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古卷封啟論平章
安媛的嘔吐時常發作,常常車行不了幾里就得被迫停下來,待她好些後繼續上路。一路上病勢卻日漸沉重,每天醒來的時間少,常常都是昏睡著。然而不一日大車卻也行到了京畿地界,這天終於到了一個大的鎮子上,名喚新寧鎮,鎮上人來人往很是繁華。徐校尉匆匆去鎮上請來了最好的大夫診治,老郎中看了看安媛的身形,又瞧了瞧她腫的足有一倍粗的小腿,迅速便開了個清熱解郁的方子,呵呵笑道,「不用太過擔心,夫人嘔吐只是因為害喜,吃幾服調理腸胃的葯就好了。只是要多多注意休息保養,不要太過辛勞了。」
玉簪於是安了心,做主要在鎮上挑了家大些的客棧住下,徐校尉有些為難道,「將軍出門前吩咐過,一路上只走小道,不能在大城鎮歇息停留,我們是不是再趕幾里路,尋個人家村莊歇下?」玉簪臉色一板,輕聲斥道,「我瞧徐校尉是忒糊塗了。李將軍有命令,那是他沒看到夫人現在的情狀。將在外,君命還有所不受呢。小姐的腳都腫成這樣了,還能讓她再趕路么?」她聲音壓得極低,惟恐讓安媛聽到憑添心事。徐校尉扭不過她,只得嘆了口氣作罷。
鎮里最大的客棧很是好找,就在鎮子東邊的路口,蓋著諾大的三層樓的華舍屋檐,氣魄當與其他屋舍不同,樓上金光閃閃一道匾額,上書「雲仙客棧」四個濃墨打字,店門大開,一樓酒肆里坐滿了人,看起來十分熱鬧。玉簪一看這地方就很歡喜,自是去掌柜處要一間上好的客房,掌柜四十餘歲,看上去十分淳樸憨厚,帶著河北地區濃重的口音說道,「客官哈,咱這的客房分天字間、地字間和人字間,天字間是最好的,只可惜今兒都住滿客了,再其次地字間的客房還有一間,客官看要還是不要?」
徐校尉一皺眉頭,問道,「可有沒有挨在一起的人字間客房?要兩間就是了。」
「有哈有哈,」掌柜十分殷勤的朝他道,「地字間的客房四錢銀子一間,是朝南的方向。普通人字間的客房只要兩錢銀子一間,還空著許多,不過都是朝北的了。」
玉簪很是擔心的望了一眼停在店外的大車,回頭斥責徐校尉道,「朝北的屋子,夜裡該多冷。地字間既然還有一間,當然得給小姐要一間好的屋子。徐校尉自己就委屈一下,去住人字間吧。」
徐校尉環顧四周,只見大堂酒肆之中,多是肩挑走卒之徒,不乏有許多人側目嚮往,其中間或許多閃爍目光,他不免心中一緊,拉住了玉簪的衣袖道,低聲道,「玉簪姑娘,此處人多口雜,不知深淺,還是住在鄰間有個照應的好。」
玉簪心中惱怒他前怕狼后怕虎,一甩袖子,輕嗤道,「校尉是出來保護我們的,怎麼這般膽小怕事。幾個山野村夫罷了,還能興得起什麼風浪,校尉膽小,我們卻不膽小。」說著她自與掌柜交付了銀兩,又去大車上扶了安媛,徑自上樓去了。
樓上地字間的客房果然甚是寬敞明亮,一色的黃梨木傢具打造精細,雖然並不名貴,卻也十分的實用。地上鋪著厚厚的絨線毯子,靠著窗邊是一溜的福慶有餘大圓角櫃,攔著薄絹烏木雲龍紋的美人屏風,十分的精緻。倚窗處是一個攢花大炕,炕里生了暖暖的火,十分的暖和愜意。玉簪扶著安媛在炕上躺下,自去收拾行裝。不一會兒,卻見徐校尉提著行李物件上了樓來,她十分冷淡的招呼了一聲,接過就要關上房門。誰知徐校尉卻推開房門,自顧自得走了進來。
玉簪大是惱怒,言語很不客氣的斥責道,「誰讓你進屋來了?」徐校尉麵皮一紫,分辯道,「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來看看夫人住的地方是否安全。」
「就讓徐校尉檢查一下吧。」倒是炕上的安媛聽了爭執說了一句,玉簪這才忿忿的住了口,仍然極不樂意的白了徐校尉一眼。
徐校尉頗是惱怒,心道這女子好不蠻橫,他也不去理她,走進房來四處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番,就連天花板的角落也不放過,半晌才點點頭,對安媛告辭道,「夫人,都檢查過了,如果有什麼事,隨時傳我就是。」
玉簪瞧著他離開的身影,心裡亦是彆扭的,重重的哼了一聲。反是安媛溫言的止住了她,「徐校尉是個仔細的人。」其實她內心亦是凄涼而不解的,對自己的保護這般嚴密,可有誰還會關心自己的死活呢。
到了傍晚,掌柜心情甚好,自用了幾碟菜肴和米飯,又溫了一小壺黃酒,獨自一人自斟自酌的在屋裡喝到半醺,酒漲肚中,決定去方便方便。誰知剛剛退出門去,卻被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到脖子上。掌柜的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頓時嚇得屁滾尿流,不住叫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誰知那手持利刃的蒙面刀客卻冷冷一哼,把他拖到了屋外逼仄的死角里,厲聲問道,「那個懷孕的女子住在哪個房?」
掌柜的手顫抖的一指二樓角落處一個亮著燈的屋子,第二句求饒的話還未出口,那刀客忽然面露凶光,眼前光影一閃,掌柜早已身首異處。
「地字間十號的飯菜送到。」
安媛忽然聽到門外有陌生的聲音,她望了玉簪一眼,微詫異道,「玉簪,你在店裡叫了飯菜啊?」
玉簪也是有些吃驚,她拉開了門,只見外面燈火昏暗,卻站著一個做店小二打扮的人,手裡捧著一大盤酒菜。她驚奇的問道,「我們並沒有叫酒菜啊。」
那店小二低著頭,看不清面目,只是啞聲道,「是掌柜吩咐我送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玉簪笑著打趣道,「難道是你們掌柜送的,你們掌柜可真是客氣的緊。四前銀子一間的房,還送這麼豐盛的酒菜。你先端進來吧。」
安媛在裡間笑罵道,「莫渾說了,快讓他去問清楚是誰定的飯菜,送錯了回頭掌柜可是要責怪他的。」
說話間,那小二已是端著酒菜進來,畢恭畢敬的將食盤擱在了桌上。
安媛隔著屏風望去,只見那小二身材短小卻很精壯,他低著頭,可是看他身形卻十分熟悉。她正在詫異,卻見那小二猛然抬起頭來,眼神中忽然閃過一絲凶光。
安媛心道不妙,正欲叫喊示警,卻見那小二已是手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就向玉簪襲去,便欲下毒手。安媛情急之下低聲道,「王二哥,手下留情。」那小二身形一滯,倒轉了刀背重重的擊向了玉簪,瞬時玉簪一番白眼,暈厥了過去。
此時門外忽然起了喧囂之聲,徐校尉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夫人,玉簪姑娘,你們沒事吧。」安媛正要高聲叫喊,那小二很是眼明手快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口。徐校尉聽到門裡有女子的悶哼之聲,更加焦急的撞門而入,與此同時,那小二一把撈起安媛,長刀劃破窗格,已是挾著她破窗而出。
這小二雖然身材短小,可腳程很快,背上負了人如同在平地上信步,瞬時就把在後面追趕的徐校尉甩了很遠。也不知道奔了多久,安媛只覺得身上漸漸落了水滴,竟然是下起雨來。緊接著她眼前一暗,已是進了一個破舊的廟宇之中,她被扔在地上的蒲草堆上,恰好一道電光閃過,映照的世間一片透亮清明。安媛亦看清了眼前高大的泥塑菩薩塑得格外猙獰,而廟門上是斗大的三字匾額:「潮音寺」。
一陣疾風刮過,破舊的廟門吱呀一聲,掉下了一塊木板來。那小二面無表情的往了寺外一瞬,忽然扯下了面上的布,露出一張清瘦狠厲的臉來,正是王思。此時他斜斜的回頭覷了滿臉驚恐的安媛一眼,一雙精亮的瞳仁多了幾分乖戾之意,壓低聲音道,「你倒是乖覺,居然認出我來。」說著他面色一震,又往前行了幾步,逼近了安媛道,「李夫人,我原本只想要你肚中孩子的性命,給你留一條活命的。只不過誰讓你認出我來,如今看來是留不得你了。」
安媛聞言一驚,彷彿有鞭子重重的抽在自己身上。聽王思此時口口聲聲喚自己「李夫人」,決口不提弟妹二字,心知他已認出了自己。她凝神細想了一會兒,卻亦點頭道,「王侍衛,十八道嶺上一別,我們又見面了。」
王思向後退了幾步,大是驚詫道,「你,你…怎麼知道十八道嶺上的事?」
安媛點點頭,揣摩著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其實自第一次見到王思,她便認出了正是十八道嶺上指揮狼群襲擊自己之人。然而後來雲臚之死事發突然,她無暇追究這其中過程,想不到此處居然相逢。她心中巨震,十八道嶺的事……她不敢再想下去,手不自覺的按在腹上。那天是鈴兒入土的日子,卻也是自己遭蒙兇險,昏迷的日子。她強自鎮定的點點頭,十分簡促的說,「我早就知道了。」
王思面色大變,緊緊的盯著她問道,「那…四弟…四弟也是知道的?」
「雲臚他…」安媛心中一痛,面上不免帶上了幾分哀戚神色。
「四弟他怎麼了?」王思瞧著她的臉色,心中不免狐疑,抓著她的手腕更用力了。
這一瞬時,安媛忽然心中警惕起來,她覺得王思的話里另有隱情,於是她鎮定的瞧著王思,緩緩說道,「雲臚他也都知道了。」
王思鬆開了她的手,流露出幾分深深地失望與恐懼,「哦,怪不得你還能沒事。原來四弟已經懷疑了我,根本沒有把那海狗湯給你吃。」安媛聽得驚心動魄,覺得似乎有一個極大的陰謀在圍繞著她,而如今這冰山的一角似乎在一點點的揭顯。她強自按住心下的傷感與輩分,臉上卻綻出神秘的笑意來,「不錯,雲臚早就知道你的陰謀了。那海狗湯他怎麼會讓我喝,你的如意算盤都要落空了。」
王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忽然目光中又流露出一絲遲疑,厲聲道,「不對,如果四弟真懷疑了我,怎麼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遠門,他怎麼沒有跟來。」
安媛一啞,頓時無話可說,是呵,若是付雲臚在,斷不會讓自己一個人經歷這樣的風險。就好像有人在她心口處開了個小小的口子,這些天來的隱藏與忍耐都失了有效期,心中的悲傷瞬時決堤,目光中有無數泫然流彩轉過。
恰在其時,外面風雨大作,廟外的一株枯樹耐不住狂風的侵肆,喀嚓一聲轟然倒下。王思的目光有些發紅,看著安媛泫然欲涕的神情,心中更是有所懷疑,「說呀,你是不是在騙我?不然四弟為什麼沒來?」
「你怎麼知道她是一個人?」不知何時,廟門口忽然多了一個人,那人聲音清朗而熟悉,冗自帶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安媛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只見門前站著的那人,長袖緩袍,衫底一概墨綠的團龍暗紋連綿而起,透出淡淡的龍涎香,眉目清寬疏朗,唯有唇角挾著一抹笑,依如白露冷冽含光。
王思亦大駭之下回過頭去,膽戰心驚的開口叫道,「裕王….殿下….」他面色快速變幻了幾次,反應奇快,卻是一轉身便把安媛挾持在懷中,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抵在了安媛的顎下,咬牙道,「殿下,得罪了。」
這一下事發突然,裕王亦是一震,冗自皺了皺眉,淡聲道,「放肆,你既然知道得罪了,還不放開她。」
「小人知道此女是王爺的心尖,更何況她肚子里還有…嘿…」王思語義不明的頓了頓,眼光飛速的略過一臉茫然而震驚的安媛,說道,「小人今日明白是犯了死罪,但小人求的是活命,只求王爺給句爽快的話。王爺是金枝貴胄,這女子也是千金之體,小人信得過王爺的為人。只要王爺今日答應放小人一條活路,小人立馬放了這女子,絕不會傷了她性命。」
「好,你放了她,」裕王背對著寺外瓢潑的大雨,簡短的說道,「我饒你性命。」
王思面上閃過一絲狂喜,他鬆開了安媛,甚至有些帶著諂媚的替她整了整裙裾。然而他斜眼瞥到裕王神色不佳,心知可能拍到馬蹄上,趕緊訕笑著站起身來,匆匆對裕王一揖,後退著走到了廟門前。
「就這麼要走了么?」安媛忽然咬牙說道。
王思面上神色大變,卻見此刻裕王早已站在安媛身側,自己斷無可能再去脅迫他二人。他面色張恐的望著裕王道,「殿下….殿下….你答應過小人,難道要出言無信么?」
安媛本已委頓在地上,此刻支撐起身子,目光炯炯的盯著王思,含恨道,「你就不想關心一下你的四弟如今怎樣了?」
王思神情陡然緊張起來,但他唯恐是安媛設下的詭計,仍然不肯走進半步,只退到門邊,挑著眉狐疑道,「如何了?」
「拜那碗海狗湯所累,我深受寒毒,是雲臚冒著大風出海去求解藥,他……他……」
她的目光中忽然閃過濃重的恨意,渾身顫抖的說道,「都是你,是你親手害了你四弟的性命。」
裕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冰涼的手合在掌心,不住寬慰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王思面色一凜,須臾間收回了目光,彷彿全然沒有聽到安媛的話一般,只是盯著地面道,「王爺不是言而無信之人,今日是否給小人一條活路,全憑王爺斷下。」
「你….你真是全無心腸之人,」安媛恨極,神情也有些癲狂,「雲臚把你當至親之人,你卻害死了他,你就沒有半點負罪?」
「你冷靜些,」裕王與她離得更近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今日我們負他一個人情,怎能言而無信?」安媛與他對視片刻,見他狹長漆黑的雙眸中是不見底的堅定深沉,隱約透出淡淡的關切。她心知無望,失望的轉過頭去。
泠泠的寒風透入廟內,吹得人皮膚上泛起一陣驚栗。裕王的聲音陡然透出冷凝,「你走吧,今日不取你性命,來日若再相見,我斷不會饒你。」
「多謝王爺大恩,」王思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地磕了幾個頭,悶聲道,「王爺的活命之恩,小人當牛做馬,也要報答。」語畢,他倉皇的起身,冒著大雨跑出了寺廟。
一時間寺廟裡安靜了下來,旋又沉入了一片寧靜的黑暗。彷彿浸入了無邊的深淵中,只是墮落,墮落到底的蒼涼與黑暗,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人在黑暗之中,常常會有更深刻而敏銳的觸覺,安媛在那一刻,卻覺得一切感官都封閉住了,心裡滯得透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裕王摸出一個火折,輕輕點燃了佛像前的一盞紙糊的油燈,微弱的火光輕跳,他輕輕握住她的皓腕,「別哭,別哭……手怎麼這麼涼。」
安媛「嗯」了一聲,卻縮回手,有些不自然的朝著火光明滅處挪移。她還在病中,又身懷有孕,行動便不十分方便。此時有八個余月身孕的小腹突兀的隆起,更顯出她病中支離憔悴的瘦來。她有些躲閃之意,從入宮到離開,她雖然早知他的心意,卻始終拒絕疏離。便是永陵上的分別,她的內心依舊是驕傲而自尊的。想不到再相見時,他依舊還是芝蘭玉樹的清雅王爺,她卻成了沉痾帶孕的婦人,醜陋而疲憊。他看著眼裡有些疼惜,忍不住攬臂過去將她摟在懷中,在她耳畔低低的聲音,有如冬日裡的一抹暖意,「這些日子你瘦的多了。」
廟外的凜冽寒風不知何時住了,一輪新月透入破舊的紙窗,外面早已是覆了一層薄薄的雪,煞是晶瑩剔透,激得人心中浮起一片清冷的涼意。安媛覺得手臂有些發麻,心裡亦是空蕩的,起身便欲開言。
「你什麼都不用說,聽我說就是了,」他的手指忽然覆上了她薄薄的唇,輕聲在她耳畔呢語,那聲音中甚至帶了點悲愴,卻又黯然的要到心裡,「無論我在你心裡是什麼,在我的心裡卻始終牽挂著你,這些年來從沒有變過。你也許接受不了我,我卻願意照顧你。當初你離開時,我會放手,也會心痛難受,但我覺得你能過的幸福就好。可如今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裡怎麼會好受。如今你腹中又有了孩子,就算是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我祈求…祈求你能接受我的這份照顧。」
一時間彷彿是被什麼抽空了力氣,安媛覺得自己苦苦支持了許久,可如今五臟六腑都是空蕩蕩的,充滿了涼意。這些日子來所有的悲涼、委屈、絕望,瞬時都湧上了心頭。身邊一個個陪伴的人,早已都離她而去,就連那個死纏爛打彷彿永遠都趕不走的付雲臚,亦陰陽永隔、再難相見。她什麼都沒有了,除了肚子里這個不知來歷的孩子,她什麼也沒有了……
一如四五年前那個昏迷的夜晚,她初醒來,墮入這個陌生的紅塵。
在這個世間沉浮而掙扎,苦苦的想抓住身邊的每一樣事物,可她什麼都抓不住,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垂下目來,伏在他膝上失聲而泣,「雲臚死了。是我害死了他,陪在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會離開……我是個不祥的人……你又何必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去好了。」
「你不祥,我也不祥,」他輕輕撫著她柔順的髮絲,覺得昔日如黑瀑的長發如今也少了許多,宛然不足一握。他輕聲道,「你知道么,從我出生父皇就厭棄我,小時候我拚命努力,讀書要讀的最好,騎射也要最好,處處都得到師父的誇獎,可父皇依然不會多看我一眼。後來我才知道,人們都說我出生那日有太白星曜日,於是父皇也認定我是個不祥的人,說我命硬會克親人,但我的兄弟姐妹真的一個一個故去了,如今只剩下我與四弟兩個。可四弟…四弟委實也不爭氣……父皇年紀大了,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只能把所有的事都交託給我,他是被迫倚重他最不喜歡的這個兒子。」他又嘆了口氣,只道,「你是我在世間最後一個親人了,我會護得你周全的。」
安媛含著晶瑩的淚珠,不敢置信的望著他。他只是低下了頭,用溫暖的手背抵住她冰涼的額頭,輕聲道,「走吧,我們回家吧。」
安媛回到王府才知道,先前的福華郡主早已去世,如今裕王又娶了一門閨秀陳氏為正妃,陳氏是通州貧戶之女,出身寒卑,想來是因為裕王一直在妻道上坎坷,故而嘉靖才為他擇了這麼一門貧賤的親事。這位陳氏的性子十分的謙和,終日就在佛堂中念佛,也從不生事。
而福華的慘死,最終只是不了了之,不知道翁嫣兒回宮后如何敘述,但從此嘉靖帝不再招幸她,雖然名位尊崇仍在,卻和冷宮中的庶人無異。而福華的身故,對外只說是因病而亡,朝鮮王室縱然傷痛,卻也只嘆福華命薄,並沒有節外生枝。
只是安媛聽府中之人閑言才知道,那日福華遇害時還帶著身孕,她著實是性命頑強,竟然在艱難中誕下一個早產的女兒方才咽氣。如今這個女娃已有八個月大,尚且在襁褓之中還沒有名字。陳氏自然是不聞不問的,而王府里的人因為忌諱福華郡主的橫死,也都不太照料這個孩子。
安媛見到這個孩子身形如此的幼小,不足正常孩子兩三個月大小,眼睛閉著也睜不開,瘦巴巴的實在可憐,她自己也在孕中,大起了憐憫之意。親自求了裕王給這孩子賜個名字,好好安排一位乳母餵養。
她開口的事,裕王自然不會不允,只說讓安媛擇定名字便好。安媛見這女娃生的冰雪可愛,便說叫做小雪吧。
隔不了幾日,玉簪被裕王府的侍衛找到,原來那日在客棧中遇險后,徐校尉闖進房中時,只有玉簪昏迷在地。徐校尉一直把玉簪送到裕王府中,這一路上千里同行,風餐露宿,徐校尉雖是個直爽的漢子,但對玉簪已是情根深種,到了裕王府後便婉轉的向安媛吐露了心事。安媛當然樂得促成好事,但她知道玉簪對王大夫的情意,仍有些擔憂的悄悄去問了玉簪意思,卻見玉簪雙眼一紅,隔了半晌方才輕輕點了點頭。安媛見她應允下來,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徐校尉也是大喜過望,忙回遼東去準備籌辦婚事,說好開春之後來接玉簪過門。
一個月後,安媛在裕王府中誕下了一子,母子平安。裕王大宴賓客,裕王府中流水的筵席擺了三天三夜。嘉靖帝老來得孫,雖然埋怨兒子居然保密的這麼久,連個風聲也不透。然而老皇帝想起曾經長孫在襁褓中的早夭,似乎又能理解了兒子的苦心。他大喜過望之餘,親自給這個孫子取名「翊鈞」,意屬千鈞之重,大是寄託了重望。皇帝都這麼重視,內務府自然也不敢怠慢,匆匆在內廷彤史中鄭重的補上了一筆,又有模有樣的為皇孫的母妃擬了側妃李氏的名號。
翊鈞生在冬日,按照明代的說法,孩子落地便算一歲,過了年便算是兩歲了,而其實孩子才不過剛剛出生兩個余月。這年歲冬恰逢是嘉靖帝的六十大壽,大赦天下之餘,宮裡亦很是熱鬧,提前數日便開了筵席。安媛於是攜了膝下撫養的一兒一女,陪同著陳氏一同進了宮去。
這次安媛入宮,只覺得嘉靖蒼老了許多,再也不是許多年前那樣意氣風發、雷厲風行的樣子,昔日里保養有素的一頭烏髮都半做了花白的顏色,走路也有了龍鐘的老態。他身邊沒有了美艷年輕的妃嬪陪伴,除了秦福,只有藍真人依舊陪在他身側。藍真人面如冠玉,依舊是楚楚動人的清秀少年,好像時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
嘉靖抱著翊鈞在懷裡好好逗弄了一番,難得的面上露出了一抹慈祥的笑意,大有含飴弄孫的樂趣。抱了一會兒,老皇帝忽然興緻勃勃的問道,「這孩子起名字了么?叫翊鈺如何?」
眾人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隔了片刻,倒是藍真人笑了笑,說道,「陛下怕不是忘了,陛下早給小皇孫定了翊鈞的名字,都傳旨詔誥天下了。陛下當時還說雷霆萬鈞的寓意好,小皇孫以後會是挑得起萬鈞江山的有道明君呢。」
嘉靖的面上忽然有一瞬的滯澀,彷彿在回憶什麼艱難久遠的事。過了一會兒,他苦笑了笑,自嘲道,「是么,朕倒是忘了。叫翊鈞好,翊鈞好呵。」說著他轉過頭去,朝著藍真人輕聲的說了句什麼,安媛站的近,卻聽得分明,只聽老皇帝似是無限傷感的說道,「道玉,你說朕是不是老了……」
酒過三巡,老皇帝覺得遠遠瞅著安媛瞧著面熟,招近身側細細的問了幾句,終於想起這是當年翁妃身邊的舊宮人,一時間老皇帝面上神色複雜,招手叫來了秦福,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多時,秦福便陪著一位素色衣衫的端莊女子走了進來。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席上坐著的都是皇親貴胄,多半都認識這位曾經寵冠六宮卻數次入了冷宮的翁妃,一時間鴉雀無聲。唯有首席上的嘉靖帝輕輕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來。嫣兒的眼眶瞬時紅了,亭亭的走到玉階下,挨著老皇帝身邊坐下,再環視四周,只覺人人都投來了艷羨或是複雜的目光,其中唯有一道目光純澈而高興,她定定的回望過去,與坐在末處的安媛的視線交匯,兩人相視一笑,遙遙的舉起酒盞對飲了一杯。
筵席過半,卻有幾個錦衣的侍衛匆匆奔到殿門前,對秦福奏報了幾句。秦福聽完趕緊大聲奏報道,「陛下,景王在封地思念皇父,特地委託嚴閣老送上壽禮來。」
老皇帝隔得遠了,耳朵也不太靈便,坐在首席的裕王含笑又對父親重複了幾句,老皇帝很是高興,連聲道,「圳兒這般有小心,好哇,好哇。惟中(嚴嵩字惟中)今年也有八十了吧,朕很久沒見到他了,快讓他上來。」他說著一壁對裕王囑咐道,「三兒,你這個四弟雖不成器,卻是很有孝心的,過完年讓他上京來一趟,朕也很思念他。」裕王亦點頭應下。
不多時,嚴嵩捧著一個精美絕倫的紫檀嵌八寶的木匣,畢恭畢敬的步上殿堂。他將木盒交給秦福,自己卻顫顫巍巍的趴在地上,一絲不苟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嘉靖與他二十餘年的君臣,到底有很深的情分,此時見他滿頭白髮,走路也不穩健,便命人給他賜座,很是動情道,「惟中,朕與你一樣,也有白頭髮了。」
嚴嵩恭敬的撿了春凳的一角坐下,豁著漏風的牙,口齒不清道,「陛下福運隆重,臣怎敢跟陛下相比。」
嘉靖笑著搖搖頭,見秦福在費儘力氣也打不開那個木匣,不免奇道,「惟中,你給朕送什麼好東西來了?這個匣子好像都有古怪。」
秦福也是訕笑的跪下,「陛下,這匣子著實機巧的緊,老奴實在手笨眼拙,打不開這匣子的機關。」
嚴嵩搖搖晃晃的離了座,接過那木盒,卻笑道,「陛下,這是景王爺的一番心意,十分的難得。這匣子叫做八卦玲瓏百寶匣,別看它只有三尺長,卻是刀劈不開,水浸不入,火燒不壞,唯有臣掌握了這個開匣的法則,不然任何人拿到了匣子也開不了。景王爺說這匣子里裝的可是稀世的寶貝,特地命人八百里加急的送到臣的府邸,讓臣和一位王府親隨給陛下送來,怕的是旁人來送會出岔漏呢。」
嘉靖聽他說的謹慎,不免也動了奇心,竟然離開御座往前走了幾步,湊過去看嚴嵩開這匣子。
說話間,嚴嵩示意一位身著素袍的年輕人上殿來。那人雖然穿著景王府長隨的服飾,可安媛還是很快的認出了他,正是在遼東時給自己診病的王世貞。然後王世貞卻彷彿沒有看到安媛一般,只是恭恭敬敬的走到木匣邊,把木匣平放在地上,拿出了兩把鑰匙。
嚴嵩也從懷中取出了兩把鑰匙,兩人依次轉開木匣四角的鈕金旋鎖,又把鑰匙變幻位置,各自再轉開一次,只聽卡擦一聲,木匣四角的鎖頭同時發響,匣子果然果然打開,露出了一個三尺余寬的畫軸來。
「是一幅畫?」嘉靖點了點頭,頓時來了精神。他在書畫一道很是精深,一生致力於書畫的收藏,內府中收藏的書畫過了萬卷,不知是前朝的多少倍。
「陛下看了就知道。」嚴嵩賣了個關子,緩緩的展開了捲軸。
捲軸就此鋪開,長有五米多,十分的震撼。王世貞與秦福各牽了一端,嚴嵩翹首滿是期待的望著嘉靖。只見嘉靖特地拿了西洋人為其配的老花鏡,細細的放在眼前,興緻勃勃的從頭細細審視著捲軸,一直看到最終一段,他面色終於大變,躬著的身子半晌直不起來。
「大膽!」裕王離得最近,一瞬間也是看清了捲軸上的字樣,驚詫之下,厲聲說道,「來人,將嚴嵩抓起來。」
嚴嵩倉皇跪倒在地,冗自不知緣由,「陛下,臣冤枉啊,臣所犯何罪?」
「這就是老四千里迢迢讓你送來的壽禮?」嘉靖終於喘上了一口氣,在眾人的攙扶下,指著捲軸厲聲問道。
嚴嵩回頭看那捲軸,哪裡還是《清明上河圖》,單憑開頭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就讓他嚇得差點背死過去,「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
這幅捲軸上的與其說是一篇奏章,不如說是一篇檄文。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文首署名的海瑞,是赫赫有名的不怕死七品小官,不知上了多少奏章歷陳弊事,斥責皇帝。嘉靖盛怒之下早已將海瑞關在大牢之中,命令左右誰也不許提這個名字。誰想這幅捲軸上竟然記載的是海瑞最有名的那封罵奏,此文曆數了嘉靖自即位以來,所有的弊政劣跡,滿紙洋洋洒洒都是痛罵嘉靖昏庸誤國。
嚴嵩磕頭如搗蒜,「陛下,陛下明鑒。這木匣里明明是《清明上河圖》啊,是景王殿下辛辛苦苦為陛下尋來的真跡,專為陛下添壽甲子的賀禮,怎麼會變成這個……臣,臣也不知道啊。定是有人掉包了,對,有人掉包了…..」
「你不是說這個木匣只有你能打開么?」嘉靖臉色蠟黃,聲音卻冰冷到極點。
嚴嵩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臣,臣不知…..確實只有臣打開過,這幅畫隨在臣邊從未離身,怎會這樣啊…..萬歲…怎會這樣…..」說著他看了一直冷冷跪在地上的王世貞一眼,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聲說道,「一定是他……一定是這長隨搗鬼!把景王爺的禮物掉了包。」
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世貞身上,卻見他身背驀然挺直了許多,朗聲道,「罪臣王忬之子王士貞叩見聖上。」
這一聲如洪鐘一般振聾發聵,滿殿的人都覺一驚。王忬是世宗朝的名臣,一度曾任兵部左侍郎總督薊遼,嘉靖三十八年被嚴嵩以灤河失事處斬,世人皆為王氏所冤。此時殿中只有嘉靖帝微微露出迷茫之色,說道,「你是思質的兒子啊,你父親身體可好?朕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王忬之案發生不過六七年,天下皆知,嘉靖帝居然毫不知情,此時殿中還有誰敢說話。唯有王世貞伏在地上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已是泣不成聲,「啟稟聖上,罪臣……罪臣的父親已經去世七年了……」
嘉靖帝眯了眯眼睛,彷彿想起許久之前的往事,不甚慨然道,「你父親年少之時就才學通敏,後來知事地方,頗有政聲。朕記得思質比朕還小几歲,怎麼這麼早便去了。可惜了。」
「聖上!」王世貞已是哭得聲音嘶啞,他猛然抬起頭來,指著嚴嵩泣道,「臣父不是病死的……臣父……是被這嚴老賊害死的。」
嚴嵩嚇得面色蒼白,磕頭如蒜搗,連聲道,「陛下,老臣冤枉。王思質與臣有同朝之誼,臣怎會害他。嘉靖三十八年俺答進犯潘家口長城,王思質為大同巡撫,灤河失守后,王思質自知難逃罪責,是自請下獄的。」
「老賊休得胡言!」王世貞大喝一聲,雙目赤紅的盯著嚴嵩道,「你父子分明是覬覦我父所藏《清明上河圖》的重寶,幾次三番勒索不得,便尋了個罪名將我父下到獄中。臣父被下獄時已年過半百,哪還經得起酷刑拷打折磨,不過幾日就去了。」說著,王世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源源本本的講出了嚴氏父子陷害他父親王忬的過程。原來王忬出身太倉世家,族中存了《清明上河圖》的珍卷已有百年。嚴嵩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就命人去索要此卷。王忬深鄙嚴嵩為人,自然不會客氣。嚴嵩懷恨在心之餘,便把王忬派到大同任巡撫。大同此地接辟韃靼,一年中常有俺答率部來襲,擾不勝擾。嚴嵩就抓住機會借了個由頭把王忬下到獄中,本以為王忬死到臨頭總會交出畫卷,想不到王忬骨氣甚硬,入獄前密託人告誡兒子連夜帶畫出逃。嚴嵩查抄不得,一怒之下派人加重拷打,但王忬到底年歲已老,便在牢中一命嗚呼。此事天下皆知,但嘉靖帝二十餘年不上朝,竟然毫不知情,此時聽完王世貞說了此中經過,大殿中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聽得到。
「來人,把嚴嵩押下去,」嘉靖的嘴唇只哆嗦,過了半晌方才悠長的吐出一口氣,厲聲道,「將他好生看管起來。所有隨同嚴嵩上京的人等,一律處斬。將嚴世番火速鎖拿進京,一併處斬。」
王世貞雙手顫抖的從懷中取出一幅捲軸,伏地泣道,「嚴老賊覬覦的《清明上河圖》在此,此卷害我王氏家破人亡,我父慘死獄中,我母因此自縊。此畫不是我王家能藏之物。臣願將此畫獻給聖上,這也是我父的遺願。」
「陛下,陛下,這不關犬子的事,這不關犬子的事啊。」嚴嵩本來被拖出去數十步,他聽到嘉靖的諭旨,忽然掙脫了侍衛,爬到玉階前,重重的叩著頭,前額在金磚上碰擊有聲,都磕出了血,染得雪白的頭髮斑斑都是血漬,「您要處罰,就處罰老臣吧。老臣一把年紀,鞍前馬後跟隨了陛下大半輩子,這把老骨頭早就是陛下的了….陛下啊,老臣,老臣膝下只有這麼個不成才的兒子…..老臣只求陛下饒過犬子,這事與犬子毫無關聯….」
滿朝文物都厭惡嚴嵩為人,並無一人出來為他求情。嘉靖瞧見他形容可憐,倒是有些心酸,卻聽一旁的藍真人冷冷道,「陛下,嚴世番現在分宜家中守孝,分宜離景王的封地可不遠呢。」
嘉靖聞言一震,厭惡的道,「快將嚴賊拖下去,一併關押起來。」他往前踱了幾步,又道,「將孽子載圳奪去景王封號,廢為——」他沉吟的望了一眼一旁的裕王,不免有些猶豫。
後宮之中庭院甚多,大多朱牆碧瓦,殿閣中鋪有水磨金磚。那是上好的松江石料運至京城的,其色雖如墨,卻冬暖而夏涼,十分舒服。宮裡唯有一處的金磚不同,在冷宮中用的是冰冷刺骨的石磚,無論冬夏,從無溫度。
此刻張淑妃披頭散髮的赤足站在宮殿中央冰冷的石地上,緊緊地揪住一旁內監的衣領,望著盛裝而出的嫣兒,目光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為什麼那個賤人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傳旨的內監皮笑肉不笑道,「這個咱家也不知道了,聽說是陛下欽點的。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不定明兒個娘娘您也能出去了。」
「是陛下欽點的?」張淑妃的目光中灼然一耀,旋即黯了下來,喃喃道,「陛下,你忘了臣妾么……」
她與張淑妃在冷宮中同住了多時,兩人本就不睦,住在一起更是互不相讓,雖然都失了寵沒有旁人相助,但兩人日日同在一室,費盡心機的互相挖苦諷刺,唯恐有誰落了半步,這早就成了家常便飯。此刻不論誰先出去,剩下的一個定然是生不如死了。
「賤人,想羞辱本宮?本宮是不會讓你得逞的!」張淑妃悲憤道,她忽然猛然回身,只往牆上撞去,一旁的內監哪裡還拉的住,頃刻間血濺粉壁,香消玉殞。
眾人都駭得呆了。
唯有站得最近的嫣兒面上忽然一暗,半晌方才綻出一個清淡的笑來,輕輕拭了拭面上濺的血污,「起駕,去永壽宮。」
眾人哪裡敢違背她,跟著她便往外走。
此刻嫣兒腦海中忽然劃過了這一幕,她靜靜的站在嘉靖身側,細聲道,「說來也奇怪,臣妾倒想起一件事來。之前的張淑妃娘娘本是景王妃的親姑母,今日不知何事,淑妃姐姐竟然在冷宮中尋了短見,一頭撞死了。」
「此事當真?」嘉靖到吸了一口涼氣,卻往一旁的秦福望去。只見秦福深深地點了點頭。
嫣兒悲戚道,「淑妃姐姐一直身子骨硬朗,平日里人又開朗,怎麼會突然尋了短見,臣妾實在想不通。今日是陛下的壽辰,臣妾本不該說這些的。但臣妾想,興許是淑妃姐姐得了什麼消息,心知今日會被牽連,這才尋了短見的,往陛下為淑妃姐姐做主。」
這話無疑是坐實了景王於此事有關。嘉靖目中陰影更深了些,果斷道,「傳朕的旨意,將載圳廢為庶人,無朕的命令,終生不可離封地半步。」嘉靖一口氣說完這些,一旁的侍衛內監哪敢馬虎,趕緊紛紛去傳旨。
「父皇,嚴嵩老賊竊國,久有不臣之意,這事該是他一人所為,不可冤枉了四弟。」裕王膝行幾步,望著父親懇切的求道,「兒臣,兒臣以性命擔保,四弟並不知情,不會做出這樣不孝的事來!」
「不用說了,傳旨吧。」嘉靖無力的擺擺手,一瞬間彷彿又蒼老了十歲。他仔細的端詳著眼前一臉懇切的兒子,勉力帶笑道,「父皇老了,以後……以後……你要好好替父皇參謀國事……這江山……江山社稷……遲早都是你的。」他說著勉力閉上了眼,渾濁的老淚卻已奪眶而出,最後一句冗自不可聞,「你四弟年輕無知,但到底是你的同胞兄弟。以後他就在自己的封地上,安安心心的做個平頭百姓好了。你……你也莫與他計較……」
安媛遠遠瞧著,雖聽不清他們父子的對話,但只見裕王的肩膀陡然一縮,重重的磕了頭去,長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