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雲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風,而是雙手負后,緩緩而行。
他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他回望一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枚先天劍丸,又剛好有一件半仙兵的佩劍現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緣,你也忍得住?膽兒如此小,怎麼當的野修?當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夫俗子,修心養性的功夫倒是練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一隻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一手之數。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喚。
葉酣,比較聰明。
何露,資質好。
晏清,也不差。
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隻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歲數不大、暫時境界不高的人物。
他在雲海上閑庭信步,看著兩隻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個玉璞境?不如都殺了吧?」
只是他很快又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他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傢伙還是厲害。當初不知為何他非要我在誓約當中壓制十數國武運,不許出現金身境武夫,原來是為了讓十數國減少兵戈戰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沒來由想起那天劫一幕,心情便凝重起來: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著不像啊,仔細推敲后,明顯一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為何不敢現身一見?」
視野盡頭,雲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湧起,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一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個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塵僕僕,神色倦怠不已,當那翹起的雲海如一個浪頭打在灘頭上時便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你們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一趟,真把老子當跨洲渡船使喚了啊?這還不算什麼,我差點沒被惱羞成怒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邊的狀況。可還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對他痴心一片的女子。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痴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於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那人繼續碎碎念叨個沒完沒了,「你們這北俱蘆洲的風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可是你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才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泄露蛛絲馬跡?而且這麼一嘴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你跟我說是什麼跨洲遠遊的外鄉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麼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否則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不管用。
那人腳下雲海紛紛散去,夏真腹誹: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雕蟲小技。他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師門裡有女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夏真依舊氣定神閑:「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為何事?」
那人哭喪著臉道:「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你們這幫大爺就消停一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東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麼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人愣了一下:「我都說得這麼直白了,你還沒聽懂?親娘呀,真不是我說你們,如果不是仗著這元嬰境界,你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這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他環顧四周,嘖嘖出聲:「就你一個對吧?聽沒聽過一句話,十丈之內,我夏真可殺元嬰?」
那人雙腳併攏,一個蹦跳直接進入五丈之內,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現在讓我姜尚真幫你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場崩潰。
北俱蘆洲一向眼高於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一提。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念念不忘」,甚至還會主動關心他們返回本洲后的動靜。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蒼筠湖龍宮內又是一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台階上,而是站在雙方之間,道:「方才飛劍傳信,那人朝我蒼筠湖御劍而來。」
除了范巍然、葉酣、晏清、何露幾人,其餘人等皆震動不已,嘩然一片。
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著,這位外鄉劍仙受了重創,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才剛剛布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麼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裡,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陣設在隨駕城外,另外一陣就設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我倒是覺得可以大開門戶,放他入陣。我們三方勢力聯手,有我們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餘修士,怎麼都相當於一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於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你們撐死不過是壞了一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去一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一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是感謝其餘兩方的割愛。」說到這裡,他望向對面,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後對老嫗笑道:「范老祖?」
范巍然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願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殷侯望向葉酣,見後者輕輕點頭,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著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都有些心旌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並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麼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上懸挂著一道琳琅滿目的珠簾,一個貌美女子輕輕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脈脈地望向那位談笑風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貴子弟加在一起都遠遠不如他。真是一位從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筆札中翩然走出的俊俏兒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隨駕城鬼宅,杜俞抱著那個依舊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然後他猛然轉頭,看到一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牆而入,雙足落地后,做了一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硃紅色酒葫蘆,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他有些絕望了,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現這邊鬧出這麼大陣仗,我雖說修為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你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周肥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裡邊兩把飛劍,走了一把,還留下一把護著你,如果不是認得我,它會不露面?」
杜俞稍稍相信了一分而已。
周肥又瞥了眼杜俞的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於地仙一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一看就是個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讓你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娘的,怎麼聽著此人不著調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啊……
周肥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戰,除了死死攥緊手中核桃之外,並無多餘動作。
周肥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張板凳,放在稍遠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著這個孩子。」
周肥立即豎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你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只見周肥又笑:「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矩你一開始肯定不太當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整個人都垮了下來。他疑惑道:「你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你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我趕忙心生佩服,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輩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周肥卻道:「你這還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他甚至連自己都不信才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才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里,估摸著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周肥愣了半天,憋了許久才來了這麼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啊?」不過又很快搖頭,「罷了,先當你是同道中人的後生晚輩吧。」
他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麼,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襁褓一角,掐指一算,點點頭,喃喃自語:「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一個遊俠帶著個小孤兒遊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麼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麼多了。這孩子,勉強有些修行資質,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你上輩子積德,先後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一輕,那孩子就被周肥拿走了。他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要跟此人拚命。畢竟,他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娘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周肥笑道:「行了,你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帶去東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遊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周肥伸出一根手指,將杜俞定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你聽說過姜尚真嗎?生薑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周肥伸出手掌,輕輕覆蓋襁褓,免得孩子被吵醒,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強有我當年一半風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你看門護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麼姜尚真,但是接下來,周肥就讓他長了見識。只見周肥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然後用憐憫的眼神看了杜俞一眼,「你們鬼斧宮一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裡還一片空白,周肥就這麼憑空消失了,無聲無息。
一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腳恢復正常。
他接住那枚金色的兵家甲丸,入手有點沉。
這是幹嗎呢?杜俞覺得做夢一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也難免惴惴不安。
蒼筠湖龍宮,湖君殷侯第一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范巍然亦是對視一眼,隨後晏清猛然抬頭望向大門,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著她的視線才看向門外。
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一襲白衣御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後,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動的聲音響起,竟是被此人遠遠落在身後。
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著那劍鞘輕輕向前一推,長劍翻轉,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麼插在地上。
那人瀟洒站定之際,兩隻雪白大袖猶在飄搖。他一手負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一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個同樣一襲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來。」
何露臉色鐵青,以范巍然為首的寶峒仙境練氣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臉色則都有些複雜。照理說,這是看到了難得的熱鬧,還是個天大的熱鬧,可就怕看完了熱鬧,自己也成了熱鬧。
至於黃鉞城的練氣士,則一個個看上去義憤填膺,不過也沒誰真敢出聲。
兩撥修士心中恨極了蒼筠湖:什麼狗屁龍宮山水大陣,刀切豆腐劍削泥嗎?!
湖君殷侯一言不發,站在原地,視線低垂,只是看著地面。
這就很有嚼頭了。富貴人家給人砸爛了一堵黃泥牆還要吆喝幾聲,自家龍宮大陣給人破開,損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錢,湖君也沒個屁要放?不都說蒼筠湖是銀屏國的頭把交椅嗎?一國之內,山上的五嶽神祇、山下的將相公卿都對蒼筠湖敬重有加,連湖君殷侯大搖大擺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龍袍都從來無人計較。
一些境界低脾氣躁的練氣士不是沒有想挺身而出、對那身陷重重包圍之中的年輕劍修訓斥一二的,主要還是希冀著能夠與何小仙師和黃鉞城攢一份不花錢的香火情,只是不等發聲,就都給各自身邊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漣漪制止。
歸根結底,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邊莽夫連累。一位劍仙的劍術既然連天劫都能扛下,那麼隨隨便便劍光一閃,不小心誤殺了幾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無冷笑,神色瞧著有些木訥。
葉酣轉過頭,望向陳平安,道:「劍仙一定要魚死網破才肯罷休?」
陳平安只是隨手將手中劍鞘往地上一擲,插入地面,取出了別在腰上的摺扇,既不看葉酣,也不看何露,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滿臉笑意,視線游移,從右手邊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開始,一個個往下打量:「聽說有個夢粱峰的仙師想法新奇,竟然請了個江湖宗師在糞桶里吃屎。是誰?站起來讓我仰慕一二。若是懶得起身,舉個手也可以。」
寶峒仙境那邊有一對年輕的負劍男女面面相覷。眼前這位劍仙,不就是當初在路邊攤吃餅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嗎?衣飾換了,神態變了,可那面容絕對沒錯!
那女子苦笑不已:師弟這張烏鴉嘴!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是奪走那件仙家重寶的罪魁禍首,如今那年輕遊俠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位橫空出世的劍仙!
陳平安視線最後停留在居中的一撥練氣士身上,一個位置相對靠近宮殿大門的漢子縮了縮脖子。
問了問題,無須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曉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凈,不願沾染他人是非的。當初他在城隍廟門口詢問誰是陰陽司主官,其他城隍廟官吏那個不約而同的小動作那是相當不拖泥帶水。和現在如出一轍。
陳平安抬起手,一團原本拳頭大小的魂魄黑霧已經被罡氣消磨得只剩棗核大小。他以一根手指輕輕旋轉,絲絲縷縷的罡氣將其纏繞,如磨盤碾壓。他笑問道:「這位我忘了問名字的野修說你們夢粱峰的譜牒仙師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我知道你們未必有這個腦子和膽子,所以是那葉大城主還是何小仙師?」
夢粱峰四位練氣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坐姿仍是穩如磐石。
陳平安笑道:「不想說就不說。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謀而後動的葉酣也好,智謀百出的何露也罷,交代你們辦這件事,有沒有幫你們掏銀子?如果沒有的話,黃鉞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緩緩站起身,神色恢復正常,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也別嚷嚷什麼『何露先來』了,隨駕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這裡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劍仙技高一籌,我無怨無悔。劍仙覺得如何?」
葉酣微微一笑。不這樣賭,在座諸人就會是一盤散沙,離心離德,紙面上大概等於一個仙人境的三方勢力就會自行消散為一群烏合之眾。
范巍然有些訝異,抬起視線。這是她第一次高看這黃鉞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覺得何露是個不輸自家清丫頭的修道坯子,腦子靈光,會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線還能如此鎮靜,殊為不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說的就是這少年吧。這種資質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葉酣好大的福氣,竟然能夠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過難關后,自己便乾脆答應了清丫頭與他的那樁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個外姓人,註定無法繼承葉酣的黃鉞城,說不得還能靠著清丫頭將他拐入寶峒仙境。此消彼長,既能將葉酣氣個半死,也能幫自己門派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旦這對人人艷羨的金童玉女成為神仙道侶,雙雙躋身金丹境,而青黃不接的黃鉞城依然只能靠一個葉酣苦苦支撐。相信只要條件合適,到時候十數國山頭大半都有可能是寶峒仙境的地盤。以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這筆賬,想必算得清楚。
「葉酣,只要此人言語稍有不妥就會引起眾怒,咱們莫要白白錯過何露辛苦掙來的機會。」范巍然立即以心聲告訴葉酣,「今天你我雙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都別再藏掖了,形勢危急,由不得我們各懷心思。」
葉酣果斷答應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由此可見,隨駕城的諸多謀划,真正操刀者,的確是你何露了。」陳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師如此有擔當,我敬你是一條漢子。行啊,就到你何露為止,取不走劍,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就只取你頭顱。」
何露愣住。別說其他人,就連范巍然都感到了一絲輕鬆:那劍仙的答覆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可如果當真今天的廝殺點到為止,即便再多殺幾個,只要不涉及寶峒仙境太多,她何樂而不為?先前與葉酣和黃鉞城的秘密約定就此作廢便是。
葉酣神色微變,陳平安以摺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劍仙:「何小仙師,莫要客氣,只管取劍。你死之後,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綳不住臉色,視線微微轉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師父葉酣。
大殿偏門的珠簾處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惱火道:「你這廝端的蠻橫!為何要如此仗勢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劍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這麼趕盡殺絕的……」
湖君殷侯怒氣衝天,頭也不轉,一袖使勁揮去:「滾回去!」
龍女撞碎珠簾,砰然一聲,應該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牆壁上。
殷侯這一手可不算輕巧,分量很足。
陳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頭環顧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劍仙大駕光臨寒舍,小小宅邸,蓬蓽生輝。」
陳平安以摺扇點了兩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廟,一次;蒼筠湖上你我雙方小打一場,又一次;以龍宮聚攏各方豪傑,與隨駕城的我遙遙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話都說事不過三,加上這位仗義執言的龍女,已經是第四次了,怎麼辦?」
殷侯沒有起身,只是稍稍抬頭,沉聲道:「劍仙說怎麼辦,蒼筠湖龍宮就怎麼辦!」
陳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師出手拔劍再說,萬一給他拔出了劍,豈不是你又要傻眼。現在早早撂下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語,會連累你們龍宮事後分賬,要少賺許多神仙錢了。」
殷侯眼神哀憐,苦笑道:「劍仙風趣。」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坐在何露身邊的白髮老翁:「該你出場補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語定人心,力挽狂瀾,可就晚了。」
葉酣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剛剛得了城主秘密言語傳授的老人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銳氣喪失大半,硬著頭皮站起身:「那就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斗膽與劍仙聒噪幾句?」
但是龍宮大殿之上,只聽那位劍仙輕聲說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猶未盡?
劍仙之行事言語,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轉過頭,因為身邊那個模樣嬌憨的翠丫頭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這個在師門從來言語無忌的丫頭別出聲。
少女會心一笑,輕輕點頭,以心湖漣漪與晏清交流:「晏師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個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著他好像嫌棄咱們人少哩,磨石不夠大,影影綽綽有個城池輪廓,他約莫在想隨駕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傢伙真狡猾,之前在蒼筠湖上故意拿幾條傻不拉幾的蠢蛇淬鍊體魄,這會兒又來。唉,晏師姑,你是曉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經常念叨的那種劍仙啦,現在不敢仰慕了,嚇死個人。」
晏清只覺得匪夷所思,越發心神憔悴。這是她自修道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紊亂心境。師門用來潛性藏真的仙家心法無用,自家功夫的靜心凝神也無用。
白衣劍仙突然喃喃自語,似乎有些無奈:「好吧,你說可以了,那就當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樣其實遠遠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
這會兒龍宮大殿上落座眾人都有些風聲鶴唳,疑神疑鬼,總覺得眼前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帶著道法深意……不愧是劍仙。
陳平安轉頭對那個已經醞釀好措辭的白髮老翁道:「閉嘴是最好。」
一抹幽綠劍光驟然現身,老翁神色劇變,一腳跺地,雙袖一搖,整個人化作一隻巴掌大小的紙折飛鳶,開始四處逃遁,飛劍如影隨形。
雪白紙鳶的逃跑路線也頗多講究,一次試圖掠出大殿門口,被飛劍在翅膀上刺出一個窟窿后,便開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東倒西歪的練氣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盞作為阻滯飛劍的障礙,如一隻靈巧鳥雀繞枝飛花叢,不停穿梭其間,險之又險,更嚇得那些練氣士一個個臉色慘白,又不敢當著黃鉞城和葉酣的面破口大罵,無比憋屈,心中憤恨這老不死的東西怎的就不死。
陳平安望向何露:「最後一次提醒你取劍。」
何露閉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葉酣緩緩起身,和顏悅色問道:「劍仙既然安然無恙,我們也未曾真正鑄成大錯,犯下死罪,可到底在這段時日是我們叨擾了劍仙的清修,那麼能否讓我們黃鉞城牽頭,就由我葉酣親自出面,幫著劍仙彌補一二?」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隨駕城城隍爺有句話說得好,天底下就沒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將那把劍駕馭手中,隨手橫抹,「說吧,開個價。」
他的舉動太過出人意料,出劍更是風馳電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隨手將劍丟入劍鞘,眾人都沒有明白這一手的意義何在。
那位在十數國山上一向以溫文爾雅、雅量過人著稱於世的黃鉞城城主突然暴怒道:「豎子安敢當面殺人!」
所有人齊刷刷抬起頭,最終視線停留在那個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經墜地,如珠玉碎裂聲,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蹌地後退數步,已經有鮮血滲出指縫間。他滿臉淚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頸,一手伸向葉酣,嗚咽顫聲道:「父親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繼而覺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點沒氣得白髮豎立,直接彈飛那盞仙人賜下的金冠!
好一個何露,好一個葉酣,好一對算計了十數國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寶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結為道侶的念頭,就憑他們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豈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清丫頭只是潛心修道、不問俗事的單純丫頭,哪裡比得上葉酣、何露這對老小狐狸。退一萬步說,清丫頭做不來欺師滅祖的勾當,不會幫何露對付寶峒仙境,可到時候道心終究是毀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師重道,想要幫助師門對付黃鉞城,都要有心無力!
范巍然痛飲了杯中酒,放聲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這壞種真是死得好!葉酣你痛失愛子,竟然還不含恨出手,與劍仙一較高下?!殺子之仇都能忍?換成是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死便死了。」
陳平安微笑道:「你也會死的,別著急投胎。」
范巍然的暢快笑聲戛然而止。
何露見葉酣剛要伸手卻又縮了回去,心中悲慟且絕望,視線矇矓,死死盯住不願為自己出手的父親,眼中滿是仇恨,然後緩緩轉頭,望向滿臉驚恐的晏清,眼神轉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濁氣,抓住那把短劍,站起身後,轉頭望向陳平安:「此次出劍,只為自己。」
陳平安雙手負后,微笑點頭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這一座污穢龍宮,總算蹦出個像樣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劍而立,洒然一笑,心境復歸澄澈,靈氣流淌全身,頭頂金冠熠熠,越發襯托得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飄然欲仙。
雖然瞧著是真好看,可龍宮大殿內的所有練氣士仍是覺得莫名其妙。
何露踉蹌後退,最後背靠牆壁,頹然倒地,一顆頭顱滑落。那點遠遠不如先前雷聲大作的聲響,讓所有修士都覺得心口挨了一記重鎚,有些喘不過氣來。
黃鉞城何露,就這麼死了?一個有希望與葉酣、范巍然並肩立於山巔的修道天才,就這麼屍首分離了?再看那風姿綽約的仙子晏清,更是滿座訝異。
同樣是十數國山上最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何露是那麼心肝玲瓏的一個人,不過是少了些運道,才死在這異國他鄉。可仙子晏清明明有機會撇清自己,腦子怎的如此進水拎不清?這對差點成為神仙眷侶的金童玉女當初是如何走到一塊去的?還是說她早已情根深種,見著了情郎身死道消,一怒之下便憤而出劍?只是向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出劍,真不是咱們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罷了。
就在晏清持劍蓄勢、陳平安與之對視的關鍵時刻,異象橫生!
葉酣那邊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張擺滿珍饈佳釀的几案砰然炸開,兩邊練氣士直接橫飛出去,撞倒了一大片。
一道渾身散發金光的壯實身影毫無徵兆地破開几案之後,一步踏地,然後一拳遞出,將陳平安直接打飛出去,大殿牆壁都被當場撞透。不但如此,破牆之聲還接連響起。
這一拳,真是一個夢粱峰下五境練氣士能夠遞出的?
范巍然和葉酣迅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恐慌。
此人隱藏如此之深,絕非雙方棋子,說不定就是那養猴老者和銀屏國狐魅皇后的真正同夥!這一拳,只要事先沒有防備,便是他們兩位金丹都絕對撐不下來,必然當場重傷。
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在這匯聚了畢生拳意的巔峰一拳酣暢淋漓遞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條胳膊。但是他豪氣橫生,視宮殿滿座修士如雞犬,快意大笑道:「這一拳殺手鐧本是要找機會遞給那夏真老賊的,不承想被一個喜歡裝蒜的愣頭青搶了先。」
他透過一堵堵如同被開了門的牆壁望向灰塵四起的遠處:「都說你這劍仙不講理,擁有一副金身境體魄。現在如何,還金身不金身了?我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當場斃命!」
他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在鞘長劍:「狗屁劍仙,什麼玩意兒!忍你半天了!一劍宰了個觀海境的雞崽子,真當自己無敵了?」
殷侯嘴角翹起,然後幅度越來越大,最後整張臉龐都蕩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來,唯獨葉酣雖然也如釋重負,但當他瞥到牆壁旁的無頭屍體時,心情便又鬱郁起來,依然半點笑不出來。
還好,這個隱藏身份的幼子終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觀海境修士,已經自行收攏了魂魄在幾座關鍵氣府內。只是這麼好的一副先天身軀,擁有那位仙人所謂的金枝玉葉之資質,以後上哪兒找去?將來還怎麼躋身金丹境?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勝過自己,帶著黃鉞城走到山巔更高處?
夢粱峰其餘三位練氣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這個平日里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廢物師弟,怎的就突然變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頂尖宗師?
大殿之上開始出現哄然喝彩聲,一個個拍桌子叫好,還有人直接拿起酒壺仰頭痛飲,朝那純粹武夫豎起大拇指,更有人開始稱讚夢粱國不但文運鼎盛,原來還如此武運昌隆,早就該吞併周邊國家,說不得都可以成為一個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鬧不已、滿座喜慶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麼會這樣?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體後仰,也學那粗鄙修士,仰頭朝晏清伸出拇指:「清丫頭,你立了一樁奇功!好妮子,回了寶峒仙境,定要將祖師堂那件重器賞賜給你。我倒要看看,誰敢不服氣!」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那個眨眼睛的翠丫頭。只不過這一刻,她別說小動作,就連心湖漣漪都不敢開啟了。她正襟危坐,當起了木頭人。
然後才是那個在夢粱國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漢子。當他臉色凝重起來之後,葉酣和范巍然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妙。原本想要與這位壯士結識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點一點收起了臉上笑意,趕緊屏氣凝神。
有一位白衣劍仙走出「一扇扇大門」,最終出現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邊位置居中的練氣士早已連滾帶爬,火急火燎地給他與那金身境宗師讓出一條道路來。
只見那位劍仙拍了拍肩頭,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說你們這裡的金丹境練氣士都是紙糊的。」
他緩緩走向夢粱國武夫,哪裡有半點「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的跡象?
他一邊走一邊笑道:「現在我看你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爛泥捏成的吧,還是沒晒乾的那種,所以才打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膊。疼不疼?」
漢子沉聲道:「你其實是一位遠遊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麼劍仙,對也不對?出拳之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陳平安一手貼住腹部,一手撫額,滿臉無奈:「這位大兄弟,別這樣,真的,你今天在龍宮講了這麼多笑話,我在隨駕城僥倖沒被天劫壓死,結果在這裡快要被你笑死了。」
殷侯哀嘆一聲,坐在了台階上,雙手抱住腦袋:得嘞,老子算是認命了。打吧打吧,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拆爛了龍宮,我只要皺一下眉頭,以後就跟那劍仙一個姓。
一些個年輕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這會兒想笑又不敢笑。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范巍然和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體魄,是你們散布出去的消息?你們知不知道,給你們這麼誤打誤撞的,讓我好些算計都落了空?」
漢子深吸一口氣,笑了笑,竟是半點沒有退縮,右腳後撤一步,抬起僅剩的一隻手臂,擺出一個拳意渾然圓滿的架勢:「管你是與我同境的武夫還是那飛來飛去的劍仙,我都再領教領教。」
陳平安瞥了眼其餘三個夢粱峰修士,收回視線,笑道:「看來你們夢粱國藏龍卧虎啊,有點意思,謝了。」
漢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瀉,整座宮殿隨之搖晃,幾乎所有几案都是高高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死戰之際,漢子竟是一個後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後還沒「開門」的牆壁,砰然碎裂之後,彷彿是那縮千里山河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間就沒了蹤跡。
不愧是兩百年未曾見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確實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劍仙也沒了身影。然後新開闢出來的牆門那邊,那位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麼倒退著一步步「走了」回來,只是有一隻大袖和手掌從漢子心口處露出,不但瞬間擋住了漢子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劍仙直接以一隻左手洞穿了對方的胸口和後背!
白衣劍仙抬起右手,按住漢子的頭顱,輕輕一推。
漢子輕飄飄倒飛出去,剛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劍仙一抖袖子,他身邊地上頓時濺出一串猩紅鮮血。而大殿上空,那隻紙折飛鳶還在瘋狂逃竄,躲避屁股後邊的那抹幽綠劍光。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玩夠?」
飛劍十五驟然加速,紙鳶化作齏粉,血肉模糊的白髮老翁重重摔在大殿之上。
十五悠悠然掠回主人身邊,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極其溫順。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少女,後者咧嘴一笑,然後又有些靦腆難為情,趕緊捂住嘴巴。
陳平安也笑了笑,說道:「黃鉞城何露、寶峒仙境晏清、蒼筠湖湖君殷侯,這三人就沒一個告訴你們最好將戰場直接放在隨駕城中?在那裡,我最是束手束腳,而你們則相對穩妥,殺我不好說,至少跑路的機會更大。」
殷侯鬆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麼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扣,例如以種種術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衝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於千步之外的大劍仙,誰都不願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餘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不要也罷。今天過後,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倖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隨駕城的山水氣運,就當是贖罪了。」
晏清在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後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氣府靈氣便不穩,握劍之手更是不穩。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一揮。
葉酣竟是故意一動不動,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牆壁上。
而距離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把幽綠飛劍。她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你們最聰明了,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后,緩緩走向前方,然後瞥見一隻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不就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質問我憑什麼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幾桶血,有什麼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范巍然:「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後轉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翠丫頭的睫毛動了動,身體依舊學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彷彿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牆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後,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杯中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那些天劫過後在城隍廟虔誠燒香磕頭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可能絕大多數,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對你們的潔身自好、清凈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麼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後,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雲海天劫,金身碎裂成兩截?我當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只是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麼?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言語之中,范巍然眉心處響起噗的一聲,腦袋如遭重擊,向後仰去,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
但是范巍然也沒真正身死道消,因為她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一閃而逝。
陳平安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一祭出它,瞬間籠罩方圓數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跑不掉。
自己大戰過後已經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籙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乾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係,范巍然頭頂那盞金冠猶在。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迹。由此可見,她確實十分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摺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麼,我說什麼就信什麼?那我說我是一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麼劍修,你們信不信?」
他望向其中一個夢粱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輕輕的負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穫?」
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穫。」
陳平安笑問:「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在混戰當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子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遠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後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跟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子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夢粱國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黃鉞城老供奉鳶仙、葉酣,這幾人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後瞬間舒展,對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癱軟在地的年輕男子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承想師弟不但跑遠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子看著那笑意眼神似春風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她戰戰兢兢運轉靈氣,緩緩掠出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台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裡。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他轉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就當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麼是至交好友,要麼是恨不得打出腦漿的死敵,反正終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盡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成了好人?那就有機會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言,陳平安又笑道:「補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麼的,不作數,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
陳平安望向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應是寶峒仙境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
葉酣突然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麼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牆壁上。他嘆息道:「不承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一步。這位劍仙,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裡跟我擺迷魂陣,我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靠山。先前天劫過後,他是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麼都有些關係。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後主使一起對付我這麼個晚輩,就算你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帶走何露的魂魄?」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麼說,你葉酣敢這麼做?我看你不會。」
葉酣點頭道:「確實不會,那就如劍仙所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玉牌,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處。
這塊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的方寸符還要誇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欲裂。
牆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鍵竅穴。一陣黑煙湧出,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陳平安一揮袖,全部砸在牆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當他抬起頭,已經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是靠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
他凌空一抓,劍鞘掠回,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之後,陳平安坐上龍椅,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他,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
翠丫頭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有兩次要殺你了,真真切切。加上這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雖然雲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數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
於是開始有人揭穿敵對門派一位洞府境修士的底細。
門派底蘊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壞事卻不算少,是那開口之人精心挑選過的。生死一線,再不動點腦子,難道還要等去了傳說中的冥府閻王殿再喊冤?
蒼筠湖龍宮依舊燈火輝煌,難分晝夜。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彎彎柳梢頭,靜謐安詳。隨駕城也已早早熄燈、摘下燈籠,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不敢在夜間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開,走出一位白衣背劍的年輕劍仙,身旁是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的蒼筠湖湖君。至於龍宮之內,吵吵嚷嚷了那麼久,最後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半。僥倖活下來的所有人,沒一個覺得這位劍仙老爺脾氣差。自己都活下來了,還不知足?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瓷瓶,裡邊有碧綠流水微漾。這一瓶子水運精華稀罕值錢不說,而且對於自己無異於一場及時雨。
陳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說你的運氣到底算好還是壞?」
殷侯微笑道:「根本不想這些。以後我定會老老實實按照劍仙的吩咐,護著蒼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風調雨順,沒有半點天災,至於人禍,依舊是遵循劍仙的叮囑,隨他去。」
陳平安笑了笑,又道:「還有那件事,別忘了。」
殷侯低頭抱拳道:「定當銘記在心。劍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劍仙他年遊歷歸來,路過這蒼筠湖,再一劍砍死我便是。」
陳平安就此御劍遠去,殷侯久久沒有直腰起身,等到估摸著他已遠去百餘里后,這才長呼出一口氣。
不承想,人只要活了下來,就會覺得莫大幸福。
大道無常,莫過於此。
先前那劍仙在自家龍宮大殿上,怎麼感覺是當了個賞罰分明的城隍爺?奇了怪哉。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真正劍仙吧。
兩位女修避水而出,來到湖面上。殷侯這會兒再見到那張絕美容顏,只覺得看一眼都燙眼睛:都是這幫寶峒仙境的修士惹來的滔天禍事!他冷哼一聲,遁水而走。
翠丫頭埋怨道:「那劍仙好貪財,得了范老祖的仙家金冠之後,連晏師姑你頭上的都不放過!這就罷了,還好意思詢問有無小暑錢穀雨錢!果然,我不仰慕劍仙是對的,這種雁過拔毛的劍仙,半點都沒有劍仙風采!」
晏清牽著她的手望向遠方,神色恍惚,然後微笑道:「對啊,翠丫頭仰慕這種人作甚。」
翠丫頭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輕輕搖晃,嬌憨問道:「晏師姑,為什麼我們不與師門一起返回寶峒仙境啊,外邊的世道好危險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頭,我們先不回師門,去走江湖吧?」
翠丫頭想了想,笑容綻放,光彩照人:「好,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陳平安御劍入城,卻不是直接去往鬼宅,而是收劍在背後,落在了一條陰暗小巷中,彎腰撿起了一枚小暑錢。他一手持錢,一手以摺扇拍在自己額頭,哭喪著臉,似乎無地自容,喃喃道:「這種臟手錢也撿?在湖底龍宮都發了那麼一筆大財,不至於吧。算了算了,也對,不撿白不撿,放心吧,這麼多年都沒好好當個修道之人,我掙錢,我修行,我練拳,誰做得差了,誰是兒子孫子。打殺元嬰登天難,與自己較勁,我輸過?好吧,輸過,還挺慘。可歸根結底,還不是我厲害?」
這番話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楊凝性在這裡,才聽得明白。
大袖翻搖,陳平安就這麼一路優哉游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經過門戶的門神孕育了一點靈光,俱是瞬間退散躲藏起來。
陳平安腳尖一點,翻過牆頭,落在院中,瞬間眯起眼。
杜俞嚇了一大跳,如白日見鬼一般,趕忙攤開一手,露出手心那顆不知道可以買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雖然牙齒打戰,但依舊一鼓作氣竹筒倒豆子訴苦道:「前輩,一個先自稱周肥、后又說自己叫姜尚真的傢伙說是前輩的好兄弟,搶走了那個孩子。我被他施展了定身術,全身動彈不得,連拼個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還說,那個小孤兒有修行資質,他帶回東寶瓶洲了,要前輩不用擔心,只管放心遊歷北方。」
陳平安點點頭,摘了劍仙隨手一揮,連劍帶鞘一併釘入一根廊柱當中,然後坐在竹椅上,別好養劍葫,飛劍十五歡快掠入其中。陳平安向後躺去,緩緩道:「知道了。這枚金烏甲丸你就留著吧,該是你的,不用跟那個傢伙客氣,反正他有錢,錢多他燙手。」
杜俞歡天喜地,憋了半天,還是沒能繃住笑臉,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細細打量那枚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了。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會在這裡久留,你到時候隨我一同出城,然後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與你說好,以後你的生死福禍,我只能說不是必死。我已經跟蒼筠湖湖君放出話去,這次北游之後,將來還會南返,對你而言,也算一張護身符,卻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隨駕城的謀划,如果我沒有猜錯,幕後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兩位,好在其中一人極有可能與夢粱國有關,他已經得手,殺我……理由是有的,卻未必太過執著。當然,更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出手針對我,我又不死在北邊,那張護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終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來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至少也是元嬰出手了,我到時候盡量幫你報仇便是。」
有些話,他還是沒講,比如姜尚真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說不定除了見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不屑與外人言語的事情。
這個正宗譜牒仙師出身的傢伙,是陳平安覺得行事比野修還要野路子的。而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這些野修的難纏,陳平安一清二楚,何況姜尚真還……有錢。陳平安都不敢確定這傢伙碰上崔東山,到底是誰的法寶更多。估摸著兩個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也不動手,就一人一件法寶,你砸過來,我丟過去,能嘮上一晚?
所以說,還是要多掙錢啊。加上那個莫名其妙就等於「掉進錢窩裡」的孩子,都算是他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杜俞仔細思量一番之後,小心翼翼將金烏甲丸收入袖中,眉開眼笑道:「前輩,真不是我自誇,跟在前輩身邊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這會兒我膽子忒大!」
陳平安望向杜俞,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話說了,不勞前輩大駕。
陳平安打開摺扇,輕輕搖晃,笑容燦爛道:「喲,遇見了姜尚真之後,杜俞兄弟功力見長啊。」
杜俞賊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輩是前輩的同輩好友,我這晚輩中的晚輩拍馬難及。」
陳平安閉上眼睛,微笑道:「又開始噁心人啦。」
杜俞撓撓頭。
天亮后,陳平安交代杜俞去隨駕城店鋪買春聯、彩繪門神和「春」字、「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門就給人潑糞,而是怕給范老祖、葉城主之類的山巔神仙揀軟柿子拿捏,抓住機會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輩那趟蒼筠湖之行結果如何,前輩自己不說,杜俞就沒敢多問。他戰戰兢兢去買了那些這輩子都沒碰過的物件,不但付了賬,還多給了些碎銀子賞錢。
他娘的,老子現在要每天慈眉善目,與人為善!萬一嚇到了哪個街上孩子,他都想要主動認個錯了。
順風順水、全須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門外,背著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兇險,處處殺機,果然還是離前輩近一點才安心。這會兒,他在路上見誰都是隱藏極深的高手。
陳平安接過包裹,無須杜俞幫忙,他一個人就開始張貼。
當他貼完最後一個「春」字的時候,仰起頭,怔怔無言。
杜俞沒來由想起前輩曾經說過「春風一度」,還說這是世間頂好的說法,不該糟踐。
之後兩人離開鬼宅,去了趟火神祠廢墟。所到之處,老百姓一鬨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陳平安蹲在主殿遺址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後,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願,一閉眼就拉倒了,還是要讓你回來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見面,罵完我之後,別忘了請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輩為何如此說,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廟神靈老爺難道還能活過來不成?就算祠廟得以重建,當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沒給銀屏國朝廷消除山水譜牒,可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隨駕城老百姓虔誠的祈願,才可以重塑金身?
上完香,兩人一同離開隨駕城,走了一些時日的山水路程,然後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著斗笠青衫的前輩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上了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舊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遞給杜俞兩張紙:「一張名為陽氣挑燈符,一張名為破障符。以後再行走江湖,行善為惡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只有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餘事,例如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俠客之類的,或是做一回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練氣士,才可以使用這兩種符籙。不然就別貪心,學了畫符之法也當它們是兩張廢紙,做得到嗎?想好了,再決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後記得銷毀;如果不接,只管離去,不打緊。」
杜俞毫不猶豫接下:「前輩放心,就像前輩說的,生死福禍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這兩張紙,將來學成了前輩傳授的仙家符籙,只要不是那種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氣,我一定會做上一做!」
陳平安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有些熱淚盈眶,看著陳平安漸漸遠去的身影,突然問道:「前輩既然是劍仙,為何不御劍遠遊?」
陳平安只是扶了扶斗笠,擺擺手,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