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入府

秋意蕭瑟,落葉金黃。

青樓聚集的平康坊里白日里慣沒什麼客人,名氣最盛的濃雲館也不例外。

眼下,濃雲館三樓四間供花魁們住的雅間里,有三間都安靜無聲。唯北面那一間,一道嬌小的身影立在窗前,望著窗外安靜不語。

那素日在姑娘們面前趾高氣昂的老鴇在她身後幾尺遠的地方,低著頭、哈著腰,滿眼的難色:「溫姑娘,我們實在不能留你了。那謝督主又添了兩千兩黃金,這我們若是……若是再不把你送去,怕是……」

老鴇閃過了自己的人頭落地的慘狀。

真說起來,那位殺人不眨眼的西廠督主已給了濃雲館罕見的耐性了。

溫疏眉在四載前新君登基之時就被送進了濃雲館。到的第五日,謝督主便著人送了千兩黃金包下了她。那時她不肯,辦差的人也無強求之意,只留了話說讓她想通了就自己去謝府。

這一「想」,就容她想了四年。

如今她已然及笄,謝督主又添了兩千兩黃金送來,個中意思不言而喻。若再不讓人去謝府,就是濃雲館敬酒不吃偏等罰酒了。

老鴇一想就膽寒,見溫疏眉只靜立窗前,不發話也不點頭,聲音不禁顫得更加厲害:「溫姑娘,這謝督主他他……他今非昔比啊!當初他只是斬殺了兩個逆臣,有從龍之功。如今卻連東廠也掃清了,權勢滔天。你若硬與他對著干,那你的命也……」

「你不用這樣要挾我。」窗前的嬌小身影搖起頭來。

她才剛及笄幾日,聲音中尚有未脫盡的稚氣,這話聽起來便也好像有些賭氣的意味。

偏一偏頭,她看向老鴇,雪腮失色,櫻唇蒼白,眼中倒還算沉靜:「拖著總歸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去就是了。」

老鴇登時大喜過望,連連點頭:「好好好。」跟著,手指向了不遠處的案桌。桌上儘是金錠,整整齊齊地碼放了好幾層。

老鴇掰著手指頭給她算賬:「四年前有一千兩,昨日又添了兩千兩,一共是三千兩。另有這四年來督主著人給你送來的月例,一個月五兩黃金,共是二百四十兩,你都帶回謝府還給督主便是!」

溫疏眉蹙起眉頭。

她不想收,若是收了,便等同於自己白吃白喝了濃雲館四年。轉念又欣然接受——相較於讓那奸宦供她吃喝,她寧可白吃白喝濃雲館的。

「好。」

她應聲,老鴇分明地大鬆了口氣。

跟著,老鴇又折到桌邊,將放在椅子上的衣裙捧到她跟前:「謝督主專門著人送來的……」

大紅的衣裙,綉滿象徵吉祥如意的綉紋。

是婚服。

「不穿。」

老鴇剛堆起笑的臉就又僵住,溫疏眉薄唇輕抿:「我要到謝府才會見到他,到時他若不快,自會直接拿我出氣,犯不上再找濃雲館的麻煩了。」

老鴇想了想,也罷。不找濃雲館的麻煩便好,其他的事與她何干?

.

翌日清晨,青綢馬車軋過石板地馳出平康坊,一路向西,到頒政坊門前才停下。

頒政坊緊鄰皇城,許多權貴都居住於此。說來也巧,溫疏眉原本的家也在這裡,與皇帝新賜給謝無的府邸僅一牆之隔。

下車時,她下意識地往溫府方向看,又在真正看到那一片寥落之前狠狠將目光收了回來。

抬起眼,她認認真真打量眼前這剛成為謝府的地方。

這處宅院原是開國之初攝政王的宅邸,太|祖皇帝念其功勛,賜其攝政王之位。但這位攝政王心思卻通透,為免功高震主,在得封后的三個月里就漸漸推掉了一切實權,只求了一處豪闊的府邸安享晚年。

做臣子的如此通情達理,太|祖皇帝便也沒有小氣,為他修的府邸足有皇宮的三成之大。以致於後來攝政王離世,兒子們無一敢承繼這樣逾制的王府,只得懇求皇帝將它收了回去。

一隔近百載,塵封已久的府邸終於又有了新主。

卻是個宦官,奸佞。

溫疏眉嘆氣,明眸也黯淡下去。守在旁邊的宦官只當沒看見,低頭不吭聲,不多時,府中有人迎出門來。

是個與溫疏眉年紀相仿的姑娘,穿著一身鵝黃的衣裙,一直迎到他們跟前,眉眼含著笑:「是溫家小姐嗎?」

「叫我阿眉吧。」溫疏眉揚起一抹笑。

現如今,哪還有什麼溫家小姐呢?

「好,阿眉。」面前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打量著她,「叫我小五便好。我們快進去吧,督主等你多時了。」

溫疏眉點點頭,隨著她一併進了府門。

行走之間,溫疏眉的心弦越綳越緊。她害怕了,甚至後悔,後悔沒依謝無的吩咐將那身婚服穿上。

可她祖父配享太廟,祖母誥命在身,父母即便已被流配四載也仍流芳民間,文人墨客無不稱頌。

她實在沒辦法讓自己穿上那身大紅婚服,「嫁」到一個奸宦府中去。

邁過一道院門,小五輕聲說了句:「到了。」

溫疏眉忽而連心跳也變得不穩,掩在袖中的手一分分涼下去,直凍得指尖發顫。

緊跟著,她們便又邁過了房門。

溫疏眉再不敢抬頭,跟著前頭的腳步一起穿過外屋,向側旁一拐,邁進內室的門檻。

站定腳的時候,她已不知不覺被讓到了前頭,小五退到了她側后。

慌張激起無措,溫疏眉鬼使神差地抬眸,落在窗前銀灰色的背影上。

不及細看,裙角忽而被人拽了拽,她側首才見小五已俯身跪地。她剛要屈膝,餘光卻睃見窗前的人正轉過頭來。

溫疏眉驀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在這一剎凝固了,讓她想動也動不得。

她只得死死低著眼,在如鼓的心跳聲中感受著他的目光。

謝無眯眼打量著她:玉色衣裙娉婷而立,像春日裡一顆漂亮又柔弱的小花苗。

沒穿婚服,不乖。

小花苗還怪倔強的。

他閑閑地踱向她,溫疏眉只覺一股陰冷的寒氣直逼而來,就像書里寫的有地獄魔物靠近時的感覺。

在他更近一些的時候,她便愈發厲害地發起了抖,從指尖開始,不受控制地一直蔓延到肩頭,牽扯著她鬼使神差地想象起了日後的生活——她聽說過的,她聽說愈是位高權重的太監愈是扭曲得可怕,總有頗多不可言說的癖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於是在走到足夠近時,謝無聽到一聲彰顯恐懼的壓抑吸氣聲。

他頓住腳,挑起眉頭看眼前的小美人。

至於嗎?

他覺得好笑,伸出手指,抵在她下頜上。

溫疏眉打了個寒噤,如同碰了靜電。

下一剎,他的手指上挑,硬讓她抬起臉來。

溫疏眉禁不住地再度吸了口涼氣。

——她沒想過,權傾朝野的奸宦竟也能生這樣一張臉。

他的整張臉潔白溫潤,偏又弓眉劍目含著英氣,那上挑的眼角里再淺含幾許難言的韻味。

這樣一張臉,實在是稱得上俊美了。

不,不止是俊美……溫疏眉直想起兒時讀過的幾句樂府詩來: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①。

郎艷獨絕,

世無其二。

她一時怔忪,謝無玩味地睇視著眼前這僵住的明眸麗色,勾唇笑起來:「知道我是誰么?」

帶著邪意的聲音猶如惡靈,直將絕倫風姿點綴出的那一點兒虛浮的美好都擊了個粉碎。

溫疏眉驟然一栗,雖被他迫得低不下頭,眼睛還是在恐懼中硬低了下去。鴉翅般的羽睫一顫再顫,她仔仔細細地斟酌過一遍答案,開口時還是聲音極虛極輕,幾近染上哽咽:「您……您是西廠督主。」

伴著一聲輕嗤,修長而蒼白的手指收了回去。

溫疏眉一下子將頭低得更死了,雪腮陣紅陣白,羽睫更低地壓下去,掩藏慌亂。

謝無的目光在她面上轉了兩度,終是移開,落在跪在她側后的小五身上:「帶她去聆泉齋。」

「諾。」小五一叩,拎裙起身。謝無已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走向了牆邊的書架。

「走吧。」溫疏眉被輕拽衣袖,陡然回神。點點頭,忙不迭地隨著她走了。

她一刻都不想在謝無面前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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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文里的兩句詩文非原創,出自南北朝的樂府詩《白石郎曲》。「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這句好像經常被單獨拎起來讚美男人的美貌,但其實……其實整首詩都是用來讚美男人的美貌的哈哈哈哈哈就是首情詩,可以腦補為女方對男愛豆的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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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眉:我竟然對著這個奸宦腦子裡閃過情詩,我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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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遭權宦強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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