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可憐襁褓嘆夭亡

22.可憐襁褓嘆夭亡

青雲宮裡布置的簡簡單單,也沒有什麼花草裝飾,只有一大盆茂密的新抽的柳枝擺置在室角。諾大的宮室內除了一張花梨木榻,便只有一道繪著雲煙繚繞圖案的金漆紫檀木的人字屏風立在榻后。翁嫣兒斜倚在榻上,屏退了左右,只召來了老太醫細細的查問:

「那孩子的脈象你可診的清楚了?」

「稟娘娘,老臣覺得奇怪。那孩子體內並非只有一種毒素在上延,除卻體內有分量極重的甘遂外,還有分量下的極輕的天山紅。」

「天山紅?」翁嫣兒遲疑的皺了眉,甘遂的事她自然知道,可這種毒物卻從未聽說過,不解道,「這是什麼毒物?名字倒好聽的緊。」

「書中有記載這是西域難得的聖葯,老臣也從未見過。據說此葯有許多秘用,用時亦有不可傳世的秘法,用量之詭譎,連醫書中也從未有記載。只是對於嬰孩來說,卻無疑是一味嚴忌的毒藥。然而這葯如何下法,如何有毒效,老臣卻一概不知。只覺得以皇太孫眼下體內的毒氣之重,恐怕是天山紅毒已下了已有一段時間了,照這樣下去不出半年,皇長孫就會毒性發作而斃亡。」

翁嫣兒深思著點點頭,想不到宮裡還有人也想要皇長孫的命,難道是張淑妃之前下手所做?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霧。

「可如今皇太孫的體內又混入了大量的甘遂,這種毒性至強之物,三天之內定然會發作了。再加上這種天山紅的奇毒,連臣也不知這兩種毒性加在一起如何威力。不知道張翰林能有什麼法子解開雙毒,」老太醫輕聲道,「老輩傳言,天山紅的劇毒據說只有天山雪蓮可解,可如今天山遠在千里之外,那雪蓮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妙品,臣行醫一世都沒見過,不知道張翰林有什麼法子?」

翁嫣兒聽得入神,沉默的點了點頭。

老太醫毫不掩飾話語中的幸災樂禍之意,「更何況,伊臣看恐怕張翰林都未必知道皇太孫的體內存了雙毒。不然焉敢誇下這樣的海口救治皇太孫?」

「我知道了,」翁嫣兒點點頭,忽然有些不耐煩的吩咐道,「去後院領十兩黃金的賞賜,你退下吧。」

老太醫磕頭謝了恩,滿臉得色的退了下去。

嫣兒點了點頭,忽然向屏風后說道,「你出來吧,都聽清楚了么?」

「臣妾聽清楚了。」那女子遠遠的站在陰影處,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太醫究竟是太醫,醫者父母心,要他們去下這個手,恐怕會誤了大事。」嫣兒見她低頭不語,便淡淡笑道,「我已經把秦福調離了司禮監,如今是我的人掌管。這件事只有你親自去做,不會有差池的。」

「可那是皇太孫哪……」那女子正是福華,她的目光中有幾分猶疑,「老太醫不是說,就算我們不下手,過不了半年,皇太孫也會亡故的么?」

「那是他沒有領教過張先生的醫術。我要的是萬無一失,你明白么?」嫣兒含著笑,輕輕的折了一根初發芽的柳枝,卻往前走了幾步,走到那女子的身旁,柳枝若有若無的撫過福華的腹部,「其實皇長孫的生死,與我也沒什麼相干,可與你….卻有莫大的相關了。」

「臣妾省得的。」福華重重的咬住了嘴唇,目光中是從未有過的堅毅神色。

第三天的時候,張居正終於推門而入,卻是滿臉的疲憊之色。

「解藥找到了么?」安媛抬起雙眼,滿是期待的問道。

張居正點了點頭,「大致都找到了,所用的幾味藥材,都已經在藥房煨煮了。如今是阿保在藥房照料,有他看著應該無事。」

「阿保怎地去藥房了?」安媛略帶詫異的問道。

張居正搖了搖頭,「秦公公因為鈴兒的病情受了連累,已經被調離司禮監,罰俸省過了。阿保也被調離了出來,本來是發配到御馬間飼馬去,我正巧奉了聖諭可以調遣宮內十二監,便把他暫時留在御葯監,不過也只能保他這一時,保不了幾日了。」

安媛聽了默然無語,良久方道,「是我連累了秦公公和阿保。」

「此事不怪你,」張居正柔聲安慰道,卻把話題轉了轉,「這次我用的炙甘草應該可解鈴兒體內的甘遂之毒,你放心好了」

「甘遂?」安媛睜圓了眼睛,「這不是一味中藥么?」

張居正一邊給鈴兒疏通經脈,一邊徐徐解釋道,「甘遂性苦寒,若是給成人服下,危險不大,還可以消腫解散,十分有效。然而甘遂本身帶有些寒毒,若是劑量過大,就是致命的毒藥了。更何況鈴兒這般年幼,服下的劑量超過正常數倍,必有生命危險。只是此毒解起來也不難,用適當劑量的炙甘草煮水,便可解毒。」

安媛想了一想,忽然問出了一個心中疑惑,「鈴兒所中的毒,如果只用炙甘草這般容易治療,為何要等三天才能救治呢?」

張居正的手瞬時停住,指骨輕輕按壓著鈴兒臂上的尺澤穴,良久卻緩緩道,「對嬰孩用藥,葯的分量續謹慎,我回去要多試幾次,才敢用藥。」

安媛點了點頭,很是感激的說道,「叔大,這次多虧有你,鈴兒才能撿回一條活路。」

「張先生的醫術自然是妙的。」門口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話。安媛循聲望去,卻見翁嫣兒做一身華貴的后妃裝扮,俏生生的立在門口,「只是李夫人到底是這孩兒的養母,原比不上自己的娘親照顧的精心,我這就給這孩子找個娘親來。」

她似笑非笑的往旁邊挪了挪,安媛這才注意到,在她身後,還有一位年輕的婦人緊緊跟隨。那婦人此時抬起頭來,屋裡的人都是吃了一驚,卻見她容色艷麗,衣著簡單,卻不正是裕王的正妃福華郡主。

安媛勉強站起身來,對福華行了一禮,「見過王妃娘娘。」

福華卻是神色冰冷的說道,「我看李夫人對皇太孫照顧多有不周,皇太孫才會有這樣的劫難。如今我是皇太孫的嫡母,還是我來照料好了。」

安媛怎能答應,猶豫道,「王妃娘娘,臣婦只照顧皇太孫三日了,這是陛下親口下的諭旨,臣婦怎能不遵。」

「無妨的,」嫣兒笑了笑說,「本宮好歹也算是皇長孫的祖母,就算將這孩子抱去撫養又有何妨呢?」說著,她一伸臂,染得鮮紅的鳳仙花指甲尖尖的勾住了鈴兒的襁褓,安媛不敢用力去奪,怕划傷了孩子,只能鬆了手。嫣兒順勢便把孩子抱了過來,在懷裡好好逗弄了一番。

安媛本能的想去奪回,忽然有人在旁扯住了她的衣袖,卻是張居正神色晦暗的輕輕搖了搖頭。她只得作罷,伸長了脖子心驚膽戰的看著她們的一舉一動。這一切早被嫣兒察覺到了,她滿意的笑了笑,卻把孩子遞給了一旁的福華,笑道,「喏,你也抱抱,這可是我朝的皇長孫,未來的天子呢。」

福華小心翼翼的接過孩子,聽了這話,手卻輕輕一抖,面上忽然急速的劃過一絲含義不明的神色,看得安媛心中也是一抖。

正在此時,紫燕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葯進來,她頭也不抬的只往屋裡急匆匆的走,一壁說道,「夫人,葯煨好了。」

不提防福華和嫣兒都站在門口,紫燕不留神就撞到了福華身上。她一愕然的抬起頭,臉上卻重重挨了一個巴掌,「沒有眼色的小蹄子,沒見到本王妃在這裡么?還不快跪下。」屋內的眾人都是驚住,心知福華此時是在指桑罵槐。唯有嫣兒的唇邊銜著笑,似是很感興趣的看著事態發展。

紫燕被打的懵了,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平時就吃不得虧得,此可少不了要還敬幾句,安媛心知不妥,剛要阻攔,卻聽紫燕已是連環炮似的說道,「奴婢是在宮裡當差的,是萬歲爺的奴才,膝下跪的也是主子。奴婢可不是裕王府里的奴才。還請王妃娘娘明察。」

「從來尊卑有序,長幼有別,你…你居然如此放肆。」福華一改往日里沉默矜持的樣子,氣的珠唇也有些發抖,一手抱著鈴兒,接著又一巴掌劈頭蓋臉的罩了過去,打的紫燕站立不穩,手裡的瓷碗「鐺」的一聲落在地上,跌的粉碎。這一下聲音太大,驚嚇的鈴兒也大聲的哭了起來。

安媛和張居正陡然站了起來,望著地上撒了一地的葯汁,驚得說不出話來。

隔了半晌,安媛抖聲道,「王妃娘娘,若是您對臣婦有氣,儘管來找臣婦。只是這葯是給皇太孫服用的,您怎能這樣潑了它。」

「潑了有何了不起,再盛一碗就是了,」嫣兒輕描淡寫的說,「總不成藥房只煨了這一碗葯吧,真要是這樣的話,我看藥房的總管也該掉腦袋了。」

安媛心中雖然憤怒,卻也並不有多著急,畢竟炙甘草是尋常的葯,再煎一碗也沒什麼關係。她哪裡知道,張居正交給阿保煮在葯中的那味天山雪蓮,正是只夠一碗的分量,如今哪裡還能再煎出一碗來。

此時阿保趴在地上,偷偷的看了一眼旁邊面色鐵青的張居正,忽然不斷的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無妨的,我再去煎一碗來。」張居正站起身來,匆匆向外行去。

「天山雪蓮是世上奇珍,就是在西域天山的人一輩子也很難見到一朵,」嫣兒忽然悠悠的在身後開了口,「想不到張先生真有這樣的本事,倒是能一朵接一朵的變出來。那下次,也替本宮尋些來吧。」

她的語音輕柔,一雙桃花美目卻是斜斜的瞥著安媛在笑。安媛驀然心中一驚,天山雪蓮又是什麼東西。再看張居正的青衫袍袖都隱隱在抖,他必然是強壓著心中的怒氣拂袖而出。

嫣兒見目的達到,也不願再戀戰,盈盈的拖了福華的手,說了聲告辭。

福華默默地把鈴兒交還給了紫燕,一聲也不響的隨著嫣兒離開。直到此時,安媛心中一塊石頭才落了地。然而她隱約見到,福華蒼白的面色下,卻藏了涼涼的笑意。

安媛本以為張居正去煎這碗葯,只是十分片刻的事,卻不想他一去了數個時辰,直到太陽偏西,竟然也沒回來。安媛幾番打探,才知是青雲宮又傳了張居正去。她心裡鬱結著氣,此時燃燒的如一團火一般,哪裡還壓抑的住,便要衝去找嫣兒問個明白。

「你去找她作甚。」忽而有個冰冷的聲音在她腦後響起,「她已恨我們入骨,哪裡還會聽你的解釋?」說著他輕輕抱了抱床榻上的孩子,伸指逗弄了一會兒,淡淡說道,「如今你若是去找她,豈不正好給她一個借口拘了你,那鈴兒又有誰來照顧?「

她驀然泄了氣,是了,她不可能對嫣兒去說出孩子身世的真相,那嫣兒又怎會信她。她滿心彷徨不知如何發泄,恨恨的墜下淚來,「都怪你,都怪你……」

有隻手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臂,她不及回頭去看,卻是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墨綠的團龍綉紋上有淡淡的飛馬疾馳的氣息。「我都知道了,」那人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迴響,「會沒事的。」

她心下覺得不妥,側頭看不知何時阿保已經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王爺…」她略想掙脫些,卻覺得那懷抱束的更緊了,而溫和的聲音里亦多了些疲憊,三日三夜馬不停蹄的從塞外趕回來,就只為了看她一眼么,原來自己還是不甘心的,「就這一會兒,就這一會兒就好……」

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青衫的身影就站在門框的陰影處,手裡捧著的葯碗不知何時已經散盡了熱氣,變得同人影一般冰涼如鐵。唯有夕陽的餘輝給他僵直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金邊。

安媛乍然看到那道影子,猛的便推開了那個懷抱,有些尷尬的站在一旁。而他直了直身子,一瞥眼已是看到門框處的青衫身影,淡淡的苦笑浮上唇邊,很快又化得無了,「張先生來了?」

鈴兒服下了葯,果然面色恢復了許多。他雖然還不會說話,卻是大大的眼睛微眯著,小臉上淡淡浮現出一個愜意的表情,看上去愛煞了人。安媛忙碌了這幾日,終於放下了心。

張居正又為鈴兒診了一次脈,點了點頭,示意無恙了。他踟躕了半晌,忽然轉眸對著安媛斬釘截鐵的說道,「明日,我來接你出宮。」

未曾想到他會當著人這樣說道,安媛反而臉上有些紅,不敢去看旁邊某些人鐵青的臉色,她深深點了點頭。又見鈴兒睡的熟了,她如釋重負的送走了屋裡的人,獨自摟著鈴兒睡下。

迷迷糊糊的睡到後半夜,她忽然被鈴兒大聲的哭鬧吵醒。慌亂中醒來,卻見鈴兒四肢都在抽搐著,聲音都喊得暗啞了,小臉皺成一團,那必然是忍受著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病勢來的急轉直下,她完全亂了手腳,一壁抱著孩子,一壁大聲叫著紫燕,吩咐她速去請張先生來。

孩子哭到嘶聲力竭,終於沒了聲音,她只覺得孩子的身體在懷中一點點變冷,就像做夢一般。

張居正趕到的時候,急急的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已是赫然色變。安媛縮在一旁,看著他一連換了七八種手法為孩子診治,只覺得一顆心全然都揪了起來。

終於,他把孩子平平的擱在了床上,抬起眉來,滿是哀傷之色,「安媛,節哀吧,孩子已然沒救了。」

春天本該是冰雪消融,萬物盎然有生機的時節。然而這一年還沒出正月,宮裡紅綢布的燈籠帘子卻一夜之間盡被揭去了,待到黎明的時候,當第一縷陽光射入的這座巍峨巨大的城池中,所有的一切金碧輝煌此刻都被覆上了一層慘白的喪布。

鈴兒去世后這些日子,安媛一直仍舊住在自己那間屋子裡,她始終都沒有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常常覺得鈴兒仍然還在身邊,只要自己輕輕俯身去搖籃中抱起,他便會咧開小嘴甜甜的笑著,語聲含糊的喚自己一聲阿娘。她一滴眼淚也沒落,卻整日里茶不思飯不想,不過幾日的功夫,人也瘦了一大圈。一直陪在她身旁的紫燕,隱約覺得安媛的狀態有些不對。她亦不敢如何勸說,只是變著法的打聽些鈴兒身後喪儀的事情,絮絮的說給安媛聽,只盼能喚起她的清醒。

皇太孫不足一歲就夭折,宮內盡皆哀慟,一時間各種傳聞也在悄悄蔓延開,有人說皇長孫天生體弱,受了一點點風寒就轉為沉痾而亡;有的人說皇長孫原本體格健壯,這次是感染了宮外流行的時疫而夭亡;更有一種離奇的說法,卻說皇長孫乃是中了神秘的西域奇毒,無葯可解而亡。聽著紫燕怯生生的說著這些,本來默無表情的安媛,唯有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的眉毛忽然皺了一粥,彷彿斂起了許多恨意。

其實還有許多傳聞紫燕沒有敢說,譬如鈴兒去世之後,張先生當晚就被錦衣衛帶走了,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是被關在哪裡。紫燕知道了不免會有些擔心,這些事會不會也牽連到李夫人身上?可事實卻是,自從鈴兒故去后,安媛就彷彿被所有的人都遺忘了一樣,再也沒有任何人來找過她,當然,她也絲毫沒有要離開這裡的意思。

哀傷過度的嘉靖皇帝,一日之內彷彿老了十歲一般,再也無力為自己的孫兒操辦喪事。反倒是剛剛面臨喪子之痛的裕王表現的格外堅強,親自主持了整個喪事的置辦。臨到出喪前那天,他破天荒的來了安媛的屋子,眼前依舊是收拾著溫馨而整潔的屋子,就連屋裡的那個清瘦的女子也依舊穿著洗的乾淨的舊衣裳,這一切都還是半個余月前的樣子,只是不知不覺的,卻有什麼似乎都改變了。

「安媛….」他輕輕的叫她,不自覺的攏了她的手,人卻向前靠近了些,有些心疼的皺了眉,「這些日子忙的沒有顧得上來看你,你怎麼瘦了這麼多?一切可都還好?」

「還好,」她清清靜靜的略一頜首,不動聲色的避開了他,忽然又揚起頭來,一雙眸子里晴光瀲灧,「叔大現在可好?」

「你倒是消息靈通的很,」裕王有些不自然的笑笑,「叔大被投下獄的事,這內廷之中恐怕都沒幾個人知道。」

安媛清澈的眼神只是冷冷的瞧著他,「臣婦只是想,最後陪伴著皇長孫身旁的,只有張先生和臣婦二人,若是張先生下了獄,恐怕臣婦也脫不了干係。據說如今宮裡主事的正是裕王爺,那麼還請王爺一次的下了聖旨,把臣婦也一併抓到獄里去來的爽利。」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他很快斂了笑意,生硬的說道,「父皇起初很是震怒,要把叔大投到獄中去。我和幾位朝臣一起力保了叔大,如今父皇的氣漸漸消了,昨日已經把叔大放出來了,想來應該無事的,你儘管放心吧。」

「那就好,這事原本就是無辜牽連了張先生。」她聽了他的解釋,答的卻是乾脆,「既然如此,我也有些倦了,要歇息了,王爺請回吧。」

無辜。這兩字的語調不陰不陽,又被她刻意強調了幾分,聽到他耳里著實有些刺人,他忍不住怒氣有點上升,「我這些日子忙的足不點地,一得了空便來看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涼涼的頂了一句,「鈴兒原本就是你名義上的長子,他小小年紀死的不明不白。你為他奔忙喪事還有什麼不對么?」

他的臉色瞬時煞白,氣的嘴唇亦有些發抖。安媛側過身去,不去看他,卻聽他的聲音甚是低沉,「你是怪我沒有去追究害死鈴兒的兇手么?父皇平日里多是寵幸翁妃,翁妃心思縝密,也未嘗沒有給自己鋪好了後路。如今鈴兒已死,宮裡實在不能再掀起波瀾,更何況父皇年事已高,也再經不起什麼打擊了。

他驟然壓低了聲調,無不苦澀的閉上了眼,「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對不起,我別無選擇。」

安媛默然無語的從鈴兒昔日的搖籃里,揀出一串小小的彩石風鈴,輕輕用絹布擦拭著。略一碰動,風鈴便會錚錚作響,很是好聽。是了,他們是父子,是親人,再也親不過的骨肉之情,又怎能強人所難?她瞬時心中一片冰冷。

「明天就是鈴兒出殯的日子了,依著父皇的意思,鈴兒雖然身份貴重,到底年紀還小,便按照郡王的禮數下葬,隨葬到永陵去。父皇說他百年之後,地下有個孫兒相伴,一老一少也不寂寞。」他轉述著父親的話,忽然心中有些酸苦,父親平日里對待他們幾個兄弟從來都是非常嚴苛,從來不苟言笑。但唯有這次在對孫子上,終於顯出了幾分舔犢之情的老態,卻格外讓人覺得凄涼。他默默地楞了一瞬,續道,「你若是明日里得空,也一同去看看吧。」

安媛轉過身去,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這串風鈴是鈴兒平日里最喜歡的,明日里也讓他一起帶走吧。」

她的聲音里不知不覺的帶了幾分嗚咽。他細細的看著她面上哀楚的神色,忽然輕輕摟住了她,溫熱的胸口瞬時給了她許多暖意。

她到底還是撐不住了,嗚的一聲終於哭了出來,「鈴兒…鈴兒還那麼小,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怎麼會這樣去了…..」

「不要哭了,」他輕聲的安慰著,也動了感情「人生就是會有許多遺憾,鈴兒的一生雖然短暫,可曾經有過你這樣一位母親,他也是幸福的…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糟踐自己了….」

她努力的控制著自己不要流淚,眼淚卻似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的滾滾落下,很快把他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浸濕了。她慌忙要拿帕子去擦,便將手裡的風鈴擱在一旁。

他心底輕輕的嘆了口氣,接過那風鈴細看,只見十來塊彩石都是一般大小,每塊上面都刻著一個小小的娟秀的字。他越看越奇,仔細讀來,串起來竟是兩句詩: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他心中一動,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天夜裡,她做了個夢。

夢境里是一片漆黑而又晦暗,深邃中似乎是鈴兒鮮活的身影,一點一點的放大,純真的面目亦是逐漸清晰起來。漆黑的雙眸瞪得大大,藕段似的小手臂高高的舉著,好像在責怪安媛為什麼不早來抱他。她驚異而又歡喜,上前直欲去摟住他,好好在懷裡疼愛一番。可手剛剛觸到他錦緞的小襖子,鈴兒卻努力的掙脫了她,面目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分明看到他小小的眼鼻中都是血漬,一點點的滲了出來,淋得滿臉都是血肉模糊……

她駭的大聲叫喊,從睡夢中一下子驚坐起來,只覺得額上都是涔涔的汗意。忽然有一隻手臂從旁牢牢的扶住了她,傳遞出一絲溫暖的信息,「不要怕,不要怕……是做噩夢了么?」

她牢牢的攀住那手臂,小聲的抽泣著,「鈴兒他在怪我…他在怪我沒有救他。」

「鈴兒不會怪你的,他知道你已經為他儘力了……」他嘆息著勸,另一隻手放下了筆,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她下意識的躲閃了一瞬,抬起頭來,卻見他一身玄色的衫子,正是悄無聲息的坐在身側,一雙眸子卻有些黯淡。她這才發現自己睡夢中牢牢抱住的居然是他的右臂。而他半躬著身子斜靠在榻上,竟然是一直以一個甚是艱難的姿勢,一手摟住了她,一手在批公文。

她趕緊鬆了手,回了回神,努力的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開始想他怎麼會在這裡,她赫然回憶到自己哭得累了,似是沉沉的在他懷中睡去……那時似乎天光還是白亮的緊,難道這一覺,竟然這般漫長?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眸四處望了望,頓時只覺得心尖也顫了顫。只見榻旁的木几上堆滿了厚厚的公文,旁邊還擱了支硃筆。想不到他不僅一直沒走,竟然還把辦公的場所搬到這屋裡來。

他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似是知了她的心意,緩緩解釋道,「你先前沉沉睡了,還冗自抱著我的手臂不肯撒手,我怕抽離了去會攪了你的睡夢,便借這隻手臂由你去做枕頭了。」說著他抬起自己有些酸麻的手臂,撇了一眼身旁堆積如山的公文,苦笑道,「父皇重病不起,奏摺都堆積到我這裡,明日還有鈴兒的出殯之儀,今晚便也只能趕在這裡批複奏摺了。」

她的臉瞬時紅了紅,惴惴的低下了頭去,聲音細若蚊子,「王爺還是回昭和殿去批複吧,這裡實在是太狹窄擁擠了些,不敢委屈了王爺。」

他無聲的笑了笑,淡淡道,「如今你是睡醒了,便要趕我走了?」他的語聲貫是不高,卻有一種迫人心的壓力。

她聽他語音有異,不免怔了怔,勉強笑道,「哪裡敢趕王爺,這不過是因為男女授受不清嘛…到底奴婢是個女兒家的,深夜與王爺相處,恐怕多有不便,傳出去名聲上也不好聽,將來真箇想要出嫁時,也不免多有阻礙。王爺自是個大度的人,相比能體諒我這點小小的用心。」

「你就這麼擔心要嫁出去?」他冷冷的挑眉看她一眼,眉目間都是鋒利。她尷尬了半晌,忽然見他用力摟緊了她,在她耳邊低低嘆了口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其實從前…你也是這樣陪我看奏摺的……」

安媛心知他又想起了那個於自己百分之百相似的「茗兒」郡主,不知道該說什麼,心想還是啞口無言的好。於是不動聲色的朝旁邊挪了挪。想不到他卻是牢牢的摟著她的腰,愈是感覺到她有躲閃的意思,便愈是賭氣似的箍的更緊,手臂似鐵箍一樣,兩人拉鋸戰似的無聲的僵持了一會兒,直到他的手臂箍她生疼的悶哼了一聲。

她終於著了惱,艱難的推開他的手臂,顫聲說道,「王爺,你早已知曉我與叔大結下了情誼,此生雙雙許下誓言,非伊不嫁非卿不娶。我與王爺相識多日,早已當作知交朋友一般。可王爺兩次三番的這般不避諱,恐怕與你我和叔大都多有不便。」

「知交朋友?」他玩味著她的話,臉上瞬時變化了神色,眸子里多了幾分冷淡且複雜的神色。

她低下頭不敢去瞧他,只是努力穩著聲氣說,「我知道王爺對前頭去了的茗兒郡主的一片深情,可我與茗兒容貌雖似,卻畢竟不是一個人,王爺這番苦心用在我身上,怕真是錯付了。更何況如今王爺又有了福華郡主這樣的佳偶,我從旁瞧著,福華郡主雖然為人冷了些,卻是對王爺一片熱心的。王爺豈不更應該好好珍惜。」

「我知道的。你不用說了,」他忽然斬釘截鐵的攔住了她的話,不願再聽下去,「都為你安排過了,明日去永陵的路上,你便趁機離開吧。父皇那邊你也不用擔心了。明天依舊是原來和叔大商定過的計劃,到時候他會備下馬車,在宮外接你離開。」

她有些啞然的聽著他的話,瞬時說不出話來。

「現在太晚了,再叫秦福他們把奏摺搬走太麻煩了。我今晚就在這裡批完再走,」他輕輕給她掖了掖被角,卻背過身去,拾起了一本奏摺坐的離她遠遠的,他背轉了身去瞧不見面上的表情,卻只聽到他平淡的語聲,「明天去永陵的路還有些遙遠,你早些休息吧。」

她嗯了一聲,飛快的鑽入了被中,只露出一雙點漆似的眸子轉了轉,卻是看著他又斜倚著床榻的玄色背影很是深沉,燈火下仍舊勾著身子在批複奏摺。

窗外依舊是黯淡的夜幕低垂,安媛眯著眼又撐了半個時辰,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便闔了眼想稍稍打個盹略睡會兒。

睡夢中,似乎又有人輕輕的撫過自己的眼角唇邊,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她醒來時,窗外天色早已透亮。床榻邊哪裡還有人,就連木几上也收拾的乾乾淨淨,一本冊頁也沒有。如果不是因為身上輕輕搭著的一件玄色長袍,她直疑昨夜的情景不過又是一個夢中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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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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