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姻緣錯結亦鴛鴦
在這個時代結婚其實是件甚是複雜的事,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的六禮斷然是不可少的,縱然是安媛身在軍營之中,又有李成梁的命令一切「從簡儘快」,然而把「小聘」、「送定」、「過定」、「定聘」的過場走完,卻也堪堪到了月末。
辦喜事的那夜,恰是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花落下。紛紛落落的雪花孤獨的飄落,映襯在一片冰冷的月色中。安媛拖著沉重的身子,身著一襲華美的冰色嫁裙,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緩緩步出了李家的宅院。
悅耳的絲竹一直響徹庭院,軍中略有些品級的軍官賓客都齊聚在廊下,人人都準備了豐厚的禮物,嘴上說著半真半假的恭喜話,卻齊順順的瞧向體態略顯臃腫的出嫁新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李成梁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看著款款走近的安媛每一步都踏的小心翼翼,她有了七個月的身孕,行動已然非常的不變,雖然身子仍然是瘦弱的,薄薄的肩胛彷彿撐不起厚重的衣衫,唯有小腹突兀的鼓起,更顯得身形不甚協調。她很是固執,不肯穿上紅色的嫁裙,只肯穿自己帶來的素色衣裙,唯有裙裾上綉滿了大枝大枝盛開的玉蘭,勉強算是一點墜飾。唯有頭上戴著金綉雲霞的硃色霞帔,可依舊掛著極為冷色的銀絲的珍珠面簾,上面綴滿了顆顆拇指般大小的上好圓潤的珠子,珍珠的光暈映的她面目都有些模糊——這是李成梁專門為她備好的嫁妝,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點新嫁娘的艷色。然而此刻真的看到她微微低下的螓首,彷彿不甚承擔頭飾的重量。輕輕的珠簾晃了一瞬,露出半張朱顏的慵懶與黯淡,她從早上就說要在房中收拾打扮,不讓任何人進去。可竟然連妝飾也未化,他的心裡忽然緊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欲去攙扶她一把。
不知何時,付雲臚不知不覺的已站在安媛身側,他銜著一抹笑,淡淡的扶住了安媛的胳膊,直直的向李成梁拜了下去,「兄長在上,受雲臚(安媛)夫婦一拜。」
李成梁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遮掩了尷尬的虛扶了扶,沉聲道,「無須多禮。」
一旁的禮讚高聲唱著「禮畢」,便有幾個丫鬟過來攙扶著安媛上了花轎。付雲臚的住處雖然離李家不遠,但明代習俗新娘子一定是得坐著花轎過門的,這禮數倒也並不能省去。幾個機靈的小廝早便過來打起了四個燈籠,一眾盈盈的出了門去。李成梁站在雪地里空空的望,遠遠只見那大紅的喜轎越行越遠,微微擺開的銀絲綉幔中隱隱透出一抹玉蘭色的冰帛,刺目的蕭索。
付雲臚乘著玉驄馬緩緩隨在喜轎之旁,馬蹄都被精緻的包了銀掌,四面都鐫刻了小巧的喜字,此刻敲擊著青石的路面,發出悅耳而有節奏的樂聲。他微微側轉頭,含笑望著近在咫尺的新娘,心中抱有無比的喜悅,輕聲喚了一句,「媛兒。」出乎意料的,那喜轎的輕薄綉幔微微顫了顫,卻沒有如想象中的掀開而露出那張玉色含喜的容顏。他心裡有一瞬的失落,但隨即想到,女兒家定然是害羞而靦腆的,又還是在這大街上,她怎好意思如自己這般粗魯。他心下微微有些歉意,抬頭看了一眼朦朧的月色彷彿都含了一絲脈脈溫情,他心中驟然浮起一絲期待與喜悅,催促了抬轎的小廝加快速度向家中行去。
安媛畢竟是懷有身孕出嫁,因此付宅中並沒有什麼賓客。付雲臚的父母家人都遠在老家,家中也就只有幾個雜役奴僕,非常冷清。到家后付雲臚自先下了馬,吩咐著丫鬟扶了安媛先去房中休息,他栓好了馬匹,卻有些忐忑的往房中行去。
斗室內早已煥然一新,處處裝點著綃金的紅綉幔帳,十分雍容雅緻。案上的纏枝海棠的紅燭足有臂粗,亭亭的佇立在油燈旁,火焰卻高漲了許多,如同白晝一般。唯有案邊端莊而坐的清秀女子,頭上的珍珠銀絲的面簾早已自己除去了,一身素白的裙裾長長的曳在足邊,卻是冷清素麗的與這新房格格不入。他瞧著她微微一怔,卻笑道,「到底是新娘子,怎麼穿得這麼素凈。」
此時幾名丫鬟見他進來,都行禮欲退出去。卻聽安媛彷彿全然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冷冷的叫道,「玉簪,把我的書卷拿來。」
玉簪是李府里送來陪嫁的丫鬟,自然是要聽安媛吩咐的,她略一怔神,抬頭看了一眼有些尷尬局促的付雲臚,輕聲對安媛說道,「這會子天晚了,小姐還要讀書么?不如早點安歇吧。」
「我有說要安歇了么?」安媛的聲調不高,卻很是冰冷。
玉簪一愣,便不好再勸,只得從箱中找出書捲來放在安媛手邊。
付雲臚的面上的喜悅之色一點點的淡了,就連訝異與失望也掩了去,他瞧著安媛端然的舉止,眼眸中劃過一絲不易琢磨的幽深。
「這幾支蠟燭太亮了,晃得眼睛痛,」安媛又指著桌上的紅燭吩咐道,「都吹滅了吧,我只用這燈就好。
玉簪偷偷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面無表情的付雲臚,依然不敢違抗安媛的話,緩緩走過去吹熄了兩隻滴著紅淚的喜燭。
室內的光線驟然暗淡了幾分。付雲臚悄立在門邊,望著埋頭看書的那個素衫女子,眼中全然都無自己一般。某個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這哪裡是自己娶回來的新婦,看她妝容樣態,依舊只是未嫁的模樣。
時光慢慢流逝,已是夜深人靜,屋裡明明有三個人,卻奇異的顯出寂寥來。
安媛看了一會兒書,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目光投向付雲臚時中卻不見半分親近,反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防備,「我習慣夜裡讀書了,還請付參將去廂房歇息。」
「好,」付雲臚勉強的一笑,緩緩伸手把一個小小的鈕金描翠的漆盒放在桌上,「這是京中最新的花鈿,樣式別緻的緊,我以為你會喜歡……」他凝視著安媛平靜的面容了一瞬,頓了頓道,「你早些歇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安媛微微頜首,並不抬頭看那漆盒一眼,「不送了。」
屋外依舊是朦朧的月色,卻是冰冷的霜意層層從九天上覆了下來,籠罩著蒼茫雪夜一片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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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安媛只推說要夜裡讀書,並不留付雲臚在房中安歇。便是白日里獨處時,也是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並沒有半點新婚夫婦的喜悅甜蜜。
這日傍晚,安媛又照例早早的回房去了。付雲臚獨自拿了把雪鏟,在門前清理積雪,忽然聽見遠遠傳來幾聲爽朗的笑語,聲音還頗為熟悉。付雲臚一怔之下,趕緊迎了過去,只見為首的正是與自己最為交好的薛副將,他手裡提了兩匹錦緞,老遠便笑著嚷道,「雲臚也忒不夠意思了,現今離得遠了,辦喜事連杯喜酒也不給老哥備下。」薛副將名叫薛自強,曾和付雲臚一處當值多年,感情甚是要好,如今付雲臚調到了李成梁中當副將,薛自強卻去錦衣衛當差,都是許久不見了。
「薛大哥,王二哥,朱三哥,你們怎麼都來了。」付雲臚又驚又喜,只見薛自強身後的兩位亦是當年一處在都衛府中共事的兄弟,他們手中提著禮物,都是滿面真誠的笑容的來向他討要喜酒。付雲臚連連拱著手,感激道,「兄弟實在抱歉,不想打擾了哥哥們破費。連杯酒水都沒有備下。」他趕緊喊著府中雜役,「雲墨,快去村東頭老王那兒打十斤酒來。」
「現在打酒哪還來得及,」朱琮梓從薛自強后露出半個頭來,卻是爽朗的大笑道,「哥哥們知道你小子摳門,捨不得買酒,王二哥早就買好了好酒帶上門來了。」付雲臚聞言望去,只見二哥王思手中真的提著沉沉的兩個大酒罈,他眼眶瞬時有些發紅,這些結拜的兄弟們當年雖然一處共事多年,但如今隔得遠了,想不到他們遠在京中錦衣衛當差,卻仍然惦記著自己,巴巴的帶著酒來賀喜,他有些哽咽的連連拱手說道,「小弟的喜事辦的匆忙,實在是對不住哥哥們。」
薛自強大手一揮,十分爽快而善意的截斷了他的話,「少說這些沒用的,先自罰三杯是正緊的。」
宅子里諾大的庭院掃盡了雪,滿滿的擺開了桌宴席,諸般菜肴流水價的擺上桌來,付雲臚二話不說,先站起身來滿斟了三大碗酒一口飲盡。三個兄弟見他這般爽快,也都十分滿意,一時間觥籌交錯,著實熱鬧非凡。「哥哥們這次來找你,倒也並不是事先知道了你要辦喜事的消息。」酒過三巡,薛自強忽然開了口,側頭望著付雲臚笑道,「你怕是不知道,王二弟一直在景王府中做事,近日景王新冊了封地,又提拔二弟做了都督。我們二人在宮中做錦衣衛也做得毫無意思,便也托二弟的福都進了景王府做個長隨。這次景王爺又派王二弟來找個……」
薛自強說起來便是滔滔不絕,王思笑著打斷了他,給他倒了杯酒道,「大哥好不啰嗦,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們三人本是出外辦些小事,偶爾路過這裡。順路過來來看看你,不想一進軍營打聽才知道你辦喜事的消息。」
薛自強被他截斷了話語,微微有些不高興,但這神色很快劃過,亦是端著杯子笑道,「對對,就是路過的。你王二哥現在飛黃騰達,已是今非昔比了。」
付雲臚大是高興,忙給王思斟酒道,「小弟要先給王二哥道個喜。」他隨即又嘆道,「諸位哥哥如今都有了半生事業,唯有小弟最不成器,至今仍然是一事無成。」他說到心事幾分悲涼,語聲也黯淡了。
朱琮梓最是疲癩愛開玩笑,此時見機便笑著岔開話題,率先叫著要看新娘子,薛自強也跟著起鬨,都叫道,「雲臚小子娶得哪家媳婦,別藏著不讓人瞧咯。」只有王思穩重些,含笑著不語。
雲臚只是為難,遲疑著不肯去叫安媛出來,三人瞧見他面紅,人人都知道這個小弟在軍營中時就是臉皮最薄最靦腆的,於是笑的更起勁了。
迷茫的月色中,忽然婷婷的走出一個人來,那女子穿著薄綃的青色衣裙,彷彿並不畏懼寒冷,她容色很美,一雙美眸靈動異常,雖然並不飾粉黛,額上一點小小的梅型花鈿,十分玲瓏可愛。遠遠看去似有一層雲煙罩在她面上,平添幾許空濛迷離,唯有腰腹不協調的高高凸起,顯出幾分突兀。
三人都瞧得愣了,朱琮梓放下了筷箸,疑惑道,「我今日怕是酒喝多了,這女子怎麼瞧著這麼面熟?」卻見付雲臚已是含笑迎了過去,柔聲對那女子道,「你怎麼出來了,不嫌冷么?」那女子微微搖了搖頭,眉間輕輕舒展了一分笑意,蕩漾得人心中都是一片沉醉,付雲臚已是攜了她的手,向眾人走了過來,一壁輕聲對她道,「還沒向你介紹呢,這些都是我從前在都衛府的弟兄,就是我向你說起過的薛大哥他們,都來向咱們討喜酒喝呢。」他的聲音溫柔而輕昵,彷彿略大一點都會吵到她一般。朱琮梓看清了安媛的容貌,嘴頓時張得老大,驚詫的說道,「這不是宮裡的李...李夫人?」眼前的女子明明就是宮裡顯赫一時的誠郡王乳母李夫人,怎麼會成為付四弟的新婚妻子?他拿捏不準分寸,便轉頭去看兩位哥哥,只見薛自強亦是一臉吃驚的表情,唯有王思面色陰沉,也是不說話。
安媛不動聲色的鬆開了他的手,卻對酒席上的眾人盈盈的行了禮,「付門李氏見過薛大哥,王二哥,朱三哥。」她一一叫出席上眾人的名字,眾人又是一陣驚詫。到底是薛自強最沉不住氣,笑著試探問道,「弟妹能叫出我們的名字,難道是原來見過我們兄弟?」安媛微微搖頭,順勢尋了張小凳坐下,卻笑道,「我雖然沒有見過諸位哥哥,卻聽雲臚說過當年與哥哥們一處結拜的精彩故事。於是各位的形容樣貌也早已銘記在小女子心中。」說著她的目光瞥過這三人的衣衫,卻一瞬即笑道,「又見諸位大人身形偉岸,樣貌不俗,猜測著叫一聲,不想倒叫小女子都蒙對了。」
須知明朝錦衣衛的服飾和尋常官員服飾截然不同。明代初期武官尚可以配飾飛魚、麒麟這些珍奇異獸在衣衫上,可自嘉靖十六年起,便有禮部奏定的明文,文武官不許擅用蟒衣、飛魚、鬥牛、違禁華異服色。唯有錦衣衛指揮、侍衛者仍得衣麒麟。此時見到薛王朱三人都是身著異常華美的錦袍,袍上麒麟紋生動可見,安媛久在宮廷居住,哪裡還能猜不出他們的來頭。
薛自強聽了頻頻點頭,按下了腰間的配綉春刀,只覺得眼前女子說的這番恭維話著實滴水不漏,又讓人覺得十分受用,便不疑有它。
王思忽然在旁沉聲發問道,「不知弟妹是哪裡人氏?我聽著弟妹略帶些南方口音呢。」
「妾身是遼東人,倒是從未去過南方呢。」安媛轉頭對付雲臚淡淡一笑,說道,「雲臚,定是平時與你說話多了,不知不覺學了你的口音。」
她難得用這樣親昵的語氣與自己說話的,付雲臚心中驟然一暖,面上浮起一絲喜悅,亦道,「媛兒是李成梁李將軍的胞妹,這次千里迢迢來營中看望李將軍,我們一見如故,很是投緣,就結下了這段姻緣。」
朱琮梓聽了連連咂舌,也不疑有他,笑道,「果然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四弟和弟妹真是有緣人。」王思也是笑著,一壁給安媛斟酒,一壁給她夾了一箸菜,笑道,「李成梁將軍的妹妹,那端然必是將門虎女,只是四弟以後要小心了,不然弟妹儘管用家法伺候的。」
安媛被眾人笑的臉紅,接過酒盞不知道怎麼辦好。付雲臚一把接過酒盞,十分爽快的飲了盡,很是體貼的說道,「不怕哥哥們笑話,內人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十分不宜飲酒,這杯酒還是小弟自罰了吧。」安媛臉紅的低下頭去,遮掩著吃著碗里的菜,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
眾人雖然看了安媛的肚子都心知肚明,但此刻都是哈哈大笑,連聲說著,「這酒該罰,該罰。」都舉了杯來敬他們夫婦,付雲臚因安媛有了身孕,不忍讓她多飲,因此酒都一概搶著先喝了,一時間眾人各懷心思,紛紛灌酒。直到兩壇酒都喝完了,已是深宵。眾人這才紛紛告辭離去。付雲臚送了幾位哥哥出了大門,目送著他們都走得遠了,頭腦中冗自沉得緊,哥哥們臨走時似乎拉了他切切的叮囑了幾句,可他腦海中亂麻一樣昏沉,囑咐了些什麼也記不清了。
他遙遙晃晃的往回走去,卻見安媛已經不在庭院中了。房裡透出一絲紅光,微微搖曳出那個女子纖細的剪影。他心中亦浮起一絲喜悅,只往房中走去。誰知走到門口才發現房門早已緊閉。倒是安媛貼身侍候的丫鬟玉簪站在門外有幾分局促不安,「實在對不住姑爺了,小姐說今兒飲了幾杯酒,身子不舒服,要先休息了,還要請姑爺去廂房將息。」
付雲臚面色陡然一沉,冷風一吹,酒意乍時泛了上來,他只覺得胸里悶悶的都是煩躁與怒意,不由伸肘隔開了玉簪,一把推開了門進去。
玉簪被推到了地上,卻來不及顧及自己,急著大聲叫道,「姑爺,姑爺你別進去。小姐都睡下了……」
付雲臚哪裡還聽得到她的叫聲,他往房裡走了幾步,乍覺得光線暗了下來,昏昏晃晃一點油燈芯挑著小小的火苗,籠出一室淡淡的腥氣,那個女子就坐在燈下,只罩著一件尋常的薄薄的生絹衣裙,手裡冗自握著一冊書卷,卻是驚愕的抬頭望著不速而至的他。
「你在看什麼?」借著酒意他向前又行了幾步,笑著站到桌案前,遙遙晃晃的湊過去看她手裡的書,人卻和她貼的近幾了,安媛都能聞到他噴出的濃烈酒氣。她厭煩的往旁挪了挪,十分冷淡的說道,「你喝醉了,請你出去。」
「我沒有醉,」付雲臚的眸色愈發深了,不可置信的望著她驟然冷如冰雪的表情,似乎要在她臉上探出個究竟,「你剛才在薛大哥他們面前不是還對我很體貼賢惠么?現在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付參將。」她咬重了這幾個字,略一側頭,垂在兩頰的幾縷髮絲也染上了淡淡的光暈。她又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遍,「請你出去。」
付雲臚猛然拉住她纖細的手腕,緊緊箍住她的腰身,迫著她抬頭,酒氣幾乎要噴到她的面上,「你早就識得薛大哥他們對不對?你剛才只是利用我避過話題。我受夠了你天天在人前演的這戲,」他的聲音變的激越起來,攥著她的手更緊了幾分,「看著我,叫我雲臚。」
安媛吃痛的悶哼了一聲,垂下目去與他對視,目光中咄咄逼人的不相退讓,連嘴唇也咬得發白。這副倔強的模樣更深的刺激到了付雲臚。他忽然鬆開她的手腕,卻將她打橫抱起,直抱到了內室之中,鬆手將她擲在床上。
「付雲臚!你要做什麼。」安媛拚命的反抗著,目光中迸出的都是慍怒幽恨,「你這個虛偽的人,你出去,你出去…你放開我..快放開我…..」
付雲臚借著酒意湊近她,「虛偽?我看最忘了自己本分的人是你。你已經過了門,我可以容忍你一次兩次的拒絕,但並不表示可以容忍你一而再的挑釁。」他說的簡潔利索,手也不停下,絲毫不憐香惜玉的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安媛猛烈地反抗著,決絕的躲過他俯身而近的吻,努力地把他推了開去。然而她怎有行伍出身的付雲臚力大,很快她被按倒在床榻上,衣衫不整,釵橫鬢亂。她覺得一個溫熱的吻重重的落到她冰冷的唇上,那溫度極致要把她融化。與此同時,一股痛意忽然從她的小腹升起,這痛意來得何等的強烈而刺骨,讓她全身都有些痙攣。付雲臚驟然停下動作,看著身下的女子痛苦的蜷縮成一團,側過身去捂住了小腹,額上全是密密的汗。那一瞬間,他的酒醒了大半,半是惶恐半是惘然的坐起身來抱住她,只見她疼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細長的眉眼痛苦地閉緊,呻吟著:「疼,疼……」
付雲臚大驚失色,連件外衣也沒披,抱著安媛就向外跑去,闔府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大夫,快叫大夫來。」
李成梁聞訊匆匆趕來的時候,天光已快泛白。他身後還跟著姍姍來遲的索秋,身著一件單薄的裙衫,看樣子是從睡夢中直接被叫起來的,因而眉目間很是有些不快。
付雲臚坐在熟睡的安媛的榻邊,靜靜地為她掖了掖被角,神情露出一絲溫柔。一旁開藥方的依舊是王大夫,李成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回事?」說著,他又轉頭看著匆匆趕來的玉簪,喝斥道,「你怎麼不在小姐身邊?晚上跑到哪裡去了?」
玉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雙腿一軟頓時跪了下去。玉簪年紀還小,平時都不經打扮的,可不知為何今日卻裝扮的格外鮮艷些,長長地頭髮沒有如常束成雙丫,反倒鬆鬆挽成個求仙髻,發邊簪了朵白玉蘭,更平添幾分嫵媚。她低著頭,聲音細弱蚊蟻,「我……我……」
付雲臚聽到李成梁的聲音,赫然止住了動作。他微微抬頭,手漫不經心的垂了下來,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向王大夫投去了一瞥,這才回道,「媛兒晚上飲了幾杯酒,可能一時動了胎氣,如今不礙事了。」他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卻依舊不去看李成梁略帶責備的眼光,面上甚至閃過一絲輕鬆與不遜的神情說道,「我和媛兒都不是小孩了,這點小事想不到都要煩擾到兄長。」
李成梁心中似有火苗攢著,怒氣一點點積攢起來。他強按住心頭的怒火,快步走到安媛床邊,細細凝視著她失血后慘白的面容,見她的眉眼都是蘊了淚意,便連唇角仍然微微撅著,彷彿睡夢中還有許多的愁苦一般,他忍不住心下大是憐惜,強忍著怒意,故作平淡的說道,「雲臚,我將安媛託付給你,是要你好好待她的。」
「付家哪裡照顧不周了?」付雲臚乍然轉過身來,深眸盯著李成梁,言辭犀利的說道,「還是將軍覺得我付雲臚,」他頓了頓,著意強調著一字一句道,「……虧待了令妹?或者說是——安、媛、姑、娘?」
「付雲臚!」李成梁一聲怒喝,握緊了雙拳,狠狠的望著付雲臚,目光中全是熊熊燃燒的怒火。
付雲臚毫不退讓的站在原地,微微揚起下頤,對視的目光中沒有半分畏懼退縮的意味。
「好了好了,說的好好的怎麼就說僵了?」索秋在一旁覺得尷尬,於是出來打著圓場,卻向付雲臚笑著勸解道,「安媛妹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時候確實倔強了些,付參將難免要多些擔待,不要辜負了我家將軍愛護妹妹的一片心意。」
付雲臚微微頜首,算是領情,只是聲音依舊冷淡,「雲臚夫婦謝過了。既然如此,還請兄長嫂子早點回去休息,兄長明日還有軍務在身,雲臚不敢耽待了二位。」
話雖然說的客氣,卻是下了逐客令。索秋眼見著李成梁的臉又黑了,大是著急。正巧此時有個小兵匆匆奔了進來,高聲啟稟道,「李將軍。景王的密使已到帳中,請將軍過去一晤。」
李成梁臉色變了幾變,肅然有些緊張,「我這就過去,請密使閣下稍待。」他又望了一眼站在牆角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大夫,吩咐道,「元美,你與我同去。」
新月沉下,旭日漸升。
房中的人終於都走得乾乾淨淨,就連縮在門邊的玉簪也讀懂了付雲臚面上濃重的墨色,十分害怕的一溜煙的跑得不知去了哪裡。
付雲臚守在安媛的榻邊,忽然伸出手指,輕輕的描摹著她面上的輪廓。如淡墨描過的彎彎黛眉,長長如蝶翼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微微撅起卻毫無血色的嘴唇,清秀的垂下的額發……他的手指清瘦卻柔和,指間只覺觸到都是冰冷的皮膚,他瞧著她毫無知覺的睡容,忽然卸下了滿面的肅然神情,只是無限疲憊的摟住了她,輕輕喚了一聲,「媛兒,我該把你怎麼辦才好……」
「你也知道了,她並不是將軍的妹妹吧。」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凄冷的女子聲調,付雲臚愕然的回過了頭。
中軍帳內,李成梁滿面笑容的迎接到了門口,拉著正中一人的手寒暄道,「王老弟久不來了,聽說如今在景王府中又有高升如今已是都督了,愚兄還是看了邸報才知道的消息,心中真是為老弟高興。」
王思面上淡淡一笑,語聲中拿捏著一股子高傲的勁,「李將軍說哪裡的話,兄弟只不過是混口飯吃,怎麼能和將軍在外殺敵戍守邊關的辛苦相提並論。」他回身見帳中儀仗森嚴,軍中校尉以上的軍官都列於兩旁歡迎,這樣的排場著實是隆重,王思又道,「這是請出迎接王爺的儀仗來了?小弟怎麼當的得。」
李成梁連連搖著他的手,懇切道,「當的得,當的得,都督是景王爺身邊的人,此番又是密使身份前來,就是和景王爺親自來是一樣的,哪裡當不得了?」這話說得王思心頭大悅,就連薛自強和朱琮梓也面上微微露出一絲得意,只聽薛自強幹笑道,「無怪我們王爺也常常誇獎李將軍帶兵有素,治軍森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一時帳中笑語喧囂,主賓十分融洽。上過了第三遍茶,王思略一環顧四周,李成梁非常識趣的知道他有密事吩咐,於是擺手吩咐眾將退下,帳中只留下隨侍在身後的王大夫一人。
王思望了望站在李成梁身後的年輕人,遲疑道,「這位是?」
「這是舍侄元美,」李成梁很是愉悅的笑了笑,低聲說道,「這次進獻給嚴大人的那幅畫兒就是舍侄弄來的,是自己人。」
王思恍然大悟的品了口茶,點頭讚許道,「那幅《富春山居圖》嚴大人已經呈給了我們王爺,王爺十分喜歡,又聞說將軍這裡竟然還有更加驚人的傳世的名作,特意讓我們來看看。」
《富春山居圖》是至正年間的傳世名畫,他派人給嚴嵩送去才不過半個月,還帶了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將軍更有驚人的傳世名作要給嚴大人獻來呢「。就果然就來了人詢問,但這次居然不是嚴嵩的人來,李成梁心裡微微詫異,他早知道嚴嵩與景王勾結密切,但想不到這次景王居然如此重視此事,親自派人來了。
這幅更加驚人的傳世名作,當然指得是早已失傳於民間的《清明上河圖》了。李成梁不動聲色笑了笑,面上卻表現得更加殷切,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來,說道「哎呀,王爺怎能如此客氣。要看畫,成梁送過去就好。怎麼能勞頓三位將軍不遠千里的趕來。」他說著一壁吩咐著王元美道,「快去把畫取來。」
王思笑道,「王爺如今在德安王府就藩,內內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盯著。將軍若派人去送畫,也太打眼了了些,還是我們悄悄地來看比較穩妥。」
李成梁連聲笑道,「正是,正是,是末將想的不周到了。」說著他彷彿不勝嘆息的感慨了一句,「景王爺有經天緯地的才幹,在德安就藩實在是太屈才了。」自嘉靖四十二年嚴嵩失寵,裕王長子出世被封為皇長孫后,裕王便坐穩了實際上的太子地位,景王迅速的失去了聖心。就連盧靖妃也無法阻撓嘉靖的決心,眼巴巴的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兒子去了德安當個藩王。
王思狹長的眉眼微微眯了一瞬,似是在探究李成梁說話的真心與否,他略一滯身,卻又漫不經心的說道:「如今皇長孫夭折,裕王在京城的日子怕也不好過,天下之大,鹿死誰手難說的緊。再說景王爺也是陛下親生,在德安倒也不算屈才——莫忘了當今聖上的藩邸就在安陸,離德安不到百里。」
嘉靖皇帝是世宗的表弟,年輕時封藩就封在湖廣府的安陸州,此時把小兒子的藩府也封在此地,未免有些巧合的過分。李成梁經他點破,頓時做出恍然大悟狀,忙道,「末將真是魯鈍,沒有想到此節的關係要害。」他一眼瞥見王元美拿著一卷畫軸進來,忙笑道,「畫拿來了,各位密使可查看查看。」
王思的目光隨著展開的畫卷豁然一亮,他看了良久,卻依舊帶著幾分狐疑的問道,「這畫從大內遺失了近百年,輾轉多人之手。就連嚴大人此前也險些上了奸人的當,不知此幅畫將軍如何確定是真跡?」
李成梁面露微笑,高深莫測的指著站在畫旁的年輕人道,「此畫確定是真跡無疑。天下只有我這個不爭氣的侄兒懂得此畫的真偽分辨。」
王思的目光在王元美的身上轉了轉,忽而一笑道,「好,那就勞煩將軍的令侄隨我們走一遭,親自向嚴大人和王爺說道說道這幅畫。」
王元美默默地點了點頭,目光清冷,看不出半點情緒的波動,把畫軸默默地收了起來。
眼見王元美帶了畫退了出去,帳中的氣氛頓時活絡了起來,朱琮梓最快的撐了個懶腰,嘿嘿笑道,「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巴巴的把我們兄弟派來,原來就是為了一幅畫兒罷了。現在公事辦完了,好酒好菜快整治些來。李老哥,你這裡有些什麼好耍的,也帶兄弟們去見識見識,開開眼界。」
王思微微皺了皺眉頭,喝斥道,「三弟不得無禮。明日一早就上路回去,公事重要,要耍回去耍去。」
李成梁見朱薛二人都被訓斥的面上尷尬,趕忙起身吩咐擺上酒席,一壁微笑道,「遼東這邊都是窮地方,比不上京里繁華。不過此地的土產倒是有一些,都替諸位準備齊全了,明日若趕著上路的話,請務必帶上,也是鄙人的一點心意。」
朱薛二人聽到是土產,心裡微微不快,不免哼了一聲。他們都是錦衣衛出身,平時去地方上風光慣了,到哪裡不是大大的搜刮一番,土產怎麼會瞧得上眼。倒是王思城府頗深,只笑了笑道,「那在此謝過李將軍了。」
不一會兒索秋帶著幾個侍女過來布置酒席,殷勤的替席上的人布著菜。王思喝了一口酒,瞥到索秋挺著個大肚子忙前忙后,忽然發問道,「這是李將軍的夫人吧,怎麼好意思讓嫂夫人帶著身孕操勞?」
李成梁微微一怔,正待說話,卻聽索秋柔和的笑道,「妾身身無長處,唯在飲食上有所長。這酒菜都是妾身親手布置,還請諸位貴客不要嫌棄。」
朱琮梓瞧著她只是發笑,「嫂夫人倒讓我想起個人來。聽說李將軍的妹妹也有身孕了吧。」
李成梁微微訝異,「朱將軍怎麼知道此事?」
薛自強趕忙說道,「我們兄弟四人曾經結拜,還有一個老四付雲臚,如今是在李將軍軍中做著參將,新近娶了將軍的妹妹。我們昨晚剛去拜訪過他。因而也見到了將軍的妹妹。」王思沒想到他竹筒倒豆子一樣和盤托出,阻攔已是不及。他不滿的咳嗽一聲,打斷了薛的話,問道,「在下的小弟娶了李將軍妹妹的事,也是剛剛得知,真是十分有緣。不過將軍的妹妹似乎不是在遼東長大的?」
「舍妹自幼生長老家,從未離開過。都督怎麼會有這樣的疑問?」李成梁大是詫異,「想不到付雲臚與都督還有這層親緣,成梁倒是不曾留意,真是疏忽照應了。」
「將軍肯嫁妹於雲臚,足見厚愛,」王思轉動著手中的酒盞,卻緊緊地盯著李成梁的雙眸,笑道,「我只是聽弟妹說話帶些京城口音,相貌也與將軍並不太相似。還以為只是將軍的義妹罷了。」
李成梁已知王思起了懷疑,他心中有一瞬的莫名恐慌,安媛的身份真要查起來並不難,但連帶著他們就會對自己起了疑心,那送畫之事……他簡直不敢想象,回眸間只見索秋神色大變,怔怔的夾著菜沒有放下筷箸,他不動聲色的瞥了索秋一眼,依舊斬釘截鐵的說道,「舍妹的確是末將的胞妹,此事確定無疑。都督莫說笑了。」
朱薛二人冗自在喝著酒吃著肉,全然沒注意他們在聊些什麼。李成梁面上掛著微笑,應對著王思投來的幽深探尋的目光,但他的手心已攥出了汗來。過了片刻,王思才收回目光,若無其事的把菜送到口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是某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