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陸地蛟龍

第一章 遇陸地蛟龍

·第一章·

遇陸地蛟龍

北燕國地勢平坦,新帝登基后,勵精圖治,又有兩處養馬之地,故而騎軍戰力遠勝荊南、五陵兩國,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傳的綠鶯國,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多與水精蛟龍有關。

隋景澄頭戴冪籬,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雖然大暑時節,烈日曝晒,白天騎馬趕路,依舊問題不大,反而人照顧馬更多一些。

這天兩騎停在河畔樹蔭下,河水清澈,四下無人,她便摘了冪籬,脫了靴襪,雙腳沒入水中時,長呼出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不遠處,取出一把玉竹摺扇,卻沒有扇動清風,只是攤開扇面,輕輕晃動,上邊有字如浮萍鳧水溪澗中。先前隋景澄見過一次,陳平安說是從一座名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籙寶舟上剝落下來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實有些擔心陳平安的傷勢。陳平安左側肩頭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強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陣纏身,她無法想象,為何陳平安好似沒事人一樣,這一路行來,只是經常輕揉右手。

隋景澄轉頭問道:「前輩,是曹賦師父和金鱗宮派來的刺客嗎?」

陳平安點點頭:「只能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那撥刺客特徵明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門派。說是門派,除了割鹿山這個名字之外,卻沒有山頭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稱為無臉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聽說規矩比較多。如何加入,怎麼殺人,收多少錢,都有規矩。」

陳平安笑道:「割鹿山還有一個最大的規矩,收了錢派遣刺客出手,只殺一次,不成,則只收一半定金,無論死傷多麼慘重,剩餘一半就都不與僱主討要了,而且在此之後,割鹿山絕對不會再對刺殺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們現在,至少不用擔心割鹿山的襲擾。」

隋景澄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和愧疚:「說到底,還是沖著我來的。」

別看陳平安一路上雲淡風輕,可是隋景澄心細如髮,知道那一場刺殺,陳平安應對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合攏扇子,緩緩道:「修行路上,福禍相依,大部分練氣士,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難一事的大小,因人而異。我曾經見過一對下五境的山上道侶,女子修士就因為幾百枚雪花錢,遲遲無法破開瓶頸,再拖延下去,就會好事變壞事,而且還會有性命之憂,雙方只好涉險進入南邊的骸骨灘搏命求財。他們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說不是苦難?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輕鬆。」

隋景澄笑了:「前輩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幫了他們一把?」

陳平安沒說什麼,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會心一笑,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開始呼吸吐納,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記載的口訣仙法。

修道之人,吐納之時,四周會有微妙的氣機漣漪,蚊蠅不近,可以自行抵禦寒意暑氣。

隋景澄雖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經有了氣象雛形,這很難得。就像當年陳平安在小鎮練習撼山拳,雖然拳架尚未穩固,自己亦渾然不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會被馬苦玄那個真武山的護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說隋景澄的資質是真的好,只是不知當年那位雲遊高人為何贈送三物后,從此泥牛入海,三十餘年沒有音訊。今年顯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場大劫難,照理說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萬里之外,冥冥之中,應該還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的。

關於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類似那本小冊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讀,不然就會氣機紊亂,頭腦眩暈。

隋景澄前些年詢問府上老人,都說記不真切了,連自幼讀書便能夠過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陳平安知道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睜眼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靈氣溢出,兩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過尋常人只能看個模糊,陳平安卻能夠看到更多。當隋景澄停下氣機運轉之時,身上異象便瞬間消散。顯而易見,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選,讓隋景澄修行小冊子上記載的仙法時,能夠事半功倍,可謂用心良苦。

氣象高遠,光明正大。

所以陳平安更傾向於那位高人,對隋景澄並無險惡用心。

只不過還需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修行路上,必得一萬個小心,否則可能就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功虧一簣。

兩人非但沒有刻意隱藏行蹤,反而一直留下蛛絲馬跡,就像在洒掃山莊的小鎮那樣,如果就這麼一直走到綠鶯國,那位高人還沒有現身,陳平安就只能讓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再去寶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願,在崔東山那邊記名,跟隨崔東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後若是真正有緣,隋景澄自會與那位高人再會,重續師徒道緣。

到了王鈍老前輩指明的那座綠鶯國渡口時,陳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邊,玉璽江水蛟的動靜。猿啼山劍仙嵇岳,是否已經與那個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襪靴,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先前還是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這會兒就已經烏雲密布,有了暴雨將至的跡象。

陳平安已經率先走向拴馬處,提醒道:「繼續趕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過去,笑問道:「前輩能夠預知天象嗎?先前在行亭,前輩也是算準了雨歇時刻。我爹說五陵國欽天監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陳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馬後,說道:「想不想學這門神通?」

隋景澄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道:「你下地幹活十數年,一年到頭跟老天爺討飯吃,自然而然就學會看天望氣了。」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其實只說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為自己是武夫,能夠清晰感知諸多天地細微。例如清風吹葉、蚊蠅振翅、蜻蜓點水,在陳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動靜,但與隋景澄這個修道之人說破天去,也是廢話。

一場滂沱大雨如約而至。

兩騎緩緩前行,並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對於北游趕路的風吹日晒雨打,從來沒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結果很快她就察覺到這亦是修行。若是馬背顛簸的時候,自己還能夠找到一種合適的呼吸吐納,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舊可以保持視野清明;酷暑時分,甚至偶爾能夠看到那些隱藏在朦朧霧氣中的纖細「水流」的流轉。陳平安說那就是天地靈氣,所以隋景澄經常會在騎馬的時候彎來繞去,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逝的靈氣脈絡,她當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卻可以將靈氣吸納起來。

大雨難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兩騎摘了蓑衣,繼續趕路。

趕在夜禁之前,兩騎在一座繞水郡城歇腳。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神祠,但這還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山水相依,河水名為杳冥河,山名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廟,相距不遠,不足三里路,陳平安說這是極為罕見的場景,必須看一看。隋景澄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何陳平安這麼喜歡遊覽名勝古迹,只是害怕這裡邊有山上的講究,就只好藏在心裡。

北燕國市井,鬥蟋蟀成風。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嶺,夜間捕捉蟋蟀轉手賣錢。文人雅士關於蟋蟀的詩詞曲賦,北燕國流傳極多,多是針砭時事,暗藏譏諷,只是歷朝歷代文人志士的憂心,唯有以詩文解憂,達官顯貴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間的狹小門戶,依舊樂此不疲,蟋蟀啾叫,響徹一國朝野。

所以先前兩騎入城之時,出城之人遠遠多於入城之人,人人攜帶各色蟋蟀籠,也是一樁不小的怪事。

客棧佔地頗大,據說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驛站改造而成。客棧如今的主人,是一個京城權貴子弟,低價購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後,生意興隆,故而許多牆壁上還留有文人墨寶,後邊還有茂竹池塘。

夜間陳平安走出屋子,在楊柳依依的池塘邊小徑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練拳之時,頭戴冪籬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陳平安說道:「問題不大,你一個人散步無妨。」

隋景澄點點頭,目送陳平安離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繼續練習六步走樁,運轉劍氣十八停,只是依舊未能破開最後一個瓶頸。

偶爾陳平安也會瞎琢磨,自己練劍的資質,有這麼差嗎?

當年過了倒懸山,劍氣長城那些年輕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劍氣十八停的精髓。

不過陳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經的關鍵竅穴中就有那三縷「極小劍氣」的棲息地,阻礙極大。最後一個瓶頸,就在於氣機被阻攔在其中一處,每次途經此處關隘,便阻滯不前。

停下拳樁,陳平安開始提筆畫符,符紙材質都是最普通的黃紙,不過相較於一般的下五境雲遊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銀粉末作為畫符「墨水」,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購買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兩枚雪花錢一瓶,最貴的一大瓷罐,價值一枚小暑錢。這段路途,陳平安用去不少於三百張各色符籙,山谷遇襲一役,證明有些時候,以量取勝,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氣不錯,從那名陣師身上搜出了兩部秘籍,一本符籙圖譜,一本失去書頁的陣法真解,還有一本類似隨筆感悟的筆札,詳細記載了那名陣師學符以來的所有心得。陳平安對這本心得筆札,最為看重。

當然,還有魁梧壯漢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張大弓與所有符籙箭矢。還要加上那名女刺客的兩柄符刀,符刀上分別篆刻有「朝露」「暮霞」。可惜一枚雪花錢都沒有。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場圍殺氛圍的交手。雖讓陳平安受傷頗重,卻也受益匪淺。

閑來無事,與隋景澄以棋局復盤時,隋景澄好奇詢問:「前輩原來是左撇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小就是。但是在我練拳之後,離開家鄉小鎮沒多久,就一直假裝不是了。」

那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那個河面劍修當時安靜觀戰,就是為了確定萬無一失,所以此人反覆查看了北燕國騎卒屍體在地上的分佈,再加上陳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國騎將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這才確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讓那個掌握壓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陳平安的右手,這門秘法的強大,以及後遺症之大,從陳平安至今還受到一些影響就看得出來。

陳平安其實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還有這類古怪秘法。所以看似是陳平安誤打誤撞,運氣好,讓對方失算了,事實上,這就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彷彿永遠置身於圍殺之局當中。

隋景澄實在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樣不累嗎?」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之前不是與你說了,講複雜的道理,看似勞心勞力,其實熟稔之後,反而更加輕鬆。到時候你再出拳出劍,就會越來越接近天地無拘束的境界。不單單是說你一拳一劍殺傷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認可,契合大道。」

當時的隋景澄,肯定不會明白「天地無拘束」是何等風采,更不會理解「契合大道」這個說法的深遠意義。

第二天,兩騎先後去過了兩座毗鄰的山水神祠祠廟,繼續趕路。

距離位於北俱蘆洲東海之濱的綠鶯國,已經沒多少路程。

兩騎緩行,陳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聽到陳平安說出的言語,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輩,這是仙家說法嗎?有什麼深意?」

陳平安笑著搖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教我們燒窯的老師傅那邊聽來的一句話。那會兒我們年紀都不大,只當是一句好玩的言語。老人在我這邊,從來不說這些。事實上,準確說來,是幾乎從來不願意跟我說話。哪怕去深山尋找適宜燒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個十天半個月,兩個人也說不了兩三句話。」

隋景澄驚訝道:「前輩的師門,還要燒造瓷器?山上還有這樣的仙家府邸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的那個要好朋友,豈不是修道天賦更高?」

陳平安笑道:「修行資質不好說,反正燒瓷的本事,我是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他看幾眼就會的,我可能需要摸索個把月,最後還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問道:「前輩,跟這樣的人當朋友,不會有壓力嗎?」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騎經過北燕、綠鶯兩國邊境后,距離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兩百餘里路程。

渡口名為龍頭渡,是綠鶯國頭等仙家門派穀雨派的私家地盤。相傳穀雨派開山老祖,曾經與綠鶯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場弈棋,前者憑藉卓絕棋力「輸」來了一座山頭。

門派跟神仙錢中的穀雨錢並沒關係,只是這個仙家門派出產的「穀雨帖」和「穀雨牌」兩物,風靡山下。前者售賣給世俗王朝的有錢人家,分字帖和畫帖兩種,具有仙家符籙的粗淺功效,比起尋常門戶張貼的門神,更能庇護一家一戶,可以驅散鬼魅煞氣。至於穀雨牌,人們可懸挂於腰間,品秩更高,是綠鶯國周邊地帶所有境界不高的練氣士上山下水的必備之物。穀雨牌價格不菲,綠鶯國的將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朝會之時綠鶯國都不禁止高官懸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經常會以此物賞賜功勛重臣。

龍頭渡是一個大渡口,緣於連同南邊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中練氣士人數稀少,除了大篆國境內以及金鱗宮,各有一座航線不長的小渡口之外,再無仙家渡口。作為北俱蘆洲最東端的樞紐重地,版圖不大的綠鶯國朝野上下對於山上修士十分熟稔,與那武夫橫行、神仙讓路的大篆十數國,有著天壤之別的風俗。

兩人將馬匹賣給郡城當地一家大鏢局。

徒步而行,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陳平安現在的穿著,越來越簡單,也就是斗笠青衫,連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養劍葫和劍仙都一併收起。而隋景澄的言語也越來越少。

兩人沿著一條入海的滔滔江水行走,江面寬達數里,可這還不是那條名動一洲的入海大瀆。傳聞那條大瀆的水面一望無垠,許多綠鶯國百姓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往對岸。

江風吹拂行人面,暑氣全無。

隋景澄問道:「前輩,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沒有出現,我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成為你的弟子,先當記名弟子,哪天前輩覺得我有資格了,再去掉『記名』二字。至於那位崔前輩,願不願意傳授我仙法,願不願意為我指點迷津,我不會強求,反正我自己一個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輩遊歷返鄉。」

陳平安轉頭打量著那條水勢洶湧的大江,笑道:「不成為他的弟子,你會後悔的,我可以保證。」

隋景澄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陳平安說道:「我們假設你的傳道人從此不再露面,那麼我讓你認師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為、心性、眼光,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強許多。」

當然了,那傢伙修為再高,也還是自己的弟子學生。

以前陳平安沒覺得如何,更多時候只當作是一種負擔,現在回頭再看,還挺……爽的?

隋景澄語氣堅決道:「天底下有這種人嗎?我不信!」

陳平安說道:「信不信由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遇到了他,你自會明白。」

隋景澄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將信將疑,可她就是覺得有些鬱悶,哪怕那個姓崔的前輩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陰,那麼山上修道之人的幾甲子壽命,甚至是數百年光陰,當真比得上一個江湖人的見聞嗎?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嗎?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閉關,動輒數年,下山歷練,又講究不染紅塵,孑然一身走過了,不拖泥帶水地返回山上,這樣的修道長生,真是長生無憂嗎?何況也不是一個練氣士清凈修行,登山路上就沒有了災厄,一樣有可能身死道消,關隘重重,瓶頸難破。凡夫俗子無法領略到的山上風光,再壯麗奇絕,等到看了幾十年百餘年,難道當真不會厭煩嗎?

隋景澄有些心煩意亂。

陳平安停下腳步,撿起幾顆石子,隨便丟入江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風吹拂得冪籬薄紗貼面,衣裙向一側飄蕩。

這條江邊道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來於龍頭渡的練氣士。

一個大漢拍馬而過時,眼睛一亮,猛然勒住馬匹,使勁拍打胸膛,大笑道:「這個娘子,不如隨大爺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邊那小白臉瞅著就不頂用。」

隋景澄置若罔聞。

那漢子一個躍起,飄落在隋景澄身邊,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渾圓處。

不等得逞,下一刻壯漢就已墜入江水中。

是被陳平安按住腦袋,輕輕一推,重重摔入江中的。

這一顆「石子」濺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漢子使勁鳧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著,然後吹了聲口哨,那匹坐騎撒開馬蹄繼續前沖,半點找回場子的意思都沒有。

隋景澄緊張萬分:「是不是又有刺客試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的事,就是個浪蕩漢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臉委屈道:「前輩,這還只是走在路邊,就有這樣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懷不軌,前輩又不同行,我該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之前不就跟你說過了,到了龍頭渡,我會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有那麼多萬一和意外。」

陳平安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趕路。

隋景澄跟上他,並肩而行,說道:「前輩,這仙家渡船,與我們一般的河上船隻差不多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遇到天上罡風,就像尋常船隻一樣,會有些顛簸起伏,不過問題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氣,電閃雷鳴,渡船都會安穩渡過,你就當是欣賞風景好了。渡船行駛雲海之中,諸多風景相當不錯,說不定會有仙鶴跟隨,路過一些仙家門派時,還可以看到不少護山大陣蘊含的山水異象。」

隋景澄笑道:「前輩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陳平安心中嘆息,女子心思,婉轉不定,真是棋盤之上的處處無理手,怎麼贏得過?

不過真要遇上了心儀女子,對不對,贏不贏,好像也無所謂。

陳平安緩緩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礪,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過去了,就是所謂的修道有成。這和你將來循序漸進修行仙法一樣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許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與世道達成一個平衡,可以泰然處之,其中對錯,你自己要多看多想。好人身上會有壞毛病,惡人身上也會有好道理。只需記住一點,多問本心。這麼個大致的道理,也是我從一個曾經想要殺之而後快的人身上學來的。」

隋景澄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邊道路的兩個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於此。你我相逢,我指出來的那條修道之路,與其他任何一人的指點,都會有所偏差。比如換成那位早年贈送你三樁機緣的半個傳道人,若是這位雲遊高人來為你親自傳道……

「最終,就會變成兩個隋景澄。選擇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邊和另外一處:「當下我這個旁觀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罷,其實沒有誰知道兩個隋景澄,誰的成就會更高,活得更加長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麼嗎?因為這件事,是每個人當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沿著其中一條路線走出十數步后,停下腳步,指向另外那條路:「一路走來,再一路走去,不論是吃苦還是享福,你始終腳步堅定,然後在某個關隘,尤其是吃了大苦頭后,你肯定會自我懷疑,會環顧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其他可能性,細細思量慢慢琢磨之後,那個時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就是問心。

「但是我告訴你,在那個時候,會有一個迷障,我們都會下意識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道理說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因為只要一個人沒死,能夠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個位置,每個人都會有可取之處。難的,是本心不變道理變。」

隋景澄怯生生問道:「如果一個人本心向惡,越是如此堅持,不就世道越是不好嗎?尤其是這種人每次都能吸取教訓,豈不是越來越糟糕?」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所以這些話,我只會對自己和身邊人說。一般人無須說,還有一些人,拳與劍,足夠了。對那些人來說,不夠的,只是拳頭不夠硬、出劍不夠快。」

至於更多,陳平安不願意多講。

因為隋景澄心思細膩且聰慧,說多了,反而一團亂麻。在本心之外,有很多當時最對的道理,會在人生道路上不斷被下一個道理覆蓋。

隋景澄錯愕無語。

沉默許久,兩人緩緩而行,隋景澄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書院和百家聖賢應該考慮的問題。

「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間,不同時節不同處,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澇之災。

「我們自己能做的,就是時時地地,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道路上一個與兩人剛剛擦肩而過的儒衫年輕人,停下腳步,轉身微笑道:「先生此論,我覺得對,卻也不算最對。」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臨大敵,趕緊站到陳平安身後。

那個年輕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種種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踐行此理,那就是遇聖賢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頭的人。」

陳平安問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臉腫,道理還在不在?還有沒有用?拳頭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年輕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當飯吃,也不只是拿來擋拳頭的。人間多苦難,自然是事實,可世間太平人,又何曾少了?為何那麼多拳頭不大的人,依舊安居樂業?為何山上多追求絕對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舊大體上安穩生活?」

陳平安笑問道:「那拳頭大,道理都不用講,便有無數的弱者雲隨影從,又該如何解釋?若是否認此理為理,難不成道理永遠只在少數強者手中?」

年輕人搖搖頭:「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中有答案,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陳平安笑了笑。

年輕人說道:「在下齊景龍,山門祖師堂譜牒記載,則是劉景龍,涉及家世家事,就不與先生多做解釋了。」

隋景澄一頭霧水。

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過「劉景龍」這個名字。

陳平安問道:「那就邊走邊聊?」

劉景龍笑著跟上兩人,一起繼續沿江前行。

陳平安說道:「表象一說,還望齊……劉先生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能夠與劉先生的答案相互驗證契合。」

劉景龍點點頭:「與其說拳頭即理,不如說是順序之說的先後有別,拳頭大,只屬於後者,前邊還藏著一個關鍵真相。」

陳平安眯起眼,卻沒有開口說話。

劉景龍繼續正色說道:「真正強大的是……規矩,規則。知道這些,並且能夠利用這些。皇帝是不是強者?可為何天下各處皆有國祚崩斷、山河覆滅的事情?將相公卿,為何有人善終,有人不得善終?仙家府邸的譜牒仙師,世間豪閥子弟、富貴公孫,是不是強者?一旦你將一條脈絡拉長,就可以看一看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他們開宗立派的那個人,祠堂祖譜上的第一個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業事業的。因為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只是因為規矩和大勢而崛起,再以不合規矩而覆滅,如那曇花一現,不得長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長生。」

隨後劉景龍將自己的見解,與兩個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來。

第一,真正了解規矩,知道規矩的強大與複雜,越多越好,以及條條框框之下……種種疏漏。

第二,遵守規矩,或者說依附規矩。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動的藩鎮割據武將。

第三,自己制定規矩,當然也可以破壞規矩。

第四,維護規矩。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山澤野修,譜牒仙師,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這期間,真正強大的規矩,會庇護無數的弱者。當然,這個規矩很複雜,是山上山下、廟堂江湖、市井鄉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個萬一,篡位武夫要擔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賈要去追求一塊金字招牌。所以元嬰境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飛升境修士要讓天地大道點頭默許,要讓三教聖人由衷覺得不與他們的三教大道相衝突,而為他們讓出一條繼續登高的道路來。

隋景澄聽得迷糊,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攥緊了行山杖,手心滿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邊青衫斗笠的陳平安,見他依舊神色自若。

陳平安問道:「關於三教宗旨,劉先生可有所悟?」

劉景龍說道:「有一些,還很淺陋。佛家無所執,追求人人手中無屠刀。為何會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於世道不太好,自度遠遠不夠,必須度人。道門求清凈,若是世間人人能夠清凈,無欲無求,自然千秋萬代,皆是人人無憂慮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但是當民智雖開化卻又未全時,聰明人行精明事越來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無邊,幾可覆蓋苦海,可惜傳法僧人卻未必得其正法,佛家眼中無外人,哪怕雞犬升天,又能帶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艱難,書上道理交錯,雖說大體上如那大樹涼蔭,可以供人乘涼,可若真要抬頭望去,好似處處打架,很容易讓人如墜雲霧。」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劉先生並非儒家子弟,那麼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間萬法不拘我』,還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劉景龍笑道:「前者難求是一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別願意,所以是後者。先生之前曾說『本心不變道理變』,深得我心。人在變,世道在變,我們老話雖講『不動如山』,但山嶽其實也在變。所以先生這句『隨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備至的聖人境界,可惜歸根結底,那也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反觀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巔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絕對的自由。我並不覺得這些人都是壞人,況且並沒有這麼簡單的說法。事實上,能夠真正做到絕對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強者。」

劉景龍感慨道:「這些享受絕對自由的強者,無一例外,都擁有極其堅韌的心智,極其強橫的修為。也就是說,修行修力,都已極致。」

陳平安得到答案后,問了一個當時在隋景澄那邊沒能問下去的問題:「如果說世道是一張規矩鬆動、搖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經不在桌凳圈子之內,該怎麼辦?」

劉景龍毫不猶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麼可以小心翼翼,釘一兩枚釘子,或是蹲在一旁,修修補補。」

劉景龍有感而發,望向那滾滾入海的江水,唏噓道:「長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會講道理。其實壞人也會,甚至更擅長。

蒼筠湖湖君,為了避戰活命,駕馭雲海,擺出水淹轄境的架勢。陳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這就是湖君的道理。陳平安得聽。

隋景澄在行亭風波當中,賭陳平安會一直尾隨他們,一旦他們身陷絕境,他會出手相救。這也是隋景澄在講她的道理。陳平安一樣在聽。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渾江蛟楊元兩個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識說了一句大致意思相當的言語。隋新雨是說自己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提醒那幫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為,這就是在追求規矩的無形庇護。而這個規矩,隱含著五陵國皇帝和朝廷的尊嚴,以及江湖義氣,尤其是無形中還借用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的拳頭。

在金扉國境內,在崢嶸峰山巔小鎮前後,陳平安兩次袖手旁觀,沒有插手,一個劍仙默默看在眼中,等於也認可了陳平安的道理,所以陳平安兩次都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隨駕城,火神祠廟的一個金身神祇,明知毫無意義,依然為了能夠幫到陳平安絲毫,而選擇慷慨赴死。因為陳平安做的事情,火神祠覺得有道理,是規矩。

桐葉宗杜懋拳頭大不大?可是當他想要離開桐葉洲,一樣需要遵守規矩,或者說鑽規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寶瓶洲。

五陵國江湖人胡新豐拳頭小不小?卻也在臨死之前,講出了那個禍不及家人的規矩。為何有此說?就在於這是實實在在的五陵國規矩,胡新豐既然會這麼說,自然是這個規矩,已經年復一年,庇護了江湖上無數的老幼婦孺。每一個鋒芒畢露的江湖新人,為何總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都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因為這是規矩對他們拳頭的一種悄然回贈。而這些僥倖登頂的江湖人,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自動維護既有規矩的老人,變成墨守成規的老江湖。

前邊有一處江畔觀景水榭。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說道:「謝劉先生為我解惑。」

劉景龍微笑道:「也謝陳先生認可此說。」

陳平安搖頭,眼神清澈,誠心誠意道:「許多事情,我想的,終究不如劉先生說得透徹。」

劉景龍擺擺手:「怎麼想,與如何做,依然是兩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你喝酒?」

劉景龍想了想,無奈搖頭道:「我從不喝酒。」

陳平安有些尷尬。

隋景澄覺得這一幕,比起兩人聊那些高入雲海又低在泥濘的言語,更加有趣。

陳平安一把扯住劉景龍手臂:「沒事,喝酒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就天地無拘束了嘛。」

劉景龍為難道:「算了算了,實在不行,陳先生飲酒,我喝茶便是。」

三人到了那座駁岸突出、架於大江之上的水榭。

兩人對坐在長椅上,江風陣陣,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沒有入內。

劉景龍解釋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拙,是洒掃山莊王鈍老前輩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可能與你聊得來,我便趕來碰碰運氣。」

陳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點點頭:「你與那名女冠在砥礪山一場架,是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投緣,哪怕沒有成為朋友,可怎麼都不應該有一場生死之戰。」

劉景龍笑道:「誤會罷了。她遇到了一撥山下為惡的修道之人,想要殺個乾淨,我覺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攔阻了一下,然後就有了那麼一場砥礪山約戰。其實是小事,只不過小事再小,我跟她都不願意後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爭的雛形,無可奈何。」

劉景龍問道:「怎麼,先生與她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一座福地歷練。」

劉景龍玩笑道:「先生不會為朋友強出頭,打我一頓吧?」

陳平安笑了笑,搖搖頭道:「誰說朋友就一定一輩子都在做對的事。」

哪怕是極為敬重的宋雨燒前輩,當年在破敗寺廟,不一樣也會以斬殺一百個妖魅,最多只冤枉一個,這都不出劍難道留著禍害為理由,想要一劍斬殺那個狐魅?

陳平安當時就出手阻攔了,還擋了宋老前輩一劍。

至於書簡湖的顧璨,就更不用去說了。

很多的道理,會讓人內心安定,但是也會有很多的道理,會讓人負重蹣跚。

所幸雖然文聖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順序學說一直在。事事紛紛亂亂,但是先後、大小和善惡,陳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即便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蹌前行罷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跡象,江面之上霧蒙蒙一片。

劉景龍說不喝酒只喝茶,不過是個借口,因為他從無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柄本命飛劍相伴而已。

陳平安見他不願喝酒,只是覺得是自己的勸酒功夫火候不夠,並沒有強求人家破例。

劉景龍望向江面,微笑道:「冥冥細雨來,雲霧密難開。」

陳平安喝著酒,轉頭望去:「總會雨後天晴的。」

劉景龍點了點頭,又抬起頭:「可是就怕變天啊。」

陳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兩個,說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況天大地大,怕什麼。」

劉景龍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這會兒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拿酒來!」

陳平安丟過去一壺,盤腿而坐,笑容燦爛道:「這一壺酒,就當預祝劉先生破境躋身上五境了。」

「與她在砥礪山一戰,收穫極大,確實有些希望。」

劉景龍也學陳平安盤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皺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等你再喝過幾壺,還不愛喝,就算我輸。」

劉景龍搖頭不已,倒是又喝了兩小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劉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為何,見到眼前這個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蘆洲劍修,就會想起當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國師種秋,當然還有那個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畢竟才是當年他最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

劉景龍笑道:「擱在人間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邊的隋景澄咋舌,前輩是與她說過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這麼年輕的半個玉璞境?!

說怪也不怪。因為水榭中的「讀書人」,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劍修劉景龍。一個曾經讓天下最強六境武夫楊凝真都近乎絕望的存在。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稱讚道:「厲害的厲害的。」

劉景龍臉色古怪,竟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傢伙,罵人呢?」

隋景澄好似淪為那個偶然相遇的狐魅婦人,被雷劈了一般,轉頭望向水榭,獃獃問道:「前輩不是說自己三百歲了嗎?」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說過嗎?」

隋景澄綳著臉色,沉聲道:「至少兩次!」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就不太善嘍。」

劉景龍也跟著喝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青衫劍客,瞥了眼外邊的冪籬女子,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嘍。」

江上有一葉扁舟沿江而下,斜風細雨,有漁翁老叟,箬笠綠蓑,坐在船頭,仰頭飲酒,身後兩個美艷歌姬,衣衫單薄,坐姿曼妙,一人懷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執紅牙板,歌聲婉轉,看似嘈雜交錯,實則亂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僕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練氣士御風掠過江面,隨手祭出一件法器,寶光流溢如一條白練,砸向那小舟,大罵道:「吵死個人!喝什麼酒,裝什麼大爺,這條江水夠你喝飽了,還不花銀子!」

結果那個老漁翁抬起手臂,輕輕晃了一下袖子,那條氣勢洶洶的白練,非但沒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數撞入漁翁袖中,嗡嗡作響片刻,很快歸於寂靜。

那練氣士如喪考妣,驟然懸停,哀求道:「老神仙還我飛劍。」

老漁翁嗤笑道:「磕頭求我。」

練氣士二話不說就落在江面上,以江水作地面,砰砰磕頭,濺起一團團水花。

小舟如一支箭矢遠遠逝去,在那不長眼的狗崽子磕完三個響頭后,老漁翁這才抖摟袖子,摔出一顆雪白劍丸,輕輕握住,向後拋去。

那劍修收回本命劍丸后,遠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頭,那兩個小娘們若是你女兒,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

其中一個懷抱琵琶的妙齡女子冷笑一聲,驟然撥弦,剛勁有力,有若風雨。

小舟之後的江面,竟是炸裂出一條巨大溝壑來,一直曼延向那個觀海境劍修,劍修見勢不妙,御風拔高,就要遠離江面,不承想那手執紅牙板的婀娜女子輕輕抬手,輕輕一拍,高空雨幕中就落下一個大如山頭的紅牙板法相,將那劍修當頭一砸,重重拍入江中。等到一葉扁舟遠去十數里后,可憐劍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氣,再不敢用言語撩撥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於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摘下冪籬,轉頭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漁翁圖,至於那場神仙鬥法,經歷過了兩次生死風波,隋景澄其實沒有太大心思起伏。

陳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視線,反正就是很北俱蘆洲了。這要是在寶瓶洲或是桐葉洲,劍修不會出手,哪怕出了手,那個漁翁也不會還飛劍。

劉景龍則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興許是在安安靜靜等待雨停,然後就要道別。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身為劍修,卻對人間事如此深思熟慮,不會耽擱修行嗎?」

劉景龍點頭道:「當然會。這就是我與前兩人的差距所在,我與他們二人資質相仿,雖說機緣也有差距,但歸根結底,還是輸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經還勸過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練劍,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再想不遲。」

陳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劉景龍笑著點頭道:「借你吉言。」

陳平安正色問道:「劉先生思慮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發?」

劉景龍點頭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實門戶,不過從小就喜歡讀雜書。上了山後,習慣難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總得找點事情做做。而且身為修道之人,有一些長處,比如記性變得更好,還不愁買書錢,每次下山遊歷,歸程路上,都會買一些典籍回去。」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人心善惡,可有定論?」

劉景龍笑了笑:「暫時還沒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惡一事,如果一開始就有了善惡界線,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後邊的學問,就很難中正平和了。」

陳平安感慨道:「對,夾雜了個人情感,就會有失偏頗。」

劉景龍說道:「隨著學問越來越大,這一絲偏頗,就像源頭小溪,興許最後就會變成一條入海大瀆。」

陳平安會心一笑:「劉先生又為我解了一惑。」

劉景龍也未多問什麼。

陳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洶洶江水,滾滾東逝水,不舍晝夜。

這就是陳平安決定煉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當然很強大,屬於那種追求絕對自由的強者。

撇開高承的初衷不說,也先不管是志向還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陳平安看到了一條極其細微的脈絡。

陳平安在蒼筠湖龍宮,曾經當過一回斷人善惡的高坐神祇,所以他更確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灘遇到的楊凝性,這個崇玄署雲霄宮的年輕道人、以一粒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

兩者相加,不斷復盤棋局,陳平安愈加肯定一個結論,那就是高承,如今遠遠沒有成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現在還沒有。

陳平安自己當然更沒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個高度該有的巍峨氣象。

神人屍坐,沒有感情。

如今高承還有個人喜惡,這個京觀城城主心中還有怨氣,還在執著於那個我。

哪怕這些都極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終究是存在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當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為整座嶄新小酆都的主人,成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爺,隨著小酆都規模的擴大,他的神座會越來越高,隨著歲月長河的不斷流逝,小酆都鬼魅數目的遞增,高承心境上的這一點點偏差就會不斷出現更大偏差,乃至於無窮大的偏差。

這就是劉景龍所說的溪澗成大瀆。

也許高承有機會在境界更高的時候,修正那些細微的偏差。可這只是「也許」。

何況大道之爭,就該有大道之爭的氣魄。高承若是一開始爭奪飛劍失敗,再無後來的追殺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說最後那句話,陳平安興許會真的願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蘆洲,再做決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灘京觀城。

陳平安其實覺得最有機會做成、做好這種事情的,只有兩人。

桐葉洲,觀道觀老觀主。甚至不是君子鍾魁,至少暫時還不是。

寶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東山。

而後兩人,恰恰是陳平安的親近之人。對於前兩人,真談不上半點好感。

這何嘗不是世事無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萬般皆好;不是成了敵人,就是萬般皆錯。

朋友的錯,要不要勸,敵人的好,要不要學。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於怎麼勸,如何學,更是修心和學問。不然勸出一個反目成仇,學成了一個對方,何談修心。

小雨漸歇。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能否再陪我們一起走段路?」

劉景龍點頭道:「當然可以。」

在動身走出水榭之前,陳平安問道:「所以劉先生先撇掉善惡不去談,是為了最終距離善惡的本質更近一些?」

劉景龍笑道:「正解。」

陳平安以儒家禮儀,對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蘆洲修士彎腰作揖。

文聖老先生,若是在此,聽說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會很高興的。哪怕劉景龍不是儒家子弟。

劉景龍也趕緊起身,作揖還禮。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修士,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後可以的話,也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沒有誰必須要成為另外一個人,因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無必要。就像陳平安就不希望裴錢成為自己。

裴錢在家鄉那邊,好好讀書,慢慢長大,有什麼不好的?何況裴錢已經做得比陳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規矩」二字,裴錢其實一直在學。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裴錢是在遊手好閒,虛度光陰。

怕吃苦頭,練拳怕疼?沒關係。

他這個當師父的,當過了天底下最強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爭一爭最強六境!

武運到手,師父送給這個開山大弟子便是,裴錢不一樣是讀書習武兩不誤?

隋景澄看著那個有些陌生的陳平安。

陳平安作為半個護道人,會教她為人處世與砥礪學問,但他也會從別人身上學東西,陳平安原來更喜歡後者。

隋景澄有些傷感。

原本以為遠在天邊的陳平安,如今已經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實上,陳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飛奔,而她卻一直在慢慢挪步。

總有一天,會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兩人將來久別重逢,一次兩次三次,可當兩人站在一起時,又能聊什麼?

隋景澄不知道。

距離龍頭渡還有些路程,三人緩緩而行。

陳平安問了一些關於大篆京城的事情。

劉景龍說道:「算是風雨欲來吧,猿啼山劍仙嵇岳,與那坐鎮大篆武運的十境武夫,暫時還未交手。一旦開打,聲勢極大,所以這次書院聖人都離開了,還邀請了幾個高人一起在旁觀戰,以免雙方交手,殃及百姓。至於雙方生死,不去管他。」

陳平安問道:「寶瓶洲大驪王朝那邊,可有些什麼大的消息?」

劉景龍嘆了口氣:「大驪鐵騎繼續南下,後方有些反覆,許多被滅了國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義。這是對的,誰都無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無辜百姓,則是錯的。雖然雙方都有理由,這類慘事屬於勢不可免,總是……」

陳平安說道:「無奈。」

劉景龍嗯了一聲。

劉景龍想起一事,笑道:「我們北俱蘆洲的謝天君,已經接受了三次挑戰。」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很難輸。」

劉景龍說道:「確實,無一敗績。畢竟寶瓶洲的神誥宗祁天君,註定不會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挑戰,最為矚目,雖然魏晉輸了,但是這樣一個年輕劍修,以後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過聽說他已經去了倒懸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劍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陳平安笑了笑。

劉景龍好奇問道:「見過?」

陳平安說道:「見過一次。」

當時魏晉看待陳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但陳平安依舊覺得那是一個好人和劍仙,這麼多年過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晉的強大。

劉景龍沉默片刻:「對了,還有一樁大事,大驪除了披雲山,其餘新的四岳都已敕封完畢。」

陳平安內心一動。

為了煉化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崔東山扛著小鋤頭,刨來了五大袋子的大驪山嶽五色土。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一旦煉化成功,就可以營造出來一個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許多選擇,都會改變。

就像煉化大驪山嶽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陳平安第一個放棄的,後來與崔東山、崔瀺兩次談心過後,陳平安反而變得異常堅決。哪怕在來北俱蘆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見過了那個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歹毒婦人,陳平安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於是現在擺在陳平安面前就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剛好乘坐龍頭渡渡船,護送隋景澄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在那邊煉化五色土,安穩卻耗時;一個是不耽誤走大瀆的行程,在龍頭渡就近尋覓一處靈氣充沛的仙家客棧,或是稍稍繞路,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僻靜山澤,閉關。

劉景龍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心思變化,猶豫了一下,微笑道:「我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來了,聊過之後,有些閑來無事。」

有些人給別人幫忙,反而思慮更多。陳平安何嘗不是如此。

學問相通,為人相似。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陳平安一改謹小慎微,問道:「如果我說要在龍頭渡煉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幫我壓陣守關,劉先生願不願意?」

劉景龍笑道:「可以。」

陳平安又說道:「可能在煉化過程當中,動靜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蘆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鱗宮。」

劉景龍說道:「小事。」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劉景龍肩膀上:「你這種人不愛喝酒,真是可惜了。」

劉景龍無奈道:「勸酒是一件很傷人品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道:「這句話,以後你可以和一個老先生好好說道說道。嗯,有機會的話,還有一名劍客。」

劉景龍搖搖頭。

到了龍頭渡,他們下榻於一座靈氣盎然的仙家客棧,客棧掛有「翠鳥」匾額。

陳平安難得出手闊綽,直接向客棧要了一座天字型大小宅邸,竟然還有一個荷花池塘,蓮葉出水大如盤,雨後猶有荷露團團如白珠,清風送香,心曠神怡。

劉景龍每次下山遊歷,都會用一份化名譜牒,到了熱鬧處,也會施展障眼法。

當下劉景龍搬了一條長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樣學樣,摘了冪籬,搬了條長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遠處,開始呼吸吐納。

池塘邊系有小舟。

劉景龍只是安靜凝望著荷花池,雙手輕輕握拳,放在膝蓋上。

陳平安已經開始閉關。

劉景龍是元嬰境修士,又是譜牒仙師,除了讀書悟理之外,在山上修行,他的所謂分心,那也只是對比前兩人而已。

劉景龍雖然所學駁雜,卻樣樣精通。當年光是憑藉隨手畫出的一座陣法,就能夠讓崇玄署雲霄宮楊凝真無法破解,要知道當時楊凝真的術法境界,還要超出同樣身為天生道胎的弟弟楊凝性。楊凝真這才一氣之下,轉去習武,同時等於捨棄了崇玄署雲霄宮的繼承權,不過竟然還真給楊凝真練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謂因禍得福。

所以對於閉關一事,劉景龍最是熟稔。

無論陳平安的動靜有多大,氣機漣漪如何激蕩,都逃不出這棟宅子絲毫。因為劉景龍是一名劍修。

又有下雨的跡象,只是這一次應該會是一場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寧,打斷了呼吸吐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愁眉不展。劉景龍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聽前輩說過一句鄉俗諺語,小暑雨如銀,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我覺得這種話肯定是讀書人說的,而且肯定是那種讀書不太好、當官不太大的人。」

劉景龍這才開口說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將行山杖斜靠在長凳上,蹲在荷花池邊,問道:「池塘裡邊的蓮葉,可以隨便採摘嗎?」

劉景龍點頭道:「掏了那麼多雪花錢住在這裡,摘幾張蓮葉不是問題,不過蓮葉蘊藏靈氣稀薄,摘下之後便留不住了。」

隋景澄摘下水邊一張蓮葉,坐回長凳,輕輕擰轉,雨珠四濺。

劉景龍說道:「陳先生氣象已成,煉化一事,應該問題不大。」

隋景澄轉頭問道:「當真萬無一失?」

劉景龍有些無可奈何,這種話要他怎麼回答?

隋景澄便轉過頭,輕聲問道:「前輩真的那麼年輕嗎?」

劉景龍目視遠方,笑道:「真實年齡,自然年輕,但是心境歲數,不年輕了,世間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歲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間,更勝人間。所以陳先生說自己三百歲,不全是騙人。」

暴雨驟至。

隋景澄拿了冪籬和蓑衣,竟然就那麼坐在池塘邊淋雨。

至於劉景龍,根本無須運轉氣機,大雨不侵。

劍心微動,劍意牽動劍氣使然。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隋景澄擱放在長凳上的那張蓮葉上,噼啪作響。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遠處荷花池中有一對錦繡鴛鴦在蓮葉下躲雨。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劉景龍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脈售賣的一種靈禽,並非尋常鴛鴦,性情桀驁,放養在山上水澤,能夠看護池中珍貴游魚,免得被山澤異獸叼走。」

大煞風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來。

劉景龍雖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裡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言語。

深夜時分,隋景澄已經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燈光亮了一宿。

劉景龍則一直坐在池邊長凳上,紋絲不動。

偶有氣機漣漪溢出,皆被劍氣震碎,重歸天地。

至於陳平安屋內取爐煉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寶的諸多寶光異象,劉景龍自然更不會讓人隨意以神識窺探。

修道之人,煉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關。

第二天晌午時分,陳平安臉色慘白,打開門走出屋子。

劉景龍嘆了口氣。

下五境修士煉化本命物,有這麼誇張嗎?

無論是那件煉物爐鼎的品相,還是那些天材地寶的珍稀程度,以及煉物的難度,是不是過於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龍門境瓶頸修士在衝擊金丹地仙。

劉景龍笑問道:「不喝幾口酒壓壓驚?」

「先緩一緩再喝。」

陳平安看到荷塘邊剛好空著一條長凳,就坐在那邊,轉頭笑道:「沒事,準備充足,還有兩次機會。」

隨手將一張被雨水打落長凳的蓮葉拿起來。

劉景龍指了指心口:「關鍵是這裡,別出問題,不然所謂的兩次機會,再多天材地寶,都是虛設。」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我就這點,還算拿得出手。」

劉景龍見他並無半點頹喪,也就放下心來。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沒了她的位置,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長凳一端,隋景澄這才坐在另一頭。

陳平安問道:「摘取荷葉,如果需要額外開銷,得記在賬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幾枚雪花錢而已,記賬就記賬。」

陳平安轉頭望向劉景龍。劉景龍無動於衷。

你們卿卿我我,別扯上我。

陳平安只得解釋道:「劉先生,你誤會了。」

劉景龍笑了笑:「好的,就當是我誤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起養劍葫默默喝酒。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見江面上的三個小舟修士,在北俱蘆洲很有名氣?」

劉景龍說道:「與當年喜歡給人溫養飛劍的那名劍瓮先生一樣,都是北俱蘆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還收藏了許多件樂器法寶,脾氣古怪,漂泊無定。北俱蘆洲許多宗字頭仙家的慶典,例如開峰儀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夠邀請到師徒十數人在宴席上奏樂為幸事。最近一次師徒齊聚,是被我們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邀請,出現在清涼宗一座小洞天內的青崖背上。」

陳平安點了點頭。

約莫一炷香后,一言不發的陳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無所事事,繼續擰轉那片依舊青翠欲滴的荷葉。

劉景龍說道:「介不介意我說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語?並非我有意察看,實在是你的呼吸吐納、氣機運轉,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搖頭道:「介意。」

只是她轉過頭,瞥了眼那邊的屋子,輕聲道:「劉先生,你說說看。」

劉景龍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納法門,與火龍真人一脈嫡傳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師,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劉先生,等會兒,我雖然不知曉許多山上規矩,可是跟隨前輩走了這麼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過地仙吧,可是元君卻至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師資質太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已經勝過師父太多?」

劉景龍笑著搖頭道:「這是我們北俱蘆洲的山上趣聞了。那名火龍真人是中土神洲龍虎山的外姓天師,有些傳聞……算了,這個不好胡說,我就不提了。反正這個老神仙,境界極高,極高極高,但是一直守著真人頭銜罷了,而且傳言喜歡睡覺,於夢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之一。由於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隨心所欲,不看資質,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會帶一兩人返回,甚至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會收為弟子,以至於祖師堂譜牒上的嫡傳弟子,多達四五十人。在漫長的歲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師這般晉陞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還是老死於各大瓶頸上,從洞府境到元嬰境,頗多。如今山上還有二十餘個嫡傳繼續修行,故而一個輩分的修士,年齡懸殊,境界更是懸殊。不過這個太霞元君已經閉關多年,但是她這一脈開枝散葉,在山上弟子是最多的,她之後的三代弟子,已經有百餘人。」

隋景澄臉色微變。前輩曾經一語道破三支金釵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趕緊穩住心神。內心開始天人交戰。

劉景龍轉頭瞥了眼隋景澄,眼神複雜,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最後結果如何,還是讓那個陳先生自己頭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腳,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她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師相中的弟子?可以說可能性極大,又極小,因為李妤在閉生死大關之前,就已經收取了一個根骨極佳的閉關弟子,如今雖然不到四十歲,卻是下一次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的候補人選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巔,在師徒名分一事上,越是從不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暗藏玄機,那個陳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劍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過這未必是什麼壞事。

不管怎麼說,憑藉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劍意,劉景龍大致看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這種修行之法,太過兇險,也會有些麻煩,一個處置不當,就會牽動大道根本。

劉景龍甚至可以順著這條脈絡,以及一些北俱蘆洲大修士之間的複雜關係,得出更多的結論。

不過許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於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顧陌,劉景龍曾經在遊歷途中見過一面,資質確實很好,就是脾氣不太好。

太霞一脈,歷來如此。

下山斬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麼。只要有理,便是對上了高出兩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脈在內的所有外姓天師,一樣會出劍。

歷史上也有過地仙修士,以至於上五境劍仙,隨手一劍將那些不識趣的道門小修士斬殺,大多自以為無聲無息,可是無一例外,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幾個師兄弟殺到,將他們打死。若是有山巔大修士連他們都能擋下擊退,沒關係,火龍真人在這千年歷史當中,是下過兩次山的,一次隨手拍死了一個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個自以為自保無憂的十二境劍仙,從頭到尾,老真人毫髮無損,甚至一場本該天地變色的山巔廝殺,到最後竟沒有半點波瀾。

日月變換,晝夜交替。

當陳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著離開了自己屋子。

劉景龍這一次沒有說話。

陳平安依舊坐在那條長凳上,那張擺在凳上的荷葉,靈氣渙散流失后,已經顯現出了幾分枯萎跡象,色澤不再那麼水潤飽滿。

隋景澄沒有坐到長凳上,只是站在不遠處,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陳平安拿著養劍葫喝著酒,微笑道:「別擔心。」

劉景龍笑道:「你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陳平安轉頭道:「麻煩你了。」

劉景龍的回答,簡明扼要:「不用客氣。」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佛家所謂的降伏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劉景龍搖搖頭:「皮毛淺見,不值一提。以後若想到高遠處了,再與你說。」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見到一個得道高僧,所以有點想法,隨便聊聊?」

劉景龍笑道:「這就最好不過了。」

陳平安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鉤,紋絲不動,如同約束某物:「這算不算降伏?」

劉景龍深思片刻,搖搖頭:「若是起先如此,絕對不是,若是一個最終結果,也不算圓滿。」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隨便畫出兩條極其淺淡的痕迹,然後又朝四面八方畫出一條條脈絡。

最後伸出手掌,抹了抹,卻沒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斷斷續續、條條線線的細微擦痕。

劉景龍問道:「這就是我們的心境?心猿意馬四處賓士,看似返回本心原處,但是只要一著不慎,其實就有些心路痕迹,尚未真正擦拭乾凈?」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處圓心附近,又用左手輕輕拈出一滴水珠,滴落圓心處。

劉景龍定睛望去,再蹲下身,一手輕抹。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經無水漬,可是一些細痕當中,不斷猶有纖細水路,漫延四方,而且長短不一、遠近不一。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劉先生是對的。」

劉景龍想了想:「但是心猿意馬踩踏而過,就當真一定會留下痕迹嗎?而不是大雪腳印,大日一出,曝晒過後,就會徹底消融?」

然後兩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陳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麼。不然總這麼如墜雲霧,很沒有面子不是?

當她抬起頭,發現陳平安瞥了她一眼。

她坐到長凳上,擺出一副「我應該是什麼都知道了」的模樣。

陳平安一拍腦袋,丟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擰,手中多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佛經經文,站起身,交給劉景龍:「我不認識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經的篇章。」

劉景龍接過那頁佛經后,笑道:「篇章?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經。」

陳平安愣了一下,坐在一旁。

劉景龍想了想:「內容我不跟你多說,以後你隨緣入寺廟,自己去問僧人。記得收好。」

陳平安收起那頁……那部佛經。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也好,雖然不認得佛經文字,但是也可以抄它靜心。」

劉景龍點了點頭。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邊抄經書。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事。」

隋景澄眼眶紅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賴賬。」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轉腰肢。

劉景龍一直目視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陳先生是一個高手啊。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討教一番?畢竟師門內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神,都讓劉景龍有些愧疚來著。

這就是處處講道理的麻煩所在了。雖不會影響大道修行和劍心澄澈,可終究是因為自己而起的諸多遺憾事。自己無事,她們卻有事,不太好。

這天陳平安抄完經書後,繼續閉關,開始為五彩金匱灶生火起爐,最後一次煉化大驪山嶽五色土。

這天夜幕中,劉景龍閉目養神,隋景澄在怔怔發獃。

劉景龍睜開眼睛,轉頭輕聲喝道:「分什麼心,大道關鍵,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難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嗎?!」

屋子那邊稍顯紊亂的漣漪恢復平靜。

隋景澄有些慌張:「有敵來襲?是那金鱗宮神仙?」

劉景龍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一道白虹劍光和一抹璀璨流霞從天幕盡頭恢宏掠至,聲勢足以驚動整座綠鶯國龍頭渡。

幾乎所有客棧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棧散步或是院中閑聊的人,紛紛返回屋子。

那道劍光落在荷塘對岸,那抹絢爛霞光則落在了荷塘蓮葉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閉關弟子、女修顧陌,身穿龍虎山外姓天師的獨特道袍,道袍之上,綉有朵朵鮮紅霞雲,緩緩流轉,光華四溢。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元嬰劍修,卻不是火龍真人那座山頭的練氣士。

果然如此。

劉景龍心中瞭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閨閣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麼那個北俱蘆洲中部的女子劍仙,沒有去往倒懸山就可以解釋一二了。

應該是要等好友李妤成功出關再說。

顧陌看到了劉景龍后,由於境界有差距,沒有認出這個陸地蛟龍。

但是那個元嬰劍修卻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劍湖榮暢,見過劉先生。」

浮萍劍湖,主人酈采。

隋景澄有些神色古怪,為何見到了這個自稱浮萍劍湖的劍修,會感覺有些親近和熟悉?她搖搖頭,打散心中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漣漪,挪了挪腳步,站在劉景龍身後。

榮暢看到這一幕後,啞然失笑,也未多說什麼,情理之中,視而不見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畫蛇添足,壞了大道。只是榮暢與她「久別重逢」,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會有這麼多曲折的。可是誰都沒有料到,生死關成功可能性頗大的太霞元君李妤,與師父關係莫逆的大修士,已經兵解離世了。所以這一路南下,作為李妤最寵溺器重的關門弟子,顧陌心情可謂糟糕至極。幾處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師門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榮暢出劍,她就要身陷絕境,畢竟對方是一頭殺紅了眼的元嬰境大妖。受傷不輕的顧陌,一直顧不得休養,依舊埋頭趕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國,又循著線索折返,趕來這綠鶯國龍頭渡,榮暢勸了兩次都無果,只好作罷,顧陌畢竟不是自己師門中人。

得知太霞元君兵解離世后,榮暢第一時間就飛劍傳信去了與師父事先約定好的寶瓶洲書簡湖。然後師父很快就有飛劍傳回浮萍劍湖,要求他必須護住那個女子的安危,不許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問。

榮暢無比清楚師父酈採的脾氣,這絕對不是什麼氣話。

師父的脾氣很簡單,都不用整座師門弟子去瞎猜,比如他榮暢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酈采看他就很不順眼,每見他一次,就要出手教訓一次,哪怕榮暢只是御劍往返,只要不湊巧被師父難得賞景的時候瞅見了那麼一眼,就要被一劍劈落。

畢竟是一樁大事。顧陌雖然心情極差,但是依舊按照與浮萍劍湖榮暢的約定,對隋景澄說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師父太霞元君的記名弟子,此後你的修行之路,會有護道人,就是我顧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點你一門馭劍法訣之外,你可以隨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無人約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後就正式歸你了,但是三支金釵中的『太霞役鬼』,你必須拿出來,師門將來另有安排,不過我會以其他法寶與你交換,品秩相當,不會差了。」

至於那個劉景龍,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顧陌就當沒看見,不認識了。

聽說是一個修為很高、天賦極好、名氣很大卻特別婆婆媽媽的怪人。顧陌不願意與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來?太霞一脈的人情往來,只有那些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為山上貴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又與我何干?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劉景龍身邊,小心翼翼問道:「我想要去寶瓶洲看看,可以嗎?」

站在蓮葉之上的顧陌瞥了眼身後的榮暢。

榮暢微笑道:「最好還是留在北俱蘆洲。」

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師父酈采已經在趕回北俱蘆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趕緊取出那三支金釵:「三支金釵,我可以都還給你們。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隨一位前輩一起修行,我是說可以的話。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應,依舊讓我當那記名弟子,能不能讓我走完一趟寶瓶洲?我會自己返回北俱蘆洲,去與元君請罪……」

顧陌大怒道:「少廢話!」

榮暢也有些為難。隋景澄的言語,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在顧陌這邊剛好戳中了心窩子。

一位元君兵解離世,在任何宗字頭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況顧陌還是李妤的嫡傳弟子。

劉景龍心中嘆息,猜出太霞元君那邊應該是出了大問題。但是他依舊心平氣和道:「有話好好說。」

顧陌臉若冰霜,死死盯住劉景龍:「你一個外人,有資格插嘴嗎?!」

劉景龍神色如常,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煉化本命物,處於關鍵時期,顧姑娘與榮劍仙應該都清楚。那麼我們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勁點頭,依舊保持一手遞出的姿勢,她手掌攤開,掌中擱放著那三支金釵。

榮暢突然皺了皺眉頭。

千萬可別是那一劫!那是一個看似最無兇險卻最藕斷絲連的山上關隘。

太霞元君閉關失敗,其實一定程度上牽連了隋景澄的修行契機,如果眼前的她又陷劫數之中,簡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煩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榮暢就無法袖手旁觀了。

些許心湖漣漪,早期可以壓下,一旦任由情絲肆意生髮,如腳邊池塘變成蓮葉何田田的景象,還怎麼斬斷?斬斷了,不一樣會傷及大道根本嗎?

劉景龍嘆了口氣,輕聲道:「大道難行,欲速則不達,難道不應該更加慢慢思量嗎?這一時半刻,等一等,不算我為難你們吧?」

顧陌冷笑道:「一個時辰,還是半天?」

劉景龍皺了皺眉頭,依舊和顏悅色道:「懇請兩位能夠等到我朋友煉製成功,到時候你們三方商量。解鈴還須繫鈴人,說不定比起現在我們的倉促決斷,更加柳暗花明。」

榮暢覺得劉景龍的話語沒有錯。但是棘手之處,在於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不假,萬一那人不知好歹,系鈴人不願解鈴,反而稍稍言語挑撥,以當下隋景澄的心境,無異於再扯上一根繩索,鈴鐺只會更加難解。所以榮暢十分為難。

顧陌嗤笑道:「怎麼,仗著自己出身仙家名門,修為又高,就覺得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在這裡指手畫腳?你不嫌臊得慌?」

劉景龍搖頭說道:「現在是一個連環扣的困局,如果你們真心是為隋景澄的大道考慮,難道不該聽一聽她的心聲?你們怎麼就可以確定,你們的好心好意,不會辦壞事?事已至此,諸多隱患,逃是逃不掉的,避無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個朋友走出屋子,會聽你們講道理的。如果最終發現確實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劉景龍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對,亦可商量出一個應對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這些脈絡,才是真正的解鈴解心結……」

顧陌怒道:「劉景龍,你煩不煩?!這麼點事情,需要你在這裡指點江山?她交出了金釵,和我們一起離開龍頭渡,除了寶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蘆洲哪裡不行?」

隋景澄轉頭看了眼屋子那邊,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和你們離開便是。」

劉景龍突然轉頭微笑道:「是擔心連累陳先生?還是真的改變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緊手中三支金釵。

劉景龍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如果我說,只要我劉景龍站在這裡,你的前輩就可以放心煉化本命物,你的決定是什麼?這一次我可以給你一個確鑿的答案,雖然陳先生屋內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與不成,我不敢說什麼,但是我可以保證,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萬無一失。」

隋景澄淚眼矇矓:「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與前輩道一聲別,可是我還是怕……」

劉景龍轉過身,笑呵呵道:「怕什麼,你以為陳先生與劉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當飯吃嗎?」

隋景澄神色慌張。

劉景龍搖搖頭:「有所不為,是為了有所為。」

劉景龍望向那個怒極反笑的顧陌:「我知道顧姑娘並非蠻橫不講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穩,才有如此言行。」

劉景龍轉頭望向那浮萍劍湖的元嬰劍修:「我也知道榮劍仙是心有挂念,亦是好意。」

顧陌冷笑道:「喲,是不是要來一個『但是』了?!」

劉景龍笑著搖搖頭:「我站在這裡,就是那個『但是』了,無須我說。」

榮暢想了想:「只問一劍,如何?」

劉景龍點了點頭,然後就不再看榮暢,直接偏移視線,望向顧陌,面無表情道:「現在輪到你了。」

顧陌心中驚駭萬分,猛然轉頭望去。

榮暢紋絲不動,苦笑道:「砥礪山一戰,果然你們雙方都收手了。」

這名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此時此刻,如同置身於一座小天地當中。

那座小天地,以無數條純粹劍意打造而成。

劉景龍的本命飛劍,名為「規矩」,名稱出自一位昔年儒家聖人的經典。但是北俱蘆洲幾乎無人知道,這麼一把名字古怪的飛劍,到底有什麼本命神通。

顧陌咬牙切齒,臉色雪白,雙手開始顫抖。

劉景龍輕喝道:「氣定神閑,靜心凝氣,不可妄動!」

顧陌如被棒喝,深吸一口氣,這才穩住心神,望向那個青衫劍修的眼神,十分複雜。

就在此時,屋子那邊走出一個與劉景龍一樣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對不住,讓兩位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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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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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遇陸地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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