦,彷彿仍在回味那味道,過了半晌,卻見張居正端著瓷碗,疑惑的問道,「姑娘說這叫鰒魚魚筋湯,魚筋又是個什麼玩意?」這個連嫣兒也不明白了,一起齊頭看向了鳳花。

「魚筋便是膠魚鰭內翅絲……」

「膠魚?」張居正駭然道,「莫不是膠東一帶最是兇猛的嗜人沙魚,這種魚類體型龐大,最是兇猛,泅水者遇之必然喪命,看諸城志中說這種膠魚又名海狼,南方沿海食之甚多,想不到宮中也有。」

鳳花點點頭,想起幾天前在御膳房見到魚翅時的吃驚不在張居正之下,「魚筋的食法在我們那裡有很多種,和鰒魚一起熬湯是最鮮美的。」

裕王不知不覺已喝了兩碗湯,此時放下碗,一哂笑道,「叔大真是少見多怪,這膠魚雖然兇猛,但照樣常常被人捕到。比起捕捉膠魚,挑出這魚筋反倒更不容易咧,光是割鰭、去皮、刮沙、折骨、挑絲便有十多道工藝,最後還要硫磺熏制,壓成胭脂大小的團圓小餅,每餅價格雖越數金,但倒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什,便是京城裡弘仁橋外的『留仙居』里,花上百兩銀子,也能吃上一碗。只不過味道自然是不如這鍋里的好了。」

「有的人只知這湯鮮美,卻還沒嘗過炙煮的美味,真是買櫝還珠。」鳳花見他喝湯起勁,不免暗暗竊笑。

「炙煮?」裕王微微一怔,向黃銅鍋邊幾碟生菜生肉看去,卻遲疑不敢動筷子。宮中節慶慣有吃炙煮的習慣,便是一個大鍋里白水煮上煮肉,吃的時候什麼調料也不放,腥的難以下咽,宮裡每每吃炙煮的時候,大家如同受刑一般,各各都想逃席,久而久之,幾乎成了最難吃的代名詞。

鳳花初來宮中,便嘗過筵席上必備的『炙煮』,雖然看上去與現代火鍋相似,但是涮菜單調,只有白肉,而且鍋底非常淡,幾是白水,因此很是難吃,她因此早已想過改進之策,「我做的炙煮和宮中不同,首先要用一個特質的黃銅鍋所盛,鍋下有一炭爐,可以不斷加熱。鍋的湯料先用八味底料烹過,再煨之以不同的膏湯。今日我們吃的便是鰒魚魚筋湯熬制的鍋底。」鳳花一壁從白瓷碟中夾起一片牛肉,放入鍋中燙熟,在沾上碟中小料,演示道,「你們也嘗嘗吧。」

裕王聽得目瞪口呆,在宮中吃了這麼多年,從沒想到炙煮竟然有這樣新鮮的吃法。嫣兒卻是隨鳳花吃了好幾次了,早已見怪不怪,此時一箸下鍋,便大快朵頤起來。少頃,張居正如此嘗試了一塊,卻是讚不絕口,「這樣的美味真是天下一絕。」

鳳花望著面帶遲疑之色的裕王打趣道,「你嘗嘗看,比之『留仙居』如何?」

裕王一咬牙,夾了一塊生肉在鍋中燙熟,閉眼便塞入嘴中。鳳花大驚,恐他燙到,慌忙便去倒些冷酒給他咽下,卻聽裕王含糊稱讚道,「真…真是好吃…比之番柿…雞蛋面……也不差。」

嫣兒一番芳心可可早已都牽繞在張居正身上,對身邊的話並未聽在耳里。鳳花卻是聽得清楚,臉上一紅,說不出話來。回頭卻見張居正看著自己,讚許道,「想不到鳳花姑娘竟有這樣好的手藝,也可以去弘仁橋外也開家酒樓了,便是炙煮這一道菜,就能在京城裡打出名頭來。」

鳳花有此念頭久已,此時被說中心事,抬眼微笑道,「若是出宮開炙煮店,底湯還需樣式多些,鰒魚魚筋過於名貴,吃得起的只是少數達官貴人,還可以用番柿酸湯或者筍乾清湯做鍋底,味道也不會差。」

「看來我這兒廟小是留不住你了。」嫣兒聽鳳花說的熱鬧,亦含笑插話道,「這丫頭想出宮怕是想瘋了,罷了罷了,回頭便去求太妃娘娘放了你出去,瞧著你去做個女中陶朱公。」

裕王卻貫是喜歡給鳳花潑涼水,此時笑嘻嘻道,「就這一道菜也能開個酒樓么?到時候要不要本王去幫你捧捧場?」

鳳花白了他一眼,她考慮開火鍋店的事已久,此時胸有成竹,只是侃侃而談,「誰說只有一道菜了,只要做得好,一道菜也可以成一桌菜。客人選完鍋底,還需選涮菜,雞鴨魚肉都可切片盛盤下之,到時候時鮮蔬菜,各類珍菌,乃至天上飛的,地上長得,沒有什麼不可入鍋,吃的時候只需要夾入鍋中燙熟,再佐之以碟中開胃醬料,隨涮隨吃,豈不快哉!」伊說的眉飛色舞,頗有幾分神采飛揚,可心裡卻生氣裕王潑涼水,只對嫣兒和張居正道,「到時候要真開了業,第一桌的客人可一定得是你們倆。」

嫣兒啐了她一口,「我倒是真想去,只可惜關在這個籠子里,到時候還是拜託鳳花大掌柜的託人往這兒稍一碗來吧。」

張居正卻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他的目光從鳳花臉上掃過,卻和裕王的視線撞在一起。兩人略一對視,各自若無其事的挪開。

四人推杯論盞,吃的很是盡興。鳳花本來就沒什麼酒量,幾杯熱熱的黃酒下肚,便連杯子也拿不穩了。嫣兒陪著喝了不少,只覺紅暈上臉,話也漸漸多了起來。剩下兩人本都是極好的酒量,可是各自懷了心事,只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去,都有了幾分醉意。

夜色漸深,不知何時,屋外呼呼作響的風聲似是停了,黑暗中彷彿有誰叫了一聲,下雪了。一下子便把屋裡人的心都牽到了屋外。

鳳花最先反應過來,欣喜不自禁,連鞋也不及穿好,赤著一隻腳便衝出屋去,手裡冗自提著一壺酒。裕王看著焦急,回頭卻見嫣兒早已伏在桌上,已是不勝酒力。他還有三分清醒的對張居正說道,「你且照看著她些。」便匆匆逐出屋去。

屋外,溫度驟然寒冷了許多,迷茫天色中,只見一片晶瑩碧茫之色。只見鳳花獨自躬身站在迴廊下,伸出手去接著片片鵝毛般的雪片紛飛,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神情宛若孩子般澄澈。他不免被她的快樂感染,嘴角亦帶上幾分笑意,伸手便去拉她,卻見她輕輕一掙,跌入雪地中。一身紅裙刺目,在雪地中分外耀眼好看,偶爾翩躚的衣裙,掩不住她快樂的腳步,還有那快樂的笑聲。

屋內,炭火高燒的融融暖意間,嫣兒朦朧有些醉意,給自己斟了杯酒,邊飲邊問道,「我姐姐,她可還好么?」

「王妃是聰明人,娘娘不用掛心。」那男子悶悶的一杯接一杯的飲著,聲音卻依舊低沉。

「先生……對不起,」女子的聲音忽然帶了些抽泣,似是想起了重陽那日的事,「嫣兒不是…不是為了自己去出風頭,嫣兒是真心實意希望先生….能得到賞識重用。」

那斟酒之聲只是一滯,少頃,卻是淡然如故,「沒事的,娘娘,是臣太固執,不願做不想為之事……」

地上的雪越積越多,鳳花足上未著鞋履,緞襪都被浸濕,裕王看著心中不忍,便跟去雪地中,只柔聲哄著她拉她回去。鳳花卻一舉酒壺,含糊道,「朱三……一起喝…喝一杯….」

裕王也不推辭,接過便飲下,卻看鳳花扶著自己,幾乎站不穩,冗自皺著眉頭說,「這樣小壺怎麼過癮,要用這個才好。」她說著伸手便去腰間抖抖索索解開什麼,卻半天也沒解開那繩結。他一眼瞅見,那繩結連著一個小小的牛皮酒囊,在衣裙中若隱若現。一時間,憤怒、失望、傷懷、嫉妒……眾多往事在腦中交織,他的眼中墨雲翻動,嘴唇亦輕輕抖動,一把扯她入懷,卻是不容分說的定定抱住了她。

房內高燃的紅燭下,酒醉的女子兩靨紅如火燒,卻不知何時腮邊掛了兩行淚,伸出玉般皓腕抓緊了張居正的衣袖,多少日來心事千迴百轉,終於可以一訴衷腸。話到嘴邊,只是低低的啜泣,「先生……我原是下定了心……進宮守護姐姐……守護家人….可原來,我還是忘不了,忘不了先生……」

桌邊青衫人驀的身子一僵,輕輕掰開她緊抓的手指,卻見她眼淚紛紛而落,醉倒在桌上。

他苦笑著給自己斟了最後一杯酒:這一步,可真錯了么。

紛飛的大雪,落在面頰上也不融化,彷彿要把人凍成冰。裕王小心翼翼的護住了懷中的女子,便似要守護住一切。

那些笑容猶在眼前,不過幾年時光,一切卻是物是人非。

懷中的女子似在不安的掙扎。「別鬧……」他在她耳邊低低道,把臂箍了一箍,聲音中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卻環緊了她側身背迎著風雪。那女子輕輕嘟囔一聲,便在他懷裡安靜了下來,轉眼便傳來淡淡的呼吸聲,他低頭看只是好笑,那人星眸微合,已是沉沉睡去。他的頭亦是劇烈的疼,想來是酒有些飲的多了。

天地霎時安靜,雪地里安靜的擁著,彷彿重複著多年前的幕幕幻象。

便當是個夢吧,這一刻,只願長醉不復醒。

這般暗冷的天色里,連時間彷彿都要停止。

……

嫣兒扶著牆欄出來透口氣,抬頭便見雪地里兩人的情景,驚得險些叫出聲來,酒亦醒了大半。隨著跟出來的張居正亦看到這一幕,只是冷冷的站在原地,眼中墨色卻是更深了些。

朦朧的月色中,風雪不知何時能住。只有紅燭漸漸燒到盡頭,影影罩罩中燈芯忽地一爆,剔出几絲艷澤的火光,唬得人莫名心跳。

第二日過了晌午,鳳花方才醒來,只覺得嘴唇發乾、頭疼欲裂,望去窗外天光已白,不免有幾分吃驚,匆忙系著對襟藕衫坐起身來。卻見屋外腳步聲響,接著房簾便被挑開,只著一身家常的倭金緞襖的嫣兒姍姍推門進來,見她坐在床邊冗自神情迷茫,不免笑道,「可是酒醒了?」

鳳花有些羞赧的垂下頭去,「我昨晚喝了許多麼?都有些不記得了。」

「不多不多,只是在雪地里抱著王爺又哭又鬧,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嫣兒挨著她坐下,哧哧笑著打趣。

鳳花往被子里縮縮,頭低的更深了些。

「迷糊睡了一夜,可還沒酒醒?」嫣兒把懷中一個小小的彩鳳包金手爐遞給鳳花,卻沒忘打趣她,「說真的,我冷眼瞅著,王爺對你還是真上了心的。」

鳳花本接了手爐有些怔怔,聽了這話啐了一口,把手爐擲開,只氣道,「還以為你是真心來瞧我,卻是來說這些頑話。」

「我這是中哪門子的邪,」嫣兒搖搖頭,眼神里閃過一絲狡黠,口中卻嘆道,「早先接了你來宮裡,原是想幫姐姐少個情敵,王爺早恨了我半死。現在與你姐妹一般,早已希望你有個好歸宿,甘心去姐姐那兒做個說客,讓王爺你風風光光的接你回裕王府去,卻不想你這兒又怪我,裡外都不是人。」

鳳花聽她說的誠摯,握住了她的手,亦感動道,「我明白你是好意,只是……只是……」她忽而也說不下去,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說明自己的拒絕。在這個時代里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事,便是眼前的嫣兒雖然風光,也不過是皇帝的側妃罷了。她自己心中早已認定的,是父輩那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婚姻,只是自己如何能把二十一世紀的婚戀觀說出來,沒準嫣兒會以為自己瘋了。

「只是什麼?」嫣兒緊張的瞧著她,猜測道,「你是不滿意這樣的名分么?我可好好修書一封,與姐姐商量一下。我姐姐現在名分未定,便是同為側妃,應該也是無礙的。只是我姐姐心氣脾氣大,瞧在我的面上,你凡事多讓著她些……」

鳳花聽她張羅著只是說名分的事,不免苦笑的搖搖頭。

嫣兒心中疑惑,盯著她問道,「…你難道…還是….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

鳳花腦中緊張的思索著,仍然沒有好的託辭,半晌,只得胡亂扯了個理由,沉聲道,「其實是我心裡另有喜歡的人了,不願意嫁到裕王府去。」

嫣兒瞬時臉色有些發白,想阻攔她說完已是不及,只聽門帘「嘩」的一聲被掀開,一個熟悉的人影闖了進來,三步並作兩步便到了鳳花榻前,臉色青的可怕,偏偏聲音冰冷凍人:「你….你果然是因為這樣的緣由……」

鳳花合了眼,心怦怦跳著,不願辯解,只是不去瞧他的臉色,腦海中忽然閃現過無數熟悉的畫面,第一次湖邊相遇,第一次在膳房裡做的番茄雞蛋面,一起逛過的街市,吃過的路邊餛飩小攤……淚水早已盈在眼眶中,她只是命令自己,不許有半滴淚落下來。

「王爺……」嫣兒從旁想勸解,卻也找不出好的說辭,話一出口,只得咽了回去。

裕王瞧著床上女子,見她始終不肯睜眼,一派自持冷淡的樣子,不免心裡發灰,眼前忽的一片恍然。

「罷了,此後不會再來擾你。」

忽然有什麼硬物擲在床上,那人狠狠的跺跺腳,疾行幾步,卻又在門前駐足,半晌未曾掀開門帘。鳳花面如死灰一般,努力做出自持之態,仍然難忍心底傷痛。她只是打定了主意,狠了心不去接話,只聽靴聲復又橐橐,門外那人已是愈走愈遠,不多時,又恢復一片寧靜。

鳳花睜開眼,卻見他臨走時扔下的是塊玉佩,正是那日重陽宴上,自己交給阿保去救人的那塊,卻不知為何會在裕王手裡。正遲疑間,只聽嫣兒在旁嘆道,「昨晚你醉后,王爺把你從雪地里抱回來,自己守在外屋一夜未眠。」

鳳花心中一緊,不知為何竟有些覺得痛意。

「王爺今早只拉著我絮絮說了許久,央我來做這媒。我本不願答應,奈何王爺一直懇聲苦求,後來叔大聽了一會兒便回去了,只有王爺一直在央我。我思前想後,確實覺得對你來說是個好歸宿,便答應來與你說。未想到會惹出這樣事來……」嫣兒輕聲嘆息著,「你未見到他今日央我的神情,那樣的激動,甚至有幾分臉紅……我認識王爺這麼久,從未見過他那樣孤傲的一個人,彷彿把什麼都不看在眼裡,卻會有這樣的神情。你啊……罷了,不說這些……你們有緣無分,這樣讓他死了心也好,好過日後再有傷心……」

回龍寺中,風雪且住,一個不過七八歲年紀的小童拄著一支長帚,便在寺門外賣力的掃著積雪。忽見一匹通體雪白的快馬疾馳而到,來人翻身下馬,卻是一個青衫磊落的年輕男子,眉間氣宇軒昂,頗有幾分清冷蕭肅之氣。

小童與來人早已熟識,此時便躬身笑道,「師兄,今日這麼大的雪,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青衫男子只點點頭,簡促道,「師父可在後院?」

那小童頭上梳了一個髻,此時一歪腦袋,天真的笑道:「師父一早便念叨著師兄,說你會來。我還不信呢,他老人家在後院等你許久了。」

男子聞言一驚,把馬韁交與小童去馬廄系好。便向後院快步行去。未進院中,只聽老師蒼老的聲音在房中笑道,「可是叔大來了?」

張居正一抬眼,只見老者身著一件灰布棉袍,笑呵呵的坐在桌旁,身邊卻有兩杯清茶。他躬身行禮道,「老師早知叔大要來?」

老者含笑把一杯清茶遞給他,說道,「今早戲卜了一卦,卻是坎下艮上的一個蒙卦,便料叔大要來。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豈不應驗?」

張居正本是不信易卜之道,然而聽得老師如此神算,不由嘆服,「老師妙卦,學生正是有疑惑而來,還請老師指點。」

「你是來問卜問前途?」那老者正是再此次入內閣為輔政的徐階,此時他問明來意,輕輕啜了口茶,只是沉吟,「叔大,你我門下修學多年,然而你向來只論『敦本務實』的學問,從來不輕易涉易理之道,怎麼今日會有這樣的發問?」

張居正輕撣長衫,眉目間鎮定自若,正色道,「昔日陽明先生有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如今學生在裕王府中侍讀已久,心中卻久無所適,便是存了這樣的疑惑。」

「龍潛於邸,指日可飛天。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緣,」徐階直盯著他問,「你可是覺得裕王不是明君?」

「裕王果敢有所為,將來是聖明之主,」張居正略一沉吟,仍然如實回答,然而眉間卻有淡淡蕭索之意,「只是如今嚴賊當政,景王窺儲,裕王府恐非所棲良木。」

「嚴賊亂國之禍,已有十餘年,如今老兒已年近八旬,怕是不會長久了。」徐階眼中閃過一絲精明,分析道,「倒是景王陰險狠辣,是個勁敵。」

張居正想起重陽席間景王落井下石之事,憂心道:「不過景王心術不正,不是聖明天子的氣象。」

「你究竟心中還是向著裕王的,」老者一眼洞穿眼前學生的心思,朗聲笑道。

「老師,學生如今卻無心仕途了。」

「這又是為何?」

「世上之事,太過飄渺虛幻。追求仕途,卻是朝野骯髒,尋求歸途,卻是滿心不得意。便如這次聖駕去了南京,老師雖然重回內閣,依舊不願跟隨而去,只是推病在這裡休養。有時候學生真想如老師一般,在這深山之中修隱,翩翩歸卧泛江月而去。」張居正輕聲道,聲音中卻有幾分斬釘截鐵的意味。

徐階仔細聽著學生的話,心下嘆息一聲,緩緩說道:「國家久有積弊,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二十六年初入翰林院,便做《論時政疏》,痛陳國家弊政,雖有幾分年少輕狂,然而被罷職卻入裕王府侍讀,卻更是福緣。人們皆說你不肯為聖上寫青詞是狂狷之舉,然而老夫卻有幾分理解你的鴻鵠之志。你還年輕,人各有志,委屈奉承之事勉強不來。」

老者輕輕用手沾著杯中茶水,在石桌上慢慢畫著,口中續道,「老夫年輕時也飽讀聖賢書,一心想學聖賢有所為有所不為,然而時事造人,就算曾入閣為輔政,也不過一筆青詞寫的能入聖眼。老夫幾番退隱山林,其實進退之間,尚有許多輾轉迴旋的餘地,你這般年紀,未必能理會的真切。」

張居正心內一動,若有所思。

「你生而逢時,要好好輔佐未來明君。這天日,就要換了……」

徐階一言既盡,便蹣跚起身,慢慢向屋裡走去。

張居正坐在原地,怔怔瞧著青石桌面,只見龍飛鳳舞的一行字草草書就,寫得卻是「相似相續,非斷非常」八個大字,張居正心中慢慢品味,漸有幾分入神。

這年舊曆除夕,依舊風雪未消。雖然是數九寒冬,然而貧民小戶之家,能得一家團圓喜慶,照例過的熱熱鬧鬧,包餃子,做春餅,煮年飯。爆竹聲聲不絕於耳,自清晨起便響徹半個京城。

然則宮裡的境況卻更外冷清,嘉靖帝自在南京過年,宮裡的人十停去了八停,平素就冷清清沒幾個人影,到了除夕這日,有些權勢門路的宮人多半出去宮外私宅過年了。清早鳳花獨自在青雲宮的小膳房裡,準備包些餃子過年。卻見嫣兒推門進來,手裡拿了一卷燙金的紅色箔紙,口中笑道,「快來瞧瞧這個,前幾日去找張先生討了副春聯,今日總算由阿保代送入宮來,快看看貼在哪裡合適?」

鳳花搓了搓手上的麵粉,便去看春聯,卻看上面墨色尚干,工工整整的隸書著:

滿目雲高待時飛,翩翩歸卧泛江月。

後面只簡單寫著,嘉靖三十九年除夕歲書。卻並無姓名落款,想來這是送入後宮之物,不便落上外臣的姓名。

嫣兒如獲之寶,拿著春聯一遍遍看著,口中不斷稱讚,頗是愛不釋手。鳳花瞧了瞧那字,心中一怔,不知不覺來這個世界竟然有一年了。見嫣兒不斷催促問著貼在哪裡是好,鳳花抿嘴笑道,「就貼在這小膳房門口吧,每日多來幾次小膳房就能多看幾次,又不打眼,豈不是好。」

嫣兒瞬目想了想,也覺合適,正欲去貼,抬眼卻見鳳花嘴邊笑容曖昧,不免紅暈上臉,笑啐道,「貧嘴的妮子,瞧我今日就把你趕出宮去。」

「那可要謝天謝地了。」鳳花很少見到她這般歡欣活潑的樣子,彷彿瞬時放下了平日里沉沉的包袱,只有簡單的快樂。她心裡替她高興,笑著說,「乾脆我們一起走吧,在這宮裡如同關在牢籠中,有什麼好的?」

「我如何出的去?」嫣兒臉上笑容瞬時黯了,手上輕輕把春聯捲起,口中仍是淡淡道,「你出宮的事我都與張先生商量好了。春假這幾日,宮裡也沒多少人了。今天晚些太妃殿里有宴會,到時候我姐姐會入宮來,張先生也會跟來,隨行的人里還有一個府里的侍女是來進宮換你的。」

鳳花雖然日日盼著出宮去,卻未想這一日來的如此快。此時乍聽她早已悄悄安排得當,心內酸楚,卻說不出話來。

「你晚上收拾好東西,便在這裡等著。到時候張先生會悄悄帶那個侍女來找你,你便和她對換了衣衫,扮成府上侍女,神不知鬼不覺的隨著席散后府里的人出去,天黑雪滑,我姐姐性格又粗疏,必然不會注意到你。至於出宮之後的事,張先生自會安排你的去路,不會讓你再回府上的。」

兩人相處日久,早已情誼深厚。乍聽分離,鳳花心中格外有些難受,握著她的手道,「……我…也不急著這麼早走,可以再陪你些日子……」

「聖上不在宮裡,也沒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裡了。這個時候走是最安全的,」嫣兒輕輕鬆開她的手,說道,「這裡也用不上什麼人了,你便聽我的安排吧。」

忽聽門外有人叩門道,「寧妃娘娘可在否?小的是韓太妃宮裡的管事牌子張德。」

嫣兒心知是韓太妃來傳宴,回頭向鳳花深深望了一眼,淡淡說道,「進來吧。」

慈怡宮內,韓太妃身著金絲彩鳳的襖衣盛服,安詳坐在榻邊。韓太妃是武宗年間進宮的,論年紀怕有花甲了,一頭烏絲半已花白,卻一絲不苟的梳成隆重的團鳳髮髻,歲月並未在臉上留下太多痕迹。

此時她見到嫣兒姍姍進來,格外高興道,「寧妃來了,快,賜座。今兒你們姐妹可是來了個齊,來陪陪我這老婆子,熱熱鬧鬧過個年。」

嫣兒上前行過禮,便挨著韓太妃下首坐下,只見姐姐翁氏盛裝坐在對面。姐妹倆許久不見,此時嫣兒細細打量姐姐,只見她依舊是珠釵紅裙,臉龐比原來似乎圓潤了些,腮上也淡淡的有了紅暈,耳中明璫,目含春水。嫣兒不由心下嘖嘖稱奇,看姐姐如今的樣子,倒比三年前出嫁時更見風韻美貌。

翁氏抬頭見妹妹在打量自己,不知為何,臉上一紅,低下頭去,頭上鳳釵輕點,諾大的一顆珠子微微輕晃,光華氤氳間彷彿要遮住了臉。

嫣兒看到姐姐容光煥發,不似往日在裕王府時終年抑鬱急躁的樣子,心中著實為姐姐高興。正胡思亂想間,只覺身邊張德輕輕推了推自己。嫣兒忙抬頭,卻見韓太妃正一臉慈笑的望著自己說道,「寧妃在想什麼,這麼出神,哀家叫了兩聲也沒聽到。」

「兒臣今日見到姐姐,有些高興,失禮之處還望太妃娘娘恕罪。」

「宮裡的這些嬪妃,哀家看來,只有寧妃和先頭早逝的方皇后,才是真正的孝順孩子,」韓太妃含笑道,「常常能過來走動說說話,心裡頭還有幾分惦記著我這個老婆子。哀家看到了你,心裡也是高興的。」

韓太妃說著,眼光轉到裕王席上,但她到底上了年紀,目力不好,問道,「怎麼三兒沒有來?這孩子原來還常常來看看我,最近卻來的少了。」

翁氏忙陪笑圓著話道,「王爺今日起來身體不適,怕是來不了了。」聽她語音雖然歡愉,可是到底還是有幾分蕭索哀怨之意。韓太妃點點頭,她雖然年老,卻並不昏聵,底下小兒女們的這些心思都在眼裡。

嫣兒聽了心中卻是一松,他不在這兒,今夜鳳花出宮的事該會更順一些。

嫣兒走後,鳳花便回屋去收拾東西。打開箱底的包袱,拿出了剛入宮時穿的那套衣衫,重新換上,又把宮中侍女的衣服整齊疊好,放在床上。

除了幾件換洗衣服,這大半年來自己也未添什麼東西。她一一包好,依舊是很輕巧的一個小包袱。一瞥眼卻見適才換衣時把腰間掛著一個小小的牛皮酒囊遺在了床上,她想了一想,怕帶著出去時打眼,便珍而重之的包好,順便再把床鋪檢查了一番,在床頭意外尋到那日朱三扔下的那塊玉佩,也一併包了起來。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小包袱,便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全部家當。隻影而來,輕裝而去,在這個琉璃世界的奢靡生活,就像是水上輕輕滑過的一片落葉,連一絲漣漪都未激起,轉眼便將要輕飄飄的離去。

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青雲宮裡,總覺有些清冷怕人,她似受驚的兔子般豎著耳朵,神經綳得緊緊,窗外偶爾有雀兒扇扇翅,踏斷一截枯枝,都如轟然鐘鳴般震動著她的耳膜。眼看著窗外夜幕一絲絲落下,空間中漸漸瀰漫著一派霜冷的陌生氣息,她忽然對身邊的一切產生了一種不切實的難捨難分,伸手撫過黑鴉鴉的檀香木幾,上面擺著一張鏤鳳嵌碧妝奩,裡面的胭脂盒早已空了數月。說起來早就想為嫣兒去討盒胭脂,初起時是無人搭理,後來嫣兒位高權重住在永壽宮時,自然也不缺胭脂水粉用,一來二去竟延誤到今。

她忽然心底劃過一絲愧疚,輕輕移開妝奩,卻看其下壓著一張素白薛濤箋,上面是嫣兒熟悉的字跡,蠅頭小楷工工整整的抄著《太上老君說常清凈經》。隨意看去,滿紙只見「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常應物,真常得世,常應常靜.常清靜矣……」的句子,後面還未抄完,想來是嫣兒清早起來的功課,抄了一半便接到了阿保送來的春聯,因此就擱下了。

這樣的經文讀的久了也會移人心氣吧,她默默的想,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新時代女性,她實在無法理解五百年前這個時代的人們對於道教如聆聖明般的痴迷,這些日子來看多了嫣兒抄經度日,她幾次開口想勸,還是咽下。眼見不過幾個月的功夫,桌邊的柜子里堆放嫣兒抄的道經,已是摞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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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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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紅泥小爐添芥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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