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擊掌

第二章 擊掌

·第二章·

擊掌

龍門境修士顧陌,浮萍劍湖榮暢,一起望向那個剛剛出關的年輕人。

顧陌有些驚訝,一個下五境修士煉化本命物,動靜太大,氣象太盛,這不合理。

榮暢身為元嬰劍修,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不只是驚訝,而是有些震驚。

劉景龍沒有轉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飛劍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時,不見飛劍,收手之時,仍然不見飛劍。

劉景龍對榮暢說道:「有些失禮了。」

榮暢出身的浮萍劍湖有酈采這種劍仙,門內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難,所以沒有什麼芥蒂,笑道:「能夠親身領教劉先生的本命飛劍,榮幸至極。以後若是有機會,尋一處地方,放開手腳切磋一番。」

劉景龍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礪山就行。」

陳平安走到劉景龍身邊,與隋景澄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說道:「不用擔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陳平安現身,比劉先生的飛劍一出,還要讓她感到心安。哪怕她現在已經知道,陳平安其實只是一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為暫時還不如劉景龍。

陳平安站在劉景龍身邊:「謝了。」

劉景龍說道:「真要謝我,就別勸酒。」

陳平安笑道:「好說。」

然後劉景龍將事情緣由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內幕,自然依然不會說破。陳平安煉化本命物,必須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所以劉景龍四人的對話,陳平安並不清楚,但是荷塘這邊的劍拔弩張,還是會有些模糊的感應。尤其是劉景龍祭出本命飛劍的那一刻,陳平安哪怕當初心神沉浸,依舊清晰感知到了,只不過與他心境相親,非但沒有影響他煉物,反而類似於劉景龍對陳平安的另外一種壓陣。

陳平安轉頭對隋景澄說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劉先生,需要與顧仙子、榮劍仙再聊聊。記得別偷聽,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別兒戲。」

隋景澄點點頭,徑直去往自己的屋子。

看到這一幕,榮暢心情有些凝重。

隋景澄輕輕關門后,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劉景龍就已經悄無聲息布下一座符陣,在隋景澄房間附近隔絕了聲音和畫面。

隨手為之,行雲流水,極快極穩。

陳平安彷彿也完全沒有提醒劉景龍的意思,關門聲響起,以及劉景龍畫符之時,他就已經望向那兩個聯袂趕來尋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師,問道:「我和劉先生能不能坐下與你們聊天,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

顧陌點了點頭:「隨意。」

陳平安坐在劉景龍身後的那條長凳上,劉景龍也跟著坐下,不過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從頭到尾,劉景龍不過是站起身,好好講道理,出劍再收劍。

當兩人落座,榮暢又是心一沉,這兩個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兩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規我矩」的意思。

關於這個姓陳的「金丹劍仙」,這一路追尋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報泄露的消息,榮暢和顧陌還有過一番深入查探,線索多卻亂,反而雲遮霧繞。

至於劉景龍,完全不用兩人去多查什麼。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陸地蛟龍劉景龍,是北方太徽劍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驕子。

如今太徽劍宗的兩名劍仙都已遠遊倒懸山,對於一個宗字頭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蘆洲,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大山頭,仇家都不會少。但是仍沒有任何人小覷沒有劍仙坐鎮的太徽劍宗,修為不夠高的,是不敢,修為夠高的,是不願意。

兩名去往劍氣長城的劍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劉景龍的傳道人,另外一人,輩分更高,也不是劉景龍的護道人,有此機緣的,是劉景龍的一個師姐,但是北俱蘆洲評點十人,並無她的一席之地。因為劉景龍入山之時,她就已經是金丹瓶頸的劍修,劉景龍成名之後,她依舊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劍宗封鎖消息,仍有小道消息流傳出來,說這個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劍修,差點走火入魔,還是劉景龍親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傷為代價,幫她渡過一劫。

反觀劉景龍的傳道人,只是太徽劍宗的一個龍門境老劍修,受限於資質,早早就趨於大道腐朽的可憐境地,已經逝世。

如今看來,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當年,卻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為劉景龍並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先天劍胚。劉景龍上山修行之初,不僅太徽劍宗之外的山頭,哪怕是師門內,幾乎就沒有人想到劉景龍在修道之路上可以如此高歌猛進。有一位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劍仙,在劉景龍躋身洞府境,又中途榮升為鳳毛麟角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后,對此就有過疑慮,擔心劉景龍的性子太軟綿,根本就是與太徽劍宗的劍道宗旨相悖,很難成材,尤其是成為宗門大梁的人物。當然事實證明,太徽劍宗破例收取劉景龍作為祖師堂嫡傳,對得不能再對了。

陳平安望向那個太霞一脈的女冠修士,說道:「我是外鄉人,你們應該已經查探清楚了。事實上,我來自寶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榮暢問道:「能否細說?」

陳平安點點頭,便將行亭一役,說了個大概。至於觀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個字。更不談人好人壞,只說眾人最終行事。

不說浮萍劍湖榮暢,就是脾氣不太好的顧陌,都不擔心此人說謊。因為這個青衫年輕人身邊坐著一個劉景龍。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謊話連篇,真假不定,算計死人不償命,可是劉景龍註定不會。以至於能夠成為劉景龍朋友的人,應該也不會。

這就是一個無形的道理,一條無形的規矩。

只需要劉景龍坐在那裡,哪怕他什麼都不言語。

「我先前曾經以最大惡意揣測,是你拐騙了隋景澄,同時又讓她死心塌地追隨你修行,畢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懷有重寶,如金鱗宮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實被我們事後知曉,沒有半點麻煩,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為頭疼。」

榮暢聽完之後,坦誠道:「不承想陳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後的傳道機緣,還給她留了一個偏向於我們的選擇,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說完了我這邊的狀況,你們能不能說一些可以說的?」

榮暢和顧陌對視一眼,都有些為難。

顧陌飄落在小舟之上,盤腿而坐,竟然開始當起了甩手掌柜:「榮劍仙你來跟他們說,我不擅長這些彎彎繞繞,煩死個人。」

榮暢有些無奈,其實顧陌如此作為,還真不好說是她不講義氣。事實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師在幫他師父酈采劍仙,準確說來,是在幫浮萍劍湖的未來主人,因為酈采肯定要遠遊倒懸山,之所以滯留北俱蘆洲,就是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關,一起攜手去往劍氣長城斬殺大妖。如今李妤仙師不幸兵解離世,師父大概仍然會獨自一人去往倒懸山。而師父早有定論,浮萍劍湖未來坐鎮之人,不是他榮暢,哪怕他躋身了上五境劍修,一樣不是,也不是浮萍劍湖其餘幾位資歷修為都不錯的老人,只能是榮暢那個已經「閉關三十年」的小師妹,也就是五陵國的那個「隋家玉人」。

榮暢對此沒有心結,更無異議,相信所有浮萍劍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簡單,怕被宗主酈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脈,李妤精通好幾種極妙術法,據說是火龍真人的道法真傳。

小師妹真身的的確確就在浮萍劍湖閉關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駕馭之下,小師妹以一種類似陰神遠遊的狀態,半「轉世」成為了隋景澄,並且不傷隋景澄原有魂魄半點,可以說屋內隋景澄,還是那個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卻又不完全是。總之,是一種讓榮暢略微深思就要感到頭疼的玄妙境地。至於最終歸屬,小師妹到底是如何藉此練劍,榮暢更是懶得多想。

師父酈采當年沒有多說什麼,似乎還多有保留,反正榮暢需要做的,不過是將那個太霞元君兵解離世的大意外引發的隋景澄這邊的小意外給抹去,將隋景澄留在北俱蘆洲,等待師父酈采跨洲返鄉,那麼他榮暢就可以少挨師父回到師門后的一劍。至於什麼金鱗宮,什麼曹賦,他娘的老子以前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榮暢都嫌自己出劍髒了手。

榮暢一番思量后,依舊不願多說,眼前兩個青衫男子,喜歡講道理,也擅長講道理,但是如果這就將他們當作傻子,那就是榮暢自己蠢了。興許自己透露出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會被他們順藤摸瓜,牽扯出更多的真相,兩個旁觀者,說不定比榮暢還要看得更加深遠。對方未必會以此要挾什麼,可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在浮萍劍湖有兩件事最要不得——練劍不行,腦瓜子太笨。

不過師父酈采反正看誰都是劍術不成的榆木疙瘩。

師父每次只要動怒打人,就會忍不住蹦出一句口頭禪:「腦瓜子不靈光,那就往死里練劍嘛,還好意思偷懶?」

這種道理怎麼講?

於是榮暢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后,說道:「形勢如此,該如何破局才是關鍵。隋景澄明顯已經傾心於陳先生,慧劍斬情絲,說來簡單行來難,以情關情劫作為磨石的劍修,不能說沒有人成功,但是太少。」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在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或者說是姜尚真,為了幫助好友陸舫破開情關心結,可謂手段迭出,諸多作為,令人髮指不說,即便已算人間極致的冷酷手段,依舊效果不好。陸舫最終沒能躋身十人之列,不單單是輸給了陳平安,事實上,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陸舫尚未心境圓滿,哪怕能夠「飛升」離開藕花福地,其實仍等於虛耗了六十年光陰。

榮暢問道:「非是問罪於陳先生,只談現狀,陳先生已經是系鈴人,願不願意當個解鈴人?」

陳平安搖頭道:「難。」

榮暢皺了皺眉頭。

打算修鍊閉口禪的顧陌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什麼態度?!修道之人,貪戀美色,就落了下乘,還是說你圖謀甚大,乾脆想要與隋景澄結為山上道侶?好嘛,如此一來,就等於跟我們太霞一脈和浮萍劍湖攀上了關係,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平安依舊搖頭道:「並非如此。」

有些言語,話難聽,可是願意與人當面說出口,其實都還算好的。真正難聽的言語,永遠在別人的肚子裡邊,或者躲在陰暗處,陰陽怪氣說上一兩句所謂的中允之言,輕飄飄的,那才是最噁心人的。

劉景龍也點頭道:「很難。」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只說一些可能性。先說兩個極端情況,佛家東渡,逐漸有小乘大乘之分,小破我執不如無我執,隋景澄修心有成,今日之喜歡,變成來年之淡然,才是真正的斬斷情絲。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隋景澄情根深種,哪怕遠離我千萬里,依舊縈繞心扉,任她躋身了上五境,成為了劍仙,出劍都難斬斷。再說兩端之間的可能性,你們兩位,都是山上宗字頭仙家的高人,應該會有一些術法神通,專克情關,專破情劫,但是我覺得隋景澄的心境,我們也要照顧……」

顧陌又開始頭疼:「你能不能說直接點,該怎麼做,需要這麼絮絮叨叨嗎?!」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對於你而言,是一兩次出手的事情,對於隋景澄而言,就是她的一生大道去向和高低,我們多聊幾句算什麼,耐著性子聊幾天又如何?山上修道,不知人間寒暑,這點光陰,很久嗎?!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不是我和劉先生,換成其餘兩位境界修為相當的修道之人,你們兩個說不定已經重傷而退了。」

劉景龍淡然道:「是死了。」

陳平安無奈道:「會不會說話?」

劉景龍嗯了一聲:「你繼續。」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一壺拋給劉景龍,自己打開一壺,喝了一口。劉景龍只是拎酒壺卻不喝,是真不愛喝。

榮暢笑了笑。

話難聽。理是這麼個理。

他其實比較能夠接受,不過估計顧陌就比較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顧陌站起身,冷笑道:「貪生怕死,還會進入太霞一脈?!還下山斬什麼妖除什麼魔?!躲在山上步步登高,豈不省事?都不用遇上你這種人!若是我顧陌死了,不過是死了一個龍門境,可北俱蘆洲卻要死兩個修為更高的王八蛋,這筆買賣,誰虧誰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你自己不虧?」

顧陌破口大罵道:「虧你大爺!」

陳平安半點不惱,轉頭笑道:「你修為更高,你來講道理。」

劉景龍微笑道:「你脾氣更好,還是你來講吧。」

顧陌一襲太霞法袍雙袖飄蕩不已,氣得臉色鐵青:「你們兩個,別磨嘰,隨便滾出來一個,與我打過一場!」

陳平安說道:「你師門太厲害,我不敢跟你打。」

顧陌氣笑道:「我又不是瘋子,只與你切磋,不分生死!」

劉景龍微笑道:「撿軟柿子捏,不太善嘍。」

顧陌也沒有半點難為情,理所當然道:「又不是斬妖除魔,死便死了。切磋而已,找你劉景龍過招,不是自取其辱嗎?」

顧陌望向陳平安:「你既然裝了一路的金丹劍修,還打過幾場硬仗,連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都輸給你,那個什麼刀客蕭叔夜更被你宰了,我看你也不是什麼軟柿子,你我交手,不涉宗門。」

然後顧陌疑惑道:「你們兩個是不是在嘀咕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在與劉先生詢問,你那件法袍是不是可以抵禦地仙劍修的傾力一劍,所以才如此胸有成竹。劉先生說必須的。」

顧陌大怒道:「臭不要臉!」

榮暢揉了揉眉心。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早知道是這麼麻煩的事情,這趟離開浮萍劍湖,自己就該讓別人摻和。

陳平安站起身。

顧陌笑道:「喲,打架之前,要不要再與我嘮叨幾句?」

陳平安搖搖頭:「打架期間,不太說話的,得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開口言語、悄悄換氣了。」

陳平安一跺腳,這棟宅子院牆之上出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雪白蛟龍,光線炸開,無比絢爛,如凡夫俗子驟然抬頭望日,自然刺眼。

榮暢不過是微微眯眼,顧陌卻是下意識閉上眼睛,然後心知不妙,猛然睜開。

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一抹雪白劍光和一道幽綠劍光飛掠而出。一襲青衫身影驟然消逝,出現在顧陌身側,又迅猛返回原地,輕輕落座。

顧陌站在原地,獃滯片刻,盤腿坐在小舟上:「好吧,我輸了。你繼續講道理,再煩人我也受著。」

這也是榮暢願意與顧陌一路隨行,並且雙方關係還不錯的原因。

顧陌似乎後知後覺,怒道:「不對!是劉景龍幫你畫符你才佔了先手?!」

劉景龍擺擺手道:「與我無關。」

榮暢說道:「與劉先生確實沒有關係。」

顧陌打量了一眼陳平安,好奇問道:「你為何會有兩把不是本命飛劍的飛劍?」

陳平安說道:「你好意思說我?」

顧陌咧嘴一笑:「可惜都沒你出劍快,何況不是生死之戰,以命換傷,我又沒毛病,不會做的。」

陳平安心中嘆息。顧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其實至少還藏著兩把飛劍,而且與自己差不多,都不是劍修本命物。第一把,應該是太霞一脈的家底;第二把,多半是來自浮萍劍湖的饋贈。所以顧陌境界越高,尤其是躋身地仙之後,對手就會越頭疼。至於躋身了上五境,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一切身外物,都需要追求極致,殺傷力最大,防禦最強,術法最怪,真正壓箱底的本事越可怕,勝算才越大,不然一切就只是錦上添花,比如姜尚真的那麼多件法寶,當然有用,而且很有用,可歸根結底,旗鼓相當的生死廝殺,哪怕分出勝負之後,還是要看那一片柳葉的淬鍊程度來一錘定音,決定雙方生死。而顧陌能夠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他的本命飛劍,這興許就是一個大宗門子弟應有的眼界。

榮暢開口說道:「當下有一個相對比較穩妥的法子,就是等我師父來到此地,等她見過了隋景澄再說。不知道陳先生和劉先生,願不願意多等一段時日?」

這其實是強人所難了。

雖相對穩妥,但只是相對榮暢和顧陌而言。

對於眼前的外鄉人陳平安來說,一個不小心,就是生死劫難,並且後患無窮。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留下隋景澄,其實反而省心省力。能夠做到這一步,哪怕師父酈采趕到綠鶯國,一樣挑不出毛病,自己的「閉關弟子」喜歡上了別人,難不成還要那個男人幾巴掌打醒小師妹?打得醒嗎?尋常女子興許可以,但是觀看這個隋景澄的一言一行,分明心思玲瓏剔透,百轉千回,比起小師妹當年修行路上的直爽,有天壤之別。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劍湖器重之人,他榮暢的師父修為越高,那麼陳平安就會越危險,因為意外會越大。

之所以榮暢一開始沒有如此建議,是因為這個建議很容易讓有機會好好談、慢慢聊的局面,變成一場天經地義的搏命廝殺。

到時候兩人往太徽劍宗一躲,便是師父酈采,也不會去太徽劍宗找他們。既不佔理,也無意義。

北俱蘆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講理,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風俗的道理,只不過這邊的道理,跟其他洲不太一樣罷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背景通天的外鄉修士,在這邊死無葬身之地,甚至到最後連死在誰手都查不出來。除了皚皚洲財神爺的親弟弟,龍虎山天師府的嫡傳黃紫貴人,一名文廟副教主的得意弟子,其實還有好幾個身份一樣嚇人的修士,只是消息封鎖,除了宗字頭仙家,再無人知曉罷了。

這些死人身後的大活人、老神仙,哪個家底不厚、拳頭不硬?但是你們有本事來北俱蘆洲,捲袖子露拳頭試試看?北俱蘆洲別的不多,就是劍修多、劍仙多!

陳平安心中有了決定,不過沒有說什麼,只是轉頭望向劉景龍。

劉景龍笑道:「我依舊閑來無事。」

陳平安欲言又止。

劉景龍笑道:「我道理沒講夠,哪怕我講完了,太徽劍宗也有道理要講的。」

陳平安便不再說什麼。然後他站起身,去敲門。

劉景龍已經隨手撤去符陣。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走到荷塘畔,只要是可以說的,都一一說給她聽。

最後陳平安笑道:「現在你什麼都不用多想,在這個前提之下,有什麼打算?」

隋景澄小聲問道:「不會給前輩和劉先生惹麻煩嗎?」

陳平安搖頭道:「修行路上,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就別怕麻煩找上門。」

顧陌坐在小舟上,比劉景龍更加閑來無事,看似凝視舟外蓮葉,實則一直豎耳聆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是因為那人說得不合心意,恰恰是她顧陌覺得對方說得還挺有道理,可是對陳平安,她從不否認自己有很大的成見,所以才會如此。

隋景澄點點頭,笑道:「那等我見過了那位高人再說?」

陳平安說道:「可以。」

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一雙眼眸中滿是愧疚,欲語還休。

陳平安皺眉道:「如果處處多想,只是讓你拖泥帶水,那還想什麼?嫌自己修行進展太快?還是修心一事太過輕鬆?」

隋景澄哦了一聲。既不反駁,好像也不反省。

若是換成自己的開山大弟子,陳平安早就一栗暴下去了。

劉景龍依舊坐在原地,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但是修為高,言語清晰入耳,攔不住。

榮暢可能才是那個最苦悶的人。

大局已定,一開始火急火燎的顧陌,反而變成了那個最輕鬆的人,瞧著那對關係奇怪的男女,竟是覺得有點嚼頭啊。

之後顧陌和榮暢就在這座龍頭渡仙家客棧住下,兩棟宅子都不小。

與那荷塘宅院相距較遠,也算一種小小的誠意,免得被那兩個青衫男子誤認為是不放心他們。

顧陌和榮暢在小院中相對而坐。

顧陌問道:「榮暢,我只是隨便問一句,你真打不過那劉景龍?一招就敗?」

榮暢笑道:「真要廝殺,當然不會輸得這麼慘,不過確實勝算極小。劉景龍與那個外鄉女冠在砥礪山一戰,要麼收手了,要麼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機。」

顧陌感慨道:「這個劉景龍,真是個怪胎!哪有這麼輕而易舉一路破境的,簡直就是勢如破竹嘛。人比人氣死人。」

榮暢笑道:「若是再去看看劉景龍之前的那兩位,我們豈不是得一頭撞死算數?」

顧陌搖搖頭道:「那倆啊,我是比都不會去比的,念頭都不會有。劉景龍是極有希望躋身未來的北俱蘆洲山巔之人,但是那兩位,是板上釘釘了,甚至我一位別脈師伯還斷言,其中一人,將來哪怕去了中土神洲,都有機會躋身那邊的十人之列。」

顧陌突然問道:「酈劍仙去的寶瓶洲,聽說風雪廟劍仙魏晉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也都是強人?」

榮暢點頭道:「都很強,大道可期。」

顧陌疑惑道:「魏晉不去說他,可宋長鏡是純粹武夫,走了條斷頭路,大道可期不適用他吧?」

榮暢想起了之前某個站在自己師父身邊還敢弔兒郎當的傢伙,曾說過一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話語,便照搬過來,說道:「大道長生之外,也有大道。」

顧陌笑了笑:「這類話,與我們山門趴地峰上那些師伯師叔的言語,有些相像了。」

榮暢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趴地峰是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頭,老真人幾乎從來不理會山門事務,都交給徒子徒孫們去打理,老真人只管睡覺。

像顧陌的師父太霞元君,就是修道有成,自己早早開峰,離開了趴地峰,然後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除了太霞一脈,還有其餘三脈,在北俱蘆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桃山一脈尤其精通五雷正法,白雲一脈精通符陣,指玄一脈精通劍道。

但是無一例外,在北俱蘆洲闖出偌大名頭的這四個嫡傳弟子,若是談及了恩師的道法傳授,永遠只說學到了些皮毛而已。

這種客氣話,聽者信不信?在北俱蘆洲,還真信。

這還不算最誇張的,最讓人無言以對的一個說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傳出來的,結果很快就傳遍了大半座北俱蘆洲,據說是火龍真人某個嫡傳弟子的說法。那個弟子在下山遊歷的時候,與一個拜訪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閑聊,不知道怎麼就「泄露了天機」,說師父曾經親口跟他說過,師父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聽聞好像那個弟子還深以為然來著,好在說起此事的時候,小道士倒是沒對他師父如何嫌棄。

許多別處劍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個火龍真人嫡傳弟子的腦袋,大聲詢問那個腦子估計有坑的年輕道士,你小子當真不是在說笑話嗎?!當然問過問題之後,劍仙們還是要笑呵呵禮送出境的。

北俱蘆洲的劍仙,天不怕地不怕,誰都不怕,就怕半個自家人的那位火龍真人。好在這位老神仙嗜好睡覺,不愛下山。

不過和那個不知所終的年輕道士差不多,他們這些個資質不佳的火龍真人嫡傳弟子,趴地峰上還有二十餘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邊結茅修行,說是修行,其實落在別處宗字頭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除了他們,還有許多小道童,畢竟火龍真人的這些嫡傳弟子修為再不濟,也都會有自己的弟子。這些小道童倒是經常能夠聽到不睡覺的火龍真人親自傳道說法,不過似乎依舊不開竅罷了,外界已經很久沒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孫在修行一事上,讓人感到「能不能講點道理」了,總之都白白浪費了那麼大的一份仙家道緣。許多北俱蘆洲的地仙修士,都覺得若是換成自己是任何一個趴地峰的愚鈍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處讓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風水靈氣,並不是最好的,待在上邊的嫡傳和嫡傳們的弟子,也多是些怎麼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這些道士雖然輩分極高,但是在火龍真人諸脈當中,其實也就只剩下輩分高了。況且趴地峰不會與其餘山頭過多往來,加上火龍真人經常閉關……也就是睡覺,太霞、白雲數脈的眾多修士,都沒理由跑去套近乎,所以對於那些動輒就要見面尊稱一聲師伯祖師叔祖的火龍真人嫡傳弟子,既不熟悉,也談不上如何親近。

至於趴地峰這個名稱的由來,眾說紛紜。最玄乎的一個說法,是趴地峰一帶,曾經隱匿著數條境界極高的兇悍蛟龍,被火龍真人路過瞧見了,可能瞧著不太順眼,就一腳一個,全給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惡蛟趴地之後,就再沒哪條膽敢動彈分毫。老真人決定在那裡結茅之後,讓弟子們運轉神通,從窮鄉僻壤處搬山運土,那些惡蛟就成為了一條條寂然不動的山脈。據說至少紫詔峰、南華峰和扶搖峰的由來,就與貨真價實的「龍脈」有關。至於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幾條惡蛟,天曉得。

榮暢笑問道:「老真人還沒有回來?」

顧陌有些傷感:「還沒呢,若是師祖在山上,我師父肯定就不會兵解離世了。」

榮暢嘆息一聲。

有些言語他不好多說。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龍真人這種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腸,未必是我們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過榮暢對於火龍真人,確實敬重,發自肺腑。師父酈采更是。

很簡單,就憑火龍真人的三句話。

「我們從山下人間來,總是要到山下人間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風,修行路上,壯舉難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過如果有人能夠掙脫天地束縛,去往最高處看一看,當然也是好事,北俱蘆洲這樣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別讓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頭,只落在劍上,殺來殺去不是真本事,貧道幾巴掌就能拍死你們。」

翠鳥客棧那座天字型大小宅子。

風波過後,雨過天也青。荷香陣陣,蓮葉搖曳。

陳平安和劉景龍坐在一條長凳上,隋景澄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凳上。

劉景龍說道:「躋身三境,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了點頭。

隋景澄眼睛一亮。才三境?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邊,又摘了一枝蓮葉,坐回了長凳。

陳平安與劉景龍兩兩沉默,只是安靜望向荷塘。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對錦繡鴛鴦,是春露圃出產?」

劉景龍沒有著急回答,而是身體前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臉欽佩,大概是佩服她這前輩見多識廣?

劉景龍很快坐正,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疑惑道:「之前沒覺得,我現在開始覺得榮暢擔心之事,確實是有理由的。」

躋身了練氣士三境,陳平安已經勉強可以用漣漪心聲言語,笑道:「不想這些了,等著浮萍劍湖的祖師趕來再說。」

劉景龍說道:「那個女子劍仙,名為酈采,人不壞,脾氣嘛……」

陳平安無奈道:「能夠和太霞元君成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顧陌這般弟子,我心裡有數了。」

劉景龍便不再言語。

隋景澄不願意自己淪為一個外人,她沒話找話道:「劉先生,先前你說道理不在拳頭上,可你還不是靠修為說服了榮暢?最後還搬出了師門太徽劍宗。」

陳平安和劉景龍相視一笑,都沒有開口說話。

隋景澄有些羞惱:怎的,就只有我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嗎?

隋景澄然後有些委屈,低下頭去,輕輕擰轉著那枝蓮葉。

以前她有什麼不懂的,陳平安都會解釋給她聽,瞧瞧,現在遇上了劉景龍,就不願意了。

好在陳平安已經笑著說道:「劉先生那些道理,其實是說給整個太霞一脈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講給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聽的。」

隋景澄抬起頭,這個解釋,她還是聽得明白的:「所以榮暢說了他師父要來,劉先生說自己的太徽劍宗,其實也是說給那位浮萍劍湖的劍仙聽?榮暢會幫忙傳話,讓那位劍仙心生顧忌?」

片刻之後,隋景澄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可以說,劉先生所謂的規矩最大,就是讓拳頭硬的人,在明明可以殺死人的時候,心有顧忌?所以這就讓拳頭不夠硬的人,能夠多說幾句?甚至可以說,哪怕不說什麼,就已經是道理了?只不過實力懸殊的話,出不出手,到底還是在對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繼續道:「是不是又可以說,也就等於驗證了前輩所謂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種可能性』?」

陳平安點頭。

劉景龍微笑道:「不說個例,只說多數情況。市井巷弄,身強力壯之人,為何不敢隨便入室搶劫?世俗王朝,紈絝子弟依舊需要藏藏掖掖為惡?修士下山,為何不會隨心所欲,將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銀家產搜刮殆盡,屠戮一空?我為何以元嬰修為,膽敢拉著你的陳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大駕光臨?所以說,拳頭硬,很了不起,此語無關貶義褒義,但是能夠束縛拳頭的,自然更厲害。」

陳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辭。」

隋景澄微微一笑。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望著荷塘:「不過話說回來,這是規矩之地的規矩,在無法之地,就不管用了。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觀歷史,以及從目前情形來看,還是需要從無序走向有序,然後眾人合力,將未必處處正確的表面有序,變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間慢慢從講理,逐漸趨於一個大範疇包容下的有理,盡量讓更多人可以得利,興許可以不用拘泥於三教百家,尋找一種均衡的境界狀態,最終人人走出一條……」

陳平安輕聲道:「先不說這些。」

劉景龍便停下了言語。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顧陌的心態,難能可貴。」

劉景龍嗯了一聲:「世道需要很多這樣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這樣的修士。所以遇上顧陌,我們不用著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陳平安點頭道:「對的。」

隋景澄看著那兩個傢伙,冷哼一聲,拎著荷葉,起身去屋內修行。

我礙你們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陳平安問道:「這是?」

劉景龍無奈道:「你是高手,別問我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高手?」

劉景龍已經轉移話題:「與你說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項?」

陳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壺酒:「不喝拉倒,還給我,好幾枚雪花錢的仙人酒釀。」

劉景龍氣笑道:「你當我不知道糯米酒釀?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沒喝過,會沒見過?」

陳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錯了。」

房屋那邊,故意放慢了腳步的隋景澄,快步邁過門檻,最後重重摔上門,震天響。

劉景龍又有疑惑。

陳平安說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準的。」

劉景龍嗯了一聲:「經驗之談,金玉良言。」

然後閑聊,陳平安就不再稱呼對方為劉先生,而是用了「劉景龍」這個名字。

「劉景龍,你有喜歡的女子嗎?」

「沒有。」

「可憐。」

「……」

「這都還不喝酒?你都快一百歲的人了,還沒個喜歡的姑娘。」

「住嘴。」

「我給你換一壺真正的仙家酒釀?」

「陳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換一個話題?」

「……」

劉景龍開始豪飲,都不用陳平安勸酒。

「齊景龍,我們邊喝邊聊?你模樣也不差,修為又高,喜歡你的姑娘肯定不會少的。」

「滾!」

這些天龍頭渡客棧很是雲淡風輕,就是入住的客人越來越多,有些人滿為患。

因為聽說有火龍真人那邊的女冠現身,而且還跟著一個不知根腳的劍仙。氣勢洶洶,與另外一撥人對峙上了。不過可惜架沒打成,又所幸相安無事。

這也是各路修士敢來客棧看熱鬧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陳平安向劉景龍請教了許多下五境的修行關鍵。

劉景龍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至於符籙一道,兩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語,不過雙方都未隨便傳授各自符籙秘法。

不是不願意,而是不可以。

例如陳平安先前畫在牆壁上的鬼斧宮雪泥符,以及劉景龍隨便打造的禁制符陣。

不過大道相通,符籙一途,交流心得,比學會具體某種符籙,更加裨益修為。

當然劉景龍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還是為陳平安解惑。

當劉景龍得知陳平安雙袖藏著三百多張黃紙符籙的時候,也是一陣汗顏無語。

你陳平安當自己是做符籙買賣的小販呢?

關於割鹿山的刺客襲殺一事,劉景龍只評價了一句話:「兇險萬分。」

不過當陳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戰利品后,劉景龍對於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價而已,唯獨對那兩把篆刻有「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這麼好的手氣啊?」

理由很簡單。不是劉景龍如何知曉割鹿山的內幕、認識那個女子修士,而是劉景龍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過這對短刀,歷史悠久。那個割鹿山女刺客,只是運氣好,才取得這對失傳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運氣又不夠好,因為她對於短刀的煉製和使用,都沒有掌握精髓。於是劉景龍就將書上的見聞,詳細說給了陳平安。

一旁隋景澄滿臉笑意。

後來顧陌和榮暢先後拜訪過一次荷塘宅院,榮暢和劉景龍說劍道,顧陌則是向劉景龍詢問一些事迹傳聞的真假。例如你劉景龍當真在金丹境界就擊殺過那個元嬰魔頭?你劉景龍是不是真的與那水經山盧仙子情投意合?劉景龍一一回答,並無迴避。顧陌聽過所有答案之後,既心滿意足,又有些失望。總覺得那幾個師姐眼神不好,竟然會仰慕這麼一個無趣至極的太徽劍宗修士。

陳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長凳上嗑瓜子看熱鬧。

在顧陌詢問之時,聽到了那個盧仙子,陳平安和隋景澄對視了一眼。

顧陌離去后,隋景澄就發現陳平安朝自己使了一個眼神,她立即懂了,趕緊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向那劉景龍好好問一問,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個水經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這一路行來,顧陌也好,小舟上那兩個女修也罷,都不如她。

結果劉景龍坐在原地,閉上眼睛,來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過了約莫一旬,夜幕中,陳平安差不多剛好徹底穩固了三境氣象。並沒有御劍如虹、雷聲大作的驚人動靜,荷塘對岸,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女子修士,腰間佩劍。

這些天一直坐在那條長凳上的劉景龍睜開眼睛,原本正在屋內抄寫經文的陳平安也放下筆,走出屋子。

劉景龍站起身,微笑道:「見過酈劍仙。」

酈采擺擺手:「榮暢已經飛劍傳信給我,大致情況我都知道了,那個名叫隋景澄的小丫頭呢?最後該如何,是要謝你們還是打你們,我先跟她聊過之後再說。」

酈采一步跨出,就越過了劉景龍和長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劍宗嚇唬我,好你一個劉景龍。」

劉景龍笑道:「什麼時候我躋身了玉璞境,酈劍仙可以按照規矩向我問劍。」

酈采笑道:「你等著便是。不過你要抓緊,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北俱蘆洲,城頭殺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幫她補上。」

劉景龍想了想:「有機會的。」

酈采轉頭嘖嘖道:「都說你是個說話好似老婆姨裹腳布的人,山上傳聞就這麼不靠譜?你這修為,加上這脾氣,在我浮萍劍湖,絕對可以爭一爭下一任宗主了。」

劉景龍轉身望向站在一處房屋附近的陳平安,陳平安輕輕點頭。

酈采停下腳步,看到那個站在不遠處的青衫年輕人:「你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前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酈采想了想,給出一個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陳平安也未多問,讓出道路。

酈采一步跨入屋子,揮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酈采輕輕坐在床頭,看著那張有些陌生的容顏。

她笑了笑,感慨道:「模樣倒是俊俏了許多。」

接著又嘆息一聲:「就是有苦頭吃嘍。小妮子,不愧是你師父最喜歡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啊,同病相憐。」

然後她似乎有些惱火,罵道:「姜尚真這張破嘴!」

她雙指彎曲,在隋景澄額頭輕輕一敲:「閉關了,都能給師父丟臉!」

隋景澄驚醒過來,發現有一個佩劍女子點燃一盞燈火,然後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發。

酈采說道:「不用怕,你就聊聊這些年在五陵國隋氏家族的見聞。」

約莫一炷香后,酈采帶著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酈采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此後隋景澄可以繼續遊歷寶瓶洲,但是有條底線,不管她認誰為師,哪怕你也好,其他人也罷,都只能是記名弟子,不可以載入祖師堂譜牒。什麼時候隋景澄自己開竅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決定,到底是在浮萍劍湖祖師堂寫下名字,還是在別處祖師堂敬香。在這期間,我不會約束她,你也不可以再多影響她的心境,不光你,任何人都不可以。至於榮暢,會擔任她的護道人,一路跟隨去往寶瓶洲。」

陳平安剛要確定所謂的心境影響,具體該如何「記賬」,酈采已經有些惱火,大袖一揮:「算了,反正只要你們別滾床單,其餘都隨便了。」

說完之後,酈采直接御劍化虹遠去,聲勢不小,看來是心情不太好的緣故。

隋景澄兩頰緋紅,低下頭,轉身跑回屋子。

劉景龍忍住笑。陳平安嘆了口氣。

牆頭之上,由於師父出現了,榮暢都沒敢站著,就蹲在那邊。

顧陌也一樣蹲在一旁,火上澆油道:「榮劍仙,啥個叫滾床單?」

榮暢倒是心情不錯,假裝一本正經道:「不太曉得呀。」

顧陌和榮暢一起離去。

劉景龍第一次離開荷塘畔,去一間屋子開始修行。

陳平安敲了敲房門,隋景澄開門后,兩人坐在荷塘畔長凳上。

隋景澄輕聲問道:「說到底,還是給前輩添麻煩了,對吧?」

陳平安搖搖頭:「和你說些心裡話?」

隋景澄嗯了一聲,轉頭望向他。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其實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你喜歡的人,已經喜歡別人了,難道不是一件很讓人傷心的事情嗎?你可以說,沒關係,喜歡一個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對方不喜歡,遠遠看著就好了。事實上,我當年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這跟對錯好像沒關係,所以很難講道理。走過了很遠的路后,我陳平安不是瞎子,也不會燈下黑,對於與自己有關的男女情愛,哪怕是一些苗頭和跡象,我都能夠看在眼裡。

「對我來說,與你說我不會喜歡你,不是害怕自己不這麼告訴自己,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更不是故意讓你覺得我是一個痴情人。事實上,在男女感情上,我心最定,因為這不是練拳之後,更不是修行之後,才學會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覺得,這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為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今不知不覺,變了很多,唯獨這件事,從來沒有變過,喜歡一個人,就只喜歡她,很夠了。」

隋景澄默然無聲,只是看著他。

陳平安輕聲道:「對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淚,笑了:「沒關係。能夠喜歡不喜歡自己的前輩,比起喜歡別人別人也喜歡自己,好像也要開心一些。」

陳平安搖搖頭,不再說話。

隋景澄笑問道:「前輩才三境練氣士?」

陳平安轉頭說道:「可我年紀比你小啊。」

隋景澄雙手撐在長凳上,伸出雙腿,搖頭晃腦,笑眯起眼:「我可不會生氣。」

劉景龍說是去修行了,也確實是在修行,但是荷塘畔那邊的對話,依舊一字不漏落入耳中。境界高,就是有些煩惱。

劉景龍想了想,覺得是該好好請教一下陳平安了,哪怕被勸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會兒,便回屋休息了。

陳平安在荷塘畔開始呼吸吐納。天亮時分,陳平安離開宅院,去找顧陌,塵埃落定之後,有件事情才可以開口。

顧陌開門后,兩人對坐在院中石凳上。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張山峰是我朋友,顧仙子認識嗎?」

顧陌點頭道:「認識,不是很熟,見過幾次而已,按照輩分,算是我的師叔。」

陳平安點了點頭,至於那個出現於青鸞國一帶巷弄中的老道人,應該就是張山峰的師父火龍真人無疑了。因為三人三個輩分,可道袍樣式大致是一樣的。

陳平安卻沒有多說什麼,得知張山峰與火龍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后,便只是詢問以後若是路過,能否登山拜訪。

顧陌笑道:「既然你認識那個小師叔,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然後顧陌補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頭,別與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陳平安笑道:「再說。」

顧陌一瞪眼:「師姐師妹們閑話可多了,你要是這麼做了,她們能嚼舌頭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顧陌突然說道:「你認識我小師叔,為何一開始不說,可能就不會有那些誤會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解釋什麼。

顧陌的心境問題,劉景龍看得出來,他陳平安其實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陳平安對此感受極深。

當初雲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顧陌在陳平安離開並確定遠去之後,這才抬起手,抹了把臉。

那個名叫張山峰的小師叔,師父當年私底下只跟她說過一點點,說祖師爺爺也只跟師父說過那麼一點點天機。

祖師爺爺是這麼跟太霞元君說的:「如果哪天師父不在人間了,只要你小師弟還在,隨便一跺腳,趴地峰就繼續是那趴地峰。你們根本不用擔心什麼。」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陳平安要繼續北游,然後沿著那條大瀆去往上游,橫穿北俱蘆洲。

劉景龍說是要去大篆京城那邊看一看。

在龍頭渡的渡口岸邊,顧陌在逗弄隋景澄,慫恿這個隋家玉人:「反正有榮暢在身邊護著,摘了冪籬便是,長得這麼好看,遮遮掩掩,豈不可惜?」

隋景澄當然沒理睬。

榮暢也施展了障眼法,隱匿了一身元嬰境劍修氣象,壓制在了尋常金丹境修士附近。

只要還不是劍仙,在北俱蘆洲山下遊歷四方,你往自己腦門上張貼那境界標籤試試。有些個玉璞境劍仙,沒事就下山瞎逛盪,最喜歡一路追殺元嬰境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對方屁滾尿流不說,還美其名曰老子幫你修行莫要謝我,真要謝我就多擋一劍吧。這種挨千刀的混賬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哪怕成為了劍仙,也不好說。

陳平安和劉景龍緩緩散步走遠。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是遠遠跟著。

顧陌想要跟著她,結果被榮暢以心聲勸阻。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以心聲閑談:「你這算是與酈劍仙約好了?等你躋身玉璞境,她作為三位問劍的劍仙之一?」

劉景龍笑著回復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氣用事,而是浮萍劍湖的劍意,正好和我自身劍意相差極大,用來砥礪劍鋒,效果奇佳,至於兇險什麼的,我們北俱蘆洲,哪個新劍仙會擔心這個?況且你可能還不太清楚,歷史上,許多次所謂的問劍,其實也有一種傳道的深意在裡邊。」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你們這些劍仙風采,我很仰慕啊。」

劉景龍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趕上我,到時候咱倆一起遊歷中土?」

陳平安道:「如此最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齊景龍,遇到了不講理的人,又是個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幫手……」

停頓片刻,陳平安眼神堅毅道:「那麼就算上我一個!」

又一個停頓,陳平安笑容燦爛:「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天底下最快的劍。」

劉景龍嘖嘖道:「你當著一位即將躋身上五境的劍修,說自己劍快?」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紀,我如今才多大。」

劉景龍有些無奈:「聽上去還挺有道理啊。」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肩膀:「別介意。我這不剛煉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嘛,有些飄飄然了。」

隋景澄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她許多想要說出口的離別言語,這會兒覺得好像都不用說了。而且她覺得,劉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輩英俊嘛。

她轉身離去,來到顧陌那邊。顧陌以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隋景澄,壓低嗓音說道:「你幹嗎喜歡那個姓陳的,明顯啥都比不上劉景龍,別的不談了,只說相貌,還不是輸給劉景龍?」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腹誹不已:挺好一姑娘,怎麼這麼眼瞎呢。

遠處,劉景龍伸出手,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一人一壺,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飲酒。

陳平安輕聲說道:「什麼是強者,我覺得就是兒時每一個深埋心底的夢想,年少時每一句說出口的大話,都實現了,成真了,而且能夠越來越像當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齊景龍,你覺得呢?」

劉景龍點頭道:「差不多。」

陳平安說道:「那你現在就缺一個喜歡的姑娘,以及愛喝酒了。」

劉景龍完全不接這一茬,不過終於回答了先前陳平安的那個問題:「如果真有我自己應付不了的強敵,我會喊你的,不過前提是你至少躋身了元嬰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別怪我不把你當朋友。」

陳平安抬起手,張開手掌:「一言為定?」

劉景龍愣了一下,因為從未有此經歷,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欲,當然也有並肩作戰的生死之交,不過多是盡在不言中。這麼山下江湖氣的舉動,還不曾有過。不過劉景龍仍是抬起手,滿臉笑意,重重擊掌:「那就一言為定!」

渡口岸邊,兩個都喜歡講道理的人,各自一手拎酒壺,一手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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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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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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