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瑞雪豐年
第六章
瑞雪豐年
斕丹慢慢地喝著熱茶,看外面棉絮一般的大雪,什麼都不願去想。她想得太多,太沉,也太陰暗,所以本能地迴避。
申屠銳應該是個很會享受的人,燕王府雖小,卻整飭得處處深得人意。她發現卧房連通一間小室,裡面只放了矮几,還疑惑是做什麼用的。原來小室的落地窗格外就是一所小園,這樣寒風凜冽的日子,地龍燒得熱熱的,開窗賞雪,慢飲香茶,真是舒服進骨頭裡。
申屠銳大步流星地從她的卧房那邊進來,帶著冷風,洒脫自然地坐到小几的另一側。外衣都沒脫,錦繡輝煌的王爵禮服穿在他身上,格外雍容華貴,眉眼都顯得分外精緻了。
斕丹冷謔地看了看他肩頭的團龍綉紋,大晏篡位太急,很多規制禮法都只能沿用旻制,就連這身禮服……她在她幾個哥哥身上看過無數次。她又不由得想起亂葬崗里被胡堆亂埋的三哥和九哥,曾經,他們也是如此華貴出眾的人物。
斕丹心情一低落,眼神也黯淡了,小小的茶杯在指尖無心地轉動,卻再也沒心思喝上一口。
「你怎麼叫人把鏡子抬走了?」申屠銳像是沒有發現她神情的變化,或者說根本不在乎,興緻頗高地問。
「放在眼前,總忍不住要照。」斕丹心不在焉,隨口說道。
申屠銳正在給自己倒茶,聽了這話,開心地笑了起來,茶都潑出去幾滴,「你果然還是老樣子。」
這話就是在扎斕丹的心,扭過臉瞪了他一眼,她怎麼還是老樣子了?變成這樣,不也是拜他所賜嗎?
申屠銳愣了下神,斕丹應該還不知道她現在這樣瞥人一眼的威力有多大,美艷絕倫的容貌再加上冷冰冰的神情,眸子里還帶著少女嬌俏的怨懟,簡直能射出一支無形的利箭,直刺對方的心窩。他的心一麻,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哄道:「我是指脾氣,你的脾氣一直很有趣。」
斕丹神情一滯,有趣?她什麼時候有趣過?
「今天去祭祖,還真有些累了。」申屠銳歪了歪身子,極有眼色的丫鬟立刻拿過一個高枕,伺候他靠上。
「現在我家宗廟裡,全放著你家祖宗的牌位吧?」她冰冷地說。
申屠銳又忍不住笑了,其實她說話一直很有意思,抱怨一針見血,又低低軟軟的,有一種黑色的詼諧。只不過一直以來,沒人用心去聽,包括申屠鋮。
「你覺得……父親是什麼?」她突然問,眼神迷濛地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
「沒感覺。」申屠銳沒了笑意,冷淡地說,「我從小就沒父親。」
他對父親的態度讓斕丹愣了一下,他父親安國公過世十五年多了,他今年二十三,從小沒父親這句話也太寡情了吧,八歲左右對父親怎麼也會有些記憶。
難道他父親對他不好?偏心他哥哥?
這一追想,她才意識到當初的安國公也是戰功起家的,武將出身,在朝野軍中頗有威望。所以申屠兄弟才能暗中聯合各軍將領,飛快穩住天下局勢。
這些年,申屠家刻意隱藏鋒芒。父皇母后、帝都權貴,都把他們當成勢力衰微的已故公爺家的文弱少爺。他們應該被稱為小公爺或小將軍,因為當初安國公還加封過威烈將軍,可一直以來,他們,準確地說,被人熟知的就一位申屠公子——申屠鋮,而被稱道關注的,也只是外貌與風度而已。
她寬慰一些了,受騙的不僅僅是她,還有全鄄都,全天下呢。
「你呢,你對你父皇怎麼看?」
申屠銳又露出了笑容,剛才的冷漠已消失不見。
父皇對她來說,早已是個不該提起的禁忌,可他不在乎,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追問。
斕丹嘆了一口氣,發了會兒呆,才緩緩說:「父皇,很威嚴,雖然他看見我……我們的時候總是微笑,我幾乎沒看見過他發火,但是我很怕他,也很陌生。」
申屠銳斜倚著枕頭,默默聽她說。
「也許你不相信,從小到大,他沒拉過我的手,也沒摸過我的頭。」
她不自覺地微微歪了歪頭,眼神在濛濛的一片水霧中沒有焦點。「沒有單獨和我談過一次話,我總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可是,」她皺起眉,「他死了以後,我才發現,我與他休戚相關。皇城那麼大,父親只是個象徵一樣的存在,而天下這麼小,他不在了,我便連立錐之地也沒有了。」
申屠銳非常安靜,連表情都沒有。
「真奇怪,我怎麼會和你說起這些來了。」她苦笑,她和申屠銳絕對不該是互相傾吐心事的人,大概她也沒別的人可以訴說。
「因為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了。」申屠銳這時候又笑了,坐直了身子,「當兩個人分享了生死攸關的秘密時,自然而然就是同盟了。」
「誰要當你的同盟!」斕丹臉色一沉,她還沒答應呢!
他的最大秘密,無非是帝位恩仇,她根本不關心。天下是誰的,皇帝誰來當,對她來說有什麼分別?反正屬於她蕭家的天下是不在了。
她沒有決絕翻臉,捫心自問,還是存了私心的。她遲早要死,可死之前,也希望能稍微彌補一下埋在荒墳里的親人們,至少給他們弄個像樣些的墳塋。有所求,人便不硬氣了。
所幸這對申屠銳來說也不是難事,不至於用很大代價交換,她應該能夠辦到。
「好了,好了。」申屠銳不耐煩地一揮手,「大過年的先不提這個,憂煩了這些年,好不容易過個安生年。」
斕丹又忍不住瞪他一眼,果然,他藏奸耍滑地算計了很多年。
申屠銳好像又被她逗開心了,刷地站起身,也拉她起來,「走,出門。」
「現在?」斕丹有些不可思議道,「下這麼大的雪呢!」
申屠銳哈哈笑起來,「就是現在!不下這麼大的雪,還不出門呢!」
瘋子!斕丹抿了抿嘴,沒有罵出聲。
雪大難行,路上雖有不少僕役在打掃,仍舊到處積雪皚皚,路窄崎嶇。
申屠銳也不坐車轎,牽了匹駿馬,鞭策疾行,馬蹄打滑聳閃,他就開懷大笑。斕丹嚇得整個人縮到他的斗篷里,他和她的兩層披風兜在身上,她還是覺得冷,不得不貼著他,汲取他胸口的那一點點暖意。
不一會兒就到了龍牆之下,申屠銳抱她下馬,斕丹驚魂未定,手壓在胸口的白裘披風上,透過雪簾抬頭仰望在陰霾中顯得更加沉重巍峨的城樓高牆——龍牆。
所謂「龍牆」,是百姓的誤傳,城樓向著皇城一側有匾額的,寫的是「定隆門」。這一道由她父皇加蓋的皇城外牆,臣屬們隨口叫它定隆牆,久而久之就誤傳為「龍牆」了。
龍牆對於她父皇旻定帝來說,是個兼具恥辱和僥倖的複雜存在,建成之後就不許任何人登臨,就連他自己也沒上去過。斕丹聽了很多關於龍牆的竊竊私語,傳說很多堪輿大師都說,這道后建的孤立城牆很壞風水,擋住了湧入皇城的龍氣,現在看來……還真有點兒玄妙。
「走,上去。」申屠銳笑巍巍的,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
「不……」斕丹閃縮,下意識地拒絕,從小她就知道,攀登龍牆會觸犯父皇忌諱,最好提都不要提起。
「怕什麼?」申屠銳笑得別有深意,讓她看得生氣,是啊,她還怕什麼,唯恐惹怒的尊貴之人都被她毒死了。
「再不上去,可沒機會了,過了年就拆。」
「拆?」斕丹驚駭。
因為她行走不便,申屠銳摟住她的腰,分擔她半邊身子的重量,看上去兩人格外親密。守在城下的衛兵見了燕王,紛紛施禮閃開,讓出樓梯通道。
申屠銳帶她上了定隆門,俯瞰下去,不但皇城,整座鄄都都被皚雪淹沒,所有的顏色都被覆蓋,只剩下蒼涼冷漠的雪白。
「這座城牆太不吉利了,也擋運氣。」申屠銳前後看看,一臉不屑,「看來你父皇真是被北漠嚇破了膽,才甘冒如此不祥,建了這道城牆。」
「你!」斕丹有些生氣,他竟用這樣輕蔑的口氣說起她父皇,可責罵他的話,她卻沒辦法說。父皇還活著的話,申屠銳敢這麼說嗎?
「我說錯了嗎?」他笑著明知故問,特彆氣人。
斕丹扭臉不理他。他沒說錯,這道牆的來歷她知道!十八年前,父皇年輕好勝,親自率兵攻打南嶽,連連報捷,鄄都一片喜慶。卻不防戎馬立國的北漠竟只三萬兵馬就突破北線,長驅直入,戰火直逼鄄郊,都城危在旦夕。
父皇的大軍遠在南疆,鞭長莫及,北線軍隊全數潰敗,能施救的援軍全都不能在北漠發動總攻之前趕到,大旻危殆。
幸好大旻國運未絕,時任定遠將軍的申屠榮慶收到密報,獲知北漠進犯。他甘冒殺身之禍,未等皇帝詔令,擅自點兵出發,終於在皇城外擋住北漠大軍,血戰三天,重創北漠颯雎大汗,逼得北漠退兵,僥倖得勝。
聽說當年皇城的午門之上都留下北漠攻城的痕迹。父皇率兵迴鑾后,不得不耗費巨大人力物力更換了已有百年歷史的皇城大門,並且在午門外加建了定隆牆。
登臨定隆牆,對父皇來說,等於又有強敵來犯,並且已經攻入心腹之地,格外忌諱。沒想到……大旻的亡滅竟不是因為兵火,更用不上這道定隆牆做最後的守衛。
「這牆,對你們申屠家來說也不祥嗎?」她冷笑道。這可是他們發跡的開始呢,之前的申屠榮慶不過是一介武夫。
「不祥。」申屠銳的冷笑比她的高明許多,不動聲色便懾人於無形,讓人看了從心底里發冷,並且會不明緣由地產生懼怕。
「你看。」申屠銳意蘊悠長地一笑,抬手指給她看,「進謁後宮的命婦們進宮了。」
斕丹努力地看,雪太大,阻隔重重。可一輛輛連珠排線的輝煥車馬,施金綴彩,殷紅奪目,在皚皚雪色中格外耀眼,竟然有那麼多。
「她們……她們是誰?」斕丹又想起一車車運到亂葬崗的屍首,整整擴大三倍的墳地,貴胄權族不都被屠戮殆盡了嗎?哪還有這麼多命婦?
宮裡沒有皇后,她們又去拜謁誰?
「想知道嗎?」申屠銳又壞笑了,並不掩飾自己的欲擒故縱,「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