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摘取星月伴軒窗

27.摘取星月伴軒窗

等到十餘日後李成梁回來時,閑言碎語早已傳的滿天都是。傳言總是愈傳愈奇的,起初只是說李將軍的妹妹與參將付雲臚品貌相配,可以結親,誰知傳了些日子,便是說二人早已私定了終生,這會兒怕是孩兒都悄悄有了。

李成梁親耳聽到下人的竊竊私語后,大是震怒,怒斥了傳閑話的下人,大有要嚴懲的意思。反倒是索秋出來勸阻了他,索秋的話說得很是委婉入耳,「今兒是立冬,將軍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下人們著實不懂事了些,主子的事情哪裡是他們可以隨便議論的。但將軍不在家時哪裡知道,安媛妹妹確實與付參將性情很相投呢,付參將每日都來看望安媛妹妹,可從來都是待到吃過晚飯才走。人家都說付參將一頓板子挨得值,挨成了將軍的妹夫。」

李成梁重重的哼了一聲,面色更加的陰沉。索秋不動聲色的捕捉到他面上的變化,便悄悄擺手讓那幾個倒霉的下人退下去,又入情入理的勸道,「安媛妹妹年紀也不小了,也是該許配個人家的時候。付參將雖然家世單薄了些,但人倒是很有為,也不算辱沒了安媛妹妹。現在這會子興許只是兩人聊的投機,但孤男寡女的長久耳鬢廝磨,哪裡會料得到有沒有個差錯……我瞧著安媛妹妹雖然不愛吱聲,卻是個心裡極有主意的,未必能聽得進我們做哥哥嫂子的勸來。倘若以後若真闖下什麼禍事來——」索秋的聲音忽然變的又小又尖利,刺得人心裡如針扎一般,「——到時候將軍就算是生氣要罰,又罰得了誰去。不如早早的為妹妹籌謀個婚事才是正經的。」

李成梁聽了倒也沒說什麼,卻慢慢踱進書房去。冬日少陽光,天色微黯,薄薄的雪忽而開始紛飛。

彈了彈身上的雪,走進書房的時候,他莫名的卻覺得心中靜了一瞬。只見一個素裙的清瘦女子站在案旁,正在架上挑一冊書。輕綃的薄紗裙邊層層覆在地上,行動間恍若驚鴻翩躚,她只是那麼靜靜地立著,微微側過半面來,她明麗而溫暖的一剪側影投在雨簾前,如一枝空谷幽蘭,靜謐的讓遠遠眺望的人只覺得神清而寧靜。

他的怒氣消了大半,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許多久遠的剪影,他悄悄地解下了外衣,輕輕的覆在她肩上,聲音竟也有些溫柔,「天這麼涼,怎麼不多批件衣裳?」

安媛回過頭來,略有些驚奇他的出現,卻還是淡淡說道,「不礙事的,我每日都在這裡看書,也並不覺得冷。」

李成梁執意為她披上了外衣,這才仔細的打量她。安媛的身孕此時有了三四個月,她雖然依舊是消瘦的,但小腹還是微微有些凸起,若不仔細察看卻也不容易注意到。李成梁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從她腹上掃過,斟酌著說道,「我出去巡邊了這段日子,今日方才回來……我聽說了些事情……」

「將軍聽說了什麼?」安媛輕輕皺了皺眉頭,把手上的書放回架上,又抽出了一本更薄的。

李成梁注視著她,聲音很是平淡而遲疑,「你和付雲臚,究竟是怎麼回事?」

安媛低頭不語,全然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李成梁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軒眉揚起了薄薄的怒意,可見她只是低頭翻著手裡的書頁。她看書很快,右手的兩根指頭夾著書頁,只是匆匆掃一眼就翻過,這樣細小的動作也與小時候一樣,李成梁心裡莫名的軟了幾分,又柔聲道,「我是你的兄長。你有什麼想法只管與我說就是了。」他瞧著安媛冷若冰霜的眉眼,又試探的問道,「……其實若你真的瞧中了那付雲臚,也未嘗不可。雲臚的家世並不豐厚,但人卻是你穩妥的….總之我是會為你籌謀打算,會讓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的….」

安媛驀然抬起頭來,目光清清冷冷的,剮的人心中發寒,「將軍要為我打算什麼?是要準備把我隨便找個人家打發了不成?」

李成梁很是不悅,依舊壓著怒意,淡淡說道,「這可是孩子脾氣了。我是你兄長,難道還會害了你不成。就算是雲臚,也是你自己瞧上的,怎麼是隨便找個人家打發你?」

「將軍要是真為我好,怎麼連我肚子里孩子的事也不與我說?」安媛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難看的臉色,眼中驟然蒙上一層陰霾,「或許將軍就想著這麼稀里糊塗的把我嫁出去,讓付雲臚冤枉做這孩子的父親?總之不給將軍府丟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李成梁氣到極點,忍不住揚起了手掌,就要往她臉上摑去。安媛微微一笑,依舊冷冷的看著他,毫不躲閃畏懼。

這一掌始終沒有摑下去。李成梁慢慢收回了手掌,眼眸中光影閃爍,「……難不成你還是….惦記著叔大….」

「不要提他!」安媛斷然喝道,扭過面去,神情大是忿忿。

李成梁猶豫了一瞬,從懷中摸出薄薄的一張紙頁來,遞給了安媛。他嘆了口氣,說道,「也不怪你怨我…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安媛略帶疑惑的接過那張紙箋,只有短短的數十個字用濃墨書就,正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張居正的筆跡。

「成梁吾兄,余自知一錯再錯,罪孽深重……今媛已有月余身孕而不自知。而余身重天山紅劇毒,命在旦夕,亦無法再照料媛之周全。唯有將媛託付於兄長,望兄多加照料,勿使再受傷害,亦望媛早日忘余,令余不致齎恨九泉。余之罪,不知何時可贖盡,此生更無面目再會兄與媛,望來生得報兄長之恩。

弟叔大百拜敬上。」

只是那紙箋被李成梁貼身存的久了,因而折得很是沉舊,上面還沾染著些墨痕血跡,於是字也有些渙漫不清。寫到「一錯再錯」的第二個「錯」字后,寫信的人似乎有些遲疑,又用濃墨劃去了寥寥數語,字跡概難辨認,而後文仍然下筆有所滯澀,看得出寫信的人當時是極端的猶豫不忍。

安媛看完了信,默然良久,澀聲問道,「這信…這信是什麼時候的事?」

「約莫兩三個月前,就在你快醒來的時候,」李成梁老實說道,,「叔大該是算準了日子,見你快醒了,便留了信準備走了。」安媛心中默了一瞬,兩個月前正是自己昏迷將醒的時候,再往前推算一月,自己懷孕的時候,正是在十八道嶺上受狼群襲擊而昏迷那夜。那日身邊只有他守在身邊,腹里的孩子,原來也是,原來也是……

她心中一時百千糾結,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如亂麻,如潮湧,沖刷的自己彷彿浸在一個巨大的冰桶中,世上最大的諷刺、荒謬、恐懼、痛苦此刻交織在一起,彷彿是要忍受著上天的酷刑。

李成梁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地傳來,「叔大那日負著你和如松到我帳中時,你和如松都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如松隔了幾日才醒來,但你卻足足昏迷了半個余月。唯有叔大雖然一身是傷,卻冗自能支撐得住。我問過幾次叔大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說你們在送葬時遇到了歹人襲擊,因而困在深山中,半夜又遇了狼群,於是都受了傷,卻並不礙事。」

「叔大醫術精湛,遠甚於普通大夫,他親自為你和如鬆開了藥方煎藥,一連照顧了月余,我也不疑其實他早已身中劇毒。直到他見你快醒了,便忽然留了這一紙信箋給我,自己卻走了。我接了書信大驚,派了兵士出去尋他,可哪裡還找尋得到。」李成梁輕輕頓了頓,又道,「我找了精通醫道的元美來給你診脈,果然是有孕的脈象。只是當時你心神不聞,極易滑胎,無奈之下便和元美說了實情,托他先為你治病,並瞞住你,等到你身子調養好了,再慢慢與你說知此事。誰想那日你自己卻聽到了……」

說著他皺起了眉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天山紅,天山紅,這是個什麼毒藥?難道真的無葯可解?」

安媛心中一怔,瞧著那頁薄薄的紙箋,又反反覆復看了三四遍。她怔怔的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字跡躍入眼帘,卻渾然不知是何意義滋味。滿腦子裡只有一句話,他死了,他死了……她的身子一時徹骨的冷,冷的不斷發顫,彷彿全部的血液都被抽空了,凝成了一個巨大的冰輪,重重的從心上碾了過去,碾得心被分成了許多瓣,沒有半點知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回味過來李成梁的話,慢慢答道,「天山紅的確是劇毒,只有天山雪蓮可解,鈴兒也因此而死。如今天下哪裡可以再找到天山雪蓮?更也許他…他害死了鈴兒,早已不想活了。」

李成梁大驚失色,「難不成誠郡王的死與叔大有關。」他見安媛含淚微微點頭,這才嘆息道,「我當時還不明白他為何執意身負重傷不肯醫治,現在想來他因害了你與誠郡王,早已蒙了死志,是以並不想活了。元美說天山紅的毒性若不治,至多活不過當月,現在叔大怕是早已…早已…」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雪堆積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厚重卻晶瑩。

那個人…那個人清消薄立、終年不變的青衫身影…難道真的再也不見了么?安媛眼眸中泛起薄薄的霧氣,如煙的眉宇間淡淡的都是濕氣,只剩一片空濛。

「如今叔大下落難尋,我也不知你們發生過什麼。叔大信里說罪孽深重,想來也無臉面再來找你。只是有一言我不得不說,他雖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卻真正是痴情於你。那半個余月他衣不解帶的照顧你,我瞧著這份情誼並沒有半分假的。」李成梁緩緩地把一個小小的紙包塞到了她手中,注視著她道,「你若是恨他,並不想要這個孩子。便把這葯溶在水中,服下就可一了百了…」

「這葯是叔大隨信一併留下的…我找大夫瞧過了,是分量正好的墮胎藥,可以打下你的煩惱,也並不會對身子造成損害….」李成梁的語聲很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一樣,「……沒了這孩子,你還是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就算沒有叔大的託付,我..你與如松這樣投緣….就在這府中住一輩子也合適…若是你鍾情於付雲臚,我可以風風光光把你嫁於他,絕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慢待。」

安媛緊緊攥住那紙包,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心中忽然大慟,瞬時領會過這小小紙包的分量。因為鈴兒的死,她決意不會原諒他,他卻用這樣的法子讓自己記住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怕自己不會要這個孩子,便以自己的性命相殉,留下這一頁紙箋,讓自己決計恨不了他。至於這個紙包里的葯,是要她親手決定是否結束腹中孩子的性命…叔大,她默默地想,你對我何其殘忍。

風輕輕透開一點軒窗,淡淡的雪花飄落進屋內。一片素冷清凈的白茫中,她隱約可以瞧見窗外清冷的竹籬下,有青碧的藤蘿蜿蜒漫開。那顏色,分明與他的衣衫一致。

彷彿還是初相見的一彎碧水邊,他獨自吹著簫管。她默默的聽。

彷彿還是大雪的那個元宵夜,那夜色與今也並無甚不同。厚厚的雪覆滿地上,滿天火樹銀花里,他負著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行著。她依在他寬闊的背上,心忽而少了一跳。彼時的言語,彼時的心情,早已錯落不見,遺下往事悠悠,是否空餘恨……

恍然間,彷彿還是在深宮院牆的歲月,他還依舊站在身後,淡淡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皺起眉頭吹著簫管,徐徐的為嫣兒伴奏。

再也沒有這樣的簫聲了。

若沒有失去,又怎知那曾經相伴的日子多麼圓滿。

但此刻,就如同一切被拋開的愛與恨,情與愁,都失去了意義。歲月與她,都只是刻骨的割裂與牽痛。

都不在了。也無什麼要惦記。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李成梁靜靜地瞧著她,看到她眸中晶光閃閃,忽然問道,「你對叔大,也並不是無情的吧。」

安媛微微側過臉去,滿目的蕭索清涼與無味。薄薄的紙包在手中握了一瞬,便輕飄飄飄的被拋落在地上。

「爹爹,你們在說些什麼?」不知何時,如松靜靜地站在門口,一雙純凈清澈的眸里卻不知何時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李成梁回頭見他,微微有些尷尬,「你怎麼在這兒?」如松慢慢遞過手裡的一個捲軸,輕聲道,「王先生讓我把這畫送來。」李成梁接過捲軸,微微展開一角看了一眼,頜首道,「恩,你去告訴元美,就說我收到了。」

如松含糊的答應了一聲,磨蹭著走到門口,忽然回身又道,「剛才我過來時,在門外瞧著索秋..索秋姨娘了,她眼眶紅紅的,好像哭過一樣。」

李成梁點了點頭,溫言道,「知道啦,快去溫習功課吧。」待如送走了,李成梁一時也尋不出什麼話來說,他輕輕撿起地上的紙包,鄭重的收好,一手拿著捲軸,斟酌道,「你若已經拿好了主意,要生下這孩子,就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輕賤了自己。」

他見安媛沉寂不語,又笑道,「不說這些煩心的了,喏,這幅畫你見過么?」說著他小心翼翼的展開了手裡的捲軸。

一幅繁麗大氣的市井畫卷赫然展現在面前,安媛的目光不經意的一掃,頓時震驚的屏住了呼吸,她脫口而叫道,「《清明上河圖》?」李成梁點了點頭,和顏悅色道,「你果然有幾分見識。」

「這幅畫怎麼會在你這兒?」安媛一邊看畫,一邊問道,目光卻並不從畫上移走,只見眼前屋舍緊緻,村橋蜿蜒,人世百態,一一摹盡,蓋都是一幅喜慶而溫和的塵世景象,卷首有章,這是宋徽宗的印鑒。李成梁瞧她看得出神,忽然信步走到書房的一側紫檀木格處,從櫃頂又取出一個鑲玉錯金的檀木匣子來。他輕輕打開匣子,卻又取出了一幅畫卷,徐徐展開,輕聲說道,「那你再瞧瞧這幅畫。」

「這兩幅畫怎麼一樣?」安媛不免有些震驚,雖然早已聽聞此畫自問世其已有諸多摹作,但多是明眼可鑒的偽作。但眼前兩幅無論紙色,畫工卻全都一樣,乃至畫上章印卷尾題字亦完全相同。這畫卷她曾在故宮八十周年大慶時見過一次,彼時隔著厚厚的展櫃,冗自看得廢寢忘食,可眼前這兩幅畫分明與那時記憶中的真跡完全一致。

「這畫的來歷說起來就話長了,」李成梁嘆了口氣,緩緩說道,「說來此事還和我的一位故友有關。此畫自從宋末從宮廷流失后,幾百年來輾轉飄零,不知易過多少人之手,到了本朝,卻落到了我的一位故友手中。」

「你那故友可是姓王?」安媛驟然想起那晚在屋外聽到的話,想起給自己治病的大夫王元美來。

「正是,」李成梁眸中精光一閃,瞬時有黯然道,「王忬王大人與我是忘年之交。他許多年前以兵部右侍郎代蘇遼總督,曾是我的上司,王大人年長我許多,卻並不嫌我行伍粗鄙,常常與我推衍兵法,十分信任,這份知遇之恩,我是沒齒不忘的。這幅畫,也是那時在王大人的軍帳中見過一次。」

安媛微微咂舌,「王忬大人身為武將,竟然可以得到這樣的國寶。也不知是福是禍。」

李成梁微微搖頭,「王大人是御史出身,只是心掛國事不寧,才投筆從戎做了武官,他老人家飽讀詩書,為人方正,和我們這些行伍的匹夫是不同的。」他沉思了一瞬,又道,「王大人得到此畫也有些因緣際會的緣故,具體我也不得而知,王大人得了這幅畫十分的喜愛,日夜都帶在身邊,常常展開細看。但當時奸賊嚴嵩知道這份珍寶在王大人手中,這老賊垂涎寶物,幾番借著由頭來索要。王大人怎會給他。老賊因此懷恨在心。」

安媛想起嚴嵩的手段狠辣,有些不寒而慄,忽而又想起歐陽夫人來,頓時又有些傷感,只聽李成梁憤然道,「三十八年,俺答進犯張家口,灤河以西盡皆告急。王大人率部親至遵化、玉田抗敵,誰知,誰知老賊竟然在聖上面前進讒言,陷詬王大人通敵賣國。他偽造了王大人與敵的書信,聖上不辨是非,竟然在陣前便派人誅了王大人。」他有是激憤,又是傷感,續道,「那時我在遼東練兵,只是一個小小的都尉。接到了邸報便快馬加鞭趕去潘家口,可等我趕到時,只見到王大人的一具屍身被拋在荒郊,旁邊伏著他的幼子元美哀哀痛哭。」

「可憐王大人為官清廉,家中只有數畝薄田,再身無金帛財務。我見狀不忍,當了長劍才湊了些棺材錢,為王大人打發了身後事,又送元美回家上路的盤纏,也算盡一份心意。誰知嚴老賊賊心不死,隔了這幾年不知怎的又想起這事,竟然催到太倉王家去索要此畫,王夫人幾年前早已哭瞎了眼,含恨而死。家中只剩元美一個獨子,他被逼不過,這才帶了畫來找我的。」

安媛心中不忍,嘆道,「嚴氏早已失寵,幾番被皇帝斥責。嚴世蕃也被遣回了原籍。他們怎還能這般猖狂。」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成梁目色陰沉,恨道,「何況嚴氏經營朝政多年,朝中爪牙眾多,太倉知縣便是他的親侄子。」

「所以你們就想出了這個李代桃僵的法子?」安媛的目光長久的停留在兩幅畫上,輕聲說道,「元美珍藏原畫多年,世上只有他能摹出一摸一樣的畫來,你們預備以假畫混淆真畫獻給嚴嵩?」

「正是,」李成梁不動聲色的說道,「聽如松說,你在書畫一道上頗是精通。那以你看來,這兩幅里若有一幅是真跡,該是哪一幅?」

卷前宋徽宗的題跋,卷中的幾方藏印清晰,比之她後來看的故宮展出的真跡,這兩幅畫還是微微有所不同的,明顯少了許多題跋和印鑒,但她很快想到,那必是明代以後的人所提。眼前的兩幅畫區別到底在哪裡呢?她的目光漫無目的的在畫卷上掃視,微微抬頭時,卻迎上了李成梁略帶玩味的笑容。

「這幅是假的。」安媛忽然指著左邊的一幅說道,聲音雖輕,卻很堅定。

「哦?」李成梁的目光掃視了那幅畫,有些懷疑道,「你如此肯定,究竟有甚緣故否?」

「這兩幅畫墨色筆致都如出一人之手,便是從紙張上看,也根本毫無破綻可言。唯一的破綻,在這裡。」安媛用手指了指畫面上的一個地方,李成梁循著她的手指瞧去,瞬時臉色大變。

隔了幾日,付雲臚依舊常來看望安媛,隔三差五的送些小玩意來討好,十分地殷勤。李成梁並沒有太過阻攔,只是有一次碰著付雲臚時淡淡的提了一句,舍妹的身子不好,沒太多精神應酬外人。然而這樣的話也沒阻著付雲臚的興頭,明面上去看安媛是不成了,暗地裡依舊是叫如松常常地送東西去。

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瑟瑟的頗有秋意。許是因為有孕的緣故,人也愈發變得困頓起來。下午安媛斜倚著床上看了一陣子書,到了傍晚,瞧著窗外的月兒一點點爬起,她連晚飯也沒用,卻昏昏沉沉的睡了去。

當她再醒來時,只見滿眼的星光閃耀眼前,閃爍而迷離的光影躍入眼帘,彷彿置身太虛幻境之中。她頓時驚呆了,用力的揉揉眼睛,以為還在夢中未醒。

「你可喜歡這個?」猝不及防的耳邊有人輕聲道,她轉過頭只看見付雲臚清秀的臉龐近在咫尺,也許因為太過緊張,他的臉上隱隱有些發紅,額上也浸出了細細的汗珠。

安媛倒抽了一口涼氣,總算清醒了許多,她愣了一瞬,方才問道,「你從哪裡捉了這許多螢火蟲來?」原來那帳子一閃一閃的東西是無數的螢火蟲,此刻被輕薄的白綃罩了掛在帳子頂上,怪不得睜眼看來如此的閃爍晶亮。

付雲臚頓時有些泄氣,漆黑的眼中有如深潭,秀氣而細長的手指放到了床沿,訕訕的說道,「前幾日你不是說喜歡小時候睡在屋外面睜眼就能看到星星么?我想了好幾日,才想出這個法子來。讓你不用睡到野地里,一睜眼也能看到星星。」

安媛又好氣又好笑,「我那是哄如松的玩笑話,你怎麼能當得真——」她想了一瞬,忽然察覺到不對,「你怎麼會知道這話的,那晚我與如松閑聊時屋裡明明只有我們倆個的。」

付雲臚頓時大為窘迫,掩著袖子咳了兩聲,道,「是么?你記混了吧,我好像是在旁邊聽到的。」

「少耍花樣,」安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八成是如松這猴精的小子告訴你的,你們原就是一夥的。」

付雲臚的喉頭哽了哽,臉皮紅的直到了耳根,就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深深垂下了頭去。如此反倒讓安媛也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畢竟巴巴的送了份心意來,自己好沒來由的發作一通算什麼。她覺得與面子上要緩一緩,她看著付雲臚的手無力的垂在床沿,反倒過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放柔了聲音道,「我知道你的一片心意。但這東西畢竟是哄小孩子的,這次我就收下了,以後莫在放帳子里了,這麼多蟲子嗡嗡的也吵得耳朵都麻了。這份心意就算是收下了。」

「我的這份心意,你真的知道么?」不知道哪句話戳到了付雲臚的痛處,他忽然精神一振,猛的抬起頭來,剛才那份委屈勁哪裡去了,只是咄咄逼人的望著安媛的雙眼,一把緊緊握住了安媛露在被子外的雙手,任是怎麼也不肯鬆開。

安媛被唬得一跳,她雖然遇事心軟,卻也不是痴傻,這些日子來付雲臚的這份心意早已了解一二。然而她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心中早已枯井般,哪還能再容得下這株桃花,自嘲是株爛桃花罷了。

此刻她直暗悔適才不該心軟。她的手掙扎了幾下,見是徒勞,只得由他握著,人卻躲避著往床榻里挪了挪,乾笑道,「心意當然是知道的。不過男女授受不親,這樣怕是不太好吧。」

誰知他趁勢卻坐在了床邊,當然那一雙手亦是全然沒有鬆開的,一雙清澈的黑眸里都是灼然的光焰,「媛兒,有什麼不好的,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會對你好一輩子。」

安媛的腦子裡嗡的一下懵了,這是在表白么。如果是在那個世界的自己,聽到這句話應該要歡喜的極了,這株桃花開的雖然有點邪門,卻著實是喜慶的緊。多年奔忙相親而嫁不出去的老女居然會被人表白,她一定得緊緊抓住這隻誤入歧途的羔羊的手,趕緊把自己嫁了出去。如果是換了數年前的自己,她也許會淡然很多,按耐下心中的激動,平靜的笑一笑,問一句,你究竟喜歡我什麼。然而心底大抵亦是歡喜的。可現在……

她腦海中忽而浮現出那角青衫衣襟的溫淡身影,一點點模糊出了視線,她牽連著肺腑的都是痛意。心亦一點點的下沉,忽然記起他初次背著自己走出宮牆的那個月夜,下了好大的雪……

她謹慎的收拾起傷痕纍纍的心事,溫淡的望著一旁期盼的付雲臚笑道,「我有點渴了,替我倒杯茶來。」

付雲臚聞言眼睛亮了亮,以為她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鬆開了手,起身去桌案旁,拿了小茶壺,往杯中倒著水。

安媛看著他側身的影子在牆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訥訥的開言道,「雲臚,其實我一直當你做朋友一般,我們原不該逾了這個界限的。」

倒茶的身影一滯,房裡一時寂靜。

安媛吐了口氣,心想此時不說清楚還等何時,她於是一咬牙道,「平時我們雖然很聊得來,可你比我小了幾歲,我對你就如同對如松一樣,都是看做弟弟親人看待的。你對我好,這份心意我都接受了,亦存著感激的。可若逾越了朋友的界限,我卻是從來沒想過的。」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偷眼瞧著付雲臚木然的轉過神來,把那水杯遞到手上,卻依舊緊緊挨著自己順勢坐到了床沿,他的眼眸里依舊是充滿了神彩和焦慮的,急切的說道,「我雖然比你小了幾歲,可我卻不覺得你是姐姐一樣。我第一次見你,你就病仄仄的躺在床上,連神情也是懨懨的,好像有什麼解不開的心事,那時我就深深被你吸引,覺得這個女子才是我真心喜歡的,值得我一輩子去對她好。我給你送點心也好,送些書本玩意也好,並不只是為了討你歡喜。我真切的覺得你是需要我來照顧的,年紀大小又是什麼問題呢。」

安媛的手微微一抖,滾燙的水灑到手上。付雲臚大驚之下,趕緊起身幫她細心擦拭手上燙出的水泡。溫熱的水汽氤氳,隔著瞧去她秀麗的臉孔也有些模糊了,連聲音亦是冰冷的,「……若真的什麼都不是問題。可你願意娶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么?」

有那麼一瞬,安媛覺得正在幫自己擦拭水漬的手停了停,她心下忽然有些解脫的鬆了口氣。可那隻手很快又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心傳來淡淡的溫熱。

「你做什麼?」她愕然的抬起頭,吃驚的問道,她感覺到自己完全被貼入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里,她努力地掙扎了一下,可他臂膀如鐵箍般堅實,牢牢地環住了她,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固執。

一陣淡淡的草木味道從他衣衫上透出,這味道如此熟悉,有一個恍惚間,她以為還是那人坐在身邊,青色的衣衫觸手可及。她的淚瞬時涌了出來,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滾滾而下,落在他整潔的衣袍上,「你怎麼這麼傻,我的心裡有那個人在呵……」

「那個人是誰?」他在她耳邊輕語,問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她的語聲有些哽咽,淚水無可遏止的在臉上流淌。

「……我雖然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如今把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丟在這裡,讓你獨自經歷這樣的傷心苦痛,他就不配和你相守。」他沉默了一瞬,烏漆漆的眸里都是心痛憐惜之意,卻把她摟的更緊,堅定地說道,「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的心結只是這個,那就把這個心結交給我吧。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將來會是何等的辛苦,不如我們一起承擔。我會把你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疼愛,我會陪你一生一世,永遠不會分離。」

安媛的腦海中轟然一聲,全身的血似乎都湧入腦中。

窗外淡淡的月色,如好大一滴濃墨,浸染在一張宣紙上,慢慢暈出薄薄的邊來,皎潔亦朦朧。月華初上,人亦團圓。

那一刻付雲臚亦僵直了身子,動也不敢動,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只願歲月就這樣靜止。他默默地等了一會兒,感覺懷裡自己最珍愛的女子身軀愈發的輕盈,如一個孩子一般,昏沉沉的伏在他的懷中。

「媛兒,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一點也不會。」他輕輕的綻出一點笑容,帶著些許珍愛的環住了她,埋下頭去,鼻尖似乎觸到她柔軟烏黑的髮絲,隱隱透著梔子花的清香,瞬時令人神怡。

那一瞬她沉淪在自己的夢境里,她苦苦撐了這麼久,撐著堅強而決然的姿態,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她的神情繾綣低迷,如小鳥般偎依在那堅實的懷中,微微合上了雙眼。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了,樹葉也很快落光了,天地間蒼茫一片荒涼景象。

付雲臚去李家提親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李成梁並未一口答應,他望著付雲臚送來的厚重的彩禮,只是微瞥了一眼,說道,「先放下吧。」

「將軍。」付雲臚固執的叫道,並沒有退下。他目光炯炯的望著李成梁,只是等著他的答覆。

悄悄站在帳外的索秋,看到了李成梁緊鎖的眉頭,心提到了嗓子眼。過了許久,李成梁終於擰不過付雲臚的執著,略點了點頭,慢慢道,「既然你們都決定了。那就這個月把事辦了吧。」

付雲臚的神色赫然輕鬆了許多,向李成梁恭敬的行過禮,無話退下。索秋的心卻並未放下,她遠遠地望著李成梁眉宇間的陰鬱神色,嘴角不自然的亦有些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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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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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摘取星月伴軒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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