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卧聽孤蒲憑滄浪

29.卧聽孤蒲憑滄浪

冬日料峭嚴寒,天氣驟然有幾分陰霾。付雲臚在中軍帳應完卯,望了望天邊鉛色濃重的雲色,只覺得雲卷詭異的變幻,暗暗思忖著怕是要起風了。一路往家走去,他心裡掛著事,路上許多同僚招呼問好也應的漫不經心。剛剛走到衚衕口,卻遠遠見王思提著一袋東西站在自家門外,似乎在和誰說著話。付雲臚高聲叫了一聲二哥,只見王思呵呵笑著轉過身來,已是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四弟,聽說弟妹身子不好,我過來看看她。」

付雲臚走得近時,只見王思一個人站在家門外了。他有一瞬的錯覺,覺得剛才那人的背影十分熟悉,微微詫異的問道,「薛大哥朱三哥怎麼沒來?」

「大哥三弟他們還有些事要辦,提前啟程回去了,」王思忽然流露出一點不自然的神色,可他很快掩蓋了過去,笑道,「弟妹身子不好,我在城裡的藥店里買了幾隻海狗子,快拿去給弟妹熬了湯補補身子。」

海狗是極珍貴的食材,雖然是遼東這帶的特產,但付雲臚也只是聽說過,卻從沒見過。只是如今深冬季節,海上早就禁了漁,此時買這一隻海狗,價格著實不菲,在市面上一隻怕要值白金,付雲臚雖然有心好好照料安媛,平日里也只買得起鯽魚煮粥給她。王思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這份薄禮著實價值不菲。付雲臚連聲不迭的謝過王思,接過海狗,又叫著玉簪道,「快拿到廚房去,好好做了湯給夫人喝。」

玉簪匆匆跑過來,打開紙包看了幾眼,只是遲疑,「姑爺,這東西怎麼怎麼做?我從來都沒見過。」

「看來只有我親自來做了。」付雲臚無奈的嘆了口氣,有些抱歉的望了兄長一眼,說道,「二哥稍待,我把這湯做好了再來陪二哥說話。」

「無妨的,」王思目光炯炯的望著他,含笑道,「既然是四弟親自下廚,想必弟妹用起來效果會倍好。我還有公務在身,今日耽誤了一程,還需啟程去追趕大哥三弟,就此和四弟別過了。」

付雲臚眼圈有些發紅,仍是抱拳道,「兄長在上,小弟日後定將攜妻子去看望諸位哥哥。」

王思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漫不經心說道,「對了,這海狗是陰寒之物,對婦人是極滋補的,只是對男人有些不好,吃了未免有損陽元,四弟要留意莫食了。」

「這碗燙熱了十七八遍了,可姑娘醒來后就是不肯喝。」玉簪跪在門外抽泣著說道。安媛雖然已經嫁到付家,卻不讓身邊的人叫她付夫人,只讓他們循著往日的規矩叫。玉簪心裡七上八下很沒有底,不住的偷眼看著付雲臚的神色,卻見付雲臚面上神色一沉,眉目間多了幾分肅殺,只接過她手裡的湯碗,提步就要進屋。玉簪忽然抱住他的腿,又懇求道,「姑爺,您對小姐多耐些性子,小姐…小姐其實心裡苦的很。」付雲臚略一怔,回身望著地上跪著的不起眼的小丫頭,半晌方才點了點頭,往房裡走去。

付雲臚一手端著湯碗,一手扶起安媛,半蹲在她的床邊,柔聲勸道,「快把湯喝了,別等涼了。」

安媛目光中可以噴出火來,恨恨的盯著他,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她雖然剛剛醒來,卻並沒忘記睡前發生的事情,無比厭惡的躲開了他過來攬住的手臂,啞聲道,「別碰我!」

「你是跟我過不去,還是跟你肚子里的孩子過不去?」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卻摟的更緊了,聲音中飄進一絲苦澀,「你要是恨我,儘管可以來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但那都要等到你身子好了以後,你才有力氣來報復我。但現在你不肯把湯喝了,是作踐你自己罷了。」

安媛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恰好掩在小腹上,她的神色有一瞬的失落。

付雲臚輕輕放開了她,只是聲音幽幽的飄到她耳中,「別任性了。你要是想當著如松的面鬧小性子的話,就盡量的鬧吧。」

與此同時門口清脆的聲音適時響起,一個半人高的孩子撞撞跌跌的沖入安媛懷中,哭道,「姑姑,你怎麼啦。」安媛瞥了一眼付雲臚紋絲不動的端著葯碗的身影,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卻輕輕摟住了如松的頭,柔聲道,「如松不用擔心,姑姑沒事的。」

「我聽爹爹和索秋她們都說姑姑生了病,這是真的么?」如松從她懷裡抬起頭來,大大的眼眶中含著淚,看得人不由一陣揪心。

安媛剛想說話,卻聽一旁的付雲臚忽然開口道,「松兒,看完了姑姑就快回去溫書……你姑姑…」他吸了一口氣,望著安媛震驚的盯著自己的眼眸,毫不躲閃的說道,「……你姑姑如今有小娃娃了…以後少吵著你姑姑休息。」說罷,他亦抬了眼眸望著她瞬時慘白的臉色。

如松得了這個消息很是欣喜,他小心翼翼的望著安媛略略有些凸起的腹部,輕輕的卻含著喜悅的問道,「姑姑,你的肚子里真的住著一個小娃娃么?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如松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它?」

安媛的笑容僵住,面上浮上了一層青灰,襯著慘白的唇色,似一層空濛的顏色。

安媛柔順的在付雲臚懷裡喝著湯,只把一大碗熬得稠稠的海狗湯喝的一滴不剩,付雲臚露出了一分欣慰的表情,正待誇獎她幾句,忽然聽到她輕輕呻吟了一下,聲音輕飄的彷彿從雲端傳來,「雲臚,我,我肚子好痛……」

付雲臚手裡的湯碗瞬時跌倒地上,摔得粉碎。他詫然的看著懷裡的女子驀然臉色發青,仰身向後倒去,再無半分知覺。「媛兒,媛兒……」他長大了嘴,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瞬時跌入到一層噩夢中,艱難的看著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青灰的色澤,包括那個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

王元美隨著薛、朱二人早已出發去了京城,軍中哪裡還有好的大夫。等到李成梁匆匆趕到時,面色一片鐵青,「你給她吃什麼海狗湯,這是極寒之物,尋常人吃了沒有半斤姜酒都不能緩過來,更何況是孕婦!」

付雲臚一瞬時驚詫的無法言說,腦海中乍然回想起王思臨去時似笑非笑的神情,「海狗是陰寒之物……」二哥是知道的,他知道這對孕婦有危險的。他腦海中石破天驚的劃過一道電光,一把拉出了站在李成梁身後微笑的女子,右手有些顫抖卻絕厲的摑了下去,「海狗是你給王二哥的?你為什麼…為什麼!」

李成梁同時也震驚的轉過身來,看著索秋的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五道指痕,他震驚的剛要喝止,卻赫然聽到了付雲臚的最後一句話,他亦厲聲的一把抓住了索秋的衣襟,看著她迅速變得慘白的臉色,喝道,「真是你做的?」

「是我又怎麼樣?」不知何時,索秋面上的蒼白漸漸褪去,卻迅速的湧上了一陣紅潮,映襯的面上的五個指印也格外清晰鮮亮。她輕輕掰開李成梁的手,下意識的扯緊了自己的衣襟,目光卻毫無逃避的直視著面前的人,眸中滑過一絲久已積攢的怨毒,「她肚子里的不過是個罪惡的野種,根本不配生到這個世間。」

「啪」的清脆的一聲,這次卻是李成梁抬起了手臂,狠狠地摑了她一掌,他氣的鬚髮皆張,「賤人,你有什麼資格說媛兒。」

索秋被摑的倒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在地。此時去請得老郎中已經到了,他一診安媛的脈象,頓時大驚失色,連連道,「病人已經手足冰冷,沒了脈象,還診治個什麼?你們可都是失心瘋了?」說著他便來搭李成梁的脈搏。李成梁心神大亂,聽這老郎中啰啰嗦嗦的更加心煩,頓時叫人轟了他出去。

此時索秋踉蹌著站起身來,身板反而挺得更直了,目光若有若無的劃過付雲臚,落到李成梁時終於有了咄咄逼人的恨意,「怎麼,將軍難道心疼了?是心疼您的妹妹,還是心疼你的親骨肉?」付雲臚果然面色一變,嘴角更加抿得緊了。

索秋滿意的看著面前兩個男人不約而同流露出的焦慮與關切,心底深處牽連著痛意與快感,如同糾結纏繞的青色藤蔓,結滿了罪惡的果實。她的臉腫得不成人形,早已看不出平日里的俏麗,卻冗自能看到那份笑意漸漸蔓延開來,呢喃著彷彿自言自語,「我是賤人,難道她就很清白乾凈?…..她得到的夠多了,憑什麼還要再得到一個孩子,活該她要失去….哈哈哈….」她說著湊近了付雲臚的面前,有意無意的輕聲道,「怎麼,你也心疼了?看來我是看錯你了,你竟然早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還肯心甘情願的娶她…你是看上她是將軍的妹妹了?哈哈哈…你多麼可笑,和我一樣可笑….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名義上的兄長心裡是偷偷愛著這個妹子的?你只不過是承擔他們兄妹亂倫偷情罪果的一隻替罪羊!」

「你胡說什麼!」李成梁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此時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行容了,青灰的面色中透著徹底的死寂,他的手指越收越緊,絲毫沒有放鬆,「你這個賤人,我掐死你…掐死你。」

「你掐…掐死我吧,」索秋拚命的掙扎著,她的雙眼可怖的突了出來,面目更加猙獰,聲音嘶啞的更加瘋狂,「我胡說?你瞞不了我…你這麼愛她,為什麼捨得…把她嫁出去?你敢說….這孩子不是你的?」

「夠了!」付雲臚忽然喝止了她的話,他面上陰晴不定的變幻了幾番,目光卻是確然的堅定,「放開她。」

李成梁驟然放鬆了手,面色陰沉可怕的盯著付雲臚。

「你們出去,」付雲臚毫不假辭色的下了逐客令,「我有幾句話要問她。」

李成梁沉默了一瞬,鬆開了手,轉身大步走出房去。

索秋縮在牆角里,大口的透著氣,咳嗽得臉色通紅。

「因為我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

冷不防聽到付雲臚壓得極低的聲音,索秋吃力的抬頭,緊盯著面前的男子啞聲道,「不…不可能…不可能,要是不是他的孩子,他怎麼捨得把她嫁給你,我親耳聽到他說,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妹,沒有血緣關係….怎麼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她的目光瞬時都是緊張的,身上一陣陣發涼,堆積許久的恨意瞬間糾結在心頭。她小心翼翼的捕捉著付雲臚深沉如墨的眸中傳遞的信息,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重,可她得到的依舊是確然無疑的答案后,她驟然的迅速頹敗了下去,人也沒了光彩和活力,如死灰一樣的灰白,枯萎在牆角。

「你走吧,我並不想饒你。但媛兒一定不希望有人因為她喪命。」

付雲臚說完,便再也不看她一眼,輕輕走到床邊,握著昏迷不醒的安媛的手,目光隱隱浮動著深情與哀傷。

如果離別是不可避免的,那他此刻只願意注視著眼前最愛的人,不願意再浪費一秒鐘在其他的地方。

他慢慢俯下身去,額頭輕輕的觸著她冰涼的額頭,沒有半點溫度。他旁若無人的擁著她,無色的薄唇輕輕覆上了她的雙眸。

這一切,她都茫然無知。

他專心致志的吻過她的眉眼,一路順著尖翹的鼻翼而下,直到覆在她冰冷而乾枯的唇上。他驀然一抖,深深地吻了下去。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過了很久。索秋覺得自己像是個無關的人,只是在這裡可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森冷而凄涼,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從地獄傳來的嘶啞,「海狗的寒毒也並非不能治。老人們說,海里有種靈犀草,十多年也難見一株,只有在風暴最大的時候,才會在海上出現。可只有這種草才有奇效,能夠療好海狗的寒毒…..」

她話音未落,卻見付雲臚身子一僵,已然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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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形過處,玄色的衣襟帶起的泠泠寒風,掃得端了葯碗站在門外的玉簪面上一寒。

「姑爺,你到哪裡去?」玉簪在他身後大聲喊著。此刻天邊的鉛雲堆積的愈發厚了,狂躁的在半空中翻滾變換,黑雲壓城,這是風雪將至的天象。遠遠可以眺見東邊城頭挑起了硃色的大旗,這是召集海上漁船回灣躲避風浪的信號。

「出海,取靈犀草回來。」玄色的衣襟很快消失在大門外,只餘一句斬釘截鐵的簡促話語落到身後。

「什麼?」玉簪不敢置信的變了臉色,手裡的葯碗砰的一聲,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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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有刮過這麼大的風了,颳得所有人心裡都是涼的。狂風呼呼的捲來,城裡的一切都歸入肅穆,唯有這風聲呼嘯不斷,彷彿還夾著遠處的怒潮波濤。海邊全都禁了航——這在遼東一帶原本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這裡每到入冬,總有這樣惡劣的氣候,漁人們早早收了網,貓在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暖和的過冬才是要緊。

這一切安媛當然毫不知情,等她轉醒來時,已是三天後的傍晚,。玉簪端了葯碗進來,見安媛睜開了眼,不由得又驚又喜,趕忙扶著她坐直了身子,又把一個美人塌肩繡花枕墊在她的身後,忙不迭的送了葯過去,「謝天謝地,姑娘終於醒過來了,快把葯喝了。」

撲面而來一股海風的腥味,混合著不知道什麼血肉餿腐的味道,聞之幾欲作嘔,安媛忍不住推開那葯碗,側過臉去捂住口鼻,「這是什麼葯,怎麼這般的腥,我不要喝。」

玉簪的眼眶忽然紅了,依舊固執的端著葯,輕聲道,「姑娘的身子剛好一點,不能不吃藥。這葯…這葯…來得不容易,又有奇效….廚房裡文火煨了一整天,都是將軍親自盯著的,姑娘忍一忍喝了吧。」

安媛顰眉依舊接過了葯盞,捏著鼻子強忍著喝了幾口,只覺得這腥味衝到頭頂,沒來由的一陣噁心,她趕緊放下碗,扶著床沿嘔吐了起來。吐空了胃裡的東西,她終於覺得舒服了點,接過了玉簪遞過的清水漱了口,再看玉簪跪在地上掃乾淨了穢物,依舊捧著剩了半碗的葯盞,遞到她面前。

她到是鮮見玉簪這樣固執的模樣,遂放低身段,半是央求的說道,「這葯的心意我領了,只是著實喝不下去。你瞞了將軍把這葯在後廚去潑了,回頭就說我都喝下了就是。」

玉簪正遲疑間,只見李成梁黑著臉邁了大步走進房來。氈簾一開,頓時帶來了外面凜冽的寒風,吹得安媛身上發寒。李成梁接過了手裡的葯盞,順勢坐在安媛身旁。他掰過她的肩膀,一手舀了湯藥,不容分說的就要喂她。安媛有些生惱,聞著這腥味更近了,不免更加心煩意亂,她用力一推伸來的手臂,滿滿一匙湯藥頓時潑了開去,濺的錦被上斑斑駁駁,連同手背上也濺了幾滴滾燙的湯藥,細嫩的皮膚頓時起了水泡。

誰知李成梁並不疼惜她半分,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把葯盞遞到她手上,淡然道,「把葯喝下去。」

「我偏不喝,」她又氣又疼,眼裡包了一包淚,含著怒意氣鼓鼓的望著李成梁,「就算這葯是你熬了一天,我承了你的情就是了,喝不喝下去有什麼關係。」

「喝了它,」李成梁的聲音十分果決而冰冷,「我不需要你承我什麼情…你也承不起這情。喝完葯就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走。」

「去哪裡?」

「送你走,別管去哪裡。」

「誰決定的?」

「我。」

李成梁每一句回答都異常的簡潔。安媛被他的無理蠻橫氣的說不出話來,她忍住心中火氣,側臉對玉簪道,「姑爺在家吧,就說是我要請姑爺過來。」

誰知玉簪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淚水,她十分惶恐的瞥了李成梁一眼,卻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並不起身去叫付雲臚。

安媛強維持住自己的平靜,森然道,「你望他做什麼,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么?」

「姑娘,姑娘,我不是…是姑爺…是姑爺他…」玉簪急著為自己分辨,磕磕巴巴的說不清楚一句囫圇的話,她明明害怕到了極致,可仍然不住的偷眼去望李成梁的神色,彷彿要得到什麼暗示一樣。

「姑爺怎麼了?到底都發生了什麼?」安媛怒斥了一句,心裡卻陡然升起不詳的預感。

「三天前,付雲臚冒著風浪駕船出了海,為你去找解毒的海草,」李成梁的目光忽然越過安媛的頭頂,「至今還沒歸來。」

說著,李成梁把葯盞重重的擱在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這碗葯是城裡的藥鋪勻出來的海草熬的,你要是還想有力氣等著看他回來,就喝了它。」

安媛怔怔的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默了半晌,有些顫抖的手臂伸向了葯盞。

一口氣把葯喝完,很苦,很腥,諸般滋味糾結在舌尖,她慢慢的咽下,吞咽到舌底,是無邊的絕望蔓然綻放。可又有一瞬,她只疑惑舌尖麻木了一般,哪裡還能嘗出是什麼味道。

她覺得心底彷彿開了一個洞,空空蕩蕩的,漏盡了窗外落寞的夕陽,斑駁的涼意。

那一晚,北風依舊呼嘯的刮著,沒有片刻止息的意味。風聲連著洶湧的海潮,一疊有一疊的聲聲抑揚,宛若是有誰密密的敲著戰鼓,把遠處離人的哀歌唱疊著送了過來。

安媛忽然想起小的時候聽過一個故事,海里是有許多冤魂的,白天沉寂在海面以下,不能出來見到陽光,唯有到了晚上天黑時,才能出來唱歌,一聲聲要把哀傷的曲子唱給遠處心愛的人聽。她想到這裡,簡直不敢再想下去,耳朵里的風聲依舊通透清泠。她翻來覆去的對著窗外昏暗的夜色,整整一宿都折騰著無法入眠。

到了黎明時分,風聲忽然住了,詭秘的靜宜。屋外似乎傳來了有人喧鬧的聲音。

「找到了,船找到了……」

「李二狗子膽真夠大的,為了二十兩銀子這麼大的風浪也敢出海,陪著付參將去送死。」

「嘖嘖,實在是慘,兩條性命就這麼送掉了,連屍體都爛的不像樣子……」

「誒,你快看,付參將手裡好像有東西….怎麼人都死了還握這麼緊……」

窗外的喧囂很是嘈雜了一陣,卻突然靜了下來,接著她聽到李成梁熟悉的聲音。既然他被驚動了,圍集的人群自然就都散開了。

屋外終於恢復了寧靜。她伏在榻上一動也不敢動,一滴晶瑩的淚水卻忽地落了下來。

黎明時,安媛坐在搖晃顛簸的大車上,終於又上了路。這一路的終點是哪裡,李成梁沒有說,只是把她送上大車時怯怯的囑咐了駕車的車夫(那原是李成梁帳中一名得力的校尉所扮)一番,末了,最後還在車中塞了個陪伴她的玉簪。

這一切安媛全然並不關心,她手裡冗自捏著幾根極其腥臭的海草,收拾東西的時候她什麼也不拿,獨獨拿了這個慎而重之的包好,捏在手心便再也沒有鬆開過。這是玉簪偷偷塞給她的,她連原因也沒問,卻已然知道,這是雲臚最後捏在手裡的東西。他到底是找到了,海上千層風浪,駕船的李二狗死前肝膽俱裂,面目猙獰可懼,唯有他面色沉靜,甚至唇邊尤帶一絲安慰。她想到這裡,手裡的海草攥得更緊,任那股腐朽的味道彷彿要把她拖到海底。包括李成梁聞言對她投來的那一抹複雜的目光她也沒有注意到….究竟是為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是因為愛付雲臚么?她苦笑的想,那她一定沒有。在她心底,只是有這麼個人,可僅僅就是有這麼一個人,卻讓她添了許多新傷。

她的目光中浮起薄薄的霧氣,忽然想起初見雲臚時,他真是靦腆的如同一個孩子,在索秋的精心布置下,彼此都知道那豐盛宴席的含義。彼時她是負了幾分氣的,恨李成梁揭開的傷疤,恨那人對自己的殘忍。可雲臚呢,他那麼單純的人偏偏也讓人猜不透心裡的想法。她只記得那晚雲臚喝了好多酒,喝到兩個人都雙雙醉去,喝到違反了軍規最後被李成梁重重的責罰。她猶記得那晚雲臚醉倒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挑著朦朧迷離的長眉,含笑望著她:你是我見過最讓人驚詫的女子。

第二日她從索秋處得知了添油加醋版本的雲臚受責情形,出乎意料的,她心裡沒有什麼感觸。淡淡的揮手讓索秋出去,心裡卻莫名升起了些煩躁。自己是個不祥的人,何苦讓他隨著自己飽受連累。她從此對雲臚冷淡了許多,可雲臚像中了魔一樣,不依不饒的給自己帶來些新鮮的玩意。

秋天野外的柿子,小小的,很酸,卻合了她的口味。集市上新出的胭脂,比不上宮裡用的名貴,他一樣如珍寶的覓來,乃至於一帳的螢火蟲,嚇得她醒來后險些癱了去;病榻前送一碗熱騰騰的番柿雞蛋面——他和番人買那兩筐番柿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沒有太多的城府、太深的心機。他如同一個孩子一樣單純,透明的像張紙。更多的時候,他會切切實實的站在自己面前,用盡全部的力量去保護她。

人心裡的位置只有那麼多,有人先走進了,並且長久的據有了她心裡的那一方位置,那麼分離是註定,後來的那個人便只能離開。

可她在內心把他當什麼?當弟弟,當孩子,當身邊的一個朋友,甚至是當一種累贅……他不是她愛的人,卻早已是她身邊不可缺少的人,日復一日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喜也好,怨也好,註定就是一片葉子和葉脈,層層的嵌在一起,剝離時怎能不傷透筋骨。

只是她竟然從來沒有想清這層。她於是不敢去想了,怕再一想,自己此生都無法解脫這層愧疚織成的束縛。

安媛那一刻忽然有些後悔,如果早知道這樣的結果,她是不是該對他更好些?至少不該在婚後刻意的冷淡刁難他那些日子,她原以為只有這麼做他就會知難而退——她不想連累他大好的青春伴隨自己度過,若有可能,他該選一門更婉好淑良的女子,幸福的過著一世。他是株青松,苒苒正是健拔,還有大把的好時光要慢慢度過。她卻已入秋花,到了蕭索枯萎的時刻,此生不在奢盼什麼幸福。

她想錯了。其實一切都想錯了。她應該大大方方的去接受,去對他好。哪怕不愛他,也該像個姐姐或者母親一樣溫柔的關懷他,而不是粗冷的推離與傷害。她一直覺得,這世上她對許多人無保留的好,譬如春蘭、譬如嫣兒,譬如叔大……甚至還有許多人,它們卻都在無情的傷害她,她甚至是心中有怨的。可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怕的劊子手,無情的在刺傷你身邊最親近的人。

有些人之所以會被你傷害,只因為它把一顆真心赤裸裸的貼近過你。

有些人之所以會傷害了你,只因為你把那顆真心毫無保留的貼近它。

她的眼底忽然沁出淚來,哪怕只有臨別的一刻,他在她唇上輕輕的一觸,那是他們曾經最近的距離……

她的面色一瞬間蒼白到乾枯,勉力剛叫了一聲「停車」,便無可抑制的扶著大車的窗沿嘔吐了起來。面色血色如同被無形的手一點點抽去,就連趕車的徐校尉也著了急,「安姑娘再這麼嘔下去,怕是要出大問題的。」

玉簪惶然之下,忽然想起了海草湯也許可以治病,路上倉促簡陋,也只能用清水煮了汁。一時間帶著海邊腥潮的氣味迅速蔓延開,甚至帶著些血腥的味道。安媛剛剛喝了幾口,平復的面上出現了些紅暈,忽然她臉色一白,「這是用雲臚帶回的海草熬得?」她瞬時毫無徵兆的又扶著窗沿大嘔起來。

「小姐,小姐….」玉簪扶著她,忍不住愴然淚下,「姑爺已然去了,這海草是他最後帶回來求姑娘平安的,小姐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再嘔了。」

安媛唇角勉力扯出一點笑來,她喘了口氣,眼眸忽而轉過玉簪蒼白的臉龐,目光落到她烏如雲髻的發里簪了一朵小小的純白玉蘭花。那一瞬她心裡有所震動,捕捉到她面上不易察覺的那份悲愴,深深地壓抑在面孔之後。如那朵小小的玉蘭花藏的那麼深,彷彿隨時都要被如雲的烏髻壓去光芒,絲毫不引人注目。她一瞬時恍然大悟,原來並不止自己在悲傷。

玉簪伏在地上忽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小姐,你別難過了。姑爺雖然走了,可我願意一輩子陪著小姐。」

安媛想笑,可是哪裡笑的出來,聲音中都是苦澀,「傻丫頭,你是要嫁人的啊。怎麼能隨著我耽擱一輩子。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等到了京里,我替你去找元美說去,讓你風風光光的嫁過去。」

「我不想嫁人,」玉簪哪裡還忍得住淚水,「王大夫走了,他說他這一去為父報仇,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心也死了,小姐,我會陪你一輩子的。」

安媛努力的坐直身子,撫了撫玉簪的額發,卻見玉簪淡淡的側過頭去,眼眸晶亮的有些透明,「只剩下我們相依為命了,小姐。」

「謝謝你,玉簪。」安媛緊緊的捏了捏她的手,再垂眸時,一滴淚水晶瑩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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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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