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紫禁檐高碧瓦凉
天光不知何時已是黯了,一絲逼仄的光也透不進來。只有外面隱約的絲竹聲若有若無,才能憑添幾分鮮活的生氣。室內沒有掌燈,漆黑的一片寂靜冰涼。冷風透過茜紗窗,仄仄的吹進屋中,掀起輕紗帷幕層層漣漪,帷幕里掛著七巧銅鈴,結著鮮艷的絲絛穗子,隨風輕擺,會有悅耳的鈴聲叮咚輕響,宛若仙樂。
黑暗中,安媛靜靜地坐在卧榻上,低頭去看懷裡的孩子,見他小臉皺在一起,腫腫的很是難看。她是第一次這般近的看新生兒,不免有些好笑,想來所有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這般醜醜的樣子吧。所幸這孩子很聽話,抿著小嘴縮在懷裡,既不哭也不鬧,只獃獃的睜大了眼看著七巧的銅鈴。
該怎麼辦?安媛抱著孩子,第一次覺得責任如此沉重。她有些神思恍惚的默默地燃起一支燈,只抱著孩子坐在榻上,在一片昏暗寂靜中默默的抵想心事。等到蠟淚堆得漸漸高起,燭也幾乎燃到盡,火苗倏忽一條旋又恢復一片靜謐,周遭一切遂即陷入可怕的沉默。門輕輕推開,空氣中浮起薄薄塵埃。她心頭驀的一緊,平白無故的噤住了呼吸。
一陣風聲遂急,看不清門外的人,黑暗中只能聽到四下衣聲窸窣摩擦,似乎有人走進房來。安媛垂著頭,只能看到門口是一襲大紅的喜裙的一角,精緻的挑著鳳紋圖案,鮮紅的色澤艷艷然刺人眼目。
「你怎還有臉活著,還將這孽種生了下來?」
門口那女子的聲音又是尖利又是不屑,她推開門只看到屋內一片昏暗,似有個白裙的女子懷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時間她積攢了許久的怒氣,此時全都發泄出來,字字錐心此骨:「這些日子我常來看你,就是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身旁的丫頭婆子侍候的可如意?」她邊說邊笑,語聲中清脆爛漫依舊。安媛卻想起來時看到翁氏的慘狀,頓時不寒而慄。
「想不到我這幾日忙著婚嫁的事,倒讓你連孩子也生下來了,」福華的語氣中不無惋惜,「你以為你做的醜事沒人知道么,這個孩子來歷也並不那麼保密,王爺早已心知肚明,絕然是不會認的。你和你那可憐的妹妹一樣,只有身在冷宮的命。哈哈。我要是你,早就將這孩子丟到枯井裡,一口氣埋了了事。也勝於看他長大受到百般折磨痛苦。」
安媛聽得渾身發抖,下意識的將孩子護的更緊了些,心中亂如麻繩一般,想不到這個樣貌甜美天真的女子,竟然心腸如此的狠毒。
「你不是怕王爺會娶正妃么。瞧,今日是王爺和我大喜的日子,你何不就帶上這個孽種去酒席上同喝一杯慶祝,可好。」那女子見她護的緊,不免更是生氣。鮮紅的指甲早已向著孩子抓去。安媛背過身去,小小的身軀護在孩子身前,彷彿是一面堅毅的盾,決意要擋在天崩地裂前,為這孩子遮風避雨。
「還真是骨肉關心……」福華心中理智早已被怒恨充滿,鮮紅的喜服映照嬌媚臉色,全是猙獰醜惡,她伸手不容易質疑的去奪那孩子,安媛全力的擋在她面前。窗外一陣電閃,刺破蒼穹的半壁透亮,福華瞬時看清了安媛的臉,頓時愕然在原地:
「你,怎麼會是你在這裡?」
窗外的梧桐葉輕輕搖擺,電閃之後旋又是黑暗。黯淡天色中霧氣迷織,陣陣風過,半點月光也無,怕是要下雨了。風吹的銅鈴錚錚凌亂作響。孩子驀然急得大聲哭了起來,哇哇的好像要發泄盡心中的一切委屈。
「總歸是條人命,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安媛憤然的低聲說道,聲音中全是怒氣。她低頭去看那懷中的孩子,卻見他咧開了小嘴,欲哭又怕,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的瞅著自己,她更是不免心疼,輕輕的哼著歌哄著他,眉間全是焦急。
福華怔了一瞬,隨即明白過來,冷笑道,「那女人定是怕事,生下了孩子,倒哄了你來頂替。倒是打的如意算盤,你私窩逆子,便是不容赦的死罪。」
一陣冷風吹過,福華忽然覺得背後有些涼意。只見安媛怔怔的看著自己身後,不免又驚又疑的向身後望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門口,那人身材頎長,所著的大紅團龍喜服還未脫去,夜色中分外的耀眼奪目。
「王爺……」福華迎了過去,堆上了滿臉的笑意。卻見他冷冷的看著屋內,不免添油加醋的說道,「翁姐姐真也奇怪,生下了孩子居然不聲不響的就走了。卻留下這個賤婢在這裡,這事真是奇怪也哉。王爺可要好好拷問她一番。」
裕王站在風口處,身後的梧桐青葉沙沙作響,這聲音恍若從前。他已經有許久沒有來過逸蘭軒了,似乎心下也迴避著去見這裡住的那人。要不是在酒宴上發現福華獨自離開,便悄悄跟在她身後而來,斷然想不到會見到這一幕的。
他看著卧榻上的的女子垂頭抱著孩子的樣子,宛若狂風中搖曳的一片小葉,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耳聽福華還在不絕的說這些挑唆的言語,沒來由的心煩,冷聲道,「今夜的事,你若敢泄露出去半個字,我定會要了你的命。」
「王爺,你怎麼能……」福華愕然驚呆,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她望了望室內垂頭抱著孩子的安媛,又望了望面若冷霜的裕王,忽然哇的一聲大哭,向外面衝去。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裕王見福華走遠,這才收回目光,輕聲問道。
是否要去解釋?其實安媛心中七上八下,也著實不知該如何去解釋。
去解釋這個孩子的來歷?還是說明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裡?任哪一樣都是天大的罪名。這一日經歷的翻天覆地,她似是一個旁觀者,淡淡的看了一場生死大戲,早已汗透了衣衫。然而此時那戲台上的人都已離場,卻將她拋入這個台上,開始要擔負起自己的角色。
最好的回答還是勿要回答。她默不作聲的咬緊了雙唇,決意不去解釋,只是用身軀護住了孩子。
裕王站了片刻,有些慚愧的想湊過去看一眼,卻見安媛很是警戒的抱緊了孩子往後縮了縮,他只得站住在當處,苦笑道,「我今日酒多了,你能回來就好,改日再來看你……」
他重複著說著這兩句話,彷彿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中全是患得患失,終於又能這般近的再相逢,他害怕這一刻會轉瞬即逝。
安媛卻不去看他,她心中全然沉浸在適才的震驚中,害怕他有一句不愉,這孩子的性命就要難保。她與這孩子的母親翁氏雖然交情不好,甚至連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也模糊的弄不清楚,卻在接過孩子的瞬時起,便下定決心要保護他。
「我走了,我走了……」他看著她滿心戒備的樣子,腦中依舊暈暈沉沉,心中有些傷神。隔了半晌見她沒有迴音,黯然的便欲拔足離開。
走到門口,忽聽她輕聲說道,「這孩子,是翁氏生下的……」
他驀然止步,不動聲色的站在門前,一絲動容也無。
「翁氏已經過世了。王爺若是恨她,也可不必了。」她的聲音有些飄忽虛空。
裕王腳步一頓,一時間腳若鉛灌,竟然提不起步來。
「只是這孩子,」安媛頓了頓,輕輕說道,「它還小,什麼都不懂,它是無辜的……」她其實從今晚的事中,早已對事情推出一個大概,這些日子來,嚴世蕃一直拘著自己,大概就是為了這晚的事。
她本該是嚴布下的一顆棋,用來和裕王府交換著什麼。然而隨著翁氏的過世,她如今儼然成了一顆毫無利用價值的棄子。而皇家最忌諱血統不純的事,這孩子也斷然無幸可以活下去的。這王府中的事詭異難測,她無法為翁氏辯解什麼,她只能盡自己所能的哀求眼前的人,為這個孩子在絕境中謀一絲生機。
依稀的舉止,熟悉的語調,甚至連那雙清澈眸中透出的維護關切神色也並無分別……只不過如今她關切的人只是這個毫無關聯的孩子,他的眼中浮現出一抹難以解讀的恍惚,轉身的瞬間,眸中熠熠生輝,他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波瀾。
話到唇邊,只有短短的一句,就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可以。」
……
「不過你需要留下來,作為孩子的養母。」
安媛怎麼也沒想到,在上個世界里一直感情不順連談婚論嫁也無的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居然成了年紀輕輕的養母,從未有過育嬰經驗的她,卻手忙腳亂義無反顧的開始踏入照顧孩子的艱難征程,便這麼孤零零的在裕王府中又住了下來。所幸這孩子還算安靜聽話,平日里不哭也不鬧,只是愛睜著大眼到處亂瞅,若他不高興的時候,只需拿起床頭的風鈴輕輕搖晃,他便會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臂,臉上笑出花來,真是說不出的可愛模樣。
翁氏頭七那日,王府上下仍是一派喜色濃郁,人人都在張羅著新王妃喜歡吃什麼,喜歡用什麼,處處都是新鮮的跡象,人們似乎全然忘記了這座府邸里還有一個曾經的女主人。安媛悄悄抱了孩子,在逸蘭軒后的清冷池塘邊,立了個小小的牌位,燒了些紙錢。她抱著孩子在牌位前站了許久,輕聲對孩子說,「你瞧,這就是你的母親,別人都可以忘了她,但你不可以忘記。」
那孩子在睡夢中竟然迷迷糊糊的竟然點了點頭,小手抓緊了安媛的衣領,小嘴一抿,似要哭了出來,彷彿聽懂了一般。安媛又是欣慰又是傷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想起翁氏這一生,於自己是敵非友,曾經事事想致人死地,最後想不到卻是自己為她照料著身後之事,抱著她的遺子來為她添一炷香。人世間的際遇離奇,種種波瀾,又是誰能預料到的呢。
她身後的不遠處,隔了數叢花陰,有人悄然佇立凝望。
安媛轉身時微微一震,不期看到了那寶藍衫角微微隨風擺動,心下有些拘束。
「昨兒晚上,嚴嵩之妻歐陽氏過世了。」他淡淡說道,聲音若有若無的飄將過來,卻有振聾發聵的力量。
安媛想起歐陽夫人昔日對自己的照顧頗多,頓生傷感之意,忍不住眼眶一紅,便要垂下淚來。卻聽他續道:
「歐陽氏過世,其子嚴世蕃按制應回鄉守制三年,今日已經啟程回江西舊籍了。」
安媛吃驚的望著他,下意識的摟緊了孩子,心裡多了幾分緊張。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裕王主動提起嚴府的事,不知為何,總覺得他話里有著淡淡的失落。
「嚴世蕃一走,嚴家必倒。」安媛輕聲嘆道,自從他答應收留孩子,她不由自主的對他親近了許多。
「何以見得?」這次輪到他吃驚了,忍不住揚起軒眉細看眼前的女子。
「嚴嵩雖然貪婪,卻並不善於揣摩聖意,再加上年老昏聵,並不足為敵。倒是嚴世蕃精明能幹,才是勁敵。如今他回鄉守制,豈不是等於嚴嵩自斷一臂?」安媛輕聲說道。
「我還以為你與嚴世蕃交好,才會……」他話說了一半,卻忍住沒說完。安媛卻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有過命的交情,怎會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來看護這個孩子?她心中苦笑,若說有交情,不如說有仇更貼切。她口上卻淡淡道,「歐陽夫人是個好人,在嚴府中多虧有她照顧我,不然如今我也不知流落何處了……」
「是啊,歐陽氏甚是賢德,能夠約束家人。嚴嵩剛至首輔時,家中奴僕橫行不法,歐陽氏執笞而行,能夠重重責罰家人並不護短,只可惜嚴氏父子不及她半分,」裕王長嘆一聲,話鋒一轉,卻疾言厲色起來,「嚴嵩為人貪弊,天下官員無不論價而售,就連兵部也不放過。管事指揮值三百兩,都指揮值七百兩,要是想買個總兵,沒有千兩斷然不成,這竟然成了天下皆知的價碼。這樣的墨吏把持權柄二十餘載,真是國家不幸!」
安媛聽得心下觸動,想起了當初李成梁就是因為不肯貪兵餉而家貧四壁,買不起官,立下了許多戰功卻只能一直做個小小的指揮僉使。懷中的孩子聽他們說的聲音漸漸大了,不尤「哇」的一聲咧開嘴哭了起來。
一時間兩人的目光都交集在孩子身上。安媛不斷的輕聲哄著孩子,裕王站在這壁,滿心焦急的望著,恨不能過去搭手幫忙。這渾然便是一副家中的溫馨情景。
隔著花陰,還會有更數層的花陰。相對無言的男女,全然未知更遠處,還有人在眺望他們的身影,絞緊了手裡的綉帕。就好比人心裡隔著的距離,有時是咫尺,有時是天涯。誰知道究竟是人近天涯遠,還是人遠天涯近?
福華嫁入王府後,不過幾日便掌握了王府大大小小的事物,唯有對逸蘭軒並不踏入半步。人人對此諱之莫深,彷彿死去的翁氏是一道禁忌,沒有人敢輕易提起。
如此也好,反倒讓安媛的生活清閑許多,少了很多是非。
又過了幾日,由當朝的御史鄒應隆首先發難,一封彈劾摺子遞上去后,控訴嚴嵩的摺子便像雪片般飛抵進皇宮,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穩如泰山的嚴嵩,這次終於有了些惶恐,恐怕這一次,自己不會那麼幸運。然而這一切,幽居的安媛卻並不知情。
隔不了幾日,裕王忽然又來了逸蘭軒,這次留得話很是簡單,「孩子已起了名字,就叫做翊鈴吧。過兩天宗人府就會把冊子送來。父皇說要召見皇長孫,記得晚上去宮裡赴家宴。」
按照明代的宗室起名排序,其世系排輩為「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嘉靖帝名諱「厚熜」,裕王名諱「載垕」,都是按字排輩分起名。「翊」字,按規制,是皇子才能用的字。如今給這孩子起名「翊鈴」,便等於是承認了他的皇家血統。
安媛的眼眶中泛起些霧氣,細長的眉眼抬了一下,隨即便垂下,斷然想不到他竟然會真的認了這孩子。
「朱三,謝謝你……」
話一脫口而出,她便一驚,發覺自己用了這般不敬的稱謂,想改口也來不及,臉上頓時憋得俏紅。
裕王亦顯然很是意外,然而瞬時,浮上眉間的卻是淡淡的欣慰。深深忍住心中的喜悅,唇角泛出隱約的笑意,目光里都是溫柔綿軟。
安媛匆匆回過頭去,不敢隔著珠簾看那曖昧的景緻。記憶早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散落在地,如今卻又被無形的絲線輕輕串成,曾以為的若無其事的再相逢,卻不想還會劃過點點漣漪。
往事剎那回眸,似曾相識的感覺淡淡浮上心頭。安媛心中微有些暖意,抱著孩子默默地福身行禮。
一顰一笑,一躬身,一拘禮,隔著珠簾看去,影影罩罩的人影消瘦,就連尷尬時憋紅的臉龐,還是過往的嬌憨模樣。他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早已是瞧得怔了,痴了。
玉樓天半,月殿影開。
宮苑的朱牆依舊粉飾如新,銜鎖的金獸鎮守檐角,面目猙獰而威嚴。銅龍盤鎖在屋檐下,露水順著房檐滴下,傾入鈕金的龍頭裡,正是晝寒時分,暮光微稀,月兒悄悄爬上枝頭,笑看著宮內的人兒。
紅燭高燒,風送絲竹,曼聲入耳,別是一派旖旎風光。
此時重回皇宮,安媛卻無暇去看身旁的景緻。她頭上戴著重達幾斤的頭冠,身上穿著長長地艷麗袍裙,幾乎每走一步都會絆到自己。可她必須走的穩重且儀態大方,因為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小的翊鈴,在一大堆宮女內監的侍候中穩步前行。
安媛從未這般濃麗的打扮過自己,只因為翊鈴皇長孫的封號被確定后,隨之而來的一道封李安媛為夫人的恩旨。來傳旨的司簿女史很是嚴肅,她少不了只得恭敬從命,明代的夫人是命婦的尊貴稱號,輕易不會許給出身貧賤的宮人,安媛卻不知道這裡面的曲折,只任憑一堆侍女們擺布著給自己換上命婦的華美服冠,在臉上細細描繪著花鈿點翠,她匆匆看了眼鏡子,卻嚇了一跳,臉塗得紙一般白,蛾眉朱口,哪裡還認得出自己。然而無暇顧及她的反對,便被匆匆推出了門,直接領到宮裡來了。
當她抱著翊鈴輕輕踏入萬壽宮的那一刻,似是聽到裡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嘆息聲。她尋聲去看,卻不知那嘆息聲從何而來。坐在宴席中間的,正是嘉靖皇帝,只是這一年來他蒼老了許多,舉止間都有了老邁之態。
在嘉靖皇帝身旁是艷美的張淑妃。她的妝容艷麗、高髻如雲,一襲華美的百褶長裙曳地,舉止間婀娜有致。她能在宮中持寵不衰,確有常人難及的美貌容顏。然而安媛一看到她便想起她美艷外表下陷害嫣兒的狠毒心腸,不免心中憤恨,轉開了目光。
張淑妃的下首坐著的那人卻像讀懂了她似地,投來了幾分安慰的目光,安媛不免側頭去看,卻見那人正是裕王。此時他的目光毫不迴避的看著自己,目光中溫情脈脈,全然不顧一旁的新裕王妃福華郡主嫉妒的眼光。而他們的下首,坐著的是景王夫婦,有許久沒有見到這個心思陰沉的王爺了,安媛心裡還有些怵他,只見他毫不在意的舉著酒盞,目光卻玩味似地從裕王夫婦轉向自己,安媛嚇了一跳,趕緊移開了目光。
此時右邊坐著的朝臣們紛紛起身恭祝皇帝喜得長孫,各種溢美之詞不絕於耳,人們連皇長孫的面容都沒看清,卻都極力的誇讚著皇長孫如何天生龍睛鳳准,睿智過人。她隱約聽到嚴嵩的聲音也夾雜其間,不免詫異的去看,只見嘉靖皇帝的左手邊座首的白髮老者正是嚴嵩,看來他經歷彈劾風波依舊沒有倒台。
只是嚴嵩的下手坐著的卻不是嚴世蕃,而換成了一位沉穩的長者,穿著一件布衣,於座上的朝服衣冠格格不入。安媛正在納罕,朝中還有哪位重臣能有此地位坐在這個地方,冷不防卻覺得那長者的背後一道銳利的目光直射而來,目光中卻有詫異、震驚,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驀地心跳少了一跳,不敢抬頭再去回望,匆匆隨著指引的侍女走到階下,心內百感交集,說不出什麼滋味。
隨著司簿女官禮讚的聲音,安媛才慢慢平靜下來,自己在嫣兒身邊待了那麼久,很怕被皇帝認出自己來,於是她牢牢記住司簿女史的囑咐,懷抱皇孫無須跪拜,只低著頭,輕輕躬身作禮,口中的禮詞卻一個都不敢少,「奴婢李氏見過陛下。」
「好,好……」座中的嘉靖皇帝連說了兩個好字,吩咐侍立一旁的秦福把皇長孫抱去看,卻壓根沒有注意去看安媛一眼。安媛輕輕舒了口氣,隨著侍女走到自己在末席的座位上,遙遙望著宴席之中觥籌交錯,朝臣們阿諛奉承皇帝的聲音,難得的守住了這末席的一片清凈。
忽而一陣冷風送過,安媛沒來由的打了個寒噤。抬頭望向殿外天色,不知何時,月邊多了幾抹陰雲,漸漸遮住了半絲光亮,這光景,怕是要下雨了。
忽然「哇」的一聲孩童啼哭,擾亂了宴席上的歌舞昇平。眾人都愕然的望著秦福抱著的皇長孫翊鈴,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到底是嚴嵩反應最快,大聲說道,「陛下,皇長孫哭聲如此洪亮,真是天縱聰慧,世人難及。皇長孫果然肖極了陛下,小小年紀便如此睿智過人,假以時日,必是一代英明之主。臣要率百官敬陛下一杯。」說著他舉起了酒盞,高聲唱贊著向皇帝敬酒,他的身後,許多官員都在暗罵他無恥,然而看他舉起酒盞,也只得一樣恭敬地舉杯敬酒。
可是早有眼尖的人發現,嘉靖皇帝臉上全無笑意,甚至眉目間隱隱有不悅之色,他的酒盞放在手邊,壓根就未舉起。眾人見狀都甚是尷尬,嚴嵩心知不妙,求救似地向張淑妃望去。
此時只聽一旁的張淑妃也嬌聲說道,「陛下如今喜得皇長孫,臣妾也要敬陛下一杯,祝願天家多多開枝散葉,陛下的子祚綿長。」她的面容嬌美,語聲也是一般的悅耳動人,舉著酒盞送到嘉靖的唇邊,嘉靖唇角略提了提,勉強有了點笑意,然而也只是微微的抿了一口,並沒有飲下。
一片冷寂中,只見坐在嚴嵩下手的那個布衣老者翩然起身,舉起酒盞長躬一禮說道,「皇長孫天資聰睿,肖極了陛下。歲月彈指,臣有些時日未見陛下了,如今臣年已半衰,鬢邊也有了白髮。可今日入宮,卻見陛下依然這般英明神武,氣度不凡,與臣二十年前初見陛下時一般無差,真乃天生英明天子,臣也要敬陛下一杯,祝願陛下萬壽無疆。」
嘉靖皇帝生平最樂於修道之事,便是為了長生不老。他聽了這話,真覺得說到了心裡,果然龍顏大悅,舉盞一飲而盡,含笑說道,「徐愛卿也未老,還是二十年前的翩翩探花郎。滿席之中,只有徐愛卿最知朕也。」
席上的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安媛坐在席末,出神的盯著那布衣老者,心中佩服到極點,口中不免喃喃自語道,「這人是誰,未免也太厲害了把。」
「你連他也不識得?」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啞的聲音,她驚詫的回過頭去,卻聽那人在燈影背後的黑暗中輕聲說道,「他是我的老師,徐閣老徐階先生。」
「李夫人,倒是你許久都不見了。」身後的他早已把這一切看到眼裡,不無譏諷的說道。
紅燭高燒,燈影交錯間,語聲中淡淡的疏離瀰漫開來,彷彿要冰凍住一切。
一時間,安媛佇立在原地,瞬時卻失去了心力,踟躕的竟不敢抬起頭來。屏氣凝神間,似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如一張拉滿的弓,上緊了弦正瞄準了靶心,卻又查德被人鬆開,軟綿綿的墜在地上,無力的遺下一聲嘆息。
似是心有靈犀的聽到那聲嘆息,到底是他心軟了半分,緩緩斂去了唇邊的笑意,打破了沉靜,「聽說裕王府里多了位李夫人,誕下了皇長孫,雖沒有名分,卻讓王爺寵愛至極,別說先前的翁氏因此病故,便是如今新封王妃的福華郡主都不能奪其半分光芒,卻沒想到這人竟會是你。」
「我只是……」安媛一時語塞,尋不出妥貼的話語來解釋。怎麼說,這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是因為翁氏臨終的託付,自己便留在裕王府里做皇長孫的養母?人人都知翁氏於自己不睦,這樣的理由有誰會信。
她低下頭去望著他的青衫袍角,依舊熨的平整妥帖,一絲不苟的垂在腳邊。
風靜,人靜。
只淡淡的相對無言,如同清風浮過湖面,掀起薄薄的漣漪,划皺心底的波瀾。
「自我從關外回來后,便再也找不到你。我去涮羊肉店裡問過你,人人都不知道你的去向。在固原城外,我親眼見了那場大火,火場中只找到你的衣裙,便死了再去找你的心。」他等得失去了耐心,便說的淡淡,言語中聽不出半絲波瀾。安媛卻驟然睜大了眼,想不到那時他竟然也在固原。她想起了固原客棧中那場衝天大火的情形,仍是心跳加劇,臉上不免帶上了幾分恐懼之色。
「直到收了這封信,才算得了些你的消息,我去嘉峪關找過你許多次,卻沒想到你竟一直都近在咫尺。」他把她臉上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心中釀出幾分苦澀。伸手入懷,拿出一封略有些泛黃的紙頁,看上去折過許多次了,紙頁也摩梭的有些發舊,只是折的仍然小心,平整如新。
安媛不去接那信箋,心裡早知這是在嘉峪關時自己寄出的那封,想不到他竟然一直這樣珍重的收著。他說的甚是平淡,彷彿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一般。其實心內針般刺痛,彼時知道她的「死訊」,何嘗經歷一場陰陽生死的折磨痛楚。她亦明白這千里奔波尋人談何容易,她的眼不知被什麼模糊了,輕輕的仰起頭,任昏暗的燭光模糊了眸光,語聲也有些哽咽,低聲道,「叔大……」
他許久未聽到她這般親昵的稱呼,手不自覺的握緊,汗水頃刻浸濕了後背,連呼吸也少了一頓。席上的燭光乍然一跳,映紅了席畔的如玉臉龐,借著燭光,他看清了她略紅的臉頰,鬢邊的被汗水浸濕的發角,然而那長長的誥命婦衣飾華貴,卻給她多增了幾分風韻,不過年來未見,她的嬌艷甚至更甚往昔。只這麼一瞬,他目光中的熱切便褪去,心下冰冷至極點,眼眸側向間再也看不出情感的流露,旋又恢復平時清冷淡漠的樣子,「今日再相見,倒是要恭喜你了,李夫人。」
冷不防聽到這樣的稱呼,心似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深深刺痛,直至心底。安媛驀然睜大了眼,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叔大,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李夫人,陛下吩咐給皇長孫安排抓周,請您過去。」一個侍女來稟報道。
安媛心中一緊,心下記掛著鈴兒,無暇多做解釋,深深地看著背過身去的他一眼,咽下了未完的話,匆匆隨侍女離去。
她走了后很久,他才轉過身來,遠遠的注視她。他不想去聽她的解釋,卻忍不住會去等一個解釋。看著她走到燈火闌珊處,忍不住伸出手指虛虛的描著她的身影,忽然感到一種不切實際的虛幻。他興許是恨她的,恨她攀龍附鳳,他自打今晚第一眼看到她,就忍不住去尖銳的刺傷她,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清高無法容忍的。可這恨到底有多深,他一時也迷茫了,這份恨,也許都無法真的怨恨到底。
到底拿出懷中所藏的小小酒囊,飲一口酒。辛辣的滋味,混合著苦澀,一併入口,眼前瞬時出現些虛幻的影像,彷彿還是當年初出宮時,他背著她在雪地里的情景,溫香軟玉,觸手可及。
物是人非,是否亦是一種心底生出的虛幻?
嘉靖雖然迷信修道,常年在西苑煉丹,簡直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卻對這個新出生的長孫很是喜愛。難得頗有慈愛的舉辦了家宴,為皇長孫辦滿月酒。
筵席剛開,早有十餘個內飾捧著各色金盤魚貫而入,琳琅滿目,一時間室內五光十色,眾人只覺得眼目不暇,竟鮮有的沒了阿諛之聲,只是一片寂靜,想不到為了這個抓周宴,嘉靖竟是把內廷藏著的珍寶都拿出來了。
「可讓鈴兒去選選,看他抓個什麼物件。」嘉靖很是滿意眾人震驚的樣子,點頭吩咐開始抓周。
安媛抱著翊鈴,走到第一個內侍面前,只見他手中托滿了金銀錠子,名貴的珠寶,看上去很是耀人眼目。翊翎卻看也不看這金盤,伸長了脖子望向另一個內侍。安媛無奈只得抱著它走到第二個內侍面前,這人手中托的卻都是奇珍異寶,各類古玩。
她見翊鈴瞬時止了啼哭,睜大了眼看著托盤裡的物件,眼珠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望著滿盤的寶貝,心裡不由也有些緊張。而翊鈴抓起了一個小小的如意,有些吃力的拖在手裡,眾人心底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腦子裡飛速轉著,正準備獻上溢美之詞,只見他胖乎乎的小手卻把如意放下,似是很不滿意的撅起了嘴,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
安媛見狀趕緊抱著它走向第三個內侍,這人手裡托著文房四寶,絲竹古樂,都是極珍極難得的孤品名篇,如果抓到這類東西,按照古時候的說法,大抵便是風流雅士了,人們此刻目光都聚焦在這帝國未來的希望上,卻見他小小的手忽然扒開了金盤上的書頁,徑直去拿盤底的一個烏黑黑的東西。
只見他拿起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只是用的怕有些年頭了,印章是黑檀所制,四角都有些古舊,木紋依舊清晰,印章一端結的絛穗卻是明黃顏色,編法繁瑣,很是打眼。安媛似是感覺到筵席左側有道目光直直的從孩子移向了自己,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一絲幽邃,目光中有驚詫,更有勸阻。她不解其意的低下頭去,瞬時屏住了呼吸,只見孩子手裡抓著的黑黑的印章,上面隱約刻著四個小字,「天子行寶」。
如重鼓轟然敲響,她心中飛快的轉過無數念頭,想阻止已然來不及,只見翊鈴興高采烈的把那枚印章抱在懷中,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意。
瞬時陷入一片寧靜,彷彿一枚葉子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安媛不知所措的抱緊了翊鈴,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如針扎似的目光。
嘉靖皇帝面色沉靜的望著不遠處自己剛剛滿月的「皇長孫」,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捕捉的驚詫,忽而面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難得慈祥的點頭嘆道,「此乃吾家真龍孫也。」
眾人瞬時都跪了下來,齊聲對著寶座方向的嘉靖皇帝磕頭山呼萬歲。就連皇親貴戚也都紛紛起身離座跪倒,一起恭祝著帝國的國運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