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金釵委地月彷徨

17.金釵委地月彷徨

自打從宮中回來后,裕王便常來看望安媛,有時給鈴兒帶來些精巧新鮮的布偶玩耍,逗弄著安媛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有時卻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安媛輕聲哼唱歌謠哄著鈴兒入睡,心也不由自主的靜了下來。

安媛從不去問外面怎樣了,兩人所有的話題都只圍繞著鈴兒,不約而同的避開了曾經的一切。

無事的時候,安媛也會抱著鈴兒,教他喚自己「娘,娘。」可鈴兒第一次開口說話,居然是對著朱三奶聲奶氣的叫了聲「爹爹」,口齒雖然一如既往的不清楚,卻已足夠讓朱三樂的開了花。他抱住鈴兒,在他粉嫩的小臉上好好地親了幾口,無不得意的回望著安媛道,「看看,他管我叫爹爹了。」

安媛大是不忿,奪過鈴兒滿眼期待的望著它。鈴兒不為所動,睜大了烏黑的眼睛,無辜的盯著自己,不時吮吸一下手指,口裡發出滿意的嗚聲。

朱三大是滿足,覷著她直笑,「你要是真這麼想有人管你叫娘親,不如自己要一個是了。」

「誰要做娘親!」安媛鬧了個大紅臉,鬢邊垂下幾縷青絲,遮住了暈了緋色粉腮上的羞意。他哈哈一笑,側頭看她,忽的心裡砰然一動。

不久后,福華便來逸蘭軒中找過她一次,她身份尊貴,身後的丫鬟婆子帶了一大群。唯有一身素裙飄逸輕婉,渾然與她的盛裝濃麗的氣質不符合。她隻身往高堂上一座,鳳目顧盼間不怒自威。

安媛柔順的跪在地上,心裡七上八下,不知為何,腦海中竟浮現出翁氏的模樣來。

福華望著她俏生生的伏在地上,一眼便瞅到她的素色衣裙如畫,瞬時便明白了那人偏好白裙的緣由。本以為是投其所好,卻想不到更添羞辱。她心中早已怒氣極甚,恨不能讓眼前的女子瞬時消失。只是她心思深沉,並不像翁氏那般魯莽。略一怔間,面上只是淡淡的吩咐,「將鈴兒抱來與本宮看看。」

「鈴兒已經睡下了,」安媛鬆了口氣,原來只是來看看鈴兒的,她低聲回稟道,「現在叫醒他怕是會哭鬧個不停的。」

「大膽,一個賤婢只是暫時照料皇長孫罷了,如何能直呼皇長孫的名諱。本宮才是皇長孫名份上的母親。」福華的聲音驟然高了幾分,敏銳的抓住了她的錯處,毫不遲疑的吩咐道,「教她些規矩。」

馬上便有幾個丫鬟婆子過來擰住了安媛的手,一個位份高些的管事婆子上前便照著安媛的臉上給了一巴掌。她出手很是矯捷迅猛,一看就是常常做這樣的事,此刻為了在主子面前邀功,更不免加上了十分力氣,安媛被打得有些發懵,左臉瞬時腫起老高。

安媛這才明白,福華今天來的目的原來還是自己。她心知伊恨自己入骨,能挑今日出手,必然做好了一切準備,若是反抗必然無幸。抬眼見她仍然含著笑望著自己,目光中大有戲弄挑釁的意味,便強按住心中的憤怒,轉念間索性不再遏制眼淚,屈辱的磕了個頭,惶恐的泣道「王妃娘娘教訓的是,奴婢知錯了。」

福華反倒有些吃驚,沒想到對手竟然如此軟弱。她有些狐疑的打量著她,卻見她目中含淚,神色害怕,不似是作偽。她目的既已達到,估計著裕王也快回來了,若是被他看到自己在這裡反而不妥,於是見好就收的教訓了她幾句便走了。

末了,福華臨出門時,特意在窗邊的搖籃下略一停留,柔若無骨的手指拂過鈴兒熟睡的臉,「王爺太需要一個孩子了,僅此而已。」

安媛心裡驟然一緊。

清風吹得福華白色的裙裾蹁躚,飄然若仙,卻只拋下冷冷的一句話,不無警告的將安媛打回地獄:「你最好還是安分些。」

轉眼夏去秋來,落葉凋敝,秋風送爽,天光也漸漸變得短了。

安媛帶著鈴兒獨自居住在逸蘭軒中,除了每日送來飲食照料起居的宮人外,並無其他人打擾,倒也過得自在清凈。眼見著鈴兒一天天長大,眉目俊俏,很是聰明可愛,對安媛也最為依戀,離開半步都會哇哇大哭。安媛雖然忙累,心中卻有種寄託,漸漸的一刻看不到鈴兒也覺得心中發慌,日復一日中倒也不覺得時間過的漫長。

這日秋涼,安媛替鈴兒換了件略厚的綾緞夾襖,抱著他便去逸蘭軒外的荷池邊玩耍。安媛順手摘了一片枯荷,做了個小涼帽戴在鈴兒頭上,看著他虎頭虎腦東瞅西望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這是『葉子』」,她指著荷葉耐心的教著鈴兒,「葉子,葉子……」

鈴兒伸著胖胖的手指,想去摸那荷葉,口裡發出嗯嗯呀呀口齒不清的聲音。他自打學會開口說話后,一發不可收拾,每天都能給安媛許多新的驚喜。此刻安媛不厭其煩的教著他,神情專註,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多了一個人。

「在教什麼呢,」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溫軟的聲音,似微風拂過耳畔,熱熱的好不舒服。安媛驟然間漲紅了半張俏臉,側眼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慌亂的站起身來,抱著鈴兒匆匆行禮,「奴婢給王爺請安。」

他望著她緊張的樣子,不免有些好笑。抬眼只見不遠處枯荷翻卷,蓮葉墨黑后閃過一角柔白的裙衫,他不著痕迹的退後了一步,並未讓她起身,無事一般閑閑問道,「最近都在給鈴兒教些什麼呢。」

「只是教些簡單的詞句罷了。」安媛蹙起了眉,鈴兒如今長的又白又胖,跪著抱久了不免辛苦,連額上都浸出汗來。

忽然一雙大手伸到面前,毫不猶豫的從她手中接過孩子。安媛詫異的抬起頭,見他有些笨拙的將孩子抱在懷裡,動作小心的可笑,似怕弄痛了鈴兒一般。安媛又是驚詫又是好笑,「王爺還是交給奴婢吧,鈴兒是片刻離不開奴婢的。」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懷裡的鈴兒,這孩子換了懷抱竟然毫無察覺,咂了咂嘴,又伏在他懷裡睡著了,他的唇角亦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

「你這是怎麼了,」過了許久,他轉眼望向了她,眼神里是全是探尋驚詫,「這段日子父皇讓我去冀州熟悉軍務,今日剛剛回來,你可是生我氣了?」

「奴婢不敢,」她垂下頭,如瀑黑髮垂下,遮住了半張秀麗面容。

「不許再稱奴婢,」他皺起了眉,冰封的眼裡驟起可怕的冷意,認真端詳著她。她依舊婉麗清容,不似是受委屈的樣子。只這一瞬,他便全然冰釋,彷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似是明白她興許惱怒自己許久沒了音訊,於是他心中隱約有些喜意,明顯的曖昧親近的湊到她耳邊,「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的樣子。」

「我……」她低下頭,心中如有鼓敲。她感激他的包容,讓她能帶著鈴兒在這個園子里生存下去。身後定然有許多狂風暴雨,她能夠得以安然坐在這裡,必然是因為他的遮擋。她深深感激這份厚情,而福華的警告就還響在耳邊,她心下一緊,不知該如何回應。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鈴兒毫無徵兆的醒了過來,看到抱著自己的不是安媛,一癟嘴哇的就大哭起來。朱三一怔之間,便覺得胸口一陣溫暖的濕潤,急忙用手去探,果然手裡濕津津的。

「我來……」兩人同時說道,手碰到孩子,又同時縮了回來。安媛紅著臉抱過鈴兒,訕訕的說道,「還是我來吧。」她看著朱三胸前完全都被鈴兒的尿浸濕了,大紅的補服皺巴巴的,樣子說不出的狼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朱三低頭看了一眼,袖口正在滴下水來,也忍不住樂了。

她替他擦著袖口的污漬,神情專註。額發在他眼前垂動,引得他鼻端有些發癢。他有些淘氣的去扶開那頭髮,卻和她的手指相觸。

那纖長的手指在陽光映射下,白的有些透明,彷彿連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隱約能看清,就像是羊脂的白玉上嵌了一道青痕。他忍不住伸手抓住了那白玉,指節緊緊糾纏掌心的一絲冰涼。

「這算什麼?」安媛面色漲的通紅,隨即有些發白,她有些羞惱的抽出手來,轉過身去說道,「你都是娶了正妃的人了……」

「你吃醋了?」他低笑著扳過她的臉,聲音低沉而暗啞。湊在安媛耳邊輕聲說,「不要生氣,自始至終,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

安媛睜著眼注視著他眸中的深沉刻骨,眼裡漸漸有了些模糊。她緊握的手鬆了開去,絲帕便要墜到地上。他眼明手快的替她接住了手帕,卻沒有還她,而是收在了自己袖中。

慈頤宮中。

玉色的丹陛承階而上,蜿蜒在層層的珠簾下而至。簾下垂著的長長流蘇挑出曲折的「福」字不到頭,就連花梨錯金的寶榻上的花紋也一併刻著蝙蝠的圖案,通身足有萬餘只,取意大抵有萬福萬壽的含義。

萬宮人靜靜地侍立在寶榻后,微微眯起了眼。她算是這慈頤宮的老宮人了,自打武宗年間她就入了宮,起初在尚宮監做些雜活,後來又被分撥到五夷館中,從侍候朝鮮國來的韓嬪人開始,待韓嬪人成為韓妃娘娘,又成為太妃娘娘,轉眼已是四十多個春秋了。韓太妃其實並不難侍候,她生性溫柔,從不為難下人。只是為人並不熱絡親近,總是淡淡的客套中透著一層疏離隔閡。任是萬宮人侍候了她四十多年,在她身邊也並不敢隨便亂說。

此刻她垂著頭,眼角微微瞥去,只見韓太妃獨坐在寶榻之上,午後的天光淡淡瀉入室內,在她面上淡淡著了一層煙暗的光。她通身只是一件烏色描絲絡的翟衣,面目消瘦清削,靜靜地合目養神,彷彿入定了一樣,表情許久都沒有變化。唯有暗啞的妝色掩不住眼角細密的皺紋,才隱約可以看出她年輕時是個美人。萬宮人心下暗自唏噓,到底是歲月催人老。正出神間,冷不防聽到階下傳來一聲又嬌又軟的疾呼:

「祖奶奶。」

萬宮人不禁打了個冷顫,剛忙過去掀開了珠簾。慈頤宮裡人人靜聲細氣,就連皇帝來了這裡,也得恭恭敬敬的稱一聲母妃娘娘,誰敢大聲喧嘩。只見丹陛下站了個俏生生的朱衣女子,柳眉新用上等的螺子黛細細描畫過,顯出姣好的姿容。頭上累絲嵌玉紋的鳳釵簪在輸的油光滑亮的髮髻上,微微一晃,便有點點金光雀躍,當真是珠光寶氣。她隔了層層的珠簾,對著寶榻方向這一聲遠遠的叫喚,彷彿蘊含了無限的委屈萬宮人的疑惑隨即便被打消,這宮裡誰都不敢放肆,只有同時朝鮮來的福華郡主,和韓太妃沾了嫡親的祖孫之情,才敢這樣大聲的叫喊。

韓太妃果然微微睜開了眼,面上微有些不悅之色,緩緩說道,「一大清早就來宮裡又叫又嚷的,還像個王妃的樣子嗎?」

福華被斥責的心裡有些發慌,還未說話,眼眶先紅了,哽咽半晌說不出話來。

萬宮人心裡嘆息了一聲,沏了杯茶,端到福華面前,笑著出來打圓場道,「郡主可是受了委屈,來太妃娘娘這裡告御狀來了。」她覷著福華的神色不對,又陪笑道,「郡主上次來宮裡,太妃娘娘教導的為婦之道可有用?聽說作業郡主和王爺成了合衾之禮,宮裡的消息都傳開了。奴婢還沒有恭喜郡主呢。」

偏偏是這句話,擊中了福華的心事。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大的眼眶中含滿了淚,彷彿馬上要奪眶而出。韓太妃瞧著她冗自倔強的仰著頭,努力含住眼淚不讓它落下的樣子,不免有些心疼,語氣放軟了幾分,說道,「這又是怎麼了?既然成了禮,就要好好的恪守婦道。這好端端的又鬧些什麼?」

福華心裡早就打好了主意,她咬了咬牙,開口說道,「祖奶奶,福華並不是不恪守婦道,只是這事關係天家骨肉血統的大事,福華再也不敢隱瞞,要請太妃娘娘做主。」她刻意加重了太妃娘娘四個字,韓太妃聽了一怔,不免也有些上了心,又驚又疑的抬頭道,「你說甚麼。」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透過窗架照入殿中,卻瞬時被冰冷的大殿剝奪去了生氣,昏暗的投射在地上,給這青灰陰暗的殿閣更增加了几絲鬼魅不定。韓太妃目送著福華擦去淚水、滿含希望姍姍離去的背影,望著陽光都照不進來的漆黑門庭,喃喃自語道,「阿晴,我這樣做可是對了么。」

阿晴是萬宮人的名字,可此時她不敢接話,在宮裡生活了四十多年,她熟知這個地方的生存之道,福禍相倚,恩威難測,主子有時候問你話,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你回答。她沉默的低著頭,眼角的餘光瞥到韓太妃蒼白沒有血色的手握緊了一方素白的絲帕,更不免心沉了下去。

隔了半晌,韓太妃的聲音中無不澀然,「阿晴,就連你也不對我說實話了。」萬宮人遲疑的怔了怔,平靜道,「太妃娘娘心裡早有主意,也不需要阿晴多話。」

韓太妃側了頭,看著萬宮人一臉冷漠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愕然。

「滴血驗親?」嘉靖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著眼前面色沉靜的韓太妃,臉色有些不愉,「母妃,鈴兒是裕王府的長子,朕親生骨養的孫兒,連內務府都造冊在記,怎麼能開這樣的玩笑。」

韓太妃只是冷冷的端坐著,鳳目下深影寂寂,濃重的粉黛掩蓋不住她面色的憔悴,她的語氣卻沒有絲毫的放鬆,「正因為是天家唯一的皇孫骨肉,血脈的正統才更要維護。此兒出生至今,連生母是何人也未有交代,要是混淆了天家的血脈正統,哀家他年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從來韓太妃在宮裡都不問世事,嘉靖對她雖然恭敬客氣,卻並不當一回事。此刻見她這般強硬,倒被頂的一怔。他本來就在病中,中午急急被太妃叫來,想不到是為了這檔子事,此時一肚子的無名火竄上來,又不能對太妃發作,便在慈頤宮中來回踱著步,臉色很是難看。

韓太妃不去看他臉色,手裡捻著一串佛珠,自顧自的念著佛號。一旁的張淑妃見機說道,「陛下,太妃娘娘的顧慮卻有道理。裕王府里除了前頭去了的翁氏,再沒聽說還有宮人有孕,怎麼好端端的就多出個皇長孫來。」這話就是隱射裕王為了奪嫡有力,有欺瞞皇帝的意味。她偷眼看見嘉靖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眼風掃來,便要發作,趕緊話音一轉又說道,「裕王固然誠摯可信,但不得不提防會有小人藉機作祟。陛下難道不記得前朝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了么。」

最後一句話有些點醒嘉靖,他生性多疑,雖然從來沒有懷疑過親生兒子會在這事上騙自己,卻對下人一概都極其的不信任。他沉吟片刻,吩咐左右道,「宣老三帶著皇長孫進宮來。」

安媛接到旨意,抱著鈴兒匆匆進宮去,心裡卻一直七上八下的沒有著落,跟隨著傳旨太監亦步亦趨的走著,一路上瞧著他們白凈無須的面上陰晴不定,莫名的心裡有些惶恐。繞過東華門的巨大琉璃影壁,遠遠瞧見那邊人聲喧喧、混亂一片,心裡更添了些忐忑不安。

深秋的天氣,天雖然晴朗,日頭卻不再毒辣,仄仄的隱在雲層里,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霜意,照在身上一點暖意也無。宮人們早在宮室的雕花長窗上套了毛氈,厚厚的一層灰鼠毛邊翻在窗沿上,屋內便不覺得寒冷。慈頤宮外的門廊上並無窗門遮掩,一概都是露天的平台,穿堂風呼呼一刮,說不出的颼颼冷意便浸到骨子裡。

傳旨的內侍轉過身,捏著嗓子板著臉說道,「萬歲爺只傳了皇長孫殿下進宮去,李夫人就在殿外候著就是了。」安媛微微一怔間,卻見那內侍伸手就抱過了孩子,穩穩的抱在懷裡,再也不看安媛一眼,邁著無聲的碎步就往漆黑的大殿內走去。

安媛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裡猜測不出皇帝宣她們入宮的含義,於是心中更加恐慌,她站在門廊中手足無措,覺得旁邊的朝臣都在悄悄打量議論著自己,心裡如有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再轉身時,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從從影壁那兒走來,一壁有太監高聲唱著:「裕王到」,她本能的低下頭去,不願再面對,可不知為何心裡卻莫名的安定了許多。

裕王乍一觸到她的目光,眼眸中霍然閃過極為銳利的光,卻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他便匆匆理了理袍角,隨著內侍向殿內走去。

大殿里早已站滿了人,都是皇親貴胄,內閣的幾位輔政也都在,好像還有幾位眼熟的太醫站在人群后。裕王來不及一一去認何人在場,匆匆便向正中寶座上的韓太妃和站在一旁的父皇行禮。起身時,一瞥間便看到福華站在人群之末,身形消薄,垂頭不語。裕王本不知道她也來了,乍看到她在此處,不免又驚又疑,然而他略一思索,仍舊站了過去。

「老三,」嘉靖見兒子裕王行禮,喊了一聲卻又尷尬的頓住,他望了望一旁內侍們抱著好好的鈴兒還在睡熟,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他於是把目光投向了寶榻上的韓太妃。

韓太妃輕咳了一聲,半晌才打破大殿內窒息般的安靜,說道,「三兒,皇長孫出生至今,是由何人在撫養?」

這就是在追問翊翎的身世了,韓太妃聲音不高,語聲卻極為嚴厲。

「是兒臣府上一個侍女在看護教養。」裕王略一沉吟,回身瞥了緊緊咬住雙唇的福華一眼,老實回答道,「兒臣看那侍女誠肯可靠,便向父皇請旨給了她個命婦的封號,平日里照料起來也更加方便些,何況身份亦不曾辱沒了皇長孫。」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動聲色的封上了韓太妃問話中的狠厲之處。

韓太妃本來就不擅言辭,此時被他頂的一滯,也尋不出什麼話來說,正踟躕間,卻聽有個尖利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在大殿之中尤顯刺耳:「堂堂皇長孫怎能由一個卑微的侍女看護,皇長孫難道沒有母親么?天家貴胄怎能玩笑的得,倘若身世含混不明,焉知不是從宮外來混淆天家血脈的?」

殿內頃刻間鴉雀無聲,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裕王尋聲瞧去,卻見殿角站著一個火紅衣衫的女子,毫不懼怕的仰著頭看著自己。那女子身姿窈窕,面目和張淑妃有了三分相似,不正是張淑妃的內侄女景王妃張氏么,她的聲音又尖,語速又快,一席話說的字字清楚,所有的人心裡原本都有這樣的疑問,沒人敢說出來,此時聽她問出,都聽得怔住了。她旁邊站著的男子嘴角亦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自己唯一的弟弟景王。裕王略微有些詫異,自從去年張居正回京秘密稟報了固原的案子后,父皇雖然沒有明面上查出這件案子,卻責令景王即刻離開京城去番地就封。想不到弟弟這麼快就無聲無息的回到京城了,他竟然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只聽嘉靖身邊的張淑妃疾聲呵斥道,「快住嘴。皇長孫是帝孫貴胄,未來的儲君。這是什麼地方,怎麼能有你說話議論的分。」她的呵斥未落,只聽韓太妃淡淡介面說,「她的話也不算錯,皇室骨血,才更加需要謹慎鄭重。」

張淑妃心中大喜過望,她本就與裕王不睦,早恐皇長孫更加穩固他的地位。只是礙於身份,不能被多疑的嘉靖懷疑,還須與侄女唱唱雙簧。卻沒想到韓太妃居然態度如此堅決,旗幟鮮明的支持自己這邊。她偷眼看她,卻見韓太妃的神色淡淡,並無更多的表情,心裡卻又不免失落了幾分。

「父皇,鈴兒確實在裕王府中出世,此事確然不假,兒臣可以作證。」福華忽然上前一步,頭上珠釵搖曳流麗,映照容色輝然生光。只聽她不卑不亢,柔柔的說道,「裕王府雖然不比宮內,卻是門戶森嚴,外人斷然是不可混淆進來的。」裕王斷然想不到她會挺身而出,為自己解圍,正抬頭仔細打量她,卻被一聲怒斥震驚。

只見景王妃張氏臉色鐵青,目光中燃起熊熊怒火,怒道,「呸,你才嫁入裕王府幾日?怎能知道府里的事?」

福華垂下了頭,長長的睫毛上凝滿了淚珠,看上去不甚凄楚可憐,過了片刻,才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說道,「皇長孫出生那日,正是兒臣嫁入裕王府的日子。故而兒臣才敢出來作證。」

眾人心中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紛紛對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便是張氏也沒了咄咄逼人的鋒利,卻有些憐憫的瞥了她一眼。裕王有些意外的望著她,心中感激她的相助,目光也不免柔和了幾分。

只聽嘉靖沉默了一瞬,轉身對韓太妃說道,「三兒確實來稟報過朕,皇長孫的生母乃是翁東涯的長女翁氏,只不過翁氏誕下孩子后,便失血過多而亡故了,再加上翁氏一門的案子未結,因而未有聲張此事。還望太妃體諒。」

裕王府里一喜一喪,竟是同日衝撞,這其中為了趨吉避喪的用意很是明顯,卻原來嘉靖心中早如明鏡一般,難怪他會毫不猶豫的認下皇長孫的地位。眼見一場禍事便要避開,裕王偷偷拭了把汗。

卻聽韓太妃說道,「且慢。翁氏到底已是去世,此兒是否天家骨血無人可證,此事關係重大,哀家以為皇帝不可輕慢了,還是驗一驗來的踏實。」

「如何可驗?」裕王皺起了眉頭,心中沒了主意。便是嘉靖雖也聽說過滴血驗親的事,卻總沒見人這麼做過,不免也有點疑惑。

「前朝正德年間,有位蕭姓的宮人年輕貌美,很得先帝寵愛,收在豹房之中。前朝豹房的美貌宮人甚多,說來也不足為奇。可蕭氏入宮后不久,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豹房乃是正德皇帝在京郊的一處行宮,裡面收集了各類絕色美女,種種珍奇猛獸,方圓十餘里都是綠蔭成被,繁華奢麗不可狀物,是當年京城一處聞名的所在。只不過嘉靖登基后,這地方才漸漸廢棄了下來。韓太妃慢慢說著,她說的雖是前朝舊事,然而殿中許多年長的宮人知道內情,都有些不寒而慄。

「那大概是正德十一年左右的事了,哀家那時還在皇後身邊做女史,清楚的記得那蕭氏是盛夏入宮的,然而到了那年隆冬之際,她卻在宮中誕下過一子,」韓太妃的話音剛落,殿中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人人都知正德皇帝正是因為沒有子女,當今天子嘉靖帝才能以蕃王的身份即位,何時正德皇帝又多出個兒子來,便是嘉靖皇帝的臉色瞬時也變得極為難看,韓太妃卻不看他的臉色,只淡淡的續說道,「先帝久無子嗣,自然是高興的緊,便要立為儲君。然而夏皇后卻發現,這蕭姓女子在民間原是有婚配丈夫的,是與先帝在宣府偶遇,才得以進宮。」

「夏皇后再三考慮,認為皇儲之事關係重大,不可有絲毫疏忽。便招來了蕭氏母子,當著先帝的面,親自做主在宮中秘密進行了滴血驗親。先帝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忤逆皇后的威德。然而滴血驗親的結果果然是孩子的血與先帝不可溶,卻與蕭氏相溶。先帝大為盛怒,將信將疑之下又秘密遣人找來了蕭氏的前夫,卻見孩子的血果然與那男子的血可以相溶。」

人人聽到這裡都是一驚,有些知道當年詳情的人想起後來發生的事,臉上都不覺流露出了不忍之色。嘉靖皇帝當年還在鍾祥做著蕃王,並不了解當年宮中內情,這事也是第一次聽說,也不由留了心。唯有裕王聽韓太妃這樣說辭,恍然大悟她今日的用意在此。他冷冷的瞥了端莊淑容的韓太妃一眼,心裡暗自思索不定。

那張淑妃卻是聽得面色發白,連聲問道,「後來呢,蕭氏宮人和那孩子怎樣了。」

「後宮發生了這樣丟臉的事,自然是秘密的處置了。」韓太妃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絲變化也無,全當時再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是聽的人們都不由都心中沉重,卻聽她更加重了語氣對嘉靖說道,「皇儲之事關係重大,哀家懇請陛下慎重。」

安媛站在殿外,遠遠的瞧著太監們捧著金制器皿魚貫而入,不由的心中一緊。給錢辦事,這本是宮中不傳的秘密。太監沒有別的追求,唯有對錢財最是熱衷,安媛身上沒有帶錢財,無奈之下她拔下頭上的金釵,取下拇指般大的珠子,那是封為誥命時官定的賞賜,她拉住走到隊末的小太監,塞到他手中,悄悄道,「小公公,借一步說話。」

那小太監接過珠子,乍一抬起頭來,卻綻開了笑容,歡喜道,「鳳花姐姐,怎麼是你。」安媛許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稱呼自己了,一怔之下,赫然發現這端著金皿的小太監竟然是阿保。她頓時大喜過望,卻不敢表現太過引起旁人注意,只得壓低聲音說道,「阿保,這殿里在做什麼,你怎麼拿了這勞什子進去?

阿保眼珠骨碌一轉,瞬時明白了安媛的來歷,伶俐的一笑,幾乎是貼著安媛的耳朵說道,「老太妃做主宣了裕王爺和皇長孫進宮來,說是要滴血驗親呢。師父派我出來取金皿,我得趕快送進去。」

說著,阿保把珠子重重塞回安媛手中,又端起了沉重的金敏,拔足便要走。安媛大吃一驚,拉住他忙道,「滴血驗親,這是怎麼個驗法?」阿保著急的只頓腳,小聲說道,「我的好姐姐,現在可沒空和您解釋,這裡面的事耽誤不得,陛下和太妃娘娘都還等著呢。」

安媛此時心亂如麻,掛記著鈴兒的安全,她死死的拉住阿保的袖子,懇求道,「阿保,無論如何,你得帶我進去。」e

阿保有些為難的一瞥左右,咬牙道,「好吧,姐姐稍等片刻。」

安媛眼巴巴的望著阿保進去,站在殿外正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中,忽聽嘉靖皇帝身邊的司簿女史匆匆過來傳她,「李夫人,陛下召你過去。」安媛又驚又喜,不知道阿保用了什麼法子,趕緊低下頭,跟著女史進去。

大殿里黑漆漆的,她好不容易才適應了裡面的光線,卻見大殿里站滿了人。隔著人群隱隱傳來嬰兒的哭聲,很是刺耳尖利。

嘉靖帝身邊的張淑妃正抱著鈴兒急得跳腳,見她進來,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切的說道,「你是負責照顧皇長孫的人么,皇長孫一直啼哭不止,你快抱去看看。」安媛沉著的應聲,穩步走了過去,張淑妃趕緊交到她懷裡,抬眼間卻望著安媛目瞪口呆,她瞬時認出了這個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的人。安媛卻不再看她,抱起鈴兒轉身時有些感激的望向侍立在一旁的阿保,只見他不動聲色的垂著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說來也怪,鈴兒一被安媛抱起,瞬時就止了哭聲,癟著嘴低低的抽泣著,瞪著眼望著安媛,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安媛很是有些心疼的抱緊了它,卻聽韓太妃的聲音適時的響起,「好了,既然孩子已經不哭了,總該開始驗親了。」

昏暗的殿口,遠遠的瀉進一絲光,在烏黑的金磚地上只躍了一瞬,迅速被黑暗收了去,不留一絲痕迹。

秦福遠遠瞧見似是阿保捧著金皿站在大殿門口,趕緊躬身稟報道,「陛下,金皿也送到了。」

嘉靖帝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秦福便示意阿保走到殿前來。

阿保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只覺得黑漆漆的地寒快要浸到骨子裡。他把金皿穩穩的捧過頭頂,金皿如六棱的雪花形狀,每一道棱邊都有隱隱的金光流轉,皿壁上金龍盤繞精巧,搖曳耀眼的光芒四射。

此刻秦福靜靜的跪在安媛面前,頭也未抬的沉聲說道,「李夫人,請刺銀針。」

安媛只覺得大殿內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連剛才還在小聲啜泣的鈴兒也止了哭聲,睜大了黑漆漆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似是明白有什麼不詳的事要發生了,下意識的小手抓緊了安媛的衣襟,彷彿是無家可歸的孩子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母親

長而尖細的針尖閃著銀光,明暗不定的流轉著無數淡淡的光暈,似要刺破人的眼目。

事已如此,她只能硬著頭皮去做了。

銀針刺破了鈴兒白嫩的手指,與此同時嬰孩尖利的哭聲響徹大殿。安媛用力握住鈴兒的手,將血逼入金皿中。幾滴殷紅緩緩入水,慢慢暈散開,寂靜的沒有半點聲音,卻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震。

絲絲殷紅在水中蔓延開來,曲折而又無力的在水中微微扭曲,沉浮未定間,如同有人抽幹了這座大殿內的空氣,人人都覺得這種沉靜的等待中有種窒息的感覺。

「王爺,到您了。」

阿保將金皿捧的高了,直送到裕王面前。

銀針鋥亮的晃在眼前,某一瞬間,裕王只覺得心底冰涼,腦海中忽然閃過許多畫面。早逝的母親曾經憔悴的面容,許多年前茗兒離開自己時絕望的眼神,自幼在宮裡生長度過的這些日夜,第一次離宮時凄涼的情景……

他有些無奈的抬目望向不遠處靜立無言的父親,見他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起初心中的一點點微弱的期盼也越來越淡,那如沸水般煎熬的心境過去,他反而平靜了下來,天家骨肉,最是淡薄。他側過頭去,伸手去拿銀針,一瞥間卻瞧見安媛面上依舊掛著笑容,只是面色慘白的怕人,恐懼的眼眸,像是暴風雨中竭力閃躲的飛鳥,羽翼都快折斷,早已無力抵抗。

早已明白這是生死攸關的關口,他心底彷彿觸動了一絲微弱而綿長的痛意,內心直覺的要抗拒。然而短暫的僵了一下后,他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心,反倒無所畏懼了。他揚起了眉梢,接過了那銀針,深深地刺入右手的食指中。

十指連心,那一刻他的心底莫名的飄過這個詞。眾人望去,只見他沉目專註的望著銀針,等待那鮮血涔出,彷彿是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卻也許只是一瞬間,他把帶了血漬的銀針輕擲入金皿中,再也不看一眼,目光只瞬也不瞬的牢牢投向不遠處的削薄女子,平靜淡然間彷彿能聽見默默的呼吸。

不知為何,秦福覺得平日里穩重沉著的阿保今日有些異樣,似乎端著金皿的手略晃動了一下,只那一瞬,他以為是錯覺,再仔細凝神的瞧去,卻見阿保依舊雙手捧著金皿穩穩的跪在地上,連根頭髮絲都沒動過。

「端來給朕看看。」隔了半晌,嘉靖終於發話了。

阿保半蹲著身子,雙手仍然保持著金皿舉過頭頂的可笑姿勢,快速的移步到嘉靖面前。他舉的甚高,周圍的人都瞧不見皿里的情形,唯有嘉靖取過那金皿,略端在手裡看了一眼。

安媛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面上掛著的笑容也一點點褪去,就像落到一個空蕩蕩不見底的深淵裡,再也沒有個著陸的所在。她下意識的抱緊了鈴兒,把他小小的身軀全然裹在自己的懷裡。

「胡鬧,」嘉靖忽然大發雷霆,他把金皿直慣慣的擲在地上,殷紅的水漬曲折蜿蜒的流淌開。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便連珠簾后的韓太妃也是心中一顫,眼底的暗青浮得更加明顯。嘉靖轉過頭去,望向韓太妃的眼眸中一片漆黑,不知為何韓太妃卻似是看到了他眸中一絲黯淡的戾氣浮起,只聽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冷冷的說道,「皇長孫是我國本,血統不容質疑。以後母妃不要再做這樣無聊的測試,莫壞了朕父子祖孫的情誼。」

一殿的人都跪了下來,無人敢出聲。韓太妃從沒見過他這樣嚴厲的語氣,隔了片刻,方才尷尬的介面道,「既然陛下有了決策,哀家自然不會再干涉宮中的事物。」她畢竟是皇帝的長輩,幾十年來在宮中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這也本是句負氣的話,原有以退為進的意思,希望皇帝能退一步挽留兩句,給自己下個台階。

誰知道嘉靖眉目中的不悅驟然加深了,他馬上介面道,「母妃年紀大了,皇長孫之事,原是不宜母妃過多操勞……」說著他四周環顧一圈,卻見滿殿的人也無人可託付,他的目光終於停留在緊緊摟住鈴兒彷彿還沉浸在不可置信中的安媛身上,略頓了頓,指著她說道,「那就是你……以後全權負責照顧皇長孫,任誰的命令都不需要聽,只要照顧好皇長孫就是。」

安媛彷彿在做夢一樣,聽到這樣的旨意,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秦福大是著急,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這才發現失禮,趕緊向前幾步,抱著鈴兒就要行禮,卻見身邊有人和自己一同跪了下去,齊聲道,「奴婢/兒臣,謝陛下/父皇恩典。」

「皇帝……」韓太妃有所不甘的開口喚了一聲,卻見嘉靖根本不再看她一眼,怒氣沖沖的拂袖而去。張淑妃等人見狀,也都跟隨著離去了。

安媛抱了鈴兒,暈暈沉沉的也從門口走了出去,見到外面的藍天白雲,這才深深地透了口氣。

大殿中其他剩下的人都如芒在背,此時見皇帝離去,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卻仍舊不敢觸太妃霉頭,各自屏氣凝神的悄悄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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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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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金釵委地月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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