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二
·第一章·
二月二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江境地的城隍爺,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等,都已傾巢出動,只是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大門之內。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鼎盛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
陳平安望向大門。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
他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
他再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制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
陰陽司主官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的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徵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個同僚。
只見從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
剎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就連那城隍廟內最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以及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面容慘淡。
慘也,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只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周身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台階上,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正封的陰冥官吏?!」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片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它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只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前者則是修士之外的凡夫俗子皆可不見。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戲言?」
陳平安點點頭,城隍爺只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高聲道:「只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只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額頭處出現一粒金光,然後變成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副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號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
陳平安視線越過他望向前殿神台上那尊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面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湧來。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只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損毀,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攜帶重禮去往京城,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
在此期間,那個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
死一郡,保金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爺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的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他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他再無半點盛氣凌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郡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卻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的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莫要忙中出錯嗎?看來等真的事到臨頭,也不過如此。
只不過這位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恆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個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卻不願花錢救治而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等等,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多燒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城隍爺,只是將手中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捲起兩邊的袖子,露出了核桃手串。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他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
做完這些,陳平安瞬間來到台階頂部,一手拄劍,並肩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面朝前殿。城隍爺則與之相反,面對廟門,面對蒼生。他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為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著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他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鉤,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有物件清脆落地,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的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抹白虹劍光直刺那塊生鏽的金身碎片,兩者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游弋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城中一些人家開始點燈,富貴門庭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罵。他們哪裡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裡邊可大有講究。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因為那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個頂尖仙家門閥才會一起出動,志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黃鉞城。
隨駕城那棟鬼宅,老人坐在臨近的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頭那隻如何都安撫不下的小猴兒吵得煩躁,將其狠狠丟擲出去。
城中那些個境界低的本土修士崽子們都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妙,或奔或飛,紛紛逃離隨駕城。那件異寶,他們本就不敢覬覦,大多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各自身後的附庸門派被雙方拉了壯丁過來壯聲勢的,真打起來,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心情煩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是棘手了。那個年輕劍仙果然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難纏鬼確實名不虛傳,下山遊歷行事,從來只求一個自己痛快!這因果糾纏的頭頂天劫是你想要擋下就能擋下的?到時候你便是見機不妙,擋了一半就跑路,得以留下性命,不還是惹了一身沒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說道:「騷娘兒們,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別惹我。」
屋脊翹檐上站著一個木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但若是尋常市井婦人,哪裡能夠在那翹檐的寸錐之地站得穩當。
婦人掩嘴嬌笑道:「你就這麼跟一位皇後娘娘說話?膽兒忒肥。」
老人悶悶道:「壞了主人謀划這麼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難贖。尤其是這類功虧一簣的尷尬局面,主人只會更加惱火。」
婦人擺手道:「雖然不曉得為何那件異寶會突然安靜下來,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秩,也沒有伺機逃竄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還是會被逼著現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已經識趣遠離,不是去那蒼筠湖龍宮避禍,就是去更遠的黑釉山躲災,到時候你我就得了先機,不是更好?」她說到這裡,神色凝重起來,「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膽問一句私心話,為何主人不願親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為,那樁壯舉之後,雖說損耗過重,不得不閉關,可這都幾百年了,怎麼都該重新恢復巔峰修為了。主人一來,那件異寶豈不是手到擒來?范巍然這些廢物敢擋道?」
老人譏笑道:「你懂個屁!這類功德之寶只靠修為高就能硬搶到手?況且主人又不是那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修為越高,進了這處地界就越會成為眾矢之的。這天劫可是長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損耗那麼多的道行,你賠?你以為加上整個銀屏國的那點狗屁寶庫珍藏就賠得起啦?笑話!」
婦人對老人的冷嘲熱諷不以為意,轉頭凝視著城隍廟,皺眉道:「看情況,咱們至少也需要暫時離開隨駕城。離得近了,你我不一樣是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給這天劫當出氣筒?若是離得遠了,等到天劫一過,重寶定要趕緊現身,逃離這污穢之地,到時候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出手可不會慢。咱倆對上葉酣和范巍然兩人是毫無問題,可他們身邊圍著那麼多廢物,小心螞蟻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隻爬回屋脊、不斷朝城隍廟齜牙咧嘴的小猴兒,道:「你這婆姨這麼多年成天跟所謂的帝王將相龍子龍孫打交道,眼神是越來越差勁了。沒瞧出來吧,這是主人重金購買的吞寶猴,遠古異種後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嗎?我說出來怕嚇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寶入腹,所以事情沒你想的那麼麻煩。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濟,給葉酣或是范巍然纏上,無法脫身,事先說好,我只會帶了小猴兒一走了之,你這隻騷狐狸能否繼續享受你的人間富貴,繼續以那一國龍氣雕琢狐皮,反正得自個兒搏命去。」
這隻騷狐狸都當了幾回皇後娘娘了?老人腹誹。
婦人哀嘆一聲,仰頭望向緩緩下墜的黑雲,眼中有些憂懼:「主人的那個死對頭不會從中作梗吧?當真只有葉酣、范巍然兩位金丹修士?」
老人搖頭道:「既然當年雙方就已經劃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應該不會再有意外。到了主人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諾。我臨行前,主人說了一些到底的話,意思是就這麼兩個紙糊的金丹,如果你我還爭不過,就別回去了,自己找個地兒一頭撞死了事。」
婦人點點頭,天然嫵媚的一雙眼眸中流露出一抹炙熱:「那真是一把好劍!絕對是一件法寶!便是外邊那些地仙劍修見著了也會心動!」
老人笑道:「路邊的瞎子都瞧得出來,需要你說?怎的,心動了?那就去搶嘛。」
婦人扭頭拋了一記媚眼:「老東西凈說混話。真要搶奪,那也得那傢伙自不量力,給天劫打個半死才行。」
老人嘖嘖道:「許久沒見,還是長了些道行的,一個女子能夠不靠臉蛋,就靠一雙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後,咱倆雲雨一番?小別尚且勝新婚,咱們兄妹都幾百年沒見面啦?」
婦人腳尖一點,嬌笑不已,如銀鈴輕顫,人走餘音猶裊裊:「老東西,再不走可就遲了。咱們先離開隨駕城再說,辦成了主人這樁大事,奴家任君採擷。」
老人一手抓來那隻小猴兒放在肩頭,與婦人一起飛掠出城。
雙方自然是壓了境界的,不然落在葉酣、范巍然兩人眼中,會節外生枝。這幫貨色,雖然絕大多數是只曉得窩裡橫的玩意兒,可到底是這麼大一塊地盤,十數國疆土,每百年總會冒出那麼一兩個驚才絕艷之輩,不容小覷。別看他和婦人每次談及葉酣、范巍然之流,言語中滿是鄙棄,可真要與那些修士廝殺起來,該小心的,半點不會少。
兩人先後掠過隨駕城的城頭,城牆之上還站著不少半點不怕死的練氣士,大概是覺得離了隨駕城就危險小了,正在那兒假裝氣定神閑,指點江山呢。
其中有一名被師門安排在城隍廟附近當那香火鋪子掌柜的年輕修士,隱姓埋名數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復身份,罵得尤其起勁:「那個瞧著像是劍修的年輕人腦子要麼進水,要麼被驢踢了,到了城隍廟后,一看就是個生面孔,啥都沒弄清楚,二話不說就一劍砍死了陰陽司主官,進了城隍廟更是喜歡抖威風,竟然直接對城隍爺出劍!可惜之後,城隍廟就關上了大門,瞧不見裡邊的光景。」
附近一名修士便笑言:「那傢伙分明是覺得自己得不著那件異寶,便乾脆讓大伙兒都沒戲,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誅!等到天劫塵埃落定,那劍修若是僥倖不死,回頭一定要討教討教。」
老人飄出牆頭,覺得真是有趣,這類蠢壞之輩,多多益善。如那太守讀書人的迂腐之輩也要多一些,才好養活前者嘛。不然若世上都是些聰明人,自個兒與那淫亂銀屏國宮闈的狐媚婦人這些同道修士還怎麼佔盡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廟內,初一帶著那塊銹跡斑斑的金身碎片遁地之後,很快就重新露面,將圍觀的陰冥官吏擊殺了大半,最終只留下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鎖將軍,以及一些個品秩不高的鬼吏。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淡金色或是純銀色的金身碎片捲入手中,放入咫尺物。然後繼續仰頭望向黑色雲海,它相距隨駕城地面已經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他拈出一張先前在蒼筠湖上尚未燃燒殆盡的金色破障符,在這之後,再試試看那張玉清光明符。
今夜對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還是要靠自家本事。至於之後,便無這瞎講究了。
初一依舊在整座城隍廟內游弋不定,破空之聲嗡嗡作響。
陳平安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些不敢動彈的城隍廟輔官鬼吏。這是剛正忠直,哀憫蒼生,代天理物,剪惡除凶?
他只是看了一眼,原本似乎已經打算放過他們的初一便驟然而至,刺透了幾個城隍廟罰惡、注壽兩司的鬼吏,讓他們當場消散。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再看他們,只道:「還不走?要與我一起待在城隍廟扛天劫?」
那群鬼吏聞言紛紛逃散,只求盡量遠離城隍廟,能夠離開隨駕城那是更好。
一個中年大髯男子此時卻走入了城隍廟,在門口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進了前殿,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瓮聲瓮氣問道:「你這是作甚?於公,我身為郡城本地神祇,不該勸你離開,一郡蒼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幾個就少死幾個。可是於私,我還是希望你別蹚渾水。不是我瞧不起你這劍仙高人的手段,實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糾纏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萬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劍仙了,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陳平安轉過身,問道:「你來自火神祠?」
漢子點頭道:「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還要當這火神祠的神祇,這幾百年來就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位太守還是孩童的時候,是不是被你護著送出隨駕城?」
漢子咧嘴道:「這話,你要是在城隍爺活著的時候問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絕不敢承認的。」
陳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勸我,反正估摸著天劫一落下,你這沒辦法挪窩的隨駕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漢子洒然道:「不打緊。當了一地神靈,才曉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這就端著小板凳去火神祠廟屋頂,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傳說中劍仙的風采。」
陳平安點點頭,漢子轉身離去,走到大門又突然轉頭問道:「我這一方神祇到底是沒能做半點有用的事情,你這劍仙分明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怪罪,不遷怒?」
陳平安反問道:「且不說我是誰,什麼修為,就說這人世間,真有人有那力氣和心性來怪一個好人做得不夠好。我不奢望這些人挺身而出打殺壞人,為何罵幾句壞人都不捨得?」
漢子哈哈大笑,大踏步離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負嘛,你這外鄉劍仙,這種問題,真是問得憨傻了!」
他跨過門檻,雙手抱拳高高舉過頭頂,重重搖晃了幾下,然後大步離去,唯有粗狂的嗓音響徹夜幕:「可要不是個傻子,就不會進這蛇鼠一窩的城隍廟。劍仙,莫死!這狗娘養的世道,有點本事的好人已經夠少的了!你要是意氣用事,真死在了這不值當的破爛地兒,我到時候可要狠狠罵你幾句!!」
陳平安朝那壓城黑雲丟出那張金色材質的破障符,稍稍試探天劫的深淺。
雲海底部被炸開一個大如城隍廟的巨大金色窟窿,但很快又合攏。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雙手拄劍,仰頭望天。
百丈之內,便可遞出第一劍。不過相距兩百丈之後,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廟異象出現后,在隨駕城內落腳的范巍然當機立斷,率領那些寶峒仙境修士離開隨駕城,同時讓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門派的練氣士,一起去往蒼筠湖,畢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一個不小的人情,諒他在蒼筠湖元氣大傷后,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那般管不住自己的一雙賊眼,這才使得晏清得以借故離開龍宮筵席。
之後風波不斷,晏清來到隨駕城后更是心神不寧,莫說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師侄輩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范巍然對那年輕劍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幾分:敢壞我家清丫頭的道心!她可是已經被那位仙人欽定為未來寶峒仙境以及十數國山頭仙家領袖的人選之一,一旦晏清最終脫穎而出,到時候寶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寶峒仙境和黃鉞城這麼多年來無非是暗中被選中在十數國池塘養魚的兩枚棋子罷了,所謂的打生打死,勢同水火,可兩家修士真正死了幾個?沒幾個。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湊合、實則大道無望的,更多死的其實不都是那些附庸門派的修士?
十數國江湖為何已經兩百年不曾出現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後一位可是被自己師妹和葉酣當年聯手斬殺的。如今那些個在世俗王朝耀武揚威的六境武夫,所謂的武學大宗師,這個劍術第一人那個拳法第一人的,哪個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將死之人?
范巍然轉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晏清,微微一笑。師妹當年不知為何必須要殺死那個金身境武夫,自己卻是一清二楚。畢竟這樁天大的機密,便是寶峒仙境和黃鉞城,歷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曉。至於其餘山頭,根本就沒機會和資格去覲見那位仙人。而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鄉劍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城隍廟內是最好,這都算便宜他了,不然受了重傷再被自己擒獲,相較於寶峒仙境祖師堂的獨門秘傳,他殷侯的蒼筠湖點水燈算什麼陰毒術法!
范巍然突然問道:「鬼斧宮那幫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沒隨我們一起出城?」
她身邊一個以郡城現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隱於野的自家晚輩修士恭聲道:「回稟老祖,他們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為何沒有立即動身,推說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我不敢繼續逗留,便先離開了,最後發現他們一行人往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隨駕城,暫時不知會不會去往蒼筠湖與我們會合。」
范巍然怒氣橫生,滿臉煞氣,又問道:「那個名叫杜俞的傢伙呢?可曾見到?」
老修士道:「一併見到了,果真如傳言那般,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不成氣候的東西。」
那晚蒼筠湖的動靜是大,但是隨駕城沒有修士膽敢靠近觀戰。
到了殷侯這個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邊拍手叫好,廝殺雙方可沒誰會領情,隨手一袖子、一巴掌,你就灰飛煙滅了。何況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門門神仙術法可不長眼睛,自己去鬼門關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為何單獨詢問此人?」
范巍然臉色陰沉,沒有道破天機,只是冷笑道:「回頭再找那王八蛋算賬!」
前提當然是那個姓陳的外鄉劍仙死了,或者在隨駕城掉了大半條命。
晏清御風之時,回望一眼隨駕城的模糊輪廓,依稀可見有一道金色符籙炸開了天劫雲海底部。
她在心中幽幽嘆息:那麼會算計人心的年輕劍仙,竟是個傻子。
比蒼筠湖距離隨駕城更遠的黑釉山之巔,一座略顯粗糙的山頂觀景亭內,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衣著樸素,唯腰間懸挂有一枚玉牌。男子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玉牌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黃竹笛,正以一塊仙家織造的珍稀綢緞輕輕擦拭這件心愛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隨駕城,無比厚重的黑雲緩緩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間,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雲海的頂端。
一個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嘖嘖笑道:「天地無故接壤,這就是人間大劫。城主,天劫落地后,黑釉山的山水大陣我看是保不住了。還是那范婆姨精打細算,跟蒼筠湖殷侯勾搭上了,比咱們只能選擇黑釉山,自己花錢打造陣法,要佔了先機。」他不斷捶腿,「真不知道那個外鄉劍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虎口奪食,好歹等到異寶現世不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爺,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圖個啥?城主,我這人腦子不靈光,你來說道說道?遇上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比瞧見傾國傾城又燙嘴的美人兒都要心癢。」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黃鉞城城主葉酣。他道:「一位外鄉劍仙一頭撞進來攪局,其實棋局還是那盤棋局,形勢變化不大,此人修為帶來的意外都會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擔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寶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幾個同樣是外鄉人身份的,比起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劍仙要鬼祟多了,暫時我只知道銀屏國那個狐媚子屬於其中之一。」
白髮老翁一聽到那狐魅,立即來了興緻:「流水的銀屏國皇帝,鐵打的皇後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來也是來自外鄉的。我就說嘛,咱們這十數國風土可養不出一隻五條尾巴的天狐。」
葉酣搖頭道:「她藏得深,其實是一隻六條尾巴的金丹境狐魅。這個消息,是黃鉞城用一位龍門境修士的性命換來的。」
白髮老翁咂舌道:「那我以後見著了她可得繞著走。他娘的,金丹境!豈不是與城主你一般無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對這些已算山上頭等大事的機密並不感興趣。
葉酣搖頭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別。狐魅蠱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獨厚,可要說上陣廝殺,卻不擅長,我不覺得她能勝過范巍然。不過既然是從外鄉來的,肯定有一兩件特殊法器傍身,我與范巍然跟她捉對廝殺,勝算不會太大,更別提將其成功打殺了。」
他又轉頭對何露笑道:「外鄉人一直背著的那把劍如果真是一件法寶,我事後可以爭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贈送給你。」
白髮老翁一頭霧水:「城主,怎麼個以物易物法?還有,在這裡,您老人家還需要爭取什麼?」
葉酣搖搖頭:「不該問的就別問。」
聽到葉酣的承諾后,何露眼睛一亮。驟然之間,他的眼角餘光瞥了眼隨駕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燈芯,變得越發明亮。
葉酣搖搖頭:「別想了。莫說是你,就連我都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念頭。」
他的神色凝重起來,以心湖漣漪道:「何露,大戰在即,我必須提醒你幾句。雖說你資質和福緣都比晏清稍好一籌,得以隨我去仙府覲見仙人,儘管仙人自己並未露面,只是讓人接待你我二人,可已算殊榮,你這就等於走到了晏清之前。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境之差,雙方無異於雲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著有那位仙人撐腰,都敢對我呼喝不敬。那件異寶已經與你泄露過根腳,是一件先天劍胚。世間劍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決定了是否能夠成為萬中無一的劍仙,後者更是奇妙,可以讓一名並非劍胚的練氣士成為劍仙。這等千載難逢的異寶,我葉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手,贈送給你,你捫心自問,可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別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隨駕城外北方一座山頭上,已經披掛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廟。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為何那位最會算計得失和人心的前輩要如此衝動!
幾萬或十幾萬凡夫俗子的性命怎麼能跟前輩你一位劍仙的修為、性命相提並論?!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算是那位前輩現在站在自己眼前,他也敢大聲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籠中,他都要問上一問。
這一天夜幕中,雲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蒼筠湖龍宮與黑釉山涼亭兩處的修士,在范巍然和葉酣分別付出代價,得以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看到最後一幕,其餘所有作鳥獸散的山上練氣士看到的東西還不如隨駕城內那些註定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多。可哪怕是范巍然與晏清、葉酣和何露,也只能夠看到在離地百丈、距雲百丈的狹窄天地間,有一位青衫客御劍、出拳不停而已。
在雲海依舊緩緩下沉至距離隨駕城百丈之後,范巍然和葉酣幾乎同時撤去了神通,皆臉色微白。
最後一幕,是一道金色劍光從人間起,彷彿從南向北,瞬間劃開了整片雲海。在那之後,一郡之地唯有雷鳴之聲,劍光縈繞雲海中,夾雜有稍縱即逝的一陣陣符籙寶光。
當天地終歸於寂靜,雲海緩緩消散,在隨駕城那座官府牢獄之中,有一抹漆黑遠勝夜幕的古怪劍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條極其纖長的衝天黑線,然後飛掠離去。
葉酣、范巍然又是心有靈犀,同時發號施令,準備爭奪那件終於出世的異寶。數以千百計的各方譜牒仙師、試圖撿漏的野修、依附練氣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追逐那道黑線。結果黑線在飛掠出百餘里后,驀然被一隻小猴兒吞入腹中。一名老者將小猴兒藏於袖中,開始逃遁。
一場追殺和亂戰就此拉開序幕,唯有一名不起眼的鬼斧宮修士飛奔向隨駕城。
只見整座隨駕城,連同城牆在內,所有高過七丈的建築都已經像是被一刀削平。
這個披掛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入城,沿著城頭走了一圈,視野所及,城隍廟那邊好像已經淪為一片廢墟,許多富貴門戶的高樓傾塌在地,隨駕城內吵吵鬧鬧,夾雜著無數喊聲哭聲,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大概隨駕城從建城第一天起,就沒有哪個夜晚能夠如此亮如白晝。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風而游,將甲丸收入袖中,這才偷偷躍下牆頭,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揀選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城隍廟。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婦人忙著安撫,青壯漢子罵罵咧咧;老人們多在家中念經拜佛,有木魚的敲木魚;一些個膽大的地痞流氓探頭探腦,想要找些機會發橫財;富貴人家開始張貼那些從祠廟道觀重金請來的符籙,不管是什麼,都貼上再說。
到了城隍廟外邊的大街,杜俞一衝而入,只看到一個血肉模糊、渾身不見一塊好肉的……人,雙手拄劍,站在原地。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長劍,狠狠搖頭后,接連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然後雙手合十,眼神堅毅,輕聲道:「前輩,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處僻靜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他等了片刻,又道:「既然前輩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啊?!」
最終,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劍之前,正要蹲下身將前輩背在身後,於是就沒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膽子的一幕。
那個都已經不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前輩緩緩轉頭些許,手指微動。
天幕高處,一名御風而停的外鄉修士猶豫了一下,就此遠去。
杜俞一拍腦袋,想起這把劍有些礙事。有它擋著,怎麼背人?他想要輕輕掰開前輩的十指,竟然紋絲不動。他哭喪著臉:這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的感覺絲毫不遜色於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紮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然後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後,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個以掌觀山河神通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背著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牆頭。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布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後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沾滿了灰塵、連條被褥都沒有的破木板床,只得以腳鉤來一把幾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將前輩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再取出一隻瓷瓶放在那人手邊,後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苦笑道:「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若是前輩沒死,我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被人抓住,那我也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
椅子上的人寂然如死,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他的腦袋已經一團糨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爹娘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他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他下定決心后,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清理痕迹的時候,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後,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的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後,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的變故后,不知怎麼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說是城隍爺幫他們擋下了那來歷不明的雲海,以至於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大街上所有香火鋪子都被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為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鬥毆事件。
火神祠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其中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也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後,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再之後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憑畫像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挂硃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據說是一個窮凶極惡的過境凶寇。郡守府宣告,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作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
又過了一天,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了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雲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里,火神祠廟中,一個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著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強提最後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後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說他絕非是什麼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太守大人則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火神祠神靈說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轟然砸向他。大髯金身漢子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又一天黃昏時分,一個身穿雪白長袍、腰懸硃紅色酒葫蘆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後關上。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後竟是就那麼醉卧而眠。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如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后,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因為有兩個不信邪的修士在深夜時分往鬼宅靠近,結果剛剛臨近圍牆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後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後就返回了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鬼斧宮修士杜俞。
陳平安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杜俞哭喪著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是真死定了!為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裡?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
陳平安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著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蒼筠湖龍宮內,葉酣竟然與死對頭范巍然相對而坐,晏清和何露分別坐在范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強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麼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地坐在了台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夥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於隨駕城,那麼就沒理由讓他活著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於隨駕城。
按照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後的神兵利器,還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麼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的下五境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眾,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一方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罵。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個藏著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為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殷侯笑道:「那傢伙心思縝密,手段奸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是怎麼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醜話說前頭,我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餘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屍於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布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隨後,她將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覷。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覺得自己這次為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夫俗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他受了那麼重的傷,我們徐徐圖之。」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里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於是一些個原本沒什麼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後,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之後便越來越多。
再後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罵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人人議論紛紛,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麼多家產財物。
杜俞聽得差點氣炸了肺,大步走回陳平安身邊,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麼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依舊輕輕搖動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微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至於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麼一把竹椅,成天就躺在上邊睡覺。而且相處久了,總感覺現在的前輩跟自己最早認識的那個,不好說是判若兩人,但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問話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陳平安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所剩不多的「狗膽」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
陳平安雙指捻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麼?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麼還擔心被我秋後算賬?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我早在芍溪渠水仙祠時,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
他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而春草法袍因為已經毀壞殆盡,任你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了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麼個兇險?很簡單,他都來不及換上金醴,連這種心意一動就能瞬間完成的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身體魄去硬扛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麼?」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蒙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范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在鬼門關外打轉、黃泉路上蹦躂,便想了又想。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跟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摺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牆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麼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劍仙,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裡,我出門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鬆了口氣,等陳平安走出鬼宅,他便對著那隻硃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後,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全部一鬨而散。他們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裡邊被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僕役家丁,以及從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麼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麼長時間躲在鬼宅裡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勞什子的劍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夥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鬼宅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三個常年遊手好閒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步。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個猶在襁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正在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陳平安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麼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兒倆吧!」
婦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人輕聲言語,說這婦人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可憐人哪。
陳平安蹲下身:「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捨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會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矇。
陳平安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號起來,什麼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號不已,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這個匆忙逃遁的練氣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還有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武夫,應該都是些幕後主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噁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麼,是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個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個官員胥吏之手弄出來的?反正練氣士、婦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誰送來找死的。
怎麼辦呢?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噁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沒了那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點都沒有不安啊!如今我們娘兒倆便一併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鉚足了勁,將孩子狠狠砸向地面。自己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就看這一下了。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裡找來的。至於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頭撞向牆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嚇唬人,然後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麼前邊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後的又一大袋子,以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有何難?
砸出孩子之後,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然後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自己身前,並且一手托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用手指挑開襁褓棉布一角,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須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乾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眼神便自然而然地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地用襁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一些,並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襁褓,幫著抵禦這凍骨春寒。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裡邊不安穩,將小板凳挪到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著一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神人承露甲。
當他見著了去而復還的陳平安,懷裡邊還多了個孩子,不禁想:前輩這是幹啥?之前說是自己運道好才撿著了他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獃獃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了,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動作僵硬地接過了襁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陳平安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還有,你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到的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後,威力相當於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須什麼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只有下五境,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後遺症。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只管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心中大定: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後:「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他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他砥礪心境了。
陳平安已然不見,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彷彿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動作不敢太大,心想: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麼溫柔過。他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啰。」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漢子背靠牆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那枚小暑錢,還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不拿就是死,他除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還是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麼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他摸出那枚小暑錢,展顏一笑,喃喃自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
他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摺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渾然不覺。他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粱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髒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夫俗子的性命。」他擠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蠍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腌臢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只能在爛泥里打滾,不然給他們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
陳平安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野修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後他就聽到那個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用略帶訝異的語氣問自己:「一個夢粱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髒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臟不臟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野修雙手托起那枚小暑錢,高高舉起,深深彎腰,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髒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乾脆放過小人吧,莫要髒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裡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后,野修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陳平安合起手中摺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後戳脊樑。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哉,妙也。」
野修不是不想逃,是手腳完全不聽使喚了。
陳平安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
野修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陳平安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以摺扇輕輕拍在他的腦袋上,然後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麼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枚小暑錢,就那麼摔在了屍體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片刻之後,一道金色劍光衝天而起,那白衣仙人御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城中鬼宅里也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有兩位大修士隔著一片碧綠小湖相對而坐。一位青衫白髮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是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後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後遠處站著一個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後,與那年輕人隔著一片小湖,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
他名為夏真,曾是一名一人佔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一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後來,他將那個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離,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為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此刻他身前的那片……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划。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關於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一個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而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后如有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並且極富治政才幹,最終成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卻突然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他歸隱山林后,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裝神弄鬼的把戲來著。
夢粱國剛剛登基沒多久的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一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后,風調雨順。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後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挑起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的過程中,狐魅斷了兩條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後,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她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銀屏國皇後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願,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金色雷池的剩餘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有一個個修道坯子湧現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並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的謀划至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他瞥了眼那隻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傢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更是膽大包天,就這麼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佔據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你捨得以一個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後大賺千年。」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後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的地盤太小。當儒衫老人撤去雷池后,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至於范巍然、葉酣帶著那麼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餘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佔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後,我走了趟隨駕城,發現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麼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一回盟友?」
儒衫老人雙眼精光綻放。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不小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躋身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這麼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所以他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裡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絲毫不覺老人如此謹慎有什麼奇怪的。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的話,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聽到的話,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最大的一筆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所以之後悠悠歲月,每當夏真發現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話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須相送。」
儒衫老人抓起小猴兒,仍起了身:「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片低垂雲海,逍遙遠遊。
儒衫老人晃了晃小猴兒,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他了。」
遠處,狐魅和乾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狐魅輕聲道:「主人,一件半仙兵,真就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猴子關押進小天地,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大氣都不敢喘。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麼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捨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泄露這個天機給我?何況半仙兵一旦認主,尤其是當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它們失控后是怎麼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