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劍與否
·第五章·
出劍與否
周米粒被竺泉抱在懷中,與兩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風離去。爛攤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須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處遠遠不是一位坐鎮鬼蜮谷的玉璞境英靈而已。在光陰流水停滯期間,兩位老祖已經將渡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一探查過,確定高承再沒有隱蔽手段。其實就算有,他們離開后,以那個年輕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樣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隨之消逝,渡船上的所有人只看到欄杆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他背對眾人,輕輕拍打雙膝,依稀聽到是在說什麼臭豆腐好吃。
二樓觀景台,魏白身邊那個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經站不穩,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不承想那個白衣書生抬手搖了搖:「不用了,什麼時候記起來了,我自己來殺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鐵艟府魏白,謹遵劍仙法旨。」
丁潼呆若木雞,像是連害怕都忘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過頭,望向他,笑問道:「怕不怕?應該不會怕,對吧,高承?」
隨口一問之後,他便轉過身。
丁潼氣勢渾然一變,笑著越過觀景台,站在了他身邊的欄杆上,坐下后,笑問道:「怎麼想到的?」
陳平安笑道:「這次只是隨便猜的。把死敵想得更聰明一點,又不是什麼壞事。」
高承問道:「那麼所謂的走完北俱蘆洲再找我的麻煩,也是假設我還在,故意說給我聽的?」
陳平安點點頭,高承痛快大笑,雙手握拳,眺望遠方:「你說這個世道如果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鬼,該有多好!」
陳平安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掌控的他?」
高承搖了搖頭,似乎很可惜,譏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原來你我還是不太一樣。」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自己一壺,拋給高承一壺,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當年沙場上死了那麼多個高承,高承從屍骨堆里站起來后,又要死多少個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結果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了一句:「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高承隨手拋掉酒壺:「龜苓膏好不好吃?」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魄而已,就能夠分出這麼多嗎?我服了。難怪會有那麼多修道之人拚死也要走上山頂去看一看。」
高承攤開一隻手,手心處出現一個黑色旋渦,依稀可見極其細微的星星點點光亮,如那星河旋轉:「不著急,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送出飛劍,由我送往京觀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養劍葫,雙指拈住初一,放入手心旋渦之中。
高承攥緊拳頭,轉過頭:「殺你不易,騙你倒是不難。我想要躲過披麻宗兩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陰長河之中,當真有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竺泉能夠硬扛著鬼蜮谷,真不是什麼廢物。」
陳平安無動於衷。
高承點頭道:「這就對了。」他依舊雙手握拳,「我這輩子只敬重兩位,一個是先教我怎麼不怕死、再教我怎麼當逃卒的老伍長,他騙了我一輩子,說他有個漂亮的女兒,到最後我才曉得什麼都沒有,早年妻兒都死絕了。還有一位是那尊菩薩。陳平安,這把飛劍我其實取不走,也無須我取,回頭等你走完了北俱蘆洲,自會主動送我。」
高承攤開手,飛劍初一懸停手心,寂靜不動。
一縷縷青煙從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竅當中掠出,最終緩緩消散。
陳平安怔怔出神,飛劍初一返回養劍葫當中。
丁潼打了個激靈,一頭霧水,猛然發現自己坐在了欄杆上。轉頭望去后,那位白衣書生微笑道:「這麼巧,也看風景啊?」
丁潼雙手扶住欄杆,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裡,獃獃地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陳平安取出摺扇,伸長手臂,拍遍欄杆。
丁潼轉頭望去,渡口二樓觀景台上,鐵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樣醜陋令人生畏的老嬤嬤,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願意一起痛飲的譜牒仙師,人人冷漠。一樓的人則有些在看熱鬧,有些偷偷對他笑了笑,尤其是一個人,還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轉回頭,先是絕望,然後麻木,低頭望向腳下的雲海。
陳平安一抬手,一道金色劍光從窗戶掠出,然後衝天而起。他笑道:「知道為什麼明明你是個廢物,還是罪魁禍首,我卻始終沒有對你出手,那個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卻打殺了嗎?」
丁潼搖搖頭,沙啞道:「不太明白。」
陳平安出劍馭劍之後便再無動靜,仰頭望向遠處:「一個七境武夫隨手為之的惡,跟你一個五境武夫鉚足勁為的惡,對於這方天地的影響,有天壤之別。地盤越小,在弱者眼中,你們就越像手握生殺大權的老天爺。何況那個紙糊金身說好了無冤無仇不殺人,第一拳就已經殺了他心目中的那個外鄉人,但是我可以接受這個,所以真心實意讓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開始自己找死了。至於你,你得感謝那個喊我劍仙的年輕人當初攔下你跳出觀景台來跟我討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幫你擋災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論事,你罪不至死,何況那個高承還留下了一點懸念故意噁心人。沒關係,我就當你與我當年一樣,是被別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牽引,才會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來訴苦喊冤的東西,不是必須要跪下磕頭才能開口的言語。」
丁潼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沒有聽進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劍落下,然後自己死了,還是好歹英雄氣概一點,自己跳下渡船,當一回御風遠遊的八境武夫。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你們這些人,就是那一個個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騎馬武人,順便還會撞死幾個只是礙你們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處處都是那不為人知的荒郊野嶺,都是行兇為惡的大好地方。在鄉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場,在山上。這樣的人,不計其數。父母先生是如此,他們自己是如此,子孫後代也是如此。攔都攔不住啊。
當初在槐黃國金鐸寺,小姑娘為何會傷心,會失望?因為當時故意為之的白衣書生陳平安,若是撇開真實身份和修為,只說那條道路上他表露出來的言行,與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樣。
最傷她心的不是那個文弱書生的迂腐,而是類似「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這樣的言語和心態。我給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個人非但不領情,還還給她一份惡意。
金鐸寺小姑娘好就好在,哪怕如此傷心了,依舊由衷牽挂著那個又蠢又壞之人的安危。而陳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訴自己「行善為惡,自家事」,所以陳平安覺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應該被稱為好人。
陳平安默然無語,既是在等待那撥披麻宗修士去而復還,也是在聆聽自己的心聲。
高承的問心局不算太高明,陽謀倒是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他以摺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語道:「這次措手不及與披麻宗有什麼關係?連我都知道這樣遷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准一些螻蟻使用你看得穿的伎倆,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這點憋屈?你這樣的修道之人,你這樣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裡去,乖乖當你的劍客吧,劍仙就別想了。」
竺泉以心湖漣漪告訴他,下了渡船,筆直往南方御劍十里,在雲海深處見面。若再來一次割據天地的神通,渡船上邊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劍光從天而降,剛好懸停在他腳下,人與劍轉瞬即逝。
雲海之中,除了竺泉和兩位披麻宗老祖,還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樣式從未見過,明顯不在三脈之列,也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在陳平安御劍懸停之際,一個中年道人破開雲海從遠處大步走來,山河縮地,數里雲海路,就兩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聲道:「陣法已經完成,只要高承膽敢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我們,就要吃一點小苦頭了。」
竺泉有些神色尷尬,仍是說道:「沒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遺留的蛛絲馬跡,是我的錯。」
老道人猶豫了一下,見身邊一位披麻宗祖師堂掌律老祖搖搖頭,便沒有開口。
陳平安搖頭道:「是我自己輸給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別人。」
竺泉依舊抱著周米粒,只是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酣睡過去。竺泉毫不掩飾,有一說一,直白無誤道:「先前我們離去后其實一直留意著渡船的動靜,就是怕有萬一,結果怕什麼來什麼,你與高承的對話,我們都聽到了。在高承散去殘魄的時候,小姑娘打了一個飽嗝,也有一縷青煙從她嘴中飄出,與那武夫如出一轍,應該就是在龜苓膏中動了手腳。好在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證,高承除了待在京觀城,有可能對我們掌觀山河,其餘的,至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經沒有後手了。」
那個中年道人語氣淡漠,但偏偏讓人覺得更有譏諷之意:「為了一個人,置整片骸骨灘乃至整個北俱蘆洲南方於不顧,你陳平安若是權衡利弊,思量許久,然後做了,貧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說什麼,可你倒好,毫不猶豫。」
陳平安一句話就讓他差點心湖起浪:「你的道法不太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義,隨便路上撿了個小水怪便捨得交出重寶,我若是惡人,遇見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緣。」
陳平安取出摺扇,輕輕拍打自己腦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雖然不知具體的真相內幕,可你如今才什麼境界,想必當年更是不堪,面對飛升境能躲過一劫,還不是靠那暗處的靠山?難怪敢威脅高承,揚言要去鬼蜮谷給京觀城一個意外,需不需要貧道幫你飛劍跨洲傳信?」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說氣不氣?」
中年道人臉色陰沉,然後洒然一笑:「不氣,就是看你小子不順眼。一個會被高承視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劍修,靠山倒是厲害,加上你這小小年紀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錯,看人真准。你也不差,能夠與高承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談笑風生,這要是傳出去,有人能夠贈送高承一壺酒,高承還喝完了,你在北俱蘆洲的名氣會一夜之間傳遍所有山上宗門。」
陳平安哦了一聲,以摺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閉嘴了,我不過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氣一下,現在你與我說話的份額已經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覺得自己很能打嗎?」
陳平安說道:「那麼看在你師父那杯千年桃漿茶的分上,我再多跟你說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結果陳平安就那麼不言不語,只是眼神憐憫。
道人猛然醒悟,所謂的多說一句,就真的只是這麼一句。
竺泉有些擔憂。她是真怕兩個人再這麼聊下去,就開始捲袖子干架。到時候自己幫誰都不好,兩不相幫更不是她的脾氣。或者明著勸架,然後給他們一人來幾下?打架她竺泉擅長,勸架不太擅長,有些誤傷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輕聲道:「無妨,對陳平安,還有我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嘆了口氣,說道:「陳平安,你既然已經猜出來了,我就不多做介紹了。這兩位道門高人都來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觀,這次是被我們邀請出山。你也知道,我們披麻宗打打殺殺還算可以,但是應對高承這種鬼蜮手段,還是需要觀主這樣的道門高人在旁盯著。」
陳平安點頭,沒有說話。
這位小玄都觀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說,應該是楊凝性的短暫護道人。那晚在鐵索橋懸崖畔,這位有望躋身天君之位的觀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楊凝性。
至於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話的千年桃漿茶,到底是一位道門真君的一時興起,還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陳平安對小玄都觀所知甚少,脈絡線頭太少,暫時還猜不出對方的真實用意。
陳平安看了眼竺泉懷中的小姑娘,道:「可能要多麻煩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過披麻宗與觀主,而是信不過高承,所以勞煩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將周米粒送往龍泉郡后,跟披雲山魏檗說一聲,讓他幫我找一個叫崔東山的人,就說我讓崔東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細查探周米粒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陳平安相信,可眼前這位教出徐竦那麼一個弟子的小玄都觀觀主,再加上眼前這位脾氣不太好腦子更不好的元嬰弟子,他還真不太信。
徐竦皺了皺眉頭。聽說披雲山魏檗身為大驪北嶽正神,有望立即躋身玉璞境,如今大驪北嶽地界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一些祥瑞異象。
竺泉是直性子:「這個崔東山行不行?」
陳平安緩緩道:「他若是不行,就沒人行了。」
觀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確實需要穩妥一些。貧道只敢說儘力之後,未能在這小姑娘身上發現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後果就嚴重了。多一人探查,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觀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見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突然道:「觀主,你們先走一步,我留下來跟陳平安說點私事。」
徐竦收起了雲海陣法。
別的不說,這手段又讓陳平安見識到了山上術法的玄妙和狠辣。原來一個人施展掌觀山河,都可能會引火上身。
小玄都觀師徒二人及兩位披麻宗祖師先行御風南下。
竺泉開門見山道:「那位觀主大弟子一向是個喜歡說怪話的,我煩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又不好對他出手。不過此人很擅長鬥法,小玄都觀的壓箱底本事據說被他學了七八成去。你這會兒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個半死就成。」
陳平安收起摺扇,御劍來到竺泉身邊,伸出手。
竺泉將周米粒遞給他,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也會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學的,想要以後在江湖上、山上,靠這種劍走偏鋒的伎倆騙女子?」
陳平安盤腿坐下,將周米粒抱在懷中,聽見她微微的鼾聲,笑了笑,眼中卻有細細碎碎的哀傷:「我年紀不大的時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帶孩子。」
竺泉瞥了眼他。看樣子,應該是真事。
竺泉坐在雲海上,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說話,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緩緩說道:「我一直覺得竺宗主才是骸骨灘最聰明的人,就是懶得想懶得做而已。」
竺泉點頭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不過你與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語,連我這種算是熟悉你的人都要心生懷疑,更何況是與你不熟的老觀主跟他那個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陳平安說道:「最前邊的話都是真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周米粒死在渡船上,我護不住,只能報仇,就這麼簡單。至於後邊的,不值一提,相互試探,雙方都在爭取多看一些對方的心路脈絡。高承也擔心,看了我一路,結果都是我有意給他看的,他害怕輸了兩次,再輸,就連爭奪那把小酆都的心氣都沒有了。說到底,其實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戲而已。」他騰出一手,輕輕屈指敲擊腰間養劍葫,飛劍初一緩緩掠出,就那麼懸停在他肩頭,難得如此溫馴乖巧,「高承有些話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覺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大概他認為我們都靠著一次次去賭,一點點將那差點給壓垮壓斷了的脊樑挺直過來,然後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樣能殺他,絕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損失,竺宗主都覺得已經欠了我一個天大人情,我也不會因為與他是生死大敵,就看不見他的種種強大。」
竺泉嗯了一聲:「理當如此,事情分開看,然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很多宗門秘事我不好說給你這個外人聽,反正高承這隻鬼物不簡單。就比如我哪天徹底打殺了他,將京觀城打了個稀爛,也一定會拿出一壺好酒來敬當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觀城城主,最後敬他為我們披麻宗砥礪道心。」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道總是有人覺得必須對所有惡人齜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麼多人喜歡應當問心之時論事,該論事之時又去問心。」
竺泉想了想,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拿酒來,要兩壺,勝過他高承才行!喝過了酒,我再與你說幾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都給了竺泉,小聲提醒道:「喝酒的時候記得散散酒氣,不然說不定她就醒了,到時候見著了我,又得一通好勸才能讓她去往龍泉郡,她嘴饞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兩天了。龜苓膏這件事情,竺宗主與她直說也無妨,小姑娘膽兒其實很大,藏不住半點惡念頭。」
竺泉一口喝完一壺酒,壺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頭喝酒,姿態豪邁,半點不講究,酒水灑了最少得有兩成。
陳平安無奈道:「竺宗主,你這喝酒的習慣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氣笑道:「已經送了酒給我,管得著嗎你?」
陳平安望向遠方,笑道:「若是能夠與竺宗主當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夥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復神色,有些認真:「一個修士真正的強大,不是與這個世界怡然共處,哪怕他可以鶴立雞群,卓爾不群,而是證道長生之外,他改變了世道多少……甚至說句山上無情的話,無論結果是好是壞,無關人心善惡。只要是改變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強者,這一點,咱們得認!」
陳平安點點頭:「認可他們是強者之後,還敢向他們出拳,更是真正的強者。」
竺泉點了點頭,揭開泥封。這一次就開始勤儉持家了,只是小口飲酒,不是真改了脾氣,而是她歷來如此:酒多時,豪飲;酒少時,慢酌。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竺泉,說道:「其實我一名弟子曾經說了一句與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話。他說一個國家真正的強大,不是掩蓋錯誤的能力,而是糾正錯誤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這輩子對付一個鬼蜮谷一個高承就已經夠我喝一壺了。不過以後杜文思、龐蘭溪肯定會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她繼而重重呼出一口氣,「有些說出來會讓人難堪的話我還是問了吧,不然憋在心裡不痛快,與其讓我自己不痛快,還不如讓你小子一起跟著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沒屁用。你說你可以給京觀城一個意外,此事說在了開頭,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會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別的不說,做事情還是穩當的,對別人狠,最狠的卻是對自己。如此說來,你真怨不得那個小玄都觀道人擔心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或是與高承結盟。」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這種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當問道:「那麼當時高承以龜苓膏之事要挾你拿出肩頭這把飛劍,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騙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是的。所以我以後對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殺之外的術法神通,會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問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間,在那一念之間就做出了決斷,捨棄初一,救下小姑娘?」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然?周米粒死了,我上哪兒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騙我,真的有能力當場就取走飛劍,直接丟往京觀城,又如何?」他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嗎,我當時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飛劍,好讓我做我這麼多年生生死死都沒做過的一件事,但卻是山上山下都極其喜歡、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頭舒展后,動作輕柔地將懷中小姑娘交給竺泉,緩緩起身,手腕一抖,雙袖迅速捲起。他站在劍仙之上,站在霧蒙蒙的雲海之中,眼神炙熱:「高承可謂手段盡出,真被他拿走初一,我就再無任何選擇了,這會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會怎麼做?」
竺泉抱著周米粒,站起身後,笑道:「我可猜不著。」
陳平安娓娓道來:「我會先讓一個名叫李二的十境武夫還我一個人情,趕赴骸骨灘。我會要我那個暫時只是元嬰的弟子為先生解憂,跨洲趕來骸骨灘。我會去求人,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求人!我會求那個同樣是十境武道巔峰的老人崔誠出山,離開竹樓,為身為他半個弟子的陳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後會求一個名叫左右的劍修,說他小師弟有難將死,懇請大師兄出劍!到時候只管打他個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無關善惡的純粹氣勢。
那人高高舉起一隻手,一跺腳,將那把半仙兵踩得直直下墜。只聽他淡然道:「如果高承這都沒死,甚至再跑出什麼一個兩個的飛升境靠山,沒關係。我不用求人了,誰都不求。」他放聲大笑,最終輕輕言語,似乎在與人細語呢喃,「我有一劍,隨我同行。」
劍仙原本想要掠回,竟是絲毫不敢近身了,遠遠懸停在雲海邊緣。
竺泉看到那人低下頭去看著捲起的雙袖,默默流淚,然後緩緩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隻袖子,哽咽道:「齊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該讓他失望的人不是我嗎?我怎麼可以這麼做?誰都可以,泥瓶巷陳平安不行的。」
竺泉沉默許久之後開口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遠遊境武夫了?」
腳下沒了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雲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他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後,心裡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後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鍊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後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的,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沒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盡心儘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自己錯了,欠他人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隻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可沒廊填本神女圖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沒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自幼生長在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於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裡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彷彿白玉石板的雲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他旁邊,將周米粒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她。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谷的陰煞之氣往上游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覆地』。」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量、奈何關集市的百姓數量、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游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也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後,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后,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麼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里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速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她一拍腦袋,「算了,當我沒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娘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娘的是兩把。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沒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而且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痒痒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怎麼就跟小娘兒們撓痒痒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沒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雲海當中損失慘重,幾乎所有好的符籙都用光了,但是淬鍊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雲海當中就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於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沒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只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我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麼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想了想:「不能這麼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那傢伙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
竺泉瞪大眼睛,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但他很快眼神堅毅,面帶笑意,雲風拂面,兩袖留清風,「沒關係,武學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願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瀺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
文聖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於骸骨灘位於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東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左右,據說當年曾經出現在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北俱蘆洲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後邊三位問劍之後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眾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後,就直接放話給整個北俱蘆洲:「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於文聖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聖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聖一脈弟子雖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聖一脈最具好感的洲了,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北俱蘆洲,豪傑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沒生在北俱蘆洲,還那麼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呵呵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面,得勁兒。至於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沒面子,隨他去……等會兒!竺泉僵硬轉頭,凶神惡煞道:「陳平安,你剛才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
他娘的,一開始她有些被這小子的氣勢鎮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情,弟子是元嬰什麼的,又有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十境巔峰武夫,已經讓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
竺泉怒問道:「左右怎麼就是你大師兄了?!」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請他喝酒。若是不願上岸也沒關係,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頭你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到時候我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你師兄身邊,讓龐老兒執筆給我倆畫一幅畫。哎喲,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心道: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
陳平安雙手揉著臉頰。真是頭疼,何況這種事情不是什麼能拿來開玩笑的。他只好實話實說:「他沒覺得我有資格可以當他的小師弟,他是當我面說這話的。所以我前邊才說要去求啊,未必能求來的。」
竺泉一巴掌揮去,陳平安身體後仰,等到那手臂掠過頭頂,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酒還你,成不成?」
陳平安搖頭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蓋:「磨磨嘰嘰,難怪左右不肯認你這個小師弟。」
不過直到這一刻,她倒是有些明白了為何身邊年輕人會對徐竦那麼說。左右若是來到北俱蘆洲,還真不會正眼看他一眼,半眼都不會。不純粹是境界懸殊,別的中土劍仙不好說,只是對於左右而言,還真不是你飛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這也是北俱蘆洲劍修特別敬仰左右的關鍵所在,還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惱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說了是聊點私事,不承想待了這麼久。去晚了,就我那兩個道貌岸然的師伯師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個瞎了眼的男人願意娶我他們就要拍手叫好,說不定還要擠出點淚花來,然後將那男人當菩薩供起來。完蛋,回頭兩個老東西看我的眼神,非得認定我是在雲海裡邊與你攪和了一場。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老牛吃嫩草的名聲鐵定要傳遍木衣山了。」
然後她自己還沒覺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慌張,趕緊站起身後退兩步,正色道:「懇求竺宗主一定、千萬、務必要掐斷這些流言蜚語的苗頭!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付高承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這會兒怎的臉色都發白了?老娘就這麼姿色不堪?好吧,長得是不咋的。
竺泉這還沒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壺仙家酒釀了,不但如此,還說道:「我這會兒真沒幾壺了,先欠著,等我走完北俱蘆洲,一定給竺宗主多帶些好酒。」
竺泉擺擺手。已經收了人家三壺好酒,手裡這壺還沒喝完呢。
不承想那人已經將酒拋了回來:「竺宗主,其餘的先欠著,回頭有機會去木衣山做客再說,如果實在沒機會拜訪披麻宗,我就讓人把酒寄往木衣山。」然後他一抬手,將劍仙馭回腳下,直接御劍跑了,飛快。
竺泉輕輕抱起周米粒,疑惑道:「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歡吧,而且如此有主見,年紀輕輕,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為何還會如此?」
她一搖頭,不去想了。高承吃了這麼一個大悶虧,鬼蜮谷多半不會安生了。
她御風南下。至於有些話,不是她不想多說幾句,是說不得。
心結唯有自解,尤其是那種為人處世看似最不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偏偏鑽了牛角尖,真是神仙難解。
陳平安背劍在身後,落在了渡船欄杆上,腳尖一點,雪白大袖翻飛,直接從窗戶掠回了房間,窗戶自行關閉。
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風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後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樓觀景台已經空無一人,事實上,二樓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方面甚至擔心突如其來一劍斬下,然後就什麼都沒了。
那個當初賣給周米粒一摞邸報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強多少,難兄難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個年輕劍仙修為高,而是性情難測。不然一劍過後,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頭求饒,賠錢賠命。
可是當一個足可以隨意定人生死的傢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兒子的,言語是和和氣氣如哥倆好的,手段是層出不窮想也想不到的時候,你能怎麼辦,又敢怎麼辦?
魏白那邊就氣氛凝重,陷入了這種困境。
照理說,對於整個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場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損失不可謂不大,魏白就該掂量雙方斤兩。可是在屋內與老嬤嬤一合計,好像竟然沒能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對策,好像做什麼說什麼都有可能錯上加錯,後果難測,甚至有可能無法活著走下渡船,都沒機會等到了春露圃再穩住局勢,可什麼都不做又都覺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門聲輕輕響起。
老嬤嬤臉色難看至極,因為她完全沒有察覺到動靜,對方一路行來,無聲無息。
屋內眾人興許對比那個傢伙,修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夠坐在這間屋子裡,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所以都知道了來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青青穩了穩心神,不願自己心儀的男子為難,就要起身去開門。
魏白嘆了口氣,已經率先起身,伸手示意青青不要衝動,親自去開了門,以讀書人身份作揖道:「鐵艟府魏白,拜見劍仙。」
陳平安手持摺扇,笑著跨過門檻:「魏公子無須如此客氣,不打不相識嘛。」
這句話聽得屋內眾人眼皮子直跳。他們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時候就已經紛紛起身,並且除了老嬤嬤和青青之外,都有意無意遠離了那張桌子幾步,一個個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魏白想要去輕輕關上門,可陳平安跨過門檻之後,房門就自己關上了。
魏白收回手,跟著那人一起走向桌子。事到臨頭,他反而鬆了口氣,那種給人刀子抵住心尖卻不動的感覺才是最難受的。
陳平安落座后,拈起一隻杯口猶然朝下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樓屋舍的繞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嬤嬤站在了他身後,唯獨青青跟著魏白一起坐下。
陳平安隨便指了一個人:「勞煩大駕,去將渡船管事的人喊來。」
那人連忙低頭哈腰,連說「不敢」,立即出門去喊人。
隨著房門開了又關,屋內出現了一陣難熬的寂靜沉默。片刻之後,陳平安笑道:「我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輩離開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瞭然,又鬆了口氣:「廖師父能夠與劍仙前輩酣暢切磋一場,說不定返回鐵艟府後,稍作修養就可以破開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春露圃年輕女修青青興許是屋內最後一個想明白其中關節的人,其餘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領會這場對話的精妙所在,對魏白更是佩服。
那劍仙不知為何,是給了鐵艟府魏氏一個台階下的,但是給台階的同時,又是一種無形的威懾,是另外一種方式的咄咄逼人: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還要來你屋子裡喝茶,你魏白和鐵艟府要不要與我算一算賬?但是與此同時,鐵艟府如果願意息事寧人,倒也有另外一種光景。
可說來說去,還是鐵艟府難熬,至少當下是,至於以後,天曉得。魏白選擇了順著台階走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說,還全盤接下了對方迂迴的得寸進尺。
敲門聲輕輕響起,那人帶著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嬤嬤一挑眉。好傢夥,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只要小公子願意息事寧人,那麼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沒有被人活活打死,只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面子會好一些。當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願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只是那麼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會到第三層意思:打架,你家豢養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只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在北俱蘆洲,只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可是,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沒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強弱之別。而強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註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強,可是後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會更加難纏。
鐵艟府歸根結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於官場那套規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於那些行事乾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對起來並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坯子還少嗎?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麼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麼隱晦怎麼噁心怎麼來,花樣百出,把他們玩得團團轉,鈍刀子割肉。
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於魏白的庇護不遺餘力,甚至還有些風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突然暴斃了,事後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藉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麼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麼客氣拘謹做什麼?坐,喝茶。」他以摺扇隨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隻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
陳平安又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隻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后,等到他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沒說一句多餘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邸報了。
陳平安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陣陣。
魏白這才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後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後雙手托杯不放下。
陳平安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滿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遊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斗膽自罰一杯?」
陳平安點點頭,魏白一飲而盡。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針氈。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
陳平安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眯眯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難過,畢竟山上山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當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強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鬆了口氣,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雲里霧裡。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唐仙子應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於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御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姓甚名誰?」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清,柳劍仙。」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
陳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容,原來那少年就是金烏宮柳質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
魏白笑容如常,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卻悲苦得很:這位劍仙老爺,您一劍劈了人家金烏宮的雷雲,柳質清還要盛情邀請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這麼點名聲嗎?咱們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點,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麼煎熬人心了?
陳平安轉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本小冊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陳平安保持轉頭微笑的姿勢,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陳平安突然眯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綳著臉,陳平安又道:「關於美談一事,我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願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後,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麼貴重物件,能夠讓一個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拚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師獨女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麼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陳平安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陳平安緩緩起身,最後只是用摺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過的時候,道:「別再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陳平安徑直走向房門,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摺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裡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兇狠。
陳平安返回屋子后,開始六步走樁。突然又停下腳步,來到窗邊。
夜幕降臨,他輕輕躍上船欄,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靈。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著。鋪子裡邊,石柔偶爾瞥一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這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后,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裡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牆翹課。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向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裡邊沒跟人打架,罵戰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聖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就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後,那麼一掀書角,然後就跟神仙畫似的,要麼就是小人兒打拳,要麼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聖賢書籍上鬼畫符。後來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裡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她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這樣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隻螞蟻就在迷宮裡邊兜兜轉轉。由於龍尾郡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只需要將裴錢當作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除非是跟夫子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傢伙,學塾同窗們都跟她不太親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每天都會在壓歲鋪子里跟人做生意,幫鋪子掙錢,應該是個沒爹沒娘的,就跟鋪子那個掌柜糟老頭子一起廝混。還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裡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再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後,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隻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麼「吃我一記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一次學塾后,回來跟裴錢聊了一回,裴錢終於不在書上畫小人兒,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造迷宮了,就只是放學后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兒。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斂說了,朱斂說不用管。
後來有一天,裴錢抄完書後,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地站在櫃檯後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櫃檯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這讓石柔有些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麼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後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就連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的消息后,專程從落魄山跑了一趟騎龍巷。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隻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後將大白鵝埋在了不知道什麼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裡邊一個人抄著書,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麼都不願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被一個市井婦人攔住了,說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裡的大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做的,婦人就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後,還是只說不是她做的。到最後,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隻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憂心忡忡地問朱斂怎麼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朱斂當時背對著櫃檯,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只會聽誰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真兇,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你以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後,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後,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後一得閑就幫鋪子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种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石柔倒是寧可裴錢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錢都沒有。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只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錢身邊,裴錢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麼,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後院,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於圓滿的瘋魔劍法,就聽到朱斂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朱斂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綳著臉跟裴錢對視,愣了愣,一本正經道:「這誰啊?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於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周米粒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眯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後笑眯眯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收工之後,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師父略遜一籌!」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麼大的魚嗎?你吃過這麼大的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胸的姿態,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隻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別彆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幫忙捎話,說他很想念你呢。」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周米粒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都聽得懂。
朱斂笑著對裴錢道:「以後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麼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著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然是師父最大,以後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帶她頓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魚,吃什麼都行!」
裴錢笑眯眯揉著她的腦袋:「真乖。」
朱斂走了,石柔趴在櫃檯上樂呵。
在那之後,騎龍巷鋪子里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那條狗也會經常跑來,每天學塾約莫就要結束一天課業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沒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沒人欺負我。」
裴錢點點頭,鬆開手,一巴掌拍在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麼當的,再這麼不知上進,屁用沒有,騎龍巷就只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尖,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台階,結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併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裴錢的袖子:「大師姐,這是誰啊?好凶的。」
她倒是沒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沒辦法講理啊。
裴錢卻一臉凝重,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後,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後退一步。然後她就看到裴錢一個跳躍,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再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後仰,兩隻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而後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兩條眉毛擠一堆,她是真沒看懂啊。
最後,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餘了。」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顧自撓頭。然後就聽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台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揮袖子,翹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點,別丟我師父的臉。」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她暈暈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過了多久,眉心處傳來一陣刺痛,之後就再無異樣。
崔東山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沒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師父交代給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后,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籙,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的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後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米粒之光。
崔東山負后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餘。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