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讓你三拳

第四章 讓你三拳

·第四章·

讓你三拳

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書生背箱持杖,緩緩而行。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個牛皮糖似的小丫頭滑出一步。

陳平安也不低頭:「你就這麼纏著我?」

身上還纏繞著一個包裹的小姑娘點頭道:「我包裹裡邊這些湖底寶貝怎麼都不止一枚穀雨錢了。說好了,都送給你,但是你必須幫我找到一個會寫書的讀書人,幫我寫一個我特別嚇人的精彩故事。」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淚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帶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麼大,黃風老祖都給你打殺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個讀書人寫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戶戶都曉得我是啞巴湖的一隻大水怪。」

陳平安停下腳步,低頭問道:「還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腦袋,用自己的臉龐將他雪白長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後抬起頭,皺著臉道:「就不鬆手。」

陳平安一抬腳:「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啞巴湖,在空中不斷翻滾,拋出一道極長的弧線。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遠遠跟著一個跟屁蟲,見到他轉頭就立即站定,開始抬頭望月。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在我身邊,說不定會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顛屁顛往前跑,只是一見到他皺眉,就趕緊一個急停,悶悶道:「誰不會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這個,我就是想要誰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陳平安繼續前行,她便跟在後邊。

其間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著地面,歪著腦袋,然後驀然張大牙齒鋒利的嘴巴,一口將一隻蜥蜴吞下。站起身後,背著個包裹的小姑娘眉開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發現那人又轉過頭,便立即繃臉,視線游移不定,只是腮幫忍不住動了動。

陳平安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幫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啞巴湖,你自己走,我不會管你。」

黑衣小姑娘飛奔到他身邊,挺起胸膛:「我會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陳平安嗯了一聲:「米粒兒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難為情。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萬萬不能寫到書里去的。

之後,陳平安身邊便跟著一個經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頭覺得倍兒有意思。

那人會帶著她一起坐在一條街上的牆頭,看兩家門神吵架。

張貼文財神的那戶人家出了一位任俠仗義的好漢,貼有武財神的卻出了一位讀書種子,美姿容,在當地縣城素有神童美譽。

此後他們還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給水神之子的場景,瞧著是鑼鼓喧天的大排場,可其實寂靜無聲。那人當時讓出道路,但是山神爺隊伍里的一位老嬤嬤主動給了他一個喜錢紅包,他竟然也收了,還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恭賀言語。

真是丟人現眼,裡邊就一枚雪花錢好嗎。

後來,他們又見到了傳說中的五嶽山君巡遊,金衣神人身騎白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很是威風。

他們還在一座佔地很大卻破敗不堪的娘娘祠廟旁邊親眼見到了三個漂亮女子從祠廟西廊一間帷幔敝損、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與一個陽間書生私會,可惜那之後的羞人光景,身邊那個傢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許她去偷窺。第二天他們再去那邊一瞧,只見那三尊彩繪斑駁的美姬泥像相較之前各自少了一塊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還是那次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一處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裡邊有幾個裝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見了他們倆后,一開始還很熱情,只是當那些山野精怪開口詢問他能否即興吟詩一首的時候,他傻眼了,然後那些傢伙就開始趕人,說怎的來了一個俗坯子。他們倆只好狼狽退出那處府邸,她朝他擠眉弄眼,他倒也沒生氣。

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更多的還是晝夜趕路、生火煮飯這麼沒勁的事情。

不過有些時候,這個怪人也是真的很怪。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棧道上,望向對面青山崖壁,不知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當中,然後咚咚咚,就那麼直接出拳鑿穿了整座山頭。還好意思經常說她腦子進水拎不清?大哥別說二姐啊。

他還會經常在夜宿山巔的時候一個人走圈,就那麼走一個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頭睡的,大清早睜眼一看,他還在那邊散步轉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經的時候。有次路過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騷客的集會。暴雨時分,眾人涼亭觀雨如觀瀑,一個個興緻頗高,然後那人就嗖一下不見了,不知怎麼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沒有了大雨,涼亭裡邊的讀書人一個個呆若木雞,看得她躲在水裡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時間,在溪澗旁邊,他就會一拍酒葫蘆,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飛劍……刮鬍子。有次還轉頭對她一笑,她可半點笑不出來,那可是仙人的飛劍!

他也曾幫莊稼漢子下地插秧,那會兒,摘了書箱斗笠去往田間忙碌,好像特別開心。一開始,鄉野村夫們還害怕這個讀書人是瞎胡鬧,幫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點不生疏。等到勞作之後,村民們想要邀請他們去吃飯,他又笑著離開了。

只不過這些雞毛蒜皮事兒都不太威風赫赫就是了,讓她覺得半點不過癮。跟了他這麼久,半點沒有闖出名堂來,還是誰都不知道她是一隻啞巴湖大水怪,見著了誰,他都只會介紹她姓周,然後啥都沒啦。

唯獨一次,她對他稍稍有那麼丁點兒佩服。

一條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樓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葉扁舟。然後他便御劍而至,飄落在那一葉扁舟上,伸出一手撐住樓船,一手持酒壺,仰頭喝酒。

後來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座人間繁華京城的高樓上俯瞰夜景,燈火輝煌,像那璀璨星河。他總算說了一句有那麼點書生氣的話,說那頭頂也星河,腳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無聲大美。

她見他喝了酒,便勸他多說一點。他便又說月色入高樓,煩,它也來;戀,它也去。

她便有些憂傷,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兒大小的傷感。其實不是她懷念家鄉,她這一路走來,半點都不想,只是當她轉頭看著那個人的側臉,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傷心的事。可能吧,誰知道呢,她只是一隻年復一年偷偷看著那些人來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這麼一想,她也有些傷感了。那人轉過頭,膝上橫著那根行山杖,抱著酒壺,卻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一刻,她覺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陳好人吧。

這一路逛盪,經過了桃枝國卻不去拜訪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開心;繞過了傳說中經常劍光嗖嗖嗖的金烏宮,她的心情就又好了,這轉變,就如那天上的雲。

這天,在一座處處都是新鮮事的仙家小渡口,終於可以乘坐騰雲駕霧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這一路好走,累死個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裡邊,瞪圓了眼眸,差點沒把眼睛看得發酸。只可惜雙方事先約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須站在箱子裡邊乖乖當個小啞巴。大竹箱裡邊其實沒啥物件,就一把從沒見他拔出鞘的破劍,便偷偷踹了幾腳。只是每次當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來看看,那人便開口要她別這麼做,還嚇唬她說那把劍忍她很久了,再得寸進尺,他可就不管了。這讓她憋屈了好久,這會兒便抬起一隻手,猶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傢伙後腦勺上,然後開始雙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種。陳平安一開始沒在意,在一間鋪子里忙著跟掌柜討價還價購買一套古碑拓本,後來小姑娘覺得挺好玩,捲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頓敲。陳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錢買下那套總計三十二張的碑拓,走出鋪子后,也沒轉頭,問道:「還沒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條胳膊僵在空中,然後動作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這下子纖塵不染,瞧著更像是讀書人嘍。姓陳的,真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點不解風情,大江之上攔下了那艘樓船,上邊多少顯貴的婦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個就登船喝個茶酒?她們又不是真吃人。」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記在賬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錢。」

黑衣小姑娘雙手環胸,踮起腳尖站在書箱中嗤笑道:「小錢錢,毛毛雨!」

陳平安帶著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這麼背著個小精怪,還是有些引人注目,不過瞧來的視線多輕視譏諷。

出門在外,修道之人能夠以一隻山中君作為坐騎翻山越嶺、騎著蛟龍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傑、真神仙。

陳平安覺得挺好。穀雨時節經常晝晴夜雨,雨生百穀,天地萬物清凈明潔,其實適合徒步趕路欣賞沿路山水。只是他還是希冀著能夠趕上春露圃集會的尾巴,自己這個包袱齋,不能總是遊手好閒。

黑衣小姑娘還是不依不饒:「上樓船喝個茶水也好啊,我當時在岸邊可是瞧得真切,有兩個衣裙華美的妙齡女子的模樣真是不差,這可是紅袖添香的好事啊。」

陳平安輕聲笑道:「你要是個男的,我估摸著在啞巴湖待久了,遲早見色起意,為禍一方,若是那個時候被我撞見,青磬府抓你去當河婆,或是給金烏宮擄去當丫鬟,我可不會出手,只會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氣得一拳打在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肩頭:「胡說,我是大水怪,卻從不害人,連嚇人都不稀罕做的!」

陳平安不以為意:「又是一枚雪花錢。」

黑衣小姑娘就要給陳平安的後腦勺來上一拳,不承想陳平安道:「打頭的話,一下一枚小暑錢。」

黑衣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開那枚算是給自己贖身的穀雨錢,其實所剩不多了。難怪那些路過啞巴湖的江湖人經常念叨那錢財便是英雄膽啊。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姓陳的,你借我一枚穀雨錢吧?我這會兒手頭緊,打不了你幾下。」

陳平安乾脆就沒搭理她,只是問道:「知道我為什麼先前在郡城要買一壇酸菜嗎?」

黑衣小姑娘疑惑道:「我咋知道你想了啥。是這一路上腌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氣,每次夾那麼一小筷子就拿眼神瞧我。」

陳平安笑了笑:「聽說酸菜魚賊好吃。」

黑衣小姑娘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淚。她真是又機靈又命苦啊。只是到了渡船底層房間,那傢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個蹦跳離開,雙手負后,一臉嫌棄,嘖嘖道:「寒酸!」

陳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據說是渡口本地特產繞村茶,別處喝不著,便倒了一杯,靈氣幾無,但是喝著確實甘甜清冽。相傳在渡口創建之前,曾有一位辭官隱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開山伐竹,見一小潭,當時只見朝霞如籠紗,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釀酒次之。後來慕名而來者眾,其中就有與文豪經常詩詞唱和的修道之人,才發現原來此潭靈氣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頭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實離渡口主人的門派祖師堂相距頗遠。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黑衣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搖晃雙腿,悶悶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鋪的龜苓膏了,涼涼苦苦的。當時我只能站在竹箱裡邊,顛簸得頭暈,沒嘗出真正的滋味來。還不是怪你喜歡亂逛,這裡看那裡瞧,東西沒買幾件,路沒少走。快,你賠我一碗龜苓膏。」

陳平安置若罔聞。

黑衣小姑娘其實也就是悶得慌,隨便聊點。可是當陳平安又開始來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繼續一個人無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邊,站上去,雙臂環胸。渡船有兩層樓,那傢伙吝嗇,不願意去視野更好的樓上住著,所以這間屋子外邊經常會有人在船板上路過,欄杆旁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待著,也是讓她心煩。這麼多人,就沒一個曉得她是啞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緩緩升空,她搖搖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轉頭對陳平安道:「飛升了飛升了,快看,渡口的鋪子都變小啦!米粒兒小!」

這可是她這輩子頭回乘坐仙家渡船。不曉得天上的雲海能不能吃?在啞巴湖水底待了那麼多年,一直疑惑來著。

陳平安只是在屋子裡邊來回走。

渡船欄杆旁的人不少,聊著許多新近發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說到寶相國和黃風谷的,黑衣小姑娘就立即豎起耳朵,格外用心,不願錯過一個字。

有人說黃風谷的黃風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卻不是被金烏宮宮主的小師叔一劍斬殺,只是因此受了重傷,然後被寶相國一位路過的大德高僧給降服了。但是不知為何,那位老僧並未承認此事,卻也沒有透露更多。

黑衣小姑娘氣得搖頭晃腦,雙手撓頭。如果不是姓陳的告訴她不許對外人胡亂張嘴,她能把嘴咧得簸箕那麼大!她真的很想對窗戶外邊大聲嚷嚷:那黃風老祖是給我們倆打殺了的!

她委屈得轉過頭,壓低嗓音:「我可以現出真身,自己剮下幾斤肉來,你拿去做水煮魚好了,然後你能不能讓我跟那些人說上一說啊,我不會說是你打殺了黃風老祖,只說我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親眼瞧見了那場大戰。」

陳平安卻不近人情:「急什麼,以後等到有人寫完了志怪小說或是山水遊記,版刻出書了,自然都會知道的,說是你一拳打死了黃風老祖都可以。」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還是眼神幽怨,只不過好像是這麼個理兒。

好在姓陳的還算有點良心:「渡船一樓房間不附贈山上邸報,你去買一份過來,如果有先前沒賣出去的也可以買,不過如果太貴就算了。」

黑衣小姑娘哦了一聲。只要能夠在渡船外邊多走幾步,也不虧。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隻錦霞燦爛寶光外泄的袋子。陳平安一拂袖關上了窗戶,並且丟出了一張馱碑符貼在窗戶上。小姑娘見怪不怪,從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錢,想了想,又揀出一枚小暑錢。這個過程當中,袋子裡邊叮噹作響,除了神仙錢外,還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當年送人的雪白鈴鐺一樣,都是她這麼多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寶貝。然後她將袋子放回包裹,再將包裹隨便擱在桌上,出門的時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讓毛賊偷了咱們倆的家當,不然你就喝西北風去吧!」

陳平安笑道:「喲,今兒出手闊氣啊,都願意自己掏錢啦。」

走到門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轉頭道:「你再這樣拐彎說我,買邸報的錢咱倆可就要對半分了!」

陳平安果然立即閉嘴。黑衣小姑娘嘆了口氣,老氣橫秋道:「你這樣走江湖,怎麼能讓那些山上仙子喜歡呢?」

陳平安走樁不停,笑道:「老規矩,不許胡鬧,買了邸報就立即回來。」

約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開了門,大搖大擺回來,將一摞邸報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後在陳平安背對著自己走樁的時候,趕緊齜牙咧嘴,嘴巴微動,咽了咽,等到那人轉頭走樁,她立即雙臂環胸,端坐在椅子上。

陳平安停下拳樁,取出摺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沒有買貴了?」

她譏笑道:「我是那種蠢蛋嗎,這麼多珍貴的山上邸報,原價兩枚小暑錢,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見慣了做買賣的生意人,我砍起價來,能讓對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陳平安有些無奈,翻翻揀揀那些邸報,有些還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價,總價確實需要一枚小暑錢,可邸報如時令蔬果,往往是過期作廢,這邸報瞧著是多,可其實半枚小暑錢都不值。這些都不算什麼,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願,天底下就沒有隻有該我賺的買賣。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買賣了,那就不該這麼好說話。

眼前這個小姑娘,其實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東西千金難買。就像嘴唇乾裂滲血的年輕鏢師坐在馬背上遞出的那隻水囊,陳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頭在外邊給人欺負得慘了,她似乎會認為那就是外邊的事情,踉踉蹌蹌返回,開門之前,先躲在廊道盡頭的遠處,好久才緩過來,然後走到了屋子裡,不會覺得自己身邊有個……熟悉的劍仙,就一定要如何。大概她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裡積攢下來的未來書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須寫在書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寫。

陳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摺扇,輕輕扇動陣陣清風:「疼,就嚷嚷幾聲,我又不是那個幫你寫故事的讀書人,怕什麼。」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臉,一臉鼻涕眼淚,只是沒忘記趕緊轉過頭去,使勁咽下嘴中一口鮮血。

陳平安笑問道:「具體是怎麼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怕說了,覺著好不容易今天有機會離開竹箱,一個人出門短暫遊玩一趟,結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後就沒機會了?」

其實一起走過了這麼多的山山水水,她從來沒有惹過事,就只是睜大眼睛,對外邊的廣袤天地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病懨懨的。

陳平安合起摺扇,笑道:「說說看。這一路走來,你看了我那麼多笑話,也該讓我樂呵樂呵了吧?這就叫禮尚往來。」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著腦袋貼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擦拭桌面,沒有心結,也沒有憤懣,就是有些米粒兒大小的憂愁,輕輕說道:「不想說,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見過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見過很多人就死在啞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們。黃風老祖很厲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誰,我自己也會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將一些屍骸收攏起來,有些會被人哭著搬走,有些就那麼留在了風沙裡邊,很可憐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沒人記得我,天下這麼多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呢。」

陳平安身體前傾,以摺扇輕輕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再不說,等會兒我可就你要說也不聽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聲,搖頭晃腦,左搖右擺,開心笑道:「就不說,就不說。」

然後她看到那個白衣書生歪著腦袋,以摺扇抵住自己腦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師父不教,就該讓世道來教他們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開始皺著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了。他在說個啥,沒聽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讓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裝自己聽得明白?可是假裝這個有點難,就像那次他們倆誤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幾隻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詩一首,不就完全沒轍嘛。

陳平安站起身,也沒見他如何動作,符籙就離開窗戶掠回他袖中,窗戶更是自己打開。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雲海上,清風拂面,兩隻雪白大袖飄然搖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氣:個兒高了不起啊!她猶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許兇險,豈不是更顯得她見多識廣?

她立即眉開眼笑,雙手負后,在椅子那麼點的地盤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錢買了邸報之後,那個賣我邸報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聲。我又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就轉頭也對他們笑了笑。你不是說過嗎,無論是走在山上山下,也無論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氣些。然後那個渡船管事的朋友剛好也要離開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個沒站穩,邸報撒了一地。我說沒關係,然後去撿邸報,結果那人踩了我一腳,還拿腳尖重重蹍了一下,應該不是不小心了。我一個沒忍住,就皺眉咧嘴了,結果給他一腳踹飛了。渡船人說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漢子這才沒搭理我,我撿了邸報就跑回來了。」她雙臂環胸,神色認真,「可不是蒙你,我當時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丟丟!」她害怕陳平安不信,伸出兩根手指,「最多就這麼多!」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你說,時時刻刻事事處處與人為善到底對不對?是不是應該一拆為二,與善人為善,與惡人為惡?對為惡之人的先後順序、大小算計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責罰大小若是出現前後不對稱的情況,是否自身就違背了先後順序?善惡對撞,結果惡惡相生,點滴累積,亦是一種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氣象,只不過卻是那陰風煞雨,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皺著臉,默默告訴自己:我聽得懂,可我就是懶得開口,沒吃飽沒氣力呢。

陳平安笑眯眯,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捫心自問。」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這個樣子,所以有些自責。與其他這樣雲遮霧繞讓人看不真切,她還是更喜歡那個下田插秧、以拳開山的他。

好在陳平安很快驀然而笑,一個身形翻搖躍過了窗戶,站在外邊的船板上:「走,咱們賞景去。不唯有烏煙瘴氣,更有山河壯麗。」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隻手打趣:「我把你拎出來。」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開!我自己就可以!」

她躍出窗戶,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便畏畏縮縮抓住陳平安的袖子,竟是覺得站在書箱裡邊挺好的。

她轉頭看了眼打開的窗戶,輕聲道:「咱倆窮歸窮,可好歹衣食無憂,要是給人偷了家當,豈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魚,你也別想。」

陳平安卻道:「那也得看他們偷了東西,有沒有命拿住。」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使勁點頭:「霸氣!」

陳平安用摺扇一敲她腦袋:「別不學好。」

她抱住腦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

陳平安笑道:「這就很好。」

最後,黑衣小姑娘死活不敢走上欄杆,還是被陳平安抱著放在了欄杆上。

然後她走著走著,就覺得倍兒有面子,好多人都瞧著她呢。

她低頭望去,那個傢伙就懶洋洋走在下邊,一手搖扇,一手高高舉起,剛好牽著她的小手,於是她便說不用他護著了,她可以自己走,穩當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都瞧見了這古怪一幕。

一個黑衣小姑娘雙臂晃蕩,仰頭挺胸大步走著。

腳下有個手持摺扇的白衣書生,面帶笑意緩緩而行。

黑衣小姑娘隨口問道:「姓陳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見你不在身邊呢,去哪兒了?」

陳平安笑道:「隨便逛逛。裝作差點被人打死,然後差點打壞……沒什麼了,就當是翻書翻到一個沒勁的書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覺得困了,合上書以後再說。」

黑衣小姑娘皺眉道:「你這樣話說一半很煩啊。」

陳平安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擔待些嘛。」

黑衣小姑娘雙臂環胸,走在欄杆上:「那我要吃龜苓膏!一碗可不夠,必須兩大碗。邸報是我花錢買的,兩碗龜苓膏你來掏錢。」

陳平安點頭道:「行啊,但是得下一座渡口有龜苓膏賣才行。」

黑衣小姑娘皺眉道:「沒了龜苓膏,我就換一種。」

話一說出口,她就覺得自己真是賊精賊聰明,算無遺策!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太貴的,可不行。」

黑衣小姑娘一腳輕輕緩緩遞去:「踹你啊。」

陳平安也慢悠悠歪頭躲開,用摺扇拍掉她的腳:「好好走路。」

看客當中,有渡船管事和雜役,也有一個站在二樓觀景台賞景的漢子,他與七八人一起眾星拱月地護著一對年輕男女。他住在這艘渡船的天字型大小房隔壁,一樣價格不菲,屬於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枚雪花錢。

這就是師門山頭之間有香火情帶來的好處,呼朋喚友,山上御風,山下歷練,傲視王侯,睥睨江湖。

一個姿容平平但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輕女修笑道:「這隻小魚怪有無躋身洞府境?」

她身邊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修士點頭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剛好是洞府境,還未熟稔御風。如果不是渡船陣法庇護,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腳下恰好是江河湖泊還好說,可要是岸上山頭,必死無疑。」

漢子輕聲笑道:「魏公子,這不知來歷的小水怪先前去找渡船柳管事買邸報,很是冤大頭,花了足足一枚小暑錢。」

被稱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訝異:「這麼闊綽有錢?」

女子掩嘴嬌笑,望向身邊的年輕人,眼神脈脈含情,一覽無餘。

其餘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聽到了一句極有學問的妙言佳話。

幫閑,可不就是察言觀色,幫著將那獨樂樂變成眾樂樂嗎?

年輕女修又問道:「魏公子,那個白衣讀書人瞧著像是那小髒東西的主人?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練氣士,反而更像是一個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來,轉過頭望向她:「這話可不能當著我爹的面講,會讓他難堪的,他如今可是咱們大觀王朝頭一號武人。」

年輕女修趕緊懷著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無奈笑道:「青青,你這麼客氣,是在跟我見外嗎?」

被昵稱為青青的年輕女修立即笑靨如花。她來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親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財有道,單獨經營著春露圃半條山脈,是世俗王朝和帝王將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裡都是豪門府邸、仙家山頭的座上賓。此次她下山,是專程邀請身邊這位貴公子去往春露圃趕上集會壓軸的那場辭春宴。

東南沿海有一座大觀王朝,僅是藩屬屏障便有三國,魏公子出身的鐵艟府是王朝最有勢力的三大豪閥之一,世代簪纓,原來都在京城當官,如今家主魏鷹年輕的時候投筆從戎,竟然為家族別開生面,手握兵權,是第一大邊關砥柱。長子則在朝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這位魏公子魏白作為魏大將軍的幼子,從小就倍受寵溺,且他自己就是一個修道有成的年輕天才,在王朝內極負盛名,甚至有一樁美談:春露圃的元嬰老祖一次難得下山遊歷,路過魏氏鐵艟府,看著那對大開儀門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見到你們父子,外人介紹,提及魏白,還是大將軍魏鷹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見你們父子,就只會說你魏鷹是魏白之父了。」

魏鷹開懷大笑。由不得他不暢快,畢竟春露圃的祖師爺輕易可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嬰老祖的親口嘉獎,認可其修行資質,更是惹來朝野上下無數艷羨,就連皇帝陛下都為此賜下了一道聖旨和一件秘庫重寶給鐵艟府,希望魏白能夠再接再厲,安心修行,早早成為國之棟樑。

她與魏白,其實不算真正的門當戶對。兩人最早見到的時候,鐵艟府就有意撮合他們,魏鷹當著她的面,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只是那會兒春露圃老祖還未下山去過大觀王朝,她爹便不太樂意,覺得一個尚未躋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難測,畢竟成為練氣士之後,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門檻。

之後魏白在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有望破開洞府境瓶頸,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師毫不掩飾的青睞,鐵艟府也隨之在大觀王朝水漲船高,結果就成了她爹著急,鐵艟府開始處處推託了,所以才有了她這次下山。

其實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願意。她沒有攜帶扈從,在東海沿海一帶,春露圃雖說勢力不算最頂尖,但是交友廣泛,誰都會賣春露圃修士的幾分薄面。例如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每隔幾年就會一人一劍去往春露圃僻靜山脈當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身邊卻有兩名扈從——一個沉默寡言的鐵艟府供奉修士,據說曾經是魔道修士,已經在鐵艟府避難數十年。另外一個更是足可影響一座藩屬小國武運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轉過頭,望向站在人群後邊的壯碩老者,問道:「廖師父,看得出那白衣書生的根腳嗎?」

那人原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鐵艟府小公子的問話后,睜眼笑道:「聽呼吸和腳步,應該相當於咱們大觀王朝邊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尋常的江湖五境草包還是要略強一籌。」

他身邊一個面容天然陰鷙狠厲的老嬤嬤沙啞道:「小公子,廖小子說得差不離。」

壯碩老者冷哼一聲。按照雙方懸殊的歲數,給這老婆娘說一聲小子其實不算她託大,可自己畢竟是一個戰陣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娘仗著練氣士的身份,對自己從來沒有半點敬意。

那個來自大觀王朝一個江湖大派的漢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試試那個沐猴而冠的年輕武夫的深淺?就當雜耍,給大家逗逗樂子,解解悶。順便我斗膽討個巧兒,好讓廖先生為我的拳法指點一二。」

他所在門派是大觀王朝南方江湖的執牛耳者,門中雜七雜八的幫眾號稱近萬人,掌握著許多與漕運、鹽引有關的偏財,財源滾滾。其實這都要歸功於鐵艟府的面子,不然這錢吃不進肚子,會燙穿喉嚨的。他門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只不過私底下說過,自稱對上了那個姓廖的,輸多勝少。

北方江湖則有一個人人用劍的幫派,宗主加上弟子不過百餘人,就能號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獨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傳說中已經悄悄躋身了遠遊境的大宗師,只是已經小二十年不曾有人親眼見他出劍,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說老傢伙之所以行蹤不定就是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驕橫劍修的挑釁,因為一座江湖門派膽敢帶個「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麼?

聽到漢子的殷勤言語,魏白卻搖頭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你們山下武夫不比我們鐵艟府的沙場將士,一個比一個好面子。我看那年輕武夫也不容易,應該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樁本該屬於修道之人的機緣,讓那小水怪認了做主人,所以這趟出門遊歷,登上了仙家渡船,還是忘不了江湖脾氣,喜歡處處顯擺。由著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魚龍混雜,還敢這麼不知收斂,一樣會吃苦頭。」

漢子一臉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薩心腸,仙人氣度。」

魏白笑著搖頭:「我如今算什麼仙人,以後再說吧。」他又突然轉過頭,「不過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們修道之人,只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蹤飄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機會說類似的言語了。」

老嬤嬤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該成了遠遊境,更要東躲西藏。若是與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來麻煩。一腳踩死他,我們修士都嫌髒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躋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點的螞蚱,偏偏還耍劍,門派帶了個『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誰啊?」

姓廖的壯碩老者冷笑道:「這種話你敢當著彭老兒的面說?」

老嬤嬤嘖嘖道:「別說當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著他的鼻子說。」

金身境老者懶得跟一個老婆姨掰扯,重新開始閉目養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點不覺得尷尬,反正不是說他。便是說他又如何,能夠讓一個鐵艟府老供奉說上幾句,那是莫大的榮幸,回了門派中就是一樁談資。

魏白伸手扶住欄杆,感慨道:「據說北方那位賀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賀宗主不但天資卓絕,如此年輕便躋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緣不斷,作為東寶瓶洲那種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夠一到咱們北俱蘆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連降服諸多大妖鬼魅,最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創建一座『宗』字頭仙家,並且還站穩了腳跟,憑藉護山陣法和小洞天先後打退了兩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將來我遊歷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值了。」

女修青青聽了這話難免有些心情鬱郁,只是很快就釋然。因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與那位高不可攀的賀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機會遠遠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湊近身邊女子,輕聲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裡有數的。」

年輕女修頓時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樓船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髒東西還在欄杆上歡快飛奔。

至於那個一襲白袍微有泥垢塵土的年輕人,也依舊在附庸風雅,搖動摺扇。

魏白突然會心一笑,二樓別處竟然有人終於覺得礙眼,選擇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皺了皺眉頭。

那一縷靈氣凝聚為袖箭的偷襲本該打在那黑衣小丫頭的腿上,黑衣小丫頭被擊碎膝蓋后,再被那股穿透骨頭的袖箭勁頭一帶,剛好能夠破開渡船飛掠的那點淺薄陣法屏障,外人瞧著,也就是小丫頭一個沒站穩,摔出了渡船,然後不小心摔死而已,這艘渡船都不用擔責任。自己走欄杆摔死,渡船一沒晃二沒搖的,怪得著誰?只可惜那一道隱蔽的靈氣袖箭竟然被那白衣書生以扇子擋住,但是瞧著擋得也不輕鬆好受,他快步後撤兩步,背靠欄杆,這才穩住身形。

魏白搖搖頭,原來真是個廢物啊。先前幸好沒讓身邊那個狗腿子出手,不然這要是傳出去,還不是自己和鐵艟府丟臉,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書生一臉怒容,高聲喊道:「你們渡船就沒人管管?二樓有人行兇!」

黑衣小姑娘趕忙停下,跳下欄杆,躲在他身邊,臉色慘白,沒忘記他的叮囑,以心湖漣漪詢問道:「比那黃風老祖還要厲害?」

陳平安沒有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點頭輕聲道:「厲害多了。」

只不過厲害不在道行修為,人心壞水罷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們趕緊跑路吧?」

陳平安突然變了神色,一手輕輕放在她腦袋上,合起摺扇,微笑道:「我們今天跑了,由著這幫禍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鍋粥,那些老鼠屎就該夾上來丟出去,見一顆丟一顆。還記得我們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撥人嗎?記得我事後是怎麼說的嗎?」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點點頭:「你說當災難真的臨頭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強者,因為總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們一起緩緩登山,據當地百姓說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們就想去瞅瞅,在僻靜山路上遇到了一撥快馬飲酒的江湖豪俠,意氣風發,言語高聲,說要宰了那隻精怪才好揚名立萬。

不知為何,當時走在道路中間的陳平安沒有讓路,然後就被一匹高頭大馬給直接撞飛了出去。騎馬之人人人放聲大笑,馬蹄陣陣,揚長而去。

不過當時她倒是沒擔心,這可是一個能活活打死黃風老祖的劍仙,而且當時都沒使出養在酒壺裡的飛劍。

可她就是覺得生氣,忍不住張開了嘴巴。結果陳平安來到她身邊,輕輕按住了她的腦袋,笑著說沒關係。

之後他們兩人就看到那撥江湖武人被一隻身高兩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當時嘴上還大口嚼著一條胳膊,手中攥著一名男子血肉模糊的屍體。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個一馬當先撞飛陳平安的壞蛋,她躲在他身後,他就伸出那把合攏的摺扇指向那隻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飽了這頓斷頭飯再說。」

那隻攔路精怪竟是丟了手中屍體,想要往密林深處逃竄。

那些早先吃飽了撐的要上山殺妖的江湖人開始跪地磕頭,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歡這個江湖故事,從開頭到結尾,她都不太喜歡。

渡船二樓的一處觀景台上亦是成群結隊,那裡的人瞧著白衣書生擋下了那一手后,便覺得沒勁了,讓過那一大一小便是。而那個白衣書生也沒膽子興師問罪,似乎就那麼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了。

眾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憚給那一大一小知曉是誰出的手。

一個渡船夥計硬著頭皮走到白衣書生身邊,不是擔心他會絮叨,而是擔心自己被管事逼著來過這裡,不小心惹來了二樓貴客們的厭棄,此後可就討不著半點賞錢了。

年輕夥計板著臉站在陳平安身前,問道:「你瞎嚷嚷什麼,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兇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賣給你邸報,還勸說另外那個客人不要打死你,當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搖搖頭,說是個年紀更老的。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處。」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隻手擋在嘴邊,仰著腦袋悄悄對他道:「不許生氣,不然我就對你生氣了啊,我很兇的。」

陳平安仰頭望向二樓:「不行,我要講講道理,上次在蒼筠湖沒說夠。」

年輕夥計伸手就要推搡那個瞧著就不順眼的白衣書生:「你還不消停了是吧?滾回屋子一邊涼快去!」

然後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過去了?

陳平安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壓在四境,就真當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輕夥計突然一彎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繼續賞景,小的就不打攪了。」

二話不說,轉身就跑。跑到船頭那邊,轉頭一看,白衣書生已經沒了身影,只剩下一個皺著眉頭的黑衣小姑娘。

二樓觀景台,七八個聯袂遊歷的男女修士一起齊齊後退。眼睛一花,那個擋下一記靈氣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書生就已經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欄杆上,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搖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當一個人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身靈氣運轉驟然凝滯,如背負山嶽,竟是漲紅了臉,啞口無言。

陳平安微笑道:「我講道理的時候,你們聽著就行了。」

啪一聲,合攏摺扇,輕輕一提。那個發出袖箭的練氣士被他懸空提起,隨手向後一丟,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摺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緊脖子一般懸高,同樣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觀景台上瞬時就變得空空蕩蕩,全部人都扔了出去。陳平安一個後仰,竟是跟著倒飛出了渡船之外,兩隻雪白大袖獵獵作響,瞬間下墜,不見了蹤跡。片刻之後,他又出現在了渡船欄杆上,仰頭望向天字型大小房的觀景台,笑眯眯不言語。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師父,怎麼說?」

壯碩老者已經大步向前,以罡氣彈開那些只會吹噓拍馬的山上山下幫閑廢物,凝視著白衣書生,沉聲道:「不好說。」

魏白轉頭瞥了眼臉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視線后,笑道:「那豈不是有些難辦了?」

老嬤嬤也站在了魏白身邊:「這有什麼麻煩的,讓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會兒,到底有幾斤幾兩,掂量一下便曉得了。」

魏白沒有擅作主張。寄人籬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確實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嗇自己的親近與尊敬。所以他輕聲道:「廖師父你不用強出頭。」

壯碩老者一手握拳,渾身關節如爆竹炸響,冷笑道:「南邊的繡花枕頭經不起打,北邊彭老兒的劍客又是那位相國護著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敢挑釁我們鐵艟府的,管他是武夫還是修士,我今兒就不錯過了。」

他沒有氣勢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單手撐在欄杆上,輕輕飄落在一樓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熱熱手?放心,不打死你,無冤無仇的。」

陳平安仰起頭,以摺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後收起摺扇,也飄落在地:「讓人一招的下場都不太好……」他停頓片刻,然後笑容燦爛道,「那就讓人三招好了。」他一手負后,手握摺扇,指了指自己額頭,「你先出三拳,之後再說。生死自負,如何?」

兩人極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兩側,相距約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竊竊私語,魏白那邊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唯獨一個從寶相國更南邊動身向春露圃逃難的一樓渡船客人面色慘白,嘴唇發抖,欲哭無淚:我怎麼又碰到這個性情難測、道法高深的年輕劍仙了?年輕劍仙老爺,我這是跑路啊,就為了不再見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與您同乘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讓我三拳?」

陳平安一臉訝異道:「不夠?那就四拳?你要覺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熱鬧的會覺得乏味。」

老人豎起大拇指笑道:「三拳過後,希望你還有個全屍。」

他不再言語,拳架拉開,罡氣洶湧,拳意暴漲。一樓二樓竟是人人大風撲面的處境,一些個道行不高的練氣士和武夫幾乎都要睜不開眼睛。

轟然一聲,屋舍房間那一側的牆壁窗戶竟是出現了一陣持續不絕的龜裂聲響。

壯碩老者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個白衣書生竟然沒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頭,一身白袍與大袖翻滾如雪飛,這讓一些個認出了老人鐵艟府身份的傢伙只得將一些喝彩聲咽回肚子。

陳平安喉結微動,似乎也絕對沒有表面那麼輕鬆,應該是強撐著咽下了涌到嘴邊的鮮血,然後仍是笑眯眯道:「這一拳下去,換成別人,最多就是讓六境武夫當場斃命,老前輩還是厚道,心慈手軟了。」

壯碩老者眯眼。年輕人身上那件白袍這會兒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塵土,但是卻沒有絲毫裂縫出現。他沉聲道:「一件上品法袍,難怪難怪!好心機,好城府,藏得深!」

陳平安依舊手持摺扇,緩緩走向前:「我砸鍋賣鐵好不容易買了件法袍,埋怨我沒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輩你再這樣,可就不講江湖道義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還有兩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墜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遞出畢生拳意巔峰的迅猛一拳。

這一下子,那個白衣書生的身體總該直接炸開,至少也該被一拳打穿船頭,墜入地面了吧?

沒有。不但如此,那人還站在原地,依舊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負后的那隻手掌而已。

這一次,換成壯碩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頭微微傾斜。

二樓魏白臉色陰沉,那老嬤嬤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陳平安半天沒動,然後哎喲一聲,雙腳不動,裝模作樣搖晃了幾下身軀:「前輩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輩只有一拳了,心有餘悸。幸好前輩客氣,沒答應我一口氣讓你五拳,我這會兒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潰了。他娘的,這輩子都沒見過明明這麼會演戲又這麼不用心的傢伙!

壯碩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後一拳!」

深吸一口氣,老者一身雄渾罡氣撐開了長衫。

下一刻,異象突起。堂堂鐵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沒有直接對那個白衣書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線,去找那個一直站在欄杆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見白衣書生安然無恙,便會綳著臉忍著笑,偷偷抬起兩隻小手輕輕拍掌。拍掌動作很快,但是無聲無息,應該是刻意讓雙掌不合攏。

又是一瞬間,如同光陰長河就那麼靜止了。

只見一襲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邊,左手五指如鉤,掐住那鐵艟府武學宗師的脖子,讓身體前傾的後者咫尺都無法向前走出。後者脖頸處血流如注,白衣書生一手握摺扇,輕輕鬆開手指,推在老者額頭上。砰然一聲,一名在戰陣上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開船尾,墜出渡船。

陳平安轉頭望向二樓,左手在欄杆上反覆擦拭了幾下,眯眼笑問:「怎麼說?」

魏白沒說話,老嬤嬤沒說話。

片刻之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遠處的聲響。

渡船後方有一粒金光炸開,然後驟然而至。一個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的御劍之人望向欄杆,問道:「就是你一劍劈開了我金烏宮那座雷雲?」

陳平安一臉茫然,問道:「你在說什麼?」

少年劍仙無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請你喝茶。」

劍光遠去,黑衣小姑娘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樣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氣了,但是她就是開心不起來,低下頭,走到陳平安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不起。」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扯住她的臉蛋,輕輕一拽,然後朝她做了個鬼臉,柔聲笑道:「幹嗎呢幹嗎呢?」

黑衣小姑娘靦腆一笑。

陳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腦袋上一罩,瞬間黑衣小姑娘就變成了白衣小丫頭。只是白衣書生的雪白長袍裡邊,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陳平安眼神清澈,緩緩起身,輕聲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不要動,一動都不要動。如果你今天死了,我會讓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你是啞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別怕,我會爭取護著你,就像我會努力去護著有些人一樣。」

然後陳平安轉過身,視線掃過渡船一樓和二樓,不急不緩,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這艘渡船上,忍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想出一個確定可以殺我的萬全之策?是你離開老巢之後太弱了,還是我……太強?要是再不動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覺得你得手的機會會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沒聽明白這個傢伙在說什麼,只有屈指可數的渡船乘客依稀覺得高承這個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渡船隻是在雲海之上緩緩而行,沐浴在陽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層金色衣裳。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聚音成線,嘴唇微動,笑道:「怎麼,怕我還有後手?堂堂京觀城城主、骸骨灘鬼物共主,不至於這麼膽小吧?隨駕城的動靜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點死了的。為了怕你看戲乏味,我都將五拳減少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們骸骨灘好太多?飛劍初一就在我這裡,你和整個骸骨灘的大道根本都在這裡,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聽得到,也一定聽到了。

陳平安笑道:「是覺得我註定無法請你現身?」

一個躲在船頭拐角處的渡船夥計眼眸瞬間漆黑如墨,一個在蒼筠湖龍宮僥倖活下、只為避難去往春露圃的銀屏國修士亦是如此異象,他們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間崩碎,再無生機。在死之前,他們根本毫無察覺,更不會知道自己的神魂深處已經有一粒種子一直在悄然開花結果。

兩個死人,一個緩緩走出,一個站在了窗口。他們面帶笑意,各自以心湖漣漪言語。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還有誰?披麻宗其餘哪位老祖?還是他們三人都來了?嗯,應該是都來了。」

另外一人說道:「你與我當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懷念當年必須絞盡腦汁求活的歲月,很艱難,但卻很充實,那段歲月讓我活得比人還像人。」

陳平安視線卻不在兩個死人身上,依舊視線巡遊,聚音成線:「我聽說真正的山巔得道之人不只是陰神出竅遠遊和陽神身外身這麼簡單。藏得這麼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麼,篤定我和披麻宗不會殺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賀小涼的福,我這會兒做事情已經很像你們了。再者,你真正的殺手鐧一定是一位殺力巨大的強勢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遠遊境武夫,很難找嗎?從我算準你一定會離開骸骨灘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經輸了。」

寂靜片刻,那個站在窗口的死人開口道:「是靠賭?」

陳平安依舊是那個陳平安,卻如白衣書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賭?別人是上了賭桌再賭,我從記事起,這輩子就都在賭!賭運不去說它,賭術,我真沒見過比我更好的同齡人,曹慈不行,馬苦玄也不行,楊凝性更不行。」他以左手捲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捲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動作極其緩慢,仰起頭,清風拂面,抖了抖袖子,兩袖捲起之後,自然再無春風盈袖,「我設想過鬼斧宮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錢的野修是你,贈予我水囊的年輕鏢師是你,甚至那個與黃風老祖對峙的老僧是你,也想過身邊的小丫頭會是你。沒辦法,因為你是高承,所以『萬一』就會比較多,多到不是什麼千一百一,就是那個想什麼就來什麼的萬一。所以我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從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勸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點,不然我馬上就會掉頭去往骸骨灘,禮尚往來,相信我,你和骸骨灘會有一個不小的意外。」

那個渡船夥計點頭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後亦是從來不說那些有的沒的。」

窗口那人恍然,卻是一臉誠摯笑意,道:「明白了。我獨獨漏掉了一個最想你死的人,該我吃這一虧。隨駕城一役,她定然傷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換成我是她賀小涼,便會徹底斬斷與你冥冥之中的那層關係,免得以後再被你牽連。但既然她是賀小涼,說不定就只是躲進了那處宗門小洞天的秘境,暫時與你撇清因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為你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個極端相反卻結果相同的錯誤。她在的時候,我都會對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會對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賀小涼不熟。罵我是狗可以,但是別把我跟她扯上關係。接下來怎麼說,兩隻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還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劍老者緩緩從船尾走出,應該是住在了另外一側的渡船靠窗房間。但是不知為何,高大老人的腳步有些搖搖晃晃,臉龐扭曲,像是在做掙扎,片刻之後,長呼出一口氣,同樣是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個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也當引以為戒。」

在老人出現之後,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絕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為意。

陳平安道:「需要你來教我?你配嗎?」

老人凝視著他,笑了笑:「你真確定,當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種主次之分?」

陳平安眉心處滲出一粒猩紅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他一拍養劍葫,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就懸停在葫口上方。他獰笑道:「飛劍就在這裡,我們賭一賭?!」

老人看著他的笑容,亦是滿臉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確定,你與我高承,最早的時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在隨駕城,竺泉等人為何不出手幫你抵禦天劫?」

陳平安以左手抹臉,將笑意一點一點抹去,緩緩道:「很簡單,我與竺宗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不是你親手殺我,那麼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用現身。」

老人點頭道:「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會答應了。這種決定,也就只有現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來。這個天下,就該我們這種人一直往上走的。別死在別人手上,我在京觀城等你。我怕你到時候會自己改變主意,所以勸你直接殺穿骸骨灘,一鼓作氣殺到京觀城。」他仰頭望向遠方,大概是北俱蘆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終於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殺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價,其實仔細想一想,也沒有那麼無法接受。對了,你該好好謝一謝那個金鐸寺少女還有你身後的這個小水怪,沒有這兩個小小的意外幫你安穩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這艘渡船,竺泉三人興許搶得下飛劍,卻絕對救不了你這條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為二的那縷魂徹底消散於天地間。

兩個死人這才真正死去,瞬間變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繞過肩頭,緩緩拔出那把長劍,陳平安竟是紋絲不動。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個玉璞境還真不配有此斬獲。」他用劍一寸一寸割掉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個好像半點不意外的年輕人,「蒼筠湖龍宮的神靈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灘分出生死後,你死了,我會帶你去瞧一瞧什麼叫真正的酆都門。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過,我真的很難死就是了。」

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就這麼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個頭顱。

頭顱滾落在地,無頭屍體依舊雙手拄劍,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間就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聯袂出現。

兩位男性老祖分別去往兩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術法查看勘驗。

竺泉站在陳平安身邊,嘆息一聲:「陳平安,你再這樣下去,會很兇險的。」

但是陳平安卻道:「我以自己的惡念磨劍,無礙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搖搖頭,轉頭看了眼那具無頭屍體,沉默許久:「陳平安,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嗎?」

陳平安一言不發,只是緩緩抹平兩隻袖子。

竺泉眼神複雜:「我對京觀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深處一直很敬重高承。」

陳平安只是轉過身,低頭看著那個在停滯的光陰長河中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她穿著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發顯黑了。陳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沒那丫頭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們披麻宗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視線,好奇道:「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返回骸骨灘,找高承砸場子去?」

陳平安搖搖頭:「先讓他等著吧,我先走完北俱蘆洲再說。」

竺泉啞然失笑。

陳平安轉頭問道:「能不能先給這個小姑娘解開禁制?」

竺泉點點頭。剎那之間,從黑衣變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後愣住,先看了看陳平安,然後看了看四周,一臉迷糊,又開始使勁皺著淡淡的眉毛。

陳平安蹲下身,笑問:「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個落腳地兒,還是去我的家鄉看看?」

周米粒問道:「可以選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可以。」

周米粒皺著臉,商量道:「我跟在你身邊,你可以吃酸菜魚的哦。」

陳平安還是搖頭:「去我家鄉吧,那邊有好吃的好玩的,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朋友。還有,我有個朋友叫徐遠霞,是一位大俠,而且他剛好在寫一部山水遊記,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幫你寫到書里去。」

周米粒有些心動。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勁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陳平安笑道:「你就繼續穿著吧,它如今對我來說已經意義不大了,先前穿著不過是糊弄壞人的障眼法罷了。」

周米粒只是搖頭,陳平安只好輕輕一扯衣領,然後攤開雙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嘖嘖出聲。好傢夥,從青衫斗笠換成這身行頭,瞅著還挺俊嘛。

陳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欄杆上,自己也一躍而上,轉頭問道:「竺宗主,能不能別偷聽了,就一會兒。」

竺泉笑了笑,點頭。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問旁邊的小姑娘:「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嚇到你?」

周米粒雙臂環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嚇大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敢給我吃一串栗暴的,確實膽子不小。」

周米粒嘿嘿笑著。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這個名字咋樣?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將信將疑,不過覺得有個名字總比只有一個姓氏好些。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惡人惡行,不全是那長得凶神惡煞,瞧著很嚇人的,濫殺無辜,一聽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黃風谷的夜間陰風,我們行走無礙,就是覺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來一定要小心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惡意。知道了這些,不是要你去學壞人,而是你才會對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們的來之不易。」他伸手繞過身後,指了指渡船二樓,「打個比方,除了那個撞了你還踢了你的壞人,你還要小心那個最早出現在我跟前,連修士都不是的年輕夥計,對他的小心要遠遠多於那個賣給你邸報的管事。更要小心那個老嬤嬤身邊的人,不是那個公子哥,更不是那個年輕女子,要多看看他們身邊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個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麼明顯的惡意,一種是聰明的壞人,藏得很深,算計極遠;一種是蠢笨的壞人,他們有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本能。所以我們一定要比他們想得更多,盡量讓自己更聰明才行。所有能夠被我們一眼看見、看穿的強大,飛劍、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和兇險。」

周米粒使勁皺著小臉蛋和眉毛。這一次她沒有不懂裝懂,而是真的想要聽懂他在說什麼。因為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為什麼為了她好就要說這些真的很難懂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腦袋上:「知道你聽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鄉,等長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長大這種事情,你是一隻大水怪,又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著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長大。」

周米粒嗯了一聲:「我都記住了……好吧,我不騙你,我其實只記住了大半。」

陳平安喝著酒:「前邊這些都沒記住也沒關係,但是接下來的幾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記。第一,我家鄉是東寶瓶洲一個叫龍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頭,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個開山大弟子叫裴錢,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說漏嘴了,說你敲過她師父的栗暴,而且還不止一兩個。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說我讓你捎話,要她一定要好好抄書讀書,就夠了。」說到這裡,陳平安收回手,搖晃著酒壺,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說師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還有個學生叫崔東山,如果遇到了他,覺得他腦子好像比誰都進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負你,你就跟裴錢借一個小賬本,記在上邊,以後我幫你出氣。還有個老廚子叫朱斂,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都可以跟他說。落魄山還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龍泉郡,自己去認識他們好了。」

陳平安轉過頭,輕輕喊了一聲:「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著掰手指頭記事情呢,聽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著頭看過來。

陳平安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

周米粒翻了個白眼。學她做什麼,還學得不像。

陳平安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沒忍住,說給了小姑娘聽。可有些心裡話,卻依舊留在了心中。

在剛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會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個時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剛剛練拳沒多久,反而不會心神搖晃,只管埋頭趕路。

後來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懸山的時候,已經練拳將近一百萬,可在一個叫蛟龍溝的地方,當他聽到了那些念頭心聲,會無比失望。

在書簡湖,他是一個差點死過好幾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卻偏偏在性命無憂的處境中幾乎絕望。

回到了家鄉,去了東寶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蘆洲。

蔡金簡、苻南華、正陽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劉志茂、蛟龍溝老蛟、藕花福地丁嬰、飛升境杜懋、宮柳島劉老成、京觀城高承……走著走著,就走過了千山萬水。學了拳,練了劍,如今還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聲提醒道:「陳平安,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小天地的光陰長河滯留太久,凡夫俗子會承受不住的。」

陳平安趕緊轉頭,同時拍了拍身邊小姑娘的腦袋:「咱們這位啞巴湖大水怪就託付給竺宗主幫忙送去龍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不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嘴邊,轉過身,彎腰輕聲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厲害的。」

周米粒也趕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嬰地仙,不知道什麼聽都沒聽過的玉璞境——壓低嗓音問道:「多厲害?有黃風老祖那麼厲害嗎?」

陳平安點頭道:「更厲害。」

周米粒又問道:「我該怎麼稱呼?」

陳平安低聲道:「就喊竺姐姐,准沒錯,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還是偷偷摸摸問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錢不夠,怎麼辦?」

陳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著。」

「這樣好嗎?」

「沒關係,那位竺姐姐很有錢,比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還要有錢。」

「可我還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裝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額頭。這一大一小怎麼湊一堆的?

最後,周米粒背起了那隻包裹,她想要送給他,可是他不要。

她問道:「你真的叫陳好人嗎?」

他搖搖頭,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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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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