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奇變途生不勝防
冬日的清晨,陽光總是十分柔和,暖暖的瀉在紫禁城的金琉璃頂上,映的檐頭小獸亦是格外精神。
安媛剛剛用過早飯,便聽到屋外有人踏著雪而來的聲音,木足高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清早聽來很是明顯。她急忙推了碗筷,還沒來得及推開窗子,卻是老遠聽到那人聲音未脫稚氣,很是熟悉,「安姐姐,咱家給您拜年來了。」
安媛唬了一跳,連聲道,「跑的慢些,跑得慢些。」許久不見阿保,待他跑到跟前,才發現他長高了不少,雖然稚氣未脫,卻比以前沉穩了許多。她望著他的服色,微微怔了怔,卻是喜笑顏開,「阿保有長進了,如今是秉筆公公了啊。」
來的人正是阿保,只見他身穿一件墨藍色的冬袍,袍底滾得都是馬面褶,袍上還有一對鷺鷥,他一手提了一個竹籃一手卻提著一個小巧的青布包裹,遠遠看到安媛,更是喜不自禁,三步並做兩步的跑了過來,「姐姐這兒吃的著實是香,竟比皇上吃的還要精心些。老遠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香味來。」
司禮監是明代內官的十二監之首,掌印太監秦福地位最高,阿保雖然年幼,卻是長年跟在秦福身邊,如今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是地位僅次於秦福的秉筆太監了,享受著四品的官俸,可以身穿鷺鷥的官服。安媛久在宮裡居住,倒也識得這個。
果然阿保聽了甚是開心,且笑著麻利的把竹籃放在地上,卻是低聲道,「安姐姐,師父今天要隨陛下去天壇祭天,沒空過來,要我來給姐姐囑託幾句話。」
安媛點了點頭,只見阿保打開了包袱,卻是拿出了一套尋常宮女穿戴的蟬紗裙,續道,「等會兒出宮的儀仗甚大,姐姐只需按著我的安排,提了這竹籃站到宮女的隊伍里,扮作是御膳房做午膳的宮女,保准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出宮去,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只要能出了宮,外面就有人接應了。」
「是張先生在宮外接應么?」安媛接過蟬紗裙,無意問道。
阿保臉色忽然有些變化,他愣了一下,忙道,「不是的。張先生被指去修永樂大典了,現在在武英殿忙著呢,怕是沒機會出來。」
「永樂大典不是早就修好了么?」安媛忽然有些詫異,她隱約記得學過的歷史課本里《永樂大典》該是永樂皇帝的時候就修好了,隔現在怕有百年了。
「前些日子那大火燒了永壽宮,連帶著旁邊藏《大典》的武英殿也給燒了,殿室倒是毀壞不多,只是殿內的《大典》可是給燒了個乾淨,」阿保嘖嘖的說道,「整整兩萬兩千八百八十七卷,天下就這麼一部,裝訂嚴實的藏在武英殿里,一把火就沒了。陛下聽了大是震怒,只拍了張先生,還有高拱大人他們這些有學識的臣子們去重修了。」
安媛聽了默然無語,想起後世存下的永樂大典不過只有幾百冊,心下更是憾然。正沉默間,只聽阿保在一旁說道,「姐姐,這個是有人托我送給你的,嘿嘿。」他笑的有幾分詭詐,卻是小心翼翼打開了那包裹。
一個青花的瓷盒,小巧玲瓏的很是可愛。
安媛打開那瓷盒,只見裡面是研得極細的一塊胭脂,卻不似尋常的胭脂那般透亮,只是紅粉的色澤中透出收斂的蘊色,彷彿是釀好的上陳紅酒,隱隱還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她對胭脂水粉這一類倒並不上心,只是淡淡問道,「是何人送來的?」
「小的哪裡知道,總不過是有人托我送來給姐姐就是了。這可是揚州出的鵝蛋粉,最是千金難買,是蘇州虎丘三伏天的伏花茉莉研成了粉,再加上東海的珍珠,西海的珊瑚,天下最是奇珍異寶的佳品才能得這麼一小盒,多少王公貴眷花費千金也未必能得,宮裡的老人們都說這粉施一次粉可以年輕十年呢。」阿保吹噓的天花亂墜一般,卻眼珠一轉,又道,「送東西的人連著東西還捎了句話,讓姐姐平時還是用些胭脂水粉,總歸是個姑娘家,再這麼不收拾不打扮的,小心今後嫁不出去了。」
阿保一邊一本正經的轉述,一邊心底竊笑,只是不敢笑出聲來,強忍著揉著肚子。
安媛又氣又惱,就把那胭脂盒子扔出去。
阿保阻攔不及,那青花瓷盒砰得一聲,扔在地上,摔得粉碎。阿保只是心痛,這青花瓷盒可是宮廷造辦處出的得意活計,最是金貴難得。
說也奇怪,那瓷盒碎開,咣的一聲,竟然掉出一個別的東西來。
安媛拾起來細看,卻是一隻青色的鸞鳳玉佩。只見鸞鳳的圖案栩栩如生,不正是自己曾經從裕王府中帶出來的那塊。她很是詫異,這玉佩她丟了怕是有一年了,想不到能重新找回,她握緊了那玉佩,瞬時有些感動,卻聽阿保在旁喃喃的說,「爺真是神了,怪不得說甭管多金貴的東西,若是惹惱了她,定會就砸了的。果然是這樣啊。要是像我一樣心疼瓷盒,不捨得砸開,這樣好的寶貝豈不送不出來。」
安媛心念一動,忽是想起那人昨夜走時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一時間心潮起伏,有些恍惚了。
眼見快到了午時,安媛換好了宮女的服色,提了竹籃站在一眾尚膳司的宮女之中,站在整個隊伍的最後。每年的新年,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要先去華蓋殿拜見皇帝,接著再隨皇帝一同去天壇祭天,祈求國運昌隆,這已經是宮中最隆重的儀式之一。
一路無話,大隊的人馬出了東華門,只朝天壇而去。道路兩旁早已被錦衣的衛士肅清,彩鞭揮處,到處都是森森的佩劍。安媛走在後面,只能遠遠望到前面明黃的綉袞高挑,四面旌旗入雲,很是威嚴肅穆。然而在這街市之中,到底不比宮內,四周都是衚衕街道,原本就是百姓的住處,聽得到熙熙攘攘的熱鬧聲音,這其中更不乏爆竹聲陣陣,很是驚響。
阿保見安媛驚恐,只是笑著解釋,「這是民間的風俗,新年這日家家戶戶要放紙爆竹,再將門閂在地上拋三下,喚作『跌千金』,最是熱鬧不過了。」
安媛心下略放平靜了些,蒼白的臉上笑了笑正欲說話,猛聽得前面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似是有上千個爆竹同時爆開!
大隊的人馬忽然停了下來,適才熱鬧的街市裡霎時沒了聲音,只見許多匹駿馬疾馳,有那身著暗綠底飛魚服的侍衛快馬加鞭的都向前奔去。
安媛臉上瞬時變色,拉著阿保的袍角低聲問著,「阿保,前面出了什麼事,可是與我們有關?」
她只道是為了增加混亂,才添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響聲,好趁亂逃走。孟沖如今已是御膳房的管事太監了,他年紀雖大,級別卻比阿保還低。只見他也是一臉恐慌,「馮公公,這可怎生是好?」阿保這次偷運安媛出來,是打通了孟沖的關節的。孟沖的後台張淑妃已倒,他巴不得攀上秦福這支,之前見阿保主動來找他,也樂的賣個順水人情。
阿保面上驚疑不定,「未聽師父有這樣的吩咐啊,我先去前面看看。」他手腳麻利奔出了十來步遠,尋到了個個子矮小,沒有馬騎,只能在後面跑的錦衣小侍衛,一把拖住了他。
「大明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阿保總是這麼有條不紊,雖然和那孩子年紀差不多大,卻是一本正經的拖住了他,先躬身一禮,通報了自己的官職。
卻見那身著錦衣的小侍衛很是不耐煩,頭也不回就要往前沖,「別擋路!」
「這位侍衛大哥通融通融,可否行個方便告訴咱家前面發生了什麼事?」阿保依舊很謙遜的樣子,手卻毫不留情的拽住了小侍衛的袍角。這小侍衛的衣服很是華麗,孔府藏暗綠地雲紋紗上綉著似龍非龍似魚飛魚的圖案,袍角都滾著海崖江水的五彩雲紋,十分精美。他甚是心疼這今天剛剛上身的衣服,從阿保手裡好費力的想拖出自己的衣角,卻發現阿保的手抓得甚緊,根本無用。
小侍衛很是無奈,一臉疲賴的嘟囔道,「喂,你輕點拽,這是今兒才上身的。我可是第一天在錦衣衛當差,現在趕不過去救駕了,回頭長官非得罵死我。」
安媛在後面看,又是驚詫又是好笑。想不到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也是傳說中赫赫有名的錦衣衛,她微一怔,突然反應過來這孩子說話的聲調也很熟悉,詫異的抬頭細看,卻正好見到那個小侍衛的帽子也歪了半邊,卻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那孩子也正好回頭,一抬眼就看到了她,不敢置信的愣了一瞬,卻是朝著安媛飛奔了過來,口中只是喚著,「姑姑,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好想你。」
這語調,神態,活脫脫仍是分別許久的小如松。阿保不曾想到他們竟然會認識,倒是呆在原地。他反應極快,瞬時明白其中不妥,只朝安媛眨著眼睛,你如今是御膳房的普通宮女,當著這麼多人怎能承認是堂堂錦衣衛的姑姑。須知明代錦衣衛都是出自世家子弟,家世必定是為官的,才能作為皇帝的親衛部隊。
安媛心中也知此事不妥。她忙退後幾步,刻意與如松保持了距離,慢慢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什麼姑姑。」
「你怎會不是!」如松心中大急,拖著安媛的袖子卻道,「你是不是還在生爹爹的氣。姑姑,你走之後,爹爹很是傷心,茶不思飯不想了許久,領著士兵便去打仗了,整日里也不回來。爹爹後來把我也送來錦衣衛陸叔叔這裡當差,如今爹爹一個人遠在遼東帶兵,很是孤單。姑姑,你原諒爹爹吧,早些回來吧。」
安媛見他真情流露,心中想起從前的事,也是黯然,忍不住伸手摟住了他,語聲也有些哽咽,「好孩子……你認錯人了……我想你姑姑若聽到你的話,她不會再生氣的。」她說到後面,到底也有些情不能自已。
阿保也是大急,見這兩人說話實在是太不看場合了,隊伍里許多人都在偷偷的看他們。他趕緊跑過來攔住了如松,問道,「好了,這位侍衛小哥,前面驚天動地的響聲,是出了什麼事了么?」
如松見安媛也投來詢問的目光,想了一瞬,還是實話說道,「前面並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事,前面只是有個頑童在放爆竹,不慎丟到了旁邊的爆竹鋪子里,倒是點燃了許多個爆竹。御駕的馬受了驚嚇,如今已是好了。」
安媛略為放心的點點頭,卻看如松的目光又轉向自己,都是可憐兮兮的依賴懇求之意。她心下一軟,柔聲道,「好孩子,快去吧。你今天第一天當差,可不要出了差錯。你姑姑..若.若是知道你如今穿上了這樣威風的服飾,有了出息,心裡…心裡可不知道該有多歡喜。」
如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亦是點了點頭,霎時兩人心靈相通。如松恭恭敬敬的對她行了個禮,轉身飛奔而去。
隊伍果然又行徑了起來,人們神色如常,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阿保也鬆了口氣,只道,「我還是去前面師父那兒看看,這裡有孟公公在,應該無妨的。」
孟沖忙在一旁點頭哈腰道,「那是,那是。」
安媛點了點頭,心下略略有些不安,總有什麼不對,望著阿保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她忽然記起來了,讓她不安的是一道目光,適才她與如松說話時,似乎有誰的目光一直僅僅盯著他們,如芒在背……
皇帝儀仗須得行的威嚴肅穆。明明是片刻即到的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也不過剛剛走出東華門不遠。
前面忽然又有錦衣衛飛馬而來傳旨,「陛下有令,虎坊橋這兒需要暫歇聖駕。著御膳房速速呈上膳食。」
孟沖笑眯眯的接了旨意,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奴才早就準備好了,這就給陛下呈過去。」
說著,他一轉頭對身後的兩個小宮女低聲道,「快去,把早上準備的那個食盒呈上。」
安媛前面的兩個宮女應聲去了。安媛這才發現,原來御膳房一共就來了四個宮女,自己和另一個儼然站到了隊伍的前列,心下略微有些不安。孟沖還朝她笑了一笑,示意安慰。
時值中午,雖然是初春時節,然而午後的太陽依舊有些毒辣,曬在身上只覺得陣陣熱意。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安媛便也倚靠著皇城根坐下,有一搭沒一搭的拿著素帕扇風。皇帝用膳本就是個很麻煩的事,沒有幾十個人伺候怕是不成,這一頓飯吃完估計該到下午了。耳中聽著旁邊有幾個小宮女唧唧喳喳的十分興奮的聊著天:
「虎坊橋的訓虎苑還在不在,聽張尚監說,那裡面的老虎可兇猛了,一隻大虎足有兩個咱這麼高。」一個穿粉衫的小宮女說道。
旁邊有一個穿綠色衫子的小宮女看上去略年長些,不知道是哪個宮裡出來的,還是見過些市面,此時十分不屑的搖搖頭,手裡只比劃著,「咳,哪有什麼新奇的。老虎再大又能大過大象么?你是沒見過演象所的大象吧,好傢夥,那玩意一隻足有十個人那麼高,一隻耳朵就像把大蒲扇一樣,都可以裝下一個人了。」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怪物?」粉衫的小宮女輸了氣勢,也有點不服氣,「我偏偏就不信了。」
綠衫的小宮女不免較了真,面紅耳赤的爭論著,「演象所,虎坊橋,哪個名字是亂起的?就連豹房,那也是正德爺飼養過貨真價實的大豹子的地方。」
……
安媛微笑的在一旁聽著她們拌嘴,忽然有些上了心,虎坊橋這地名,似乎是在哪裡聽過的。
她來不及多想,只見幾個年輕的內監板著臉匆匆跑了過來,「哪位是御膳房掌事的?」
「奴才就是,」孟沖趕緊過去見禮,見他們臉色不善,不免更加賠了幾分小心,「幾位公公是皇上身邊侍候的吧,真是面生的緊,這麼年輕就得陛下器重,著實不容易。不知皇上用膳是否如意?還請諸位公共告知。」
領頭的那個內監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很是僵硬的說,「皇上用的還行。就是前面侍候用膳的人手不夠了,有旨意再補增幾位會做菜的姑姑過去。特別是哪位御膳房的姑姑會做炙煮的,今兒娘娘口淡,定要嘗一口這家什。」
「御膳房裡會做炙煮的人不多啊……」孟沖聽到炙煮二字,驀然心中一驚。正在遲疑的想要推脫時,只聽旁邊那個穿翠綠衫子的小宮女忽然轉過頭來,指著倚在牆角的安媛說道,「這位姑姑就會做炙煮啊,我認識這位姑姑的,翁娘娘千秋宴的時候,她便進過一鍋炙煮。」
孟沖大驚之下趕緊陪著笑臉對幾位內監道,「奴才也是剛到御膳房當差的,不熟悉宮內的事,奴才這就去問問看。」
孟沖唯唯諾諾的應付了那幾位內監,便一臉為難的轉過身來,只是看著安媛遲疑低聲道,「炙煮這東西咱家手生的緊,是不是請姑娘勞煩一趟……」他賣著秦福的面子,並不趕強命安媛過去,只是這樣討教的聲氣,反而更讓人不好答覆。
「我不能去,」安媛決然的搖搖頭,乾脆地壓低聲音耳語道,「宮裡認識我的人太多,我若去了事情就暴露了,如何還得了。」
孟沖想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只是不知如何跟幾位內監回話,一時間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安媛知他為難,索性走了過去,對著領頭的內監低聲說道,「公公,我本不是御膳房的宮女,最是笨手笨腳了,連煤火都燒不好,怎能做菜呢。」
那公公白眼一翻,捏著嗓子說道,「可有人說你會做哇……」
「公公定然是聽混了……」安媛笑嘻嘻的握了他的手,不動聲色的把一塊玉佩塞到他手中,她本來身無長物,除了這個玉佩外,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打點了。那位公公捏了捏手中的玉佩,知道是好貨色,果然換了副神色,訕訕的笑了笑道,「也是,既然沒人會做,改天吃也不妨嘛。」說完,便帶著一眾內監訕訕的走了。
孟沖惡狠狠地瞪了幾眼旁邊那些多嘴多舌的小宮女,她們見孟沖臉色不善,趕緊一溜煙的跑了。安媛亦是長長的抒了一口氣,暗自擦了一下額上的汗,只覺得背上都也濕透了。她正靠著牆壁再欲歇會兒,猛聽到前面傳來一聲驚人的聲響,「皇太孫出事了!」
安媛驚的一下子立了起來,皇太孫,那不正是鈴兒么,想不到他今日竟然也一起帶出來了。她無暇多想這其中的糾葛,看著旁邊的人都手忙腳亂的往前用,也急急忙忙的向前面擠去。孟沖拉都拉不住她,急得不得了,「安姑娘,斷然是去不得的……這去了可不是全都露餡了。」
安媛哪裡還聽得進去,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聽著周圍的人都在叫,「皇太孫出事了,皇太孫出事了……」她一個勁的往前擠,心裡只是喃喃自語,鈴兒到底怎麼了。
從隊伍末端到最前面,這段距離也許不長。說來奇怪,一路上竟然沒有人攔她。她當然沒有辦法去顧及這麼多,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面,只見黑鴉鴉跪了一大片,人群的正中圍著的是翁嫣兒,她一身皇妃的華麗裝束,懷裡卻抱著一個尺長的孩子,一張芙面上滿是淚水。她懷裡的孩子似是在嘶聲裂肺的大聲啼哭著,在這沉寂中聽來尤為刺耳。翁嫣兒的身旁,是一臉焦急的嘉靖皇帝,此時他一臉黑青的顏色,不斷的質問著旁邊跪著的內侍和太醫,
「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太孫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怎地突然啼哭不止成了這個樣子?」
太醫們唯唯諾諾的磕著頭,滿臉都是冷汗,他們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成了這樣,如何能隨便答話。
「說,是怎麼回事!」嘉靖聽著孫兒的哭聲更大了,他震怒之下,一腳踹翻了一個年輕的太醫。
鈴兒此時已經哭得沒了聲音,面色都是慘白的,四肢時而起來。嫣兒見狀大是慟哭,抱著鈴兒抽泣道,「這孩子,這孩子好好的怎會成這樣,臣妾真是萬死莫恕罪……」她瞬時哭得昏厥過去,倒惹得一旁許多人都紛紛跑去照料她。
安媛見狀趕緊挺身而出,眼明手快的接過了鈴兒抱在懷中。
「你是何人?」嘉靖剛遭孫兒病重,又見愛妃暈倒,真是忙的五心煩躁,頭也不回便不耐煩的問道。
「臣妾是鈴兒的乳母李氏。」安媛抽了口冷氣,沉穩的回答道。此時她大有把一切拋開的念頭,出宮又怎樣,自由又怎樣,一切都可以擱下了,只要這孩子平安就好。
「是你,」嘉靖如鷹般犀利的目光掃了她一眼,卻見她穩穩的只是抱著孩子,面色沉靜如水。說來奇怪,鈴兒到了她懷裡,終於止住了哭聲。一雙大眼睛緊緊閉著,嘴角微微,依舊是難受至極的表情,可憐他年幼不會說話,可任誰看到都要心疼。
旁邊有個年邁的太醫抖抖索索的往前跪了一步,「臣,臣覺得皇太孫脈搏健壯,不像是生病的樣子,倒像是……倒像是……」他偷偷看了一眼旁邊捧著食盒面無表情的秦福,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到底是什麼!」嘉靖哪裡還能耐煩聽他啰嗦,又抬起了腳便欲踹下去。
「……是食物中毒的樣子!」那老太醫搶在皇帝的龍足踹下之前大聲說出,撿了一條命。
果然,嘉靖住了腳,面色陰沉難看到了極致,轉眸狠狠地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秦福,厲聲道,「先給朕治皇太孫,要快!」
?
老太醫的手一直在抖,好幾次下針都下得偏了,嬰孩的皮膚本來就嫩,針下瞬時便刺出殷紅的血來,鈴兒又不會說話,只能癟了嘴哇哇大哭著。嘉靖看得大怒,然而又不能發作,只得在原地踱著步子,面色沉入黑墨。
「三兒在哪裡?」他驀然停住步子,沉聲問道。
「回稟陛下,裕王爺今日一早就請旨去宣府練兵了,如今怕是早已出發過了冀州了。」秦福穩穩的跪在雪地中,深深地垂下了頭去。
「著人快馬去追,務必要讓他馬上回來,」嘉靖乾脆的吩咐著,忽而眼神略過秦福,卻道,「你不要去了,著錦衣衛去辦吧。」
秦福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依舊恭恭敬敬的稱了聲是。他身後的錦衣衛指揮使滿臉通紅,神色激動的得令而去。只這一瞬,眾人心中已明白,權傾一時的秦公公連同東廠這次真的在皇帝心中失了地位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可安媛哪裡還感覺的到時間,她懷裡抱著鈴兒小小的身軀,感覺得到老太醫每一次下針,那個身軀都在抖動,她的心也牽扯著痛。眼看那老太醫已經是大汗淋漓,大冬天的汗水竟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可懷裡孩子的哭聲卻越來越低,到後來竟然嘶聲力竭,嗓子暗啞的嗚咽了幾句,彷彿已經沒了生氣。
老太醫的手抖的更加厲害了,終於連針也不敢下,抖抖索索的說道,「臣…臣無能,太孫殿下怕是…怕是已經藥石罔顧了。」
「廢物!」嘉靖終於沒了耐心,一腳把太醫踢了個跟頭。
「陛下,」安媛絕望之中,神色反而有了一絲清明,忽然堅定的跪在雪地中,重重的磕頭道,「臣婦聽聞翰林院的張居正侍讀醫術過人,堪治疑症,可否請他來治。」
「陛下,」又一聲嬌呼卻來自旁邊剛剛幽幽轉醒的嫣兒,只見她撫著額頭,掛著一臉的淚水,無限痛楚的說道,「張先生並非太醫,醫術恐怕更是不如,還是召請更好的太醫來治吧。」
嘉靖不免有些猶豫。嫣兒的言辭懇切動人,任誰也覺得她是真心關心皇太孫,恐怕連安媛此時的焦急神色都不如她演的逼真。可安媛分明看到,嫣兒轉眸掃過自己的眼神中,分明全是恨意和冷笑。
安媛心中一冷,伏在冰涼的雪地里,繼續苦求道,「陛下,張先生曾為皇太孫治過病,對皇太孫的身體情況很是了解,若有他來診視,必然無錯的。」
嫣兒在旁微微瞥了她一眼,卻不再堅持。
「如今之計,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果然,嘉靖帝重重點了點頭,他神色哀戚,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一樣,「著人速去武英殿請張翰林來。」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卻又似無盡的絕望般漫長。安媛覺得自己懷中的小小身軀正在一點點冷去,她瞬時全然沒了力氣,雙腿完全無法支撐自己,她憑了一點堅持的念想,孩子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卻覺得自己也在發抖,是害怕,還是絕望……
不知什麼時候,他終於匆匆趕來,從她懷裡抱去了鈴兒。安媛霎時癱倒在雪地上,冰涼的雪化開,刺在膝蓋上,冰冷的鑽心。她遠遠只瞧著那人半跪在雪地里,眉目中的焦急之色越來越濃,或推或壓或按或牽,片刻功夫已經換了十餘種推拿手法。他的手法之嫻熟,連一旁的老太醫也暗自佩服。安媛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那孩子,卻不敢過去打擾。
果然過了一會兒,孩子慢慢有了些生氣,終於可以咧開嘴輕輕的啼哭了兩聲。他見孩子醒來,終於鬆了一口氣,跪在地上對嘉靖說道,「陛下,臣刺激穴位只是暫時遏止住皇太孫體內的毒氣上行,眼下暫時沒有危險了。然而皇太孫所中的毒,臣還不能完全識得分明,須得回去尋幾味藥材,三日之內應該會有所獲。只要在三日之內尋到了解藥,皇太孫就有救了。」
「那好,朕給你三天的時間。」嘉靖果決的說,「這三日之內,太醫院上下,乃至宮內十二監衙門,都要全權聽從你的調遣,務必要做倒萬無一失。」
張居正身形一震,重重的磕了幾個頭,「臣定然不負陛下所託。」
人們見皇長孫醒來,此時臉上都有了喜色,紛紛的圍將過去。張居正的額上早已經浸出密密的汗來,他不願居功,把孩子交給秦福抱好,自己卻退在人群外。安媛在一旁看著他汗如雨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悄悄地過去遞上了塊綉帕,替他拭去了額上的汗水。
他亦感激的回頭,沖她笑笑,目光中全然是安慰之意。他心中自知不妥,卻無法掌控自己的真情流露。明明是在眾人之中,卻似在無人之處,眼裡都只有彼此。不提防還有一人的目光正犀利的看著他們,此時她推了推嘉靖帝,卻是高聲笑道,「陛下,救治皇太孫的張翰林果然好本事,竟比太醫院的太醫們還強呢。」
嫣兒的言辭懇切,笑容毫無心機,真好像是由心的話,聽在張居正耳中卻如同一個驚雷,果然一旁的幾位太醫此時都憤恨的望著自己,他不僅抬眸向嫣兒望去,卻見嫣兒眼中毫無懼意的回盯著自己。他終於心下惴惴,悄悄鬆開了安媛的手,不想把火牽引到她身上。
「傳旨重賞張翰林。」嘉靖亦點頭道。
嫣兒又笑了笑,忽然望了一眼安媛,大驚小怪的呼道,「喲,這不是李夫人么?怎麼做了這身宮女的裝束打扮,本宮倒是沒有認出來……」這是要把火又引到安媛身上來了。安媛心中一緊,忽覺得那隻溫暖的手重新又握緊了自己,心裡這才多了幾分寬慰。
「李夫人,」嘉靖忽然打斷了嫣兒的話,所有的人聽了都是一驚,嫣兒的面上露出一絲得色,只聽嘉靖續道:「朕不去追究你如何進宮,今天為何又如此打扮,混在宮女的隊伍之中,打的都是什麼主意……」嫣兒心中巨動,不敢置信的望著嘉靖,烏溜的眼珠里蒙上了一層霜意。
「朕看到適才你照顧皇長孫時,確實是真情流露。朕答應你,這三日之內,你要好好的照顧皇長孫,只要這次皇長孫平安無事的度過劫難,朕可以滿足你一個心愿。」
安媛有些迷茫的抬起頭來,卻恰與嘉靖深邃的目光相遇,老皇帝的眼中有傷感亦有疲憊,一日之間蒼老了許多。她本來已經做好了受責罰的準備,卻不想嘉靖居然會這麼說。
滿足一個心愿,她心內忽而起伏不定,老皇帝竟然是洞悉了自己要逃出宮去的目的,故而這樣做出了隱晦的暗示吧。她一時感激無盡,她深深的磕頭謝了恩,忽然在一旁的張居正也是深深跪了下去,無言的重重磕了幾個頭,卻聽到老皇帝深深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