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骨肉王孫鬩於牆

10. 骨肉王孫鬩於牆

張居正一臉疲憊的回到家中,迎來開門的張伯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小聲的回稟道,「公子,白日里有個姑娘來拜訪。」

「是誰?」張居正淡淡的點點頭,並不太在意。

「她說是公子的朋友,叫做安媛……」

「她現在人在哪裡?」張居正立刻問道,止了腳步。

「當時公子不在家,老奴也未敢告知公子的去向,那姑娘看上去很是著急,馬上就走了。」張伯不知為何,心中很有幾分忐忑不安。卻見張居正眉間瞬時多了幾分焦急,少見的收起了淡漠神色,回身便向外走去,步履甚是匆忙。

張居正趕到涮羊肉的小店時,太陽已是漸漸偏西。他問遍了店裡的人,卻都沒人知道安媛的蹤跡。

掌勺的大廚斜瞥了他一眼,回答的很不客氣,「張公子這麼久都不來,今日倒是想起我們安姑娘來了。」小店開張前,張居正跟著安媛忙前忙后的籌備了兩個月,店裡人人都把他們看做一對眷侶,誰想到小店開張之後,這位張公子反倒絕跡不來,平日里大傢伙沖著安媛的面子雖然不提,但心裡多多少少都是有意見的,此時見張居正來了,都沒什麼好言語。

立在門口的張居正被搶白一句,只得苦笑,個中內由苦衷也無法解釋,正是失望的準備離開,倒是跑堂的小文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道,「晌午的時候,有個什麼大理寺的許大人來吃過飯,安姑娘和他很聊了一會兒,說起個什麼皇妃的案子,安姑娘聽完就跑出去了,一下午都沒再回來。」

張居正心中一驚,明白安媛定是得知了嫣兒的事,他最近一直在外奔忙,沒有抽出時間來告知安媛此事。她聽說了這事定然沉不住氣,要去問個清楚,既然找不到自己,她又會去找誰呢。依她的性子,不定惹出什麼事來。張居正又是焦急,又是無計可施,獃獃立在門外發怔,他竟從未這樣的窘迫過,然而腦中靈光一閃,有個地方,她說不定會去。

「醒醒吧。」大車不知道行了多遠,安媛早已在車裡沉沉睡去,冷不丁被人搖醒,她尚有幾分酣夢未覺,朦朧中睜開眼,卻見眼前亮堂了起來,原來大車已經停住了,車上的氈簾被人揭了開,那窗口卻露出一個青巾蒙面的人影,聲音嘶啞,目光中透出一絲陌生,語聲硬冷的說道,「想不到你倒是睡得安穩。」

安媛瞬時清醒過來,想說兩句硬氣的話,無奈口中塞了個大核桃,嗤嗤嗬嗬了半天也沒說句囫圇的話來。那蒙面的人反倒是一笑,掀開車簾,輕輕縱身便躍入車中,伸手拿出了她嘴裡的核桃。安媛頓時大聲尖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她的聲音尖利,直要刺破車頂。

蒙面人冷冷淡淡的說道,「你就算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

暮色漸至,一輪紅日半已隱入層雲后。雲遮霧掩間,天地間升騰起薄薄的霧氣,滿目的雲兒也似輕羽般綴在澄澈的天幕上,純凈而無暇。

張居正匆匆走進裕王府,向門外侍立的書童打聽到王爺正在書房中,心中稍安,便往書房走去,才進二門,遠遠便瞧見書房中燈火通明,人生喧囂,似乎是翁氏在大聲的呵斥丫鬟。張居正心知此時不便進去,便站在花圃中略等了等,夕陽的餘暉細碎的映在他的青衫身影上,溫文如玉,爽朗清舉,岩岩若孤松獨立,遠遠望去便似小心翼翼的鍍上了一層金輝。

「張先生,」有個小丫鬟裝扮的女子早已在花圃旁看了他許久,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輕聲說道,「我想問問鳳花她還好么,我一直很掛記她….」

張居正回身打量了著這個丫頭,見她容貌清秀,略有些眼熟,他卻有些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道是個府中尋常的侍女,便清清淡淡的一笑,溫和的說道,「她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你和她很熟淰么?」

「我是和她曾經住過一個屋子的蔓煙……」那丫鬟略點了點頭,眼圈卻紅了,環看四周無人才小聲的說道,「我聽他們講,都說是鳳花出賣了二小姐……」

「唔……」張居正頓時語塞,不置可否的看著她,卻什麼也沒說。

「鳳花是不會出賣二小姐的,她當年連春蘭姐都會捨命去救,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蔓煙焦急的為之辯解道,她見張居正神色隨和,便乍起了膽子,突然低聲說道,「……張先生若見著了她,叫她一定要小心……會有人要害她……」

張居正雖然早就知曉宮裡的那個「鳳花」已經被偷梁換柱了,安媛眼下並無大礙,但他仍然為眼前蔓煙的姐妹之情所感動。依舊溫和的笑了笑,正欲開言解釋,卻冷不防聽到一個女子冰涼的聲音:「蔓煙,你在那兒做什麼?」

蔓煙驀然臉色煞白,只見翁氏站在書房門口,銀狐風兜里裹著一襲火紅的裙衫,目光正冷冷的掃了過來,她不敢多說,匆匆向張居正一楫,便往回走去。忽然聽到背後那個溫和的聲音輕輕說道,「放心,我會轉告她的。」

蔓煙回過頭去,直看到張居正深黑的眼眸中有示意與寬慰,她的目光驀然一亮,心中喜不自禁,用力的點點頭。

不遠處翁氏狐疑的打量了他們一眼,此時她見蔓煙垂著頭走過去了,倒也沒說什麼,輕輕扶住了腰,讓蔓煙攙扶著自己,卻沖張居正微微一頜首,似笑非笑的問道,「張先生是來找王爺的?他就在書房裡,正在為宮裡的事生氣呢。張先生可要多勸勸他。裕王府和翁家可不會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她說著輕咳了一聲,斜覷了一眼屋內,眼角眉梢的笑意盈盈卻瞬時淡了下去,冷意一點點泛上來,語聲又急又促,異常尖利刺耳,「張先生還不知道吧,這次在宮裡揭發二妹的那個丫鬟,居然是從我們王府里出去的那個鳳花,哼,那丫頭現在還被押在大理寺吧,她若是放出來了,我可決計不能輕饒了。」

張居正聽著心下一寒,也不好接話,只是客客氣氣的對王妃一躬身,便目送她風擺楊柳的離去了。他心中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妥,然而腦中亂鬨哄的,卻理不出這千頭萬緒來。

「王爺。」張居正走進書房時,只見裕王正立在書案邊,蹙眉翻著一卷書札。他見張居正進來,倒是有幾分意外,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掛著那抹永遠不變的笑容,只是笑容下似乎掩這一絲憂色。

「你去查辦的事如何了?」

「已經有了些眉目,真就如王爺預料的那樣,都是那人指使的,只是現在還有些證據拿的不夠……」

「只要拿到確鑿的證據,就可以收網了。」裕王聞言卻沒有什麼欣喜之色,他狠狠地攥緊了拳,手上的玉扳指幾乎嵌入骨中,指甲都攥的發白。

「還有一件事……」張居正露出一抹複雜的神色,正欲說些什麼,忽聽外面吵鬧起來,亂糟糟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似乎有大隊的人馬明燭執杖的衝進王府中來,卻不知道領頭的人是誰。

「想不到他們動作這麼快,真是迫不及待了!」裕王聽著外面吵鬧哭喊聲不止,頓時瞳孔驟然一縮,臉色發青,便要推門出去大聲喝止。

「王爺,切勿衝動,」張居正攔住了他,急急說道,「眼下證據還沒有完全拿到,臣的手下都是暗地行動的,現在打草驚蛇,後果將不堪設想…..王爺請再忍耐幾日,臣保證,三日,給臣三日的時間,就可以拿到所有的證據了……」

裕王長嘆一口氣,推開了張居正的手,打開了房門,冷聲道,「是誰人這麼大膽,連裕王府也敢擅闖。」

外面吵鬧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人人都抬眼望著屋門中站著的裕王,心中都有幾分懼意。連那些毫不客氣的正在抄檢的士兵也悄悄住了手。

「是我。」人群中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緩步從士兵們後面走出的,卻不是景王是誰。他挑唇一笑,柔美的眼眸中帶著微微的灼熱感,一壁說話一壁輕輕用手撥弄著額間垂下的髮絲,黑髮長衫在風中曼舞,自有一番飄逸出塵的姿態。

「四弟,你來作甚?」裕王見是他帶人來,頓時臉色變得鐵青。然而站在他身後的張居正卻詫異的注意到,景王的指甲修的齊長而整潔,皂白的雲錦長衫墜地,外面罩了一件紫貂端罩,竟然一水的滾了金絲綉邊,淡淡熏了蘭香,這樣講究的服飾怕是連裕王妃的衣裙也遜了幾分。一個瞬間張居正忽然有種錯覺,彷彿不認識這人了一般,也許眼前的景王依舊還是平日里心機沉穩的樣子,只是眉目間多的幾分魅惑之色居然不下女子。

「皇兄近來可好,」景王輕輕一笑,不動聲色的抹去了平日里「四哥」的稱謂,瞬時拉開了他們兄弟之間的距離。他唇邊的柔和依舊溫暖而妖嬈,然而聲音中卻有幾分不容置疑的森冷詭異,「父皇看了青雲宮侍女的供詞,據說是皇兄對父皇久有怨詞,常常在家中口出不遜之言。父皇可是異常的震怒,要臣弟帶人來查看查看,不知道皇兄府中是否還有什麼違禁之物,不知道皇兄能否行個方便。」

裕王眼裡的溫度滑到冰點,面上神色卻迅速復常,他退步讓到門側,任書房的門打開著,淡淡瞥了景王一眼,口中說道,「那就有勞了。」

景王不知為何心中一緊,他從來機巧善變,心機細密不肯輸人,然而剛才兄長投來的那一瞥中,他卻忽然有了些寒意,那彷彿是來自地獄的死亡般的冰冷。一瞬間,他就迫使自己強壓下這懼意,骨子裡的傲氣與多年的怨恨泛了上來,他輕輕揮手,不容置疑的對士兵們吩咐道,「去,小心點抄檢查,皇兄書房中可都是貴重之物,仔細別損壞了。」

眨眼功夫,兵士們如潮水般湧入各間房中,人群嘈雜異常,侍女家丁們哭喊怒罵,整個裕王府沉浸在一片恐慌之中。

景王抱著臂垂下頭去,用靴底碾著地上的螞蟻。裕王冷冷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咬緊的唇齒間似乎有一種血腥的味道。

「王爺,抄檢出了這個……」一個滿頭大汗的士兵從書房中奔出,急匆匆的向景王稟報著,他手裡拿了一襲明黃的袍子,那樣明艷的禁忌用色,瞬時逼去了裕王臉上的血色,亦讓喧囂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每個人的眼光都瞬也不瞬的望向那衣袍。。

「這個皇兄該怎麼解釋?」景王漫不經心的用小指挑起那袍子的一角,龍紋的綉跡赫然顯目,他連本該由的驚異之色都懶得裝下去了,有些挑釁的看著眼前的兄長,忽然心中有一種無法言白的快感。

裕王和張居正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心中忽然苦笑,看來弟弟已經著急的一點時間都不想留給他了,自古無情便是帝王家,親生父子兄弟也不過翻臉成仇,他知道自己的多疑的父親若看到這龍袍,定然要更加震怒,雖然不會輕易的就定了自己的罪,也許還能等到張居正收集好證據,為自己洗白的時候,但今日,府里的這些人,定然無法倖免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一片寂靜的王府,人人都圍在外面,只是早已安靜了下來。他們的眼眸中分明都映著那明晃晃的龍袍,只要牽連之罪定下來,這裡就是血流成河。他從他們的眼中讀到的,只有瀕臨死境的絕望,絕望……

「姑姑,再見到你真好。」李如松喜不自禁的握住了安媛的手,還帶著幾分驚魂未定的說道,「剛才真是好險啊……」

安媛摸摸他的臉,回望一眼身後明晃晃的尖刀插在那男人的屍體上,頗有一些心有餘悸,「多虧了如松機靈,不然那惡人定會殺了我。」

「都是爹爹武功高強救的姑姑呀,」如松的眼睛滴溜溜一轉,早已發覺爹爹和姑姑好像很不對付的樣子,爹爹從拔刀救人,殺人,自始自終板著臉,沒有對安媛說一句話。而姑姑被救了也不和他說話,只是摟著自己感謝個不完。

「嘁,要不是他剛才沒租那大車,我也不會被嚇得這麼厲害。」安媛還記得適才的事,只是惱怒李成梁的迂腐。

「爹爹一聽聽說姑姑在車裡,立刻就搶了匹馬趕來了,連錢也沒付給那馬店的掌柜。」李如松大是為自己的爹爹不平,扯了扯安媛的衣袖只是撒嬌,「自從我娘死後,都沒見過爹爹還有這麼緊張過誰……」

安媛聽了心中一動,投向李成梁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感激,面子雖然還有些拉不下來,只低聲說道,「謝謝你,李將軍。」

李成梁冷冷的「嗯」了一聲,並不接話,他的腦中一直都在仔細回想剛才的經過。他適才聽兒子說起了騾車中的人似乎是安媛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回想剛才與那車夫的對話,只記得他聲音嘶啞,卻沒留神他的外貌特徵,只記得他給人感覺有點異樣。正站在路邊疑惑間,只聽到兒子說,「爹爹,你絕不覺得那車夫長得好奇怪,臉像一張白紙,說話也不會嘴巴,好像沒有表情。」李成梁當時心中大驚,那樣的臉,給誰看一次,一輩子都該忘不了吧,那車夫難道是…..他再也來不及多想,在路邊牽了一匹快馬,疾馳便去趕那輛騾車。好不容易追了十來里地才追上。趕到時,正好看到那車夫亮出刀欲刺安媛……

「那惡人真的好凶,」李如松有些驚魂未定的縮了縮頭,抓緊了安媛的手,回想剛才的情景時小小的臉上閃過一絲害怕,卻仍然好奇的問道,「他打不過爹爹認輸就是了,爹爹也不會殺他,可他最後為什麼要把刀插進自己肚子里尋死?」

「那是來自倭國的殺手,」李成梁忽然冷冷的說道,聲音中沒有一絲溫度,「他們都是從小培養的死士,只認錢為主人,什麼樣的價格都能買命。但他們信譽極好,一旦不能得手,便會自己剖腹而死,絕不會泄露買家半點蹤跡。」

「倭國殺手……」安媛心中大亂,難道剛才那個綁架自己的人竟然是傳說中的倭國殺手,她在21世紀的生活中見過不少日本人,原來學校里的同學還有很多都是日本留學生,個個都還狀似彬彬有禮,與正常路人沒有什麼不同,卻從沒想到居然回到五百年前後,能見到古代變態冷血的倭國殺手。

「可那人為什麼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李如松依舊不依不饒這個問題,可見那張可怕的臉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投下了多麼強烈的陰影。

「因為他們從小就被灌過一種特殊的東瀛死葯,七情六慾盡去,甚至連身體所有的筋絡都已乾涸,再也不能笑,便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那是誰指派她們來殺我的?」剛才那殺手死後,安媛本來準備去看看是否認識,可站在一旁的李成梁很大力的拖開了她,不讓她去看那張揭下面具的臉,現在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為那張臉太過恐怖了,心中頓時對這位年輕的將軍多了幾分好感。

「用這些倭國死士買命,價格可不菲,想不到還會有人花這麼大的價錢來殺你。」李成梁卻冷冷的說道。

她呆了半晌回過神來,聽清了李成梁最後一句話,很是氣憤的看著他說道,「喂,什麼叫『居然』,難道我的命很不值錢么!」

「…..無所謂,很值錢也行,」李成梁的語氣平靜無瀾,彷彿再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現在人都死了,也不可能找到背後指使的人了,咱們走吧。」說著,他邁著大步向前行去。安媛立在原地呆了一呆,氣鼓鼓的卻往另一條岔路走去。

「你們啊,真是!」李如松無奈的看看安媛,又看看爹爹,一手叉腰,大人似的搖搖頭嘆了口氣,忽然回過神來,追著往前跑,口中大聲叫道,「喂,你們這是去哪!」

朦朧的月光溫柔的撒滿大地,可書房外依然是劍拔弩張的氣息不減。

「王爺,無須這般窩囊,我等願隨您進宮討個公道。」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嚷了一聲,早已被激怒的人們瞬時沸騰起來,許多家丁手中舞著木棍掃帚,他們在裕王府多年,哪裡受過這樣的屈辱,一時群情激奮,人人目光中閃著怒火,就連景王帶來的士兵都有些恐慌。

景王絲毫不理這些人,微微一笑,忽然對著裕王說道,「三哥,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最愛隨著你在御花園裡找蟻巢玩耍。」

裕王很久沒聽他這樣稱呼自己『三哥』,此時忽聽他論起兄弟間的情意來,他氣極反笑,說道,「那又怎樣。」

「那時候人人都到本王膽小貪玩,只會跟在三哥後面跑。卻不知道本王最喜歡的,就是看著三哥找到了蟻巢之後玩膩走了,」他玩味似的住了口,唇邊綻放出一個妖冶的笑來,「三哥可知道你走後,那些螻蟻都怎樣了。」

裕王心內湧起一股反感,他轉過頭去,不去看他神色,卻按緊了腰間的佩劍,淡淡問道,「都怎樣了。」

書房外的竹籬下,種了一樹淺淡的桃花,迷茫淡漠的夜色中,春天一如既往的溫柔迷人。竹葉隱隱清香,映的那桃花更加嬌嫩鮮麗,那竹畔的男子褐眸長發,顏色妖冶美艷,比之桃花毫不遜色,甚至美艷更甚幾分,就似盛放在暗夜的曇花一般靈麗妖魅。他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摘了一片桃花瓣,拈放在含笑的朱唇邊,舉手投足都是耀眼的美景,這本該是一副天然如黛畫卷,然而如今這一切卻都蒙上了一層陰鶩森冷的意味!

「本王等三哥走開后,就去找內侍要一壺燒的滾滾的沸水,就在蟻巢旁一跺腳,提一壺沸水澆下去,看那些螻蟻在滾水中燙的肝膽俱裂,垂死掙扎的樣子。」

「我跟你去見父皇,」裕王冷聲說道,他面色一沉,心中長嘆一聲,總不能叫這麼多人都平白送了命,「當」的一聲,手中龍紋佩劍墜到地上,他向前走了一步,已是束手就擒。

「這就是你拚命要來見的人?」李如松不滿的嘟囔一聲,伏在裕王府圍牆的琉璃瓦上,無精打採的說道,「我們還不如去找爹爹,他現在會不會都僱到車回家去了。」

「噓,別說話,」安媛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裡面,眼眸清亮如玉,只是聲音壓得極低,「聽一會兒我們就走,裡面這麼多士兵,被發現可就完了。」

「這麼多人都打不過爹爹的,」李如松無奈的望著安媛,見她一臉緊張只凝神看著,壓根聽不到自己說什麼,有些沒趣的小聲補了一句,「你想救的是那個人么,其實就連我也能打過他們……」

景王對裕王的反應看起來很滿意,滿意的一笑,剛欲接話,忽聽一個女子尖利而清脆的聲音說道,「四弟,臣妾也想去見父皇。」

一襲紅裙輕輕晃動,便有顏色如牡丹般華貴的女子走到裕王身邊。她靜靜地看著景王,目光瞬也不瞬,某個瞬間景王感覺到她眉眼間似乎還有隱約的笑意,他定了定神,把那花瓣輕輕垂落在地,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淡淡的神情,語氣中卻有著若有若無地譏諷之意,「三嫂要一起去也無妨,興許父皇正想見見寧妃——或許該叫『翁氏庶人』的胞姐呢。」

裕王面色微變,強忍住心中的反感,低聲冷喝道,「你不要去。」

「父皇總不會對皇長孫動手,」翁氏無所謂的一笑,帶著一種半明半昧的眼神,「我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裕王兄弟二人同時一驚,面色瞬時都變了。便是連站在陰影中的張居正也不免留神向她望去,雖然兩個月的身孕時,身形還未顯出,但留神觀察,翁氏的行動中卻無一不有了孕中婦人才有的姿態。皇室一直血脈不延,武宗無子,嘉靖帝才得以蕃王即位,而嘉靖膝下八子,長成人的僅有裕王和景王兩位。如今翁氏有孕,便意味著天家開枝散葉而有后,意義格外的不同尋常,此時就算翁氏的案子牽連再大,她有身孕的喜聞報上內廷,嘉靖都不得不考慮株連翁家的後果,那這緊張形勢馬上就能減緩許多。

「你和三哥不是……」景王的眉深深的蹙起,狐般的目光中流轉不定的都是驚疑之色,他仔細打量著翁氏的身形,見她小腹果然微微凸起。

「原來三哥早有準備。果然是棋高一著,臣弟真是服了。」景王自失的一笑,清冷的眸中全是徹骨的恨意,「那就一起帶入宮去。」

翁氏冷哼一聲,高傲的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眸子里都是明媚的笑意,彷彿新月般醉人,「咱夫婦倆如今也進不了宮去,還要勞煩四弟去永壽宮稟報一聲,臣妾還等著父皇的封賞呢。」

「我看誰趕動手。」一聲怒喝忽然自後院傳出,不知何時裕王的乳母陳氏杵著龍頭拐棍走了出來。

陳氏是嘉靖皇帝親封的誥命夫人,又有過護主之功,身份最是尊崇,連皇帝也要喚她一聲老夫人,此時景王也不得不給她行過禮,卻說道,「陳老夫人,此事與您無關。請您讓開一步,我帶皇兄皇嫂去見過父皇再說。」

陳老夫人今年已年過花甲,她絲毫不理睬景王,只是顫巍巍的轉過頭,目光落在翁氏身上,忽然慢聲問道,「你真的有了生孕?」

翁氏瞬時臉色煞白,點了點頭。陳氏的目光忽然轉到了裕王身上,「垕兒,是真的么?」

裕王面色如鐵,目光中彷彿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冰,他冷冷的瞥了翁氏一眼,見眼前那紅衣的女子卻也抬著頭執拗的望著自己,眼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如同哀求,更如同反抗。他很想大聲的發泄一番,卻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他輕輕回頭,觸到了張居正的目光,有幾分懇求的看著自己。

他淡淡的轉開目光,三天,只要三天的時間,事情就會完全好轉。他的目光忽然頓住,凝結在書房邊的牆上,那不高的琉璃瓦上似乎有一角熟悉的白裙,在這黯淡的夜色中別外驚心刺目,他的呼吸頓時一滯,連心跳都要加快幾分。

「三哥?」景王更加狐疑不定,視線隨著他的目光便要往牆上掃去。裕王趕緊收回視線,他的目光掃過鴉雀無聲的層層人群,腦海中浮現一片片的猩紅之色。

這麼多人,都要因為我,而死么?

他眼中的視像瞬間模糊了一般,平靜無瀾的「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老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幾分喜色,連說了幾聲「好」字,褪下了腕上的檀香串子,戴到了翁氏手上。她走到景王面前,用龍頭拐杖挑起了那件龍袍,忽然詭異的笑道,「這件龍袍與裕王無關,乃是先皇后親手所縫,我思念先皇后的恩德,出宮后帶出了這件龍怕。如今既然事情被揭發,老奴也沒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了,就以這條老命謝罪,請景王殿下如實的回稟萬歲吧。」說著,老夫人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頭碰死在花崗石上,頓時血濺五步,那襲嶄新的龍袍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

裕王乍經大變,雙目欲呲,撲在乳母屍身旁已是失聲痛哭。裕王府中之人,多半都受過老夫人的恩惠,此時舉府做哀聲,凄惶至極。

景王見逼死了陳氏,心中更是煩躁,只怕回宮之後嘉靖帝還要有所責怪。他面色如鐵,抬手一揮,領著士兵便出了王府而去。「既然如此,小王就先告辭了。」

裕王在他身後冷冷看著,見他們全都匆匆出去了,這才冷聲吩咐道,「關門。」幾個家丁迅速跑去把大門拴上,經過這一夜的變故,人人都知道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也不敢多話,都站在原地等待吩咐。便是翁氏此刻也卸去了全部的鋒芒傲氣,卻換上了一副默然冷淡之色,無事人般背過身去,輕輕折著竹葉。

裕王環顧了眾人一眼,啞聲吩咐道,「都散了吧。」說著便蹣跚回身,向屋內行去。忽聽門外傳來陣陣喧嘩之聲,好像是有兵士們舞動刀槍的聲音。裕王一下子立住,黑暗中瞧不出是什麼神色,這一下所有人的神經又都緊繃了起來,就連張居正也停下腳步,有些緊張的仔細聽著動靜,見他打了個手勢,便有幾個家丁飛奔從角門出去。不過一會兒家丁又匆匆跑了回來,小聲稟報道,「外面據說有兩個刺客,團團的人圍著看不清爽,景王爺正帶著人圍剿呢。」

張居正心下一松,知是景王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定然是隨便抓了幾個路人出氣,只是不知道今夜是誰該倒霉了。他輕鬆的一笑,對裕王說道,「各人自掃門前雪,王爺不必掛心,還是早些回屋歇息吧。」

裕王亦是想到了這一層,也輕鬆下來,正待回屋去,忽然想起那房檐上飄過的一角白裙,心底一涼,暗道不好,拔足快步就往外衝去。

「王爺,你去做什麼。」張居正反應奇快,幾步亦是趕到門前,一把按住了門栓不讓裕王出去,黑眸中閃動著深不可測的光芒,「好不容易才脫陷阱,王爺這一出去,必是撞在了景王的槍口上了。」

「讓我出去,」裕王這次再也沒有什麼耐心,聽著外面的哭聲又響了一陣,卻似乎是個孩子的尖利的哭聲。張居正聽到這哭聲亦是呆住,這聲音,好像是….如松那孩子的…便是他怔住的功夫,裕王早已推開了他的手,打開門栓便推門出去。

裕王府外的圍牆下,景王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殘忍,他望著被士兵團團圍住的中央,竟然是個半大的孩子,背上還背著個昏迷的白裙女子,不知道是死是活。那孩子手裡拿了一把短小的匕首,滿臉是血,卻依舊和士兵們搏鬥著,他的年齡雖小,但武功卻是由嚴父所教,一招一式倒也像模像樣,一時間士兵們竟然進不得身去。

景王心底驀的劃過一絲厭惡,這孩子如此頑強,都陷入這樣的重圍,還想負隅頑抗……就和三哥一樣,實在討厭。他惡狠狠地吩咐著手下領隊的校尉荀六,「難道連一個小小孩童都對付不了?不必留活口!」

荀六得令便放開膽去,不在顧忌要抓活的,他抽出了腰間的長刀的那一瞬,心中有些佩服眼前這個臉上還帶幾分稚氣,卻越戰越勇的孩子。可他手上卻毫不容情,兜頭便像如松肩上劈去。如松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心知今日無幸,他只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哪裡真的上過戰場,遇到這樣的情景心中早已支持不住,若在往常說不定便放聲大哭起來。可今日父親不在身邊,姑姑姐姐還昏迷不醒,他瞬間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千斤重,該像一個大人樣肩負起來。

他身上多處受傷,仍然咬緊了牙手中的匕首仍然直直向前送去,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雖然敵人的長刀要來的快些,自己的匕首刺到,對方至多只是個輕傷,而對方長刀落頸,自己的小命今日就送在這兒了。但事到如此,就算是死,也要與敵人拼了命!

不遠處似乎裕王府的大門打開了,裕王第一個沖了出來,他一推開門,遠遠便看到正是那白裙的女子背負在一個孩童的背上,長裙委地,彷彿沒了生氣。可還有那麼多刀劍招呼過去,他的心驀然一痛,嘶聲叫道,「住手……」

景王有些驚異的回過頭去,一眼瞧見兄長毫無血色的臉頰,萬年不變的清冷神色中竟然罕見的透出一抹傷心絕望。他的心裡忽然浮現一絲快意,這兩人對三哥來說,該是很重要的吧。他微微頜首,輕聲道,「不必住手,殺無赦!」

紛雜吵鬧中亂作一團,事實上荀六不可能住手——即時他聽到了命令,也依然住不了手了。他借著自己的刀光,還能看到那孩子一臉驍悍的神色,甚至還能看到有血滲出,一滴一滴,迅速浸滿了這把鋒利的長刀。

張居正趕到時,只聽到那刀影劈下的風聲赫赫,尤在耳邊。那孩子,他早已認出,正是故友李成梁的愛子李如松,而他肩上背著的女子,他更是再熟悉不過。他來不及去細思這兩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一個縱身足尖輕輕借力,便飛掠過去。有幾個士兵圍了過來,企圖攔住他,他出來的急,身上並未帶兵器,此時雙手使力,連抓數人都急擲出去,他無意傷人,擲出去的力道恰好,都未傷兵士的性命。他入得重兵所圍之中,直入無人之境。

可他速度再快,終也趕來不及。

血飛濺開來,有人應聲倒地。

已覺無幸的如松睜開眼來,卻見自己毫髮無傷的站在原地,倒在地上的居然是荀六。他喜極過往的回過頭去,大叫道,「爹爹。」果然是父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後,一襲素巾蒙在臉上,只是聲音依舊冷冷,「不要怕,爹爹在這裡。」

李成梁語聲雖輕,手中寶劍卻並不停歇,他早已認出站在一旁站著的是景王,惱恨他傷害愛子,因此故做不識。此時有兵士又驚又怕的喝問姓名,他也不答話,手中龍泉劍舞,卻是招招狠辣,或劈或刺,只中要害,劍劍都取人性命。他出手異常兇殘,劍鋒過處,鮮血滿地。眼見還有兵士欺身過來偷襲,他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毫不猶豫的一件反刺那人肚膛,長劍斜挑,把那士兵橫劈為兩段。那士兵慘叫了一聲,上半截身子還在地上動了幾下才咽氣。

眾多士兵目睹這場景,早已駭得肝膽俱裂,只敢遠遠圍了個圈子,都不敢近身去。李成梁冷目一笑,把白裙女子接到肩上負著,一隻手提起兒子,只向遠處的張居正略一頜首,便倒持著寶劍,大踏步就像圈外行去。士兵們哪敢真的攔他,假聲呼喝一下,就放了個缺口由他出去。

「壯士是何許人?」景王絲毫不以為意被殺了這麼多手下,他仰慕這人的神力風采,在背後大聲高呼道,「本王願在景王府為壯士留一席。」

李成梁頭也未回,足不點地的大步走遠,身影消失在街角再也不見。

目送著李成梁走遠,裕王抬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景王,冷冷的撩起袍腳,往回走去,恰與正趕出來看的翁氏擦肩。翁氏有些驚異的看著不遠處那人背負著的一角白裙身影,她瞬時驚得臉色蒼白,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裕王卻連正眼也未看翁氏一眼,便徑自回屋去了。

「那就是三哥喜歡的女子吧,」景王的嘴角揚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卻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著冗自站在大門外的翁氏,拂袖離去時只輕輕拋下一句話,「三嫂,你真可憐。」

瞬時,翁氏支撐了一夜的堅強都被這句話輕輕擊碎。她的身子一下子彎了下來,彷彿承不起這樣的重壓。

忽然有隻手扶住了她,她抬起頭來,看到男子只剩一隻的黑眸中華彩流動。她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世番,她為何還會活著。」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嚴世蕃嚇了一跳,他回頭掃視,只見四周的侍女家丁都眼盯著腳底,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一樣,這才心下略安。扶著翁氏向牆邊走去,口中小聲解釋道,「我派去的死士本來得手,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又將她救了去。這事不算什麼的,倒是你,怎麼說出了懷有身孕的事,我一聽到消息嚇得不輕,趕緊過來看你,生怕他對你不利。」

翁氏垂下眼眸,手指的關節攥的發白,「你不是說她死了么,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裡。「

嚴世蕃微微一愣,淡淡說道,「本來我派去的死士都已得手,不料半路殺出程咬金來,救了她去。這女子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居然有這麼多人都在找她?」

「你別管她的來歷,」翁氏面色亦是白的可怕,「我只要看到她死。」

「我知道了,」嚴世蕃抬起眼,定定的望著她,只剩的一隻聲音驀的放柔,「蘭兒,他沒有懷疑你吧,你現在要多注意身子……」

「他還會留意到我?」翁氏眼中撩過一絲惆悵,適才在院子里,那人就連聽到她懷孕的消息,也沒什麼反應。直到看到牆頭白裙的一瞬,才會有發狂眼神,都落入了她的眼底,一幕幕早已讓她痛徹心扉。如今她急切的只想看到那個女人的死掉,那才是對那人最沉重的打擊吧。她一直以來想折磨那女子,也許並不單單因為恨她,還有些許,是想引起「那人」的注意?這一切瘋狂的報復想法,被她釀成了無法傳說的快感……

嚴世蕃靜靜地注視著她,把她一切的思慮都讀入心底,心裡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可是目光掠過她驚如鹿般的眼眸,雙手微撫的腹部……他的心忽然軟了。末了,他只會微微一笑,說道,「放心,我會滿足你的心愿,無論代價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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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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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骨肉王孫鬩於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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