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金烏尺障出平岡
順著石門所開之處,是一條通向山底的棧道。
只是不同於尋常的巨石開鑿,這條棧道竟似是黃金所築,格外金碧耀眼。遠遠望去,那棧道也並不算深,只是路的兩旁盡然有幾具屍首,大抵這些死者死前很是意外,表情都有不甘,雙手枯直的伸向洞口,看上去面目猙獰,憑添了幾分鬼魅駭人。洞里不斷有冷風吹出,在這陰森的洞中分外駭人。這些屍體看上去都是新死不久,屍身雖然有些腐爛了,然而一身灰布的衣服還新。施運獃獃的看著那屍首,忽然失聲叫了起來,「這人我認識,是三個月前來的親兵,王頭還曾親自把他送進山裡幹活。」他牙齒上下打顫,看起來是害怕到了極點。
張居正卻全無懼色,他蹲下身去,細細查看屍首,翻過那屍體,只見背上插著一柄長刀,只貫前胸,兩旁的肋骨都被血浸的暗紅。這寫死屍都穿著一色的灰布衣服,沒有任何標識,身上也沒帶什麼東西。
黑夜如長簾般緩緩合上,漸漸佔據了最後一絲天幕,一個陰冷的陰影投在洞口,視野也變得逼仄。張居正蹙著眉站起身來,輕輕燃了一隻火楣,衣衫微動,沉靜的台階往下走去。施運雖然嚇得面色發白,然而心裡卻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他抱著隱隱一絲希望,跟著張居正往下走去。
只見越往前走,台階邊的屍首堆得越多,看上去腐爛的也越厲害,每走不遠就可見一間屋室,,都是純金所造,在微弱的火光映襯下,別樣的耀眼奪目。眼見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大概離地面已有十丈深了,終於到了台階的末端。他粗略一數,從上到下大抵有三層空間,每層都有十來間石室,石室足有丈高,開鑿的十分精細,有些石室為了承力需要,還是傾斜開鑿的,也有方便通風的效果,想不到這裡竟然是個天然的金礦。只是現在看來,這裡的工程已經徹底完工了,所有礦室內的金礦都已被完全運出去了,裡面全部都堆積的是累累白骨。不知幾千幾萬人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裡,看上去很是駭人。
這般大的工程,需要多少人,花費多少時日去開鑿,張居正心下不免暗暗納罕。他回頭只見施運呆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張居正苦笑的搖搖頭,隨意的走進一間礦室,忽然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他俯身撿起,卻見是一個木牌,他上面歪歪斜斜的刻著兩字,「施守」。
張居正心中一動,緩緩問道,「施運,你兄長叫什麼?」
「..叫施守,」施運瞬時沖了過來,看清了張居正手上拿著的牌子,他頃刻間悲從中來,抱著那石牌邊的白骨嘶聲哭了起來,那悲鳴彷彿從靈魂最深處發出,別樣凄厲慟人,「…我哥…我哥…」卻再也說不下去。
張居正靜靜站在原地,有些悲憫的看著他,青衫微微擺動。
施運忽然回身趴在地上,重重的給張居正磕了幾個頭,「恩公…大人…請你給小的兄長報仇。小人願意為你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德….」
張居正環視著周邊的皚皚白骨,目光終又落在施運身上,雙瞳中平靜無浪,聲音中亦聽不出一絲抑揚頓挫,「告訴我,王掌柜在哪?」
「在悅來客棧。」施運站起身來,挺直了僵硬的身體,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堅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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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蘭仔細的看著安媛臉上透出害怕的神色,玩味似的有一點滿足的快意,「哦,我倒忘了,這裡這麼黑,你怎麼明白的了王掌柜的精心布置呢。」說著她把手中的鋒利的峨嵋刺順手放在枕上,伸手入懷,摸出一隻火折來,輕輕點燃。瞬時房中有了火光,與此同時,更加刺鼻的煙味從樓下傳了上來。
安媛終於清楚的看到,這屋裡不知何時,早已密密麻麻的綁了成捆的枯枝堆在各處,連這牆上都掛滿了各種樹枝,都淋得油膩膩的,聞起來很是刺鼻,她這才明白適才問道的怪味是從何而來。
「瞧清楚了沒有?」春蘭彷彿沒有捉弄夠她一樣,連聲音也提高了幾分,「這些枯枝都是在脂油里浸過的,脂油你可知道么,高奴山中湧出的石液,當地人收集起來,封在缶里,最是易燃了。只需要小小的一缶,這裡全都可以化為灰燼。最可惜的,莫過是妹妹這樣一張花容月貌的臉蛋,怕也要燒成一塊焦炭了。」說著,她縱聲笑了起來,說不盡的得意滿足。
「你究竟是為誰買命?」安媛有一絲不甘的問,她已然問道一陣焦糊的味道竄上樓來,想不到今日就要喪命在這裡。她的目光無意中劃過枕畔,忽然眼眸一閃,垂下了頭去。
「我是個孤兒,自幼不過為討個生活,幸而….」春蘭的臉上浮過一陣恍惚,不過很快聲音就戛然而止。
「寒露,辦完了沒有,火都點上了,怎麼還這般拖拉?」門外忽然傳來一個不耐煩得聲調,聽起來似乎正是王掌柜。
「馬上就完了。」春蘭趕緊轉過來,白皙的臉上暈出一抹妖魅的紅色,神采飛揚的雙眸里都是滿足的快意,她對著安媛膩聲說道,「妹妹,最後這段路,姐姐就不陪你…」
忽然一絲冰涼入體,春蘭不敢相信的睜開眼,看著半截明晃晃的峨嵋刺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她伸手向安媛抓去,爪如鷹勾一般,卻究竟失血無力,只牢牢抓住安媛的腰帶一縷,可她目光猙獰,眼眶都要浸出血來一般。安媛心底一寒,說不出哪來的力氣,握緊了峨嵋刺,奮力拔出,癱軟在床上。春蘭連悶哼一聲也無,手拽著一截腰帶,直接倒在了床上,瞬時鮮紅的血浸透了被衾。
「怎麼回事?」王掌柜在屋外聽到有異動,不免起了懷疑。
「就來就來。」安媛掩住了春蘭的口,卻含糊的學著春蘭的聲音答應著。
樓下隱約傳來大火燒得桌椅板凳「噼里啪啦」的聲響,火光衝天,透過門帘都可見到那火勢竄了上來。這火燃的甚快,火焰雖然還沒竄上二樓,然則一陣陣熱浪已然涌了上來,頃刻間安媛只就覺得連髮絲都要被烤焦了一般。
「辦完了快下來,我和老張在銷金洞等你。」王掌柜說完便匆匆走了,馬靴踩著木板吱呀作響,腳步聲消失在樓道盡頭,想來他也是耐不住這灼人的熱度。
安媛聽得王掌柜走遠,低頭一看春蘭失血頗多,臉色已是蒼白的卧倒在地上,她忍不住有所心軟,替她止血,又問道,「你叫寒露?春蘭是個假名了?」
「春蘭是老太太起的。」那女子失血很多,卻不領安媛的情,將她推開怒斥道,「誰要你假惺惺的來救我。」
安媛想起陳老夫人的慘死,不免心中悲痛,「你可知道老太太已經死了。」
春蘭一呆,她在裕王府中多受陳老夫人的照顧,視她如母一般,此時怔怔問道,「這不可能…是誰….老太太怎麼死的。」
「老太太是被景王逼死的,」安媛咬牙切齒的略講了那晚的經歷,又對春蘭道,「你若還有半分良心在,就活著出去替老太太報仇。」
火勢越來越大,春蘭面色被火光籠罩,陰晴莫定,她忽而一把推開了安媛,苦澀道,「老夫人待我如母…我卻…我卻為賊賣命,害死了老夫人….我罪孽深重,哪還想活著出去。」說著她忽然朝牆上撞去,峨嵋刺直至沒柄,已是不活了。
張居正他們還未走到旅店的巷子口,便已然覺得一陣熱浪鋪面。他大驚失色,疾馳幾步過去,卻見一棟小樓被燒的東倒西歪,裡面都燒的徹了,透透的火光通明。
施運追的上氣不接下氣,待走的近了也是大吃一驚,只擰著眉說,「怎麼會這樣,下午那三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啊……?」
「下午有人來過?」張居正長眉一軒,淡淡問道。
「晌午的時候,有一男一女來了,還帶著個十來歲的孩子,投宿在店裡,是王頭安排的….」
「你仔細說來,那三人是什麼樣子?」張居正不敢置信的抬起了頭,他的眼中竟是從未有過的驚慌,還有一絲隱隱的希望….不知何時衝天的火光投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長而黑密的影子,就像是另一個生命,在地上輕輕晃動。
「王頭不讓我們出來,我和荀三哥就躲在柴堆里偷偷看了一眼……」施運不敢看他一眼,一直低著頭小聲道,「那女子長得挺標緻,穿著條白色的裙子,好像腰裡還掛了個小酒袋,荀三哥很是垂涎她,多看了幾眼,還被王頭髮現了,趕我們出來巡城了……
晏時,似被一身的煞氣所籠罩,張居正眸色一深,足輕點地,幾個起落,已是竄入火海之中。施運連他身影也沒看清,只覺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見。
月色不知何時露出半個臉,翻滾在濃雲籠罩的夜色中,碎銀般的暈色像蒼白的水滴般,漸漸暈散開,在這衝天的火焰中,分外明麗清艷。
火勢越染越大,很快就把一樓燒的乾淨,漸向二樓蔓延去。漫天的火海中,哪裡還能見得到人的身影,只有火焰映在他的眸中,似有火星竄動。自從推門進來,張居正便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油一般,卻又比普通的油味來的刺鼻,在這一片燒焦的味道中分外突出。眼見著屋頂的橫樑燒的塌落下來,正好擦著袍角砸在他身後,他不免出了一身冷汗,眼見衣服都被燒的有些焦了,他仍不肯抽身出去,心中還存了一絲不切實的念想,她興許還活著。於是咬咬牙,在漫天的火海中,又向二樓衝去,全然不理會火場外施運急切的喚聲。
樓上依舊是火海一片,不斷有燒斷的柱子樓梯帶著火苗噼里啪啦的往下砸落,他一壁避著火勢,一壁在濃煙中前行。濃濃的煙霧是在太大,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他摸索著用長劍支開一間燒的透了的屋子半掩的門,隱約聞到空氣中有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他只覺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是一個軟軟的人的身子,動也不動,也不知道死活。他心中一緊,輕輕探了一下那人鼻息,卻聽地上的人似乎還輕微的「哼」了一聲,聽起來是個女子的聲氣,觸手輕柔處,似是著著衣裙。
此時火焰已然竄到房樑上,憑著火光,隱約可以看到牆上掛著的樹枝,上面好像都泛著黑乎乎的油光,那味道也更刺鼻了些。他大驚之下終於明白,那就是自進屋以來問道的奇怪味道的來處,再也來不及多想,提起腳下那女子,長劍如風,雙足輕點,便冒著大火破開壁上長窗,欲飛身出去。一截窗架被燒斷了突然迎面墜落,便向他砸來。他舉劍去擋,已是躲避不及,側身之間,卻見那窗架帶著火勢砸到了手中所提的女子身上。火光閃爍中,隱約可見那女子一身白裙,看不到面貌,他提著的似乎是女子腕上繞著的一截腰帶。他一怔之下,只覺得那女子的身子卻在長窗上磕了一下,手上立刻一輕,所提的衣帶霎時蹦斷,那女子又墜回屋中,他再也回抓不急,提著一截衣帶已是竄出了樓外。
與此同時,身後的小樓轟然一聲,似有烈火澆油一般,火勢瞬間大了數倍,濃濃的黑煙從小樓上竄起,那房屋本就不甚結實,瞬時就「砰」的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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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你沒事吧。」施運看得呆了,難以置信的望著從火海中飛身竄出的張居正。卻見眼前的年輕男子一身青衫衣袍皆被焦灼,如同剛從修羅場中出來一般,只是面色鐵青,如天邊月色般沉寂冰冷,不沾半分人間氣息。他手中握著的半截白色衣帶,絲般靈動輕飄,未沾半分煙塵,那衣帶一端系了個精製小巧的墨黑色的東西,施運瞧得分明,不正是白日里見到過那女子腰間所系小小的牛皮酒囊么。
「恩公,我瞧這火起的蹊蹺,」他打量張居正,只見他緊閉雙唇,立在原地看著已坍塌成一片的小樓兀自火勢衝天,風助火勢,似乎灼熱的空氣中都瀰漫著淡淡血腥的味道,這分明就是人間地獄的情景,施運鼓起勇氣說道,「西北這地界本就天乾物燥,極易起火,因而修築城防時都用石灰密密的澆注在牆中,就是防止一旦有了火災……若是沒有脂油之類的助燃,怎麼可能燒的這般大火……」
「脂油?」張居正心念一動,忽然憶起在牆壁上看到的枯枝都像是被油浸的黑黑的,還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裡離高奴山最近,那片山裡能從石頭中冒出油來,黑稠稠的,一點火星就能燃….山裡有時燃起這種油來,別說村莊房子,就是牛羊人畜,都燒的連屍骨也找不回來…..」施運偷眼瞧著張居正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終於不敢再說下去。
張居正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收起那白色的衣帶,輕輕納入懷中,彷彿無聲的嘆了口氣。那個一身白裙的嬌俏身影,該是再也難見。他目光決絕的轉過頭去,再也不向衝天的火場望一眼,眼底深處中透出一絲寒洌冰涼,「走吧。」
陰森漆黑的山洞內,不知何時燃起了幾根膏燭。洞內的金礦雖然都開空了,然而滿室依舊堆了許多金磚金塊,彷彿最不值錢的土坷石塊般,散落了滿地,通紅的火光映著四處熠熠金光,煞是耀眼。
「銷金洞的工程都完工了吧?」
「恩,這邊的事全部都處理完了。只要等寒露來匯合,就一起回去復命。」
山洞的石階旁,有幾塊數尺寬的龐大金磚,堆在地上。王掌柜此刻便靠著金磚坐在地上,手中端著燭台,笑容滿面的對身旁的漢子說道,「這次從京城到固原,一路上可多虧了老兄立下大功,回去後主人會好好的獎賞的。」
那漢子看著那龐大的金磚,咽了口唾沫,把臉湊到膏柱前,借著燭光恰能看清他憨厚而肥胖的臉上,流露出幾分得意的神情,正是車夫老張,此時他面帶喜色的說道,「這也多虧了王頭的提拔,安排了這等巧妙的計策。兄弟不過趕了個車,跑跑路罷了,」他低頭看到那燭台也是黃金打造,雕飾花紋異常精美,臉上不免流露出一絲貪婪的神色,「王頭放著好端端的閣老府上大總管不當,卻在這裡隱姓埋名做了三年監工,兄弟今日才是明白了你的好處……」
王掌柜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隨即就換上平日那副笑面佛似的表情,拍了拍身後的金磚,異常親切的說道,「兄弟說哪裡話,要什麼只管開口,老兄這裡別的沒有,就是這怪沉顛的烏頭金多,就怕到時候給你裝了大車運回去還嫌沉……」
「金子這樣的好東西,誰還嫌沉?只是這磚塊這般大,回去打個金棺材都寬敞,」老張聽得兩眼放光,嘿嘿笑道,「王頭這般厚道,兄弟回去,定會為你保守秘密的。」
王掌柜微笑不語,只是一雙陰森森的眸子盯著老張看。老張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乾笑幾聲正欲說話。忽聽王掌柜突然提高嗓門,就像是見到了久未謀面的老友,又驚又喜的沖著老張身後喊道,「誒,你也來了?」
老張回過頭去,驚駭的睜大了眼,指著黑漆漆的洞口正欲說些什麼,只覺心口一涼,一柄利刃已從身後刺入。他手仍然指著洞口,掙扎著回過頭來,看到王掌柜正握著匕首的柄對著自己冷笑,他喉頭咳咳幾聲,沒說出什麼,一頭栽在地上死掉了。
王掌柜拔出匕首,用油膩的長褂揩著血污,看著地上老張的屍首,臉上露出一絲狠毒的神色,口中輕笑道,「說有人,你也真信啊…..這世上會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說著他又推開身後的幾塊金磚,地上赫然出現一個深坑來,他一腳把老張的屍體踢進坑中,又把金磚推回原地,恰好掩住那個坑口。等寒露來了,也一般如法炮製了。他心中打定主意,乾淨利落的幹完這些,擦了擦手掌,不免等得有些焦急,那女子怎麼還沒有來。
「你怎知道他真沒有看到有人?」冷不防身後忽然傳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氣。
「你們逃出來了?…..」王掌柜回過頭去,不由得大驚失色,只見黑黝黝的洞口處似站在幾個人影。當前是個嬌俏的女子,身著一襲白裙,笑靨如花,只是目光中閃過一抹寒芒,卻不正是安媛是誰。
「說,你是為誰賣命,為什麼要害我們……」那女子提高了聲音斥問著,聲音中帶著極度的憤怒。說話間,她拔出身旁李成梁腰間所佩的長劍,閃身而出,一柄長劍已是指到他的顎下。
「姑姑……」身後的李如松看得一呆,他小聲叫道,幾時見過安媛這樣狠厲的樣子。
「不要魯莽。」李成梁心知不妙,快步去搶長劍,試圖阻止。空氣中或濃或淡的瀰漫著一股硫磺的味道,可大家都沒有察覺。
「你們也決計活不了多久了,」王掌柜目色一暗,握緊了拳頭,便奮力的往劍上撞去。李成梁阻止不急,長劍封喉,鮮血如泉水噴出,順著長劍蜿蜒流下,頃刻間浸到安媛手中。與此同時,王掌柜如重物般倒在地上,閉緊了雙目。
「我…我不是故意要殺他…..」安媛呆了一呆,手有些發軟,長劍錚的一聲落地。
「那又如何,人都死了」李成梁一把撿起長劍,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心中極是惱怒。
安媛觸到他目光的瞬間,竟覺得有些焦灼的寬慰。與此同時手中忽然一暖,卻是如松小小的手掌握住了自己還沾著鮮血的手。一夜之內,竟有兩條人命喪於己手,無論前世今生,一直生活於太平安穩如她者,何曾遭遇過這樣的巨變。手上的鮮血有一點刺骨的冰涼,漸漸渲染到全身。彷彿一片從極高的樹頂墜下的葉子,她的心驀的一空,某個瞬間很想大聲的叫喊出心中的積鬱,卻又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吶喊的力量。
陰暗的洞口,女子垂著雙眸,如水透徹的黑眸中竟有些乾澀,看不出一絲活氣。唯有微微擺動的衣裙在地上投下漸漸變深的剪影。
李成梁轉目間看到女子的半幅白裙都染上了血污,斑斑點點暈開去,似暗夜盛放的紅蓮。他心底無聲的嘆息一下,忽然嗅到了空氣中有股奇怪的就像是燒焦了一般的味道,腳下有許多蟲蟻瘋了一般向外涌去,他心知不妙,快步到洞口,望了一眼外面越來越黯淡的天色,急聲喊道,「快走,怕是要出什麼事了。」
「恩公,這個就是王頭了。」乍回銷金洞來,便看到地上多了一具新的屍首,施運有些吃驚。然而定睛之下已是看清,這正是害死自己兄長的人,他看到王掌柜死了還不解氣,又過去踢了兩腳。
張居正走過去伸手探了探王掌柜的鼻息,臉上陰晴流轉不定,這個時候,最關鍵的人證竟然就這麼死了。他不甘心的細細翻檢著屍首的衣服,卻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忽然,他的目光掃過屍首緊緊攥著的左拳,是什麼東西,能讓這個老謀深算的人到死都攥緊不放呢。
施運也注意到張居正的目光,他面色陰沉沉的走過去,狠狠的掰著那個拳頭,卻發現屍體攥的很緊,絲毫沒有鬆開手指。施運毫不客氣的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卡擦」一聲,傳來屍體的指骨斷裂聲音,那手掌終於掰開,卻是一枚小小的令牌攥在掌中,流轉著閃爍的金光。
與此同時,不遠處洞口外的天空驀的劃過一道閃電,刺眼奪目的光亮。空氣中焦糊的味道越來越重,天際抹過的亮閃亦越來越促,滾滾的雷聲響徹天際,一道驚天霹靂劃開深暗的蒼穹,那亮閃中竟然帶著一絲緋紅,異常的艷麗奪目的色澤,彷彿是地獄之門瞬間打開,天空中黑雲翻滾聚集,連著大地也開始劇烈的晃動起來。遠處轟然一聲,似有巨大的城樓倒塌的聲音。接著,就傳來馬嘶狼嚎之聲,似乎還有女子尖利的叫聲傳來。這些不過都持續了一剎那,就有更大的地動山搖聲掩蓋了這一切。
瞬時間,一片寂靜的山川都開始動了起來,山崩河決,大塊大塊的山石往下滾落,河水滔滔灌流。黑沙地上瞬時裂出一條數尺寬的口子,彷彿是一道醜陋的傷口,抹在了蒼茫的大地上。
兩人身在山洞中,只覺得腳下站立不穩,整個山洞都開始搖晃。腳底的金磚台階此刻都裂了開,彷彿是被無形的手生生撕成了碎片,滿地的觸目驚心。接著,便有黑色的沙水從地下冒出,迅速瀰漫到山洞的每一間石室中,不過一瞬間,王掌柜的屍體已經徹底淹沒在了黑水中。
張居正反應奇快,他把令牌收入懷中,提起在一旁嚇呆了的施運就向洞外衝去。石洞之頂不斷有石塊落下,有的小如彈丸,有的大如滾木,張居正見情形緊迫,躲著石塊而行,可腳步卻毫不放緩,待他走到洞門之時,只見一個大如磨盤的石塊從頭頂飛落,堪堪封住了洞門,施運慘叫一聲,只見他縮腳不及,那個大石塊正好砸在他的左足上。
不知過了多久,山終於停止了搖動,水也不再漫出。不過是漫長的一夜,彷彿比數百年還要漫長。山川依舊起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唯有一地醜陋的裂痕,提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這片土地才平靜下來。層層的黑雲籠罩了這裡,天色濃墨的彷彿是永遠化不開的陰霾。
這裡依舊只是死寂一片,瀰漫著無邊的死亡氣息……
嘉峪關。
高大巍峨的城牆拔地而起,四面都是米漿澆灌的厚重青石所築,沿著西行的山脈綿延而建,勢若龍脊,垂似懸臂,東臨酒泉,西連荒漠,遠遠望去如一條長鏈從繁華的關外探入大漠,那長鏈恰在城關處打了個旋,似是一把大鎖恰好鎖住了這處重要的關隘。
一轉眼安媛和李成梁父子來到這裡已經有大半年了,李成梁新晉了嘉峪關副指揮使,端正是從四品的官員,薪俸高了許多,不同於從前在軍中辛苦看人臉色的日子。李成梁生性簡樸,只是在城西置了處宅子,家中也未請多餘家僕,每天白日里自去衙門點卯做事,家中便剩了安媛與如松兩個,生活過的波瀾不興,倒也平靜安寧。
邊關久無戰事,消息來往就要閉塞的多。起初時安媛還一封一封的信往京城裡寄,箋上都端端正正的寫著「張居正啟」,「翁府二小姐親收」,巴巴的盼著能從京城傳些消息回來。邊關不比內地繁華,驛站信使半個月才到一次,難得李成梁主動開口,親自幫她用的軍里的驛送快馬寄出,可寄出的信都像石沉大海一般,等了十天半月,也截然沒見半封迴音。
城裡往來的多半都是當地百姓,各自安居樂業,別是一番淳樸之氣,每日論及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瑣事,也無人關心政治。安媛關心則亂,便起了回京城探聽的念頭,李成梁疾言厲色訓斥了她一番后,隔不了幾日卻帶回來一個好消息,裕王妃翁氏有了身孕,嘉靖帝停止了了對翁家的處置,還賞賜了翁氏許多彩物。安媛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放心下來,連翁家都能不受牽連,想來嫣兒也該無事被釋放了,她這才打消了冒險回京的念頭,安心住了下來。
可她仍然沒有氣餒,堅持給嫣兒和叔大寫信,每日信里的內容無非是問候他們過的怎樣,到得後來,寫到無話可寫了,便寫些自己生活的瑣事,日常的閑話,有時候對著雪白的箋紙一寫便是半日,覺得他們好像就在自己身邊,如常般靜靜地聽著自己說話。一封封信向京中寄去,哪怕全無迴音,也從未間歇過。時間久了,連李成梁也佩服起她的毅力,每次拿信替她寄出時,投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複雜。
安媛是宮中出身,論起多有不便,對外便說是李成梁的妹妹,如松的姑姑。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這一路的經歷,如松很快就忘記了京城的繁華,沉浸在這大漠邊關的雄偉壯闊中,和鄰居王千戶家的二狗成了好兄弟,兩人立下了保家衛國戍守邊關的遠大志向,要去投軍。奈何他倆都還年未滿十四,不得入營參軍,於是每日里都不肯去書院讀書,要跑去軍校場偷偷看父親訓練兵士。起初安媛很是反對,然則隨著他們去了次書院,聽完迂腐的老先生念經似的授課後,也默許了他們的行為。只是要求如松趕在李成梁之前回家。有好幾次他們在角樓上捉對廝殺玩的忘了形,都是安媛偷偷趕到軍校場把如松拖回家,倒也沒有穿幫過。
日子過得飛快,這日快到冬至,天氣驟然冷了起來,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天色便黯淡了幾分,忽然飄起大雪來,眼瞅著離李成梁從軍校場回來還有半個時辰,安媛趴在案邊揉了揉寫的發酸的手腕,唇邊漾起一絲滿足的笑意,她把新寫好的信箋用火漆封好,收在袖中。臨出門時拿了把油紙傘,披上了素錦菱花繡的斗篷,去尋如松回家。
去軍校場的路安媛已是駕輕就熟,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天色有些陰沉,地上積雪漸厚,她撐著傘行走在雪中,只覺四周很是安靜,只有木靴踩在雪上吱吱呀呀的如同嗚咽。遠處天邊綴著幾片輕雲,淡淡的浮在薄暮后,朦朧間籠罩著遠處巍峨蒼茫的群山,都在雪中一片蕭素沉寂。
沿著關城東閘門邊的角墩往西走不到百米,便能看到一片開闊的空地,遠遠聽到廝殺呼喝之聲不絕於耳,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黑甲,森然立著點將台上,便似一座山般穩然。在點將台四周,一排排兵士在空地中排列整齊操練,長槍揮舞,喊聲震天,鵝毛大的雪片落到他們的槍上、臉上,他們恍然沒有察覺,甚至連頭髮絲也未動半分。
安媛一眼瞅到校場西側的竹籬旁,站著兩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一人持著一枝竹竿,兩人站在雪地里,打的毫無章法,卻是勢均力敵、難解難分。安媛看的又好氣又好笑,過去拍了拍如松的肩膀,放粗聲音喝道:「如松,還在這混玩,你爹爹就在你身後。」
如松駭得一震,手中竹竿啪的掉在地上,回頭卻見是安媛站在旁邊,頓時安了心,常抒一口氣道,「姑姑,人嚇人會嚇死人的。」說著吐了吐舌頭,遠遠瞅了眼點將台上威嚴的父親,剩下的話沒敢說完。安媛放下斗篷,露出一張清秀脫俗的臉,她莞爾一笑,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牽著他回家去。剛走了沒幾步,卻見軍中傳送書信的小校在營前下馬,看到安媛便打了個招呼,笑著喚道,「安姑娘。」
安媛笑著還禮,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回頭攔住了小校,從懷中取出書信,低聲說道,「我這有兩封信,還要相煩王大哥幫忙送到京城去。」
小校接過書信看了眼封皮,連聲說道,「不礙事的,這幾天就有急件送到軍中去,回頭給姑娘一併送過去好了。這信是寄給張…張居正大人?」
安媛點了點頭,「對,就是裕王府侍讀張居正張大人。」
「張大人好像不在裕王府做侍讀了,」小校想了想說道,「半年前就調到翰林院去做翰林了,家好像也搬到鐵帽衚衕去了。」說著他又看了看第二封信,卻嚇了一跳,「翁府…姑娘是說哪個翁府?」
「兵部尚書翁東涯翁大人府上,」安媛疑惑的瞥了他一眼,心裡隱隱湧上有一絲不詳,「怎麼,有什麼不對么?」
「翁府早就被抄撿定案了,翁大人一家老小流放嶺南,這信往哪兒遞去?」
安媛只覺心間一絲冰涼,她伸手接過那封信,藏在懷中,強笑道,「是我糊塗了,忘了這事。」
那小校憨厚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張大人這封我即刻就送去,到時候去京里找找他府上就是,斷不會誤了姑娘的事。」
安媛微笑著點頭謝謝他,抬眼望著遠處點將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卻迷濛了眼。旁邊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如松,卻只擔心父親一出校場就會發現他們,趕緊拽著她踉踉蹌蹌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