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暮氣
陝西、西安府城、秦王宮、承運殿。
規模宏壯,方圓十里、城牆高厚、城河深廣,高牆深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十餘萬虎狼之師,卻處處透露出夕陽西下時的落寞和凄涼。
以「義軍」自稱,到處攻城略地,裹挾平城,所過殘破,不是苛政,勝似暴.政。
苛政還允民有容身之地,大順軍治下,百姓流離失所,除了附軍,別無選擇。
三年免糧,政令不到三月,便成了官民各半,律法朝令夕改,民怨四起。
敢有傷人及掠人財物婦女者殺無赦!
剛入西安城,大順軍秋毫無犯,西安城秩序尚好,店鋪營業如常。但沒有三個月,大順軍開始拷掠明官、豪強鄉宦,抄家搶掠,並按照官階、家世規定助餉銀兩,馬回回等人製作了數千具夾棍,木皆生棱,用釘相連,夾人無不骨碎。凡拷夾百官,大抵家資萬金者,過逼二三萬,數稍不滿,再行嚴夾炮烙,備極慘毒,不死不休。使得西安城中恐怖氣氛逐漸凝重,人心惶惶。
士卒搶掠,臣將驕奢,殺人無虛日,兵丁掠搶民財,暗無天日,百姓逃亡無數。末世滅亡的種種跡象,在大順軍將士身上顯露無遺。
富麗堂皇的大殿之中,輕歌曼舞,美人如玉,珍饈美饌,杯中酒,酒意微醺,酒不醉人人自醉。
進入西安城僅僅不到一年,李自成的皮膚都白了許多,頭上的華髮開始轉黑,就連整個人也圓潤了許多。
不過,酒色過度,李自成的黑眼圈日益明顯,只不過他身強體壯,底子厚,還能撐得住。
戰事不利,大軍壓境,但今朝有酒今朝醉,尤其是美色佳酒,李自成對外面的征戰都懶得管。
或者說,他已經厭倦了殺戮。
直到馬回回戰死,潼關失守,李自成的心才又提了起來。
縱據城而守,牆高池深,李自成依然坐卧不安。紫荊關、太原城,還有天下第一關的潼關,不都是固若金湯,還不是被河南衛軍一日破城。
也許,美酒女色,正好可以彌補他的空虛,掩飾他的恐懼。
酒色過度,已過不惑之年的李自成,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縱橫天下,不屈不撓的「闖王」了。
身邊的老兄弟一個個離去,新的不足以挑起大梁,他傷感的同時,又覺得害怕、恐懼。
北地只有陝西不在王泰麾下,河南衛軍西進,板上釘釘,雙方遲早都有一戰,但誰都沒有想到,不過幾日的功夫,對方已經兵臨城下。
「王泰,你這個天殺的剋星!」
正在觀賞歌舞的李自成,忽然臉色鐵青,恨恨罵了一句,讓大殿內的人們都是吃了一驚。
都是王泰,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
自從潼關南原一戰起,自己就和王泰一路廝殺,從河南到了四川,又到了陝西。大順軍兵臨京師城下,一片大好形勢,又被王泰打回原形,龜縮回了陝西。
而更讓他更擔心的是,他連詐降的機會都沒有,王泰此次大軍壓境,沒有勸降,似乎就是為要他的命而來。
看來,兵強馬壯的王泰,也是厭倦了,他已經懶得做樣子了。
若是荊州被漢逆奪了,到時候,死的可是上万旗人,到時候……
大殿的門被推開,看著外面晃眼的陽光,李自成不由得一陣厭惡。他緊皺著眉頭揮揮手,進來的將領趕緊把殿門關上,保持殿內的涼爽。
「皇上,有緊急軍情稟報!」
高一功單膝跪下,身上的甲胄「錚錚」作響。
「皇上,明軍的前軍已經到了!」
「嗯,有多少人?領軍的將領是誰?」
李自成輕聲問道,眼睛仍盯著曼舞的宮女。
「打的是「張」字的旗號,應該是王泰麾下的張元平部。」
「嗯,知道了,讓兄弟們好生戒備吧。」
李自成點了點頭,眼睛回到宮女們身上,眼神迷失。
「皇上,劉朝暉從四川進兵,漢中的劉存孝他們,也投敵了!」
高一功的話,讓李自成驚了一下,恍然若失。
漢中一失,大順軍向甘肅方向的退路,恐怕就要被截斷了。
要是這樣,一旦西安有失,就只能向北退卻了。
「高一功,還有其它事情嗎?」
片刻,李自成才問了出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下旨撤去大殿中的歌舞。
「將士們銬臟助餉,不小心,夾死了些豪強官紳,那些家屬在鬧。」
高一功眼神閃爍,小心翼翼。
「不就是夾死幾個人嗎?不好好拷打他們,怎麼能弄到上千萬兩銀子,弟兄們的軍餉那裡來。不過你們小心點,動靜不要太大了。」
李自成眼睛一瞪,揮了揮手,神情憎惡。
他們為什麼起兵,不就是這些豪強鄉宦為富不仁嗎,不從他們身上弄銀子,難道坐吃山空嗎?
「還有,夏糧催收要加緊。兄弟們吃飽穿暖,才能有力氣守城,才能讓百姓過好日子!」
「是是是,皇上說的是。」
李自成也是如此想法,高一功放心下來。
河南衛軍大兵壓境,潼關守軍死傷無數,本就是人心惶惶之際,若是苛罰將士,恐怕軍心不穩。到那時候,誰還願意為皇上賣力。
至於燒殺搶掠,甚至是糟蹋良家婦女,那也不是沒有干過,在所難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
那些個受害人和家屬,無權無勢,還能翻天?
「皇上,河南衛軍就要兵臨城下,咱們是野戰,還是據城而守?」
城中有騎兵十餘萬說,攻城戰肯定用不上。高一功這樣問,也是代替守城將領們發問。
潼關距離西安城不過兩三天的路程,大軍也不過五六日,未雨綢繆,不然等河南衛軍的大軍到了,那可就完了。
「高一功,你說我軍打得過王泰的河南衛軍嗎?」
李自成沒有回答高一功,反而問了起來。
「皇上,恕末將大膽,如果據城而守,恐怕不是河南衛軍的對手,紫荊關、潼關都是這樣。唯有騎兵,和對方貼身搏鬥,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高一功看著李自成的臉色,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騎戰如果不行,也沒有什麼。實在不行,燒了西安城,咱們過榆林,去塞外。我就不信,王泰他能佔了這世上的每一個地方!」
李自成臉色一變,冷笑了一聲。
到時候實在不行,一把火燒了西安城,留給王泰一片廢墟,讓他自己收拾爛攤子去。
高一功心驚肉跳,李自成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皇上,不要長他人志氣,將士們還都看著您。只要守住了西安城,陝西就是我們的了!」
見李自成心氣不高,高一功連忙溫聲寬慰。
守住西安城?
以河南衛軍火器之兇猛,大順軍真能守住嗎?
高一功正要退出去,侍者進來,畢恭畢敬。
「皇上,大隊明軍到了!」
李自成臉色不變,輕輕擺了擺手,歌舞終於退了下去。
「出去看看!」
李自成站了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
長期的酒色,生活不規律,已經掏空了他的身子。
這樣的身體,還怎麼帶兵打仗?
走了幾步,額頭冒汗,李自成停了下來。
「把權將軍也叫上。」
站在城頭上,看著城外一片人山人海,火器和旗幟的海洋,李自成臉色發青,半天沒有吭聲。
再看城頭上,大順軍將士鴉雀無聲,人人臉露驚恐之色,李自成的心頭,莫名地一陣悲哀。
突然,明軍大軍一片山呼海嘯,人人奮然,李自成更是心驚。
「皇上,王泰來了!」
高一功舉著千里鏡,大聲說道。
李自成心頭一驚,也舉起千里鏡,向著城外的明軍大陣看去。
「北王!北王!北王!」
西安城東城門外,旭日高升,漫山遍野的明軍眾將士人人亢奮,他們手舞刀槍,異口同聲。
萬軍從中,精騎簇擁之下,王泰青衣網巾,高頭大馬,緩緩而來,所到之處,人人臉色通紅,聲嘶力竭。
王泰一路前行,滿臉笑容,頻頻揮手,不用言語,卻已得萬眾之心。
「北王萬歲!」
忽然,有人大聲吶喊,眾軍都是一怔,隨即熱烈的附和聲響起,驚天動地。
「北王萬歲!北王萬歲!北王萬歲!」
城外的聲音傳到城牆上,高一功等大順軍將士或是心旌搖曳,或是心驚肉跳。
河南衛軍兵臨天下,王泰得將士們如此厚愛,他不當皇帝,誰有資格來當?
能到世間如此威風一趟,死也值了。
「王……泰,好大的排場!」
城牆上,終於有大順軍將領顫聲喊了出來。
「權將軍,王泰娶了你的親侄女,你是他的長輩,王泰要是攻城,他不會不顧你的性命吧?」
高一功看著一旁神情專註,正在向城外眺望的朱存極,冷言譏諷。
「在下……」
朱存極,原來的秦王,王泰夫人朱妙婉的親叔父,如今李自成治下有名無實的權將軍,訕訕一笑。
「要不是王泰,在下也能多捐些銀子給皇上。在下只是個閑人,王泰看不上,看不上!」
王府成了李自成的皇宮,妃嬪都被順軍將士瓜分,自己借住於原巡撫衙門,一無所有。
金銀財寶被搶劫一空,田產充公,就連他的女人都被分享,這些大順軍,可是比王泰狠多了,也無恥多了!
孑然一身,屋檐之下,他還能說什麼?敢說什麼?
「誰能一炮,打死此賊?」
城牆上,身著龍袍的李自成看著城外明軍頂禮膜拜的王泰,臉色鐵青,怒吼一聲。
城牆上眾人面面相覷,都是搖了搖頭。
這麼遠的距離,即便是有紅衣大炮,也很難傷著對方。
「皇上,明軍好像要攻城了!」
「皇上,這裡危險,趕緊退回宮中吧!」
眾將紛紛勸了起來。
城外的明軍紛紛動了起來,看他們的樣子,是要攻城了。
「怕什麼,明軍的火炮,又不是沒見識過!」
將士們紛紛勸慰,李自成冷笑一聲,不屑一顧。
「今日,我就要讓城外的明軍知道,西安城,就是他們的噩夢!」
「皇上威武!」
朱存極立刻喊了出來,惹來一片並不熱烈的附和。
「蓬蓬蓬!」
電閃雷鳴,明軍火炮突然打響,炮彈呼嘯,落在城牆上,城牆上磚石紛飛,煙塵滾滾,不少垛牆被炸的破爛不堪,城牆上死傷一片。
「皇上,這裡危險,快下去!」
高一功臉色發白,拽著掙扎怒罵的李自成直奔城牆下。
火炮聲不斷,煙塵滾滾,一塊碎石急射而來,正砸中李自成面部,立刻就是鮮血淋漓。
李自成悶哼一聲,捂住了左眼,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很快染紅了手掌和龍袖。
「快護皇上下去!」
高一功心驚膽戰,大聲怒喝,和侍衛們一起,護送李自成離開。
朱存極魂飛魄散,和護送李自成的衛士們一起離開。只不過他偷瞄向李自成的目光里,有著難以形容的快意。
而剛才要親自督戰的李自成,也並沒有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